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二胡和山歌中欢快地流走了，漫山的郁绿中有了星星点点的金黄。秋天到来时，四叔终于将进出青奶奶屋子的黑影捉住了。他带领自家女客和烧炭的富喜，二伯折断了富喜的扁担，富喜将仇恨记在了青奶奶头上。如果不是青奶奶惹事，他就不会在二伯跟前脸面扫地。四叔堵着前门，富喜操着扁担守着后门，四叔女客嚷嚷着，喊来了二伯，五叔，六叔。德旺闻声也颠儿颠儿跑来了，身后跟着德旺女客。很快山岭上直着身子走路的能张嘴说话的活物都围了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青奶奶出来了，屋子里的男客也出来了，不是刘窑匠，而是山岭下的一个男客。青奶奶挽着男客的胳膊，表情堂堂正正。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这就是我男客，我就嫁他了。青奶奶扬着脸，话声如雨点，撒在了众人头脸上。围堵的人们都怔住了，进不是退也不是。这男客是识得的，前些年他的女客患癌症死了，一直鳏居着。青婶婶，有话明天说，都去睡吧。二伯挥手遣散众人，碰巧四叔呆在旁边，就顺手给了他一耳光，你就不怕是非多，还不给我滚。四叔捂着脸一言不发走了。说话间，青奶奶的孩子九儿哭着喊着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大家别急着走，谁愿养九儿的谁带去，没谁养我就领下山了，有我一口吃的九儿就不会饿着，九儿还跟他爹姓。青奶奶将九儿搂在怀里，哄劝着，九儿莫哭九儿莫哭，娘在这儿，娘在这儿呢。
没过几天，青奶奶就领着九儿下了山。临走时，她将钥匙交给了二伯，说，九儿他哥，这是九儿的家业，请帮忙照看着。二伯接过钥匙，什么话也没说，嗓子眼叫谁给掐住了。
青奶奶走了，二胡也哑了声，瓦棚里冷清了许多。过些天，刘窑匠回了湖南龙门镇一趟，领了他的女客上得山来。他的女客生得虎，粗胳膊粗腿，走路虎虎生风，做事也虎得很。和泥，造瓦，墙瓦，没一样落在刘窑匠身后。洗衣做饭，下厨烧菜，屋前灶后都是风风火火的。有了她的帮衬，刘窑匠的瓦桶转得更欢了，瓦坯子砌了一墙又一墙。八月十五这一天，刘窑匠的女客烙了麦饼，借了青奶奶的屋子请岭上的男女老少吃饼赏月。侍候她男客换了白衣白裤，给他摆了竹椅，沏了茶。刘窑匠端了二胡，对月拉了一曲，不是之前的悠扬也不是静静的流水，给他们的感觉就像他们吃下去的不是麦饼，而是满肚子琴声。刘窑匠拉着拉着，突然崩的一声，断了一根弦。咳，出丑了，出丑了。刘窑匠收了二胡，他的女客接过二胡反身进了屋，将二胡扔进灶膛里，燃烧了一簇熊熊火苗。琴筒哔剥两声，眨眼化为了灰烬。那蛇皮倒焚出了一股焦香味，飘到了屋外。
第一场霜降下时，刘窑匠完成了七八个窑火的瓦坯。二伯派人将那口废窑修理了，将瓦坯入了窑，斩了只公鸡祭了窑神，点了火。出窑时，瓦是灰白的，用指头叩一叩，瓦片丁当有声，做金属响。二伯摆了一桌酒席，答谢刘窑匠，刘窑匠酩酊醉了一回。几个窑火烧毕，山下忽然传来了消息，说上面移民搬迁，山岭上的人家全搬到离镇上不远的河滩上去，给他们分地，还补助大笔的钱给他们安家。山岭上欢呼雀跃，有人甚至跑到传说中的河滩去察看。二伯倒是沉得住气，将瓦片给每户人家分了，将刘窑匠的工钱一五一十落到了户头上。刘窑匠拿着二伯写的帐单挨户结算工钱，大半人家都扭扭捏捏的，说遭了雨灾手头不宽裕，东拼西凑给了一些，多半的工钱都拖欠着。出窑时，二伯让刘窑匠给青奶奶留了半个窑火，工钱暂时欠着，如果青奶奶不给就由他支付。那半个窑火的瓦片墙在青奶奶的屋檐下，过些时日，瓦墙矮了大半截。这帮讨债鬼。二伯发觉有人偷拿了青奶奶的瓦片。细看时，二伯有了新的发现，青奶奶的瓦片粗看同谁家的瓦片都一样，托在手上才看到瓦片的角落有个凸起来的“青”字。二伯没吭声，却将事情告诉了自家女客。过两个晚上，那些瓦片又飞回了青奶奶的屋檐下，瓦墙回到了原来的高度。
过一年，刘窑匠的女客上岭讨要工钱，山岭上的人家都移民搬迁了，只留下几幢破破烂烂的土屋子。去河滩上找寻烧瓦的人家，他们都说得轻巧，拿瓦片抵工钱，两不相欠。刘窑匠的女客再也没来过了。又过一年，那些瓦片半卖半送，全给岭下的人家盖了牛栏猪舍。那些瓦片灰灰白白的，像浮了一层灰灰白白的云朵。不过它们不是真的云朵，没长翅膀，怎么也飞不回了山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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