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素心幽寄-致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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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欣力:

    您好!

    来信收悉。

    我一直以为您在北京,原来竟在扬州!怪不得自称“骑鹤江湖主人”。扬州可是人间佳地,您真会找地方。不是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吗?元宵节到了,正可欣赏当头明月。

    至于“骑鹤”,讲究就更多了。自古以来,富贵、神仙就是不可得兼的,可是,宋代僧人道颜富于幻想,却要“快骑骏马上高楼,南北东西得自由。最好腰缠十万贯,更来骑鹤下扬州”。扬州专有一处古迹,叫骑鹤楼,南宋诗人宋伯仁登楼慨叹,“醉倚阑干独黯然,淮南不比数年前(意谓金兵入侵,淮南已成边塞)。只宜跨鹤翩然去,休说腰缠十万钱。”他后退了一步,只要能翩然远引,即使腰间无钱也认可了。陆游就更洒脱一些,但也紧记着故乡,到底还是诗人气质:“骑鹤翩翩过月傍,浩然风露九秋凉。忽闻卷地潮声起,始觉江山近故乡。”

    信中说到您的处世方式——“我一直不在文学圈内,对那些文人间吵架的事也不大听说。我现在跟各阶层人士在一起又不在一起。总之能汲取营养,有灵感,不受干扰地做点有意义又有意思的事就满意了。”对此,我也特别欣赏。

    一般地说,人们处世有两种态度:多数人抱着积极入世的态度,热爱生活,追逐名利,积极进取,奋发有为,历代儒家所宗奉的正是这样一种处世方式,庄子叫作“游方于六合之内”。与之相对应的是僧侣或者隐士所抱持的出世态度,他们不预世事,洁身自好,淡泊无为,秕糠尘世,远离人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庄子称之为“游方于六合之外”。而庄子所奉行的却是介乎两者之间——“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既不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与世浮沉,又能与众生同游共处,但要坚持自我的价值取向,实现精神对现实的超越。庄子把这种处世态度叫作“间世”。概言之,儒家是执着、热中,释家是逃脱、观望,道家是散淡、逍遥。

    庄子在《养生主》篇,讲了“庖丁解牛”的故事,其中的“以无厚入有间”,正可作此注脚。当代学者张远山认为,庄子把普通厨师暗喻为入世者,他们与世界之牛硬碰硬,生命之刀用一个月就坏了,可见入世者最是自戕性灵;庄子又把聪明一些的厨师暗喻为出世者,他们在世界之牛的边缘实行“软着陆”,生命之刀使用的时间较长,性灵的磨损也较少,但用一年也坏了。庖丁作为“间世主义”者,却在骨肉筋脉之间寻找空隙,使没有厚度的生命之刀在有空隙的世界之牛身上游刃有余——所以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解了上千头牛,性灵毫无损耗,完全像新的一样。可以说,庄子的整个思想,都是以间世思想为根本核心的。

    庄子认为,一个间世者的自我设计,是“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以树为喻,一棵树长得笔直,成材后就会被砍下来造房子、做家具——这就成了器,成器对用器者是有益的,但对树本身却是有害的。成器意味着树的丧生和天性的扭曲。反过来也不好,如果一棵树一开始就长得歪歪斜斜,那么不仅没人给它施肥浇水,而且不等长大就会把它砍下来当柴禾烧掉。如果把有智慧的人比作一棵树,那么这棵树就应该处在成材(喻入世)和不成材(喻出世)两者之间:一开始看上去像是能成材的样子,让人们给这棵树浇水施肥,盼着树赶快成材,尽快成器。但树长到老大,总是不能让人完全称心:砍下来派大用场吧,恐怕不能成器;砍下来烧掉吧,又舍不得——说不定再长两年能成材呢?于是,这棵树就能一直不受干扰地生长下去,甚至被当作“社树”,被人供奉起来,终其天年。

    王充闾

    201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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