“我发现你站在黑暗中已经很久了，头举着也很久了，你在干什么呢？”一个身着军棉衣的老头对黄砂汉说。
黄砂汉转过头来，看看眼前这个个子小小的老头，说：“没什么。我就喜欢这样。”
“我们村的八婆也爱举头望天，因为她脖子上有个大瘤子。”
黄砂汉用手做成八字摸了一把脖子，说：“你看，我脖子平平的，没有瘤子。”
小老头左右手互相拍打衣袖，向着对面的大铁门走去。小老头一直走到门卫室。毫无疑问，小老头是看大门的。这一片小区由各种住宅楼组成，同一单位的楼群都有独立的小院和门卫室。
“你在这儿工作吗？”黄砂汉已经跟进了门卫室。
“是的，对这份工作我很满意。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五六个年头了。”小老头给双手哈着热气，显得有些兴奋。虽然是深秋，但也没有到给手哈气的地步。黄砂汉认为小老头比较小题大做。“请坐。”小老头搬出一张椅子。
黄砂汉道过谢，环视这间只有几个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有一张床。见到床，黄砂汉的心颤动不已。“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黄砂汉说。
“那年我55岁，有一天在城里打工十来年了的儿子回到村里，要我告别农村，随他过城市生活。儿子在菜市场卖青菜，他的铺位是108号。卖青菜能赚几个钱呢？可是儿子坚决要我留在城里。他在郊区租了两间房，我来后，他把最好的那间给了我，小两口住另外那间小的。儿子孝顺，可我哪里受得了不干活的生活呢！我提出要回乡下去，儿子就给我找了这份工作。很好的工作呢。”
“你过得很幸福。”
“是很幸福。”
“你一个人在这个岗位上不寂寞吗？”
“不。我给工商银行守楼，百来户人家都装在我心里。这么多人在我心里，我能寂寞吗？”
黄砂汉点点头。然后指着搁在桌上的象棋说：“你爱下象棋？”
“在老家的时候，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到了城里，高手像山里的麻雀一样多，他们嫌我水平臭，都不跟我下。”
“我水平也很臭，我跟你下。”
“好呀。”
小老头摆好棋盘。
小老头水平不是一般的臭，黄砂汉曾多次夺得单位的象棋亚军，不下十着，小老头就没戏了。但黄砂汉有意不将死他，相反前三盘还让小老头赢了。
“你水平，哈哈，很一般。”小老头得意洋洋。
黄砂汉下得极有耐心，他想把象棋下出花样来，因此要费很大脑筋，也很有滋味。一下就到了深夜12点，小老头说：“我要关大铁门了，你该回家了。你住哪里？”
“我输得太多了，我不服气。再下！”
“就你这水平，下到天亮也赢不了我。”小老头又给手哈热气。整个下棋过程中，小老头连续不断地哈气。黄砂汉发现小老头有哈热气的习惯。
小老头锁好大铁门时，黄砂汉走到门口看了看儿子的家。灯还是黑着的。
两个老头继续下棋。
半个小时后，巷子里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一道光线照亮了小巷。黄小峰和白米雪回来了。黄砂汉大咳了两声。黄小峰朝铁门看了一眼，目光穿过铁窗。可是黄小峰的目光很快又收回去了。
“这两口子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据说他们在沱巴街开了一个酒吧，生意很好。很能干的两口子呢。”小老头说。
黄砂汉的声音在喉咙里转转，又被压了回去。
黄小峰两口子上了楼，半个多小时后，关闭了家里的灯火。
“你下棋的注意力越来越不集中了，水平本来就差，还不专心，怎么下得好棋？”小老头说，“困了，不下了。如果你不反对，就在这里住一夜吧。”
床宽有一米三左右，但两个老头一人睡一头，还是宽松的。小老头的双脚比较臭，不过，不多时，黄砂汉就适应了。
第二天黄昏来到桂城的时刻，黄砂汉又来到了小老头面前。黄砂汉提来了卤菜花生米和一瓶白酒。小老头嘿嘿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想拜师吗？”“是呢。”黄砂汉将带来的好东西放在桌上，说：“拿酒杯来！”小老头拿来酒杯和碗筷，说：“喝！”
黄砂汉倒酒的同时，小老头摆好了象棋。小老头喝一小口就教黄砂汉一着棋。黄砂汉心里暗自发笑。小老头的棋艺太小儿科了。黄砂汉并不点破，他装出非常谦虚好学的样子。小老头更来劲，满是为人师表的豪情壮志。
“我们俩一个是猴子，一个是耍猴人。”黄砂汉说。
“是呢！”小老头说。
两个老头对视大笑。
当晚黄砂汉又留下了。关灯之后，两个老头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小老头给黄砂汉说乡下的事，说在城里的感受。
“你儿子呢，他是干什么的？”最后小老头说。
“普通公务员一个。”黄砂汉说。
“你不回家，儿子没意见吗？你老伴呢？”
“我不和儿子住，我上哪儿了他不会知道。老伴没了。”
“再讨一个，一定要再讨一个！我也想再讨一个呢！”小老头嘿嘿笑。
“再婚，麻烦事儿太多，不讨了，不讨了。”
小巷里一道灯光横射过去。是儿子回来了吗？是儿子回来了。黄砂汉听到了黄小峰的声音。黄小峰的声音很响亮。黄砂汉大声咳嗽，有与黄小峰比声音大小的意思。
“谁在咳嗽？咳这么大声为什么还不上医院？”黄小峰走到铁门边，用钥匙敲打铁窗。
黄砂汉又大咳了一声。
“有病要上医院，听到了吗，老头？！”
黄小峰咋咋呼呼地说了一通，就上楼去了。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会在半夜里大声说话。我们这里不允许半夜大声说话。有钱就是好啊，有钱就牛B哄哄的，说话可以大声，还没人干涉。”小老头说。
黄砂汉连续在小老头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天亮了才回到黄莺岩小区。有时候也不回去，帮着小老头守楼护院。两个老头过得其乐融融。
可是这种好光景不长。黄砂汉被儿子发现了。
那晚是十二点多钟吧。黄小峰的摩托车停在巷子时，突然想起咳嗽的老人。黄小峰走进门卫室。黄砂汉和小老头已经睡了，但还是说着话。灯是亮着的，门也是开着的。
“老爸，你怎么在这里？”黄小峰看到了躺着的黄砂汉。
“我当然在这里，不可以吗？我还大声咳嗽了呢！”
“你的床比这张宽，房子比这里大，为什么要睡在别人的床上呆在别人的地方？！”
“我的家太远，回不去了。”
“……那就上楼吧，老爸。”
黄小峰强行把黄砂汉从床上拉起来，父子俩拉拉扯扯。看着眼前的情景，小老头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连连说：“怎么是这样的呢？怎么是这样的呢？”
再一个黄昏，黄砂汉照例带来熟菜和酒。
小老头阴着脸说：“我不和你玩了。”
“为什么？”
“是我的意思，也是你儿子的意思。主要是你儿子的意思。你儿子不让我跟你玩。你家里的东西如果被偷了，你儿子说他会找我算账。你走吧，你就是拿一座金山来我都不跟你玩了！”
桂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大大小小的桂树挂满了雪花。随着隆冬的到来，“砂峰咖酒吧”也发生着变化。大门内外装了霓虹灯，富丽的灯光印在雪地上，那色是迷人的美。它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客人们进进出出，两个身着大衣的保安在门前得意地走来走去。
黄砂汉朝酒吧大门走去。一个陌生的保安迎上来，打量一番黄砂汉，说：“老头，你想干吗？！”
“回家。”
“看清楚了，这是酒吧，不是你的家。滚开！”
保安的话竟然震住了黄砂汉。良久，黄砂汉低声自语说，是的，这的确不是我的家。
黄砂汉缩在酒吧外一个阴暗的角落，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地划过他的身子。
桂城的第一场雪不仅来得比往年早，而且比往年大。这让桂城人感到惶恐不安。天亮了好久才有人走出家门。因为学校停课，公交车停开，所有单位都放假了。
10点钟，老聂头第一个出现在沱巴街上。而平时生意火红的“砂峰咖酒吧”现在死一般静，老聂头禁不住朝它发出几声含义深刻的笑。笑过之后，他却惊叫起来：
黄砂汉死了，他死在了家门口！
沱巴街上不久聚集了二十几个人，他们对黄砂汉的死十分费解：怎么会冻死在自家门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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