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一年谈话今宵多-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在辽海讲坛上的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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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0月14日)

    一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泛称士子,或儒生、儒士;做了官就叫作士大夫。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概念就广泛得多了,一般指中专以上学历的读书人;它包括各类专业技术人才,而古代知识分子则专指掌握“四书五经”的人,医生、术士、工程设计者并不包括在内。

    古代知识分子,有些什么重要品格、基本特点呢?

    其一,强调不仅要有知识,同时必须有社会责任感,所谓社会的良心、时代的眼睛。单就这一点看,倒有些和西方的知识分子概念相似。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这种担当意识,有绵延两千多年的悠久传统,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也正是为此,他们在社会上享有特殊地位,文化传统上有其特殊价值。中国古代称为“四民社会”——士、农、工、商。后三类分担着社会人生的实际工作,唯独士承担着治国理政、传播道统的特殊使命。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据钱穆先生考证,夏商周三代就已经有了士的存在;像春秋时期的列国卿大夫中的柳下惠、管仲、晏婴、子产等人,都已经成为后来士的代表人物。他们是贵族,有地位,有特权。而被称为“素王”的孔子,则是平民学者的典型。但其思想塑造着尔后两千余年的文化人格,因而被后世尊为“万世师表”。看得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即使到了封建的末世,我们依然可以从鲁迅先生的小说(如《长明灯》)中看到普通民众对于知识分子近乎痴狂的信服甚至崇拜。

    其二,古代知识分子具有“游士”性质,即流动型的知识分子。由于他们地位特殊、价值崇高,这就衍生出“欲得天下,必先得士”的社会现象。当时列国诸君,尊贤养士之风十分炽盛,以至于平民学者取代了贵族阶级在学术文化上的权威地位。为了行道,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孔子率领弟子们冒着仆仆风尘周游列国。他先是在鲁国参政,三年后,对朝政感到失望,率领部分弟子前往卫国。这年他是五十四岁。中间三起三落,待了四年,又去了陈国。人家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后来又遇到战事,只好从陈国逃离,奔往楚国,路上忍饥挨饿,所谓“在陈绝粮”。尽管这样,他也并不灰心丧气,还是信念十足地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但是,终究还是受到楚狂人的讥讽。不久,便又离楚回卫。发现并无重用之意,最后返回鲁国。这时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在外面足足转游了十四年。亚圣孟子的处境,要比孔子好一些。仕途上虽然并不得意,但他在周游列国时,仍有“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传食诸侯”。梁惠王、齐宣王等当时最有权势的君主,都想笼络他。如果孟子稍稍迁就一些,即可以“立谈便至卿相”。

    其三,按照钱穆先生的说法,那时的士具有一种超越品格。这首先表现在超越个人的经济利益上。孔子并不反对常人希求鲜衣美食,但他提出,倘使作为一个“士”,就应该“不耻恶衣恶食”。他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而且,也不计较眼下或将来的报酬。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的士显现出一种宗教精神。特别是,当读书士子介入了政治生活,领取了国家的俸禄,就更应该夙夜在公,不能谋求个人私利。这就是说,士的凭借是在道上,在人文理想方面,士的行为志向不以个人经济利益为转移,人生实践超越经济的制约。因此,有点类似于宗教。——和尚、道士都是超越个人经济利益和人生处境的。不同的是,庙里修行的是“单料和尚”,他们虽然没有家室之累,没有经济方面考虑,却并不参与政治;而中国的士是“双料和尚”,一方面,他们拥有家庭,只是不谋私利,“不别治生”,专事讲道、治学;一方面,还要参与政治,承担修、齐、治、平的社会责任。钱穆先生这种“双料和尚、单料和尚”的说法,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古代士人的超越性格和宗教精神。

    其四,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从它现身之日起,就和政治纠结在一起。他们总是密切地关注社会进步,积极参与社会政治实践。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和中国传统知识文化的最主要特点。这与西方古代知识分子有很大的不同。古希腊时期,知识精英强调理论的理性、思辨的理性,叫作“静观的人生”,与后来的“行动的人生”是相互对立的。到了中古时代,基督教行世,宗教信仰压倒了古希腊的理性,哲学成了“神学的婢女”,知识分子在中古文化中根本找不到存在的空间。即使有理想,也是在天上,而不在人间。近代西方知识分子发生了变化,他们关心的不但是如何解释世界,而且更是如何改变世界,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哲学家从来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来解释世界,但真正的关键是改变它。”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包括那些大思想家,真正只想做“哲学家”,像古希腊时那样,只想做一个世界“静观者”,而不想去改造世界的很少很少。中国也从来没有基督教那样的有组织的统一的教会,说是儒、释、道三教并立,但儒家始终处在主体地位。儒家追求“知行合一”、经世致用,强调人生“三不朽”,主张齐家治国平天下,到了北宋大儒张载那里,目标就更高大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这种原则指引下,中国知识分子都有个宏誓大愿,就是按照圣人规定的理想目标去改变世界。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和政治不可能分割开来。

    为了参与政治活动,实现政治主张,孔子、墨子都毕生奔走于列国之间,所谓“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至于专意讲学著书,那是晚年的事。即使如道家始创者老子、庄子,他们无意做官,但仍然通过著书讲学,表示对政治、理想的关注。他们在那里抨击政治、批判现实,同样证明了他们并没有抛掉政治意念。特别是老子,堪称“中国的政治艺术之父”。老子主张“无为”,他是无为而无不为,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与权谋。可以说,以国家、社稷为重、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和忧患意识,是后世历代知识分子的主题词。范仲淹的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如同余英时所言,越是遭逢“天下无道”、“世道浇漓”的乱世,孔子的“圣教”便越发显现出它的力量,参政、救世也就成了立身之本。从汉代知识分子在党锢之祸中,誓“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到明清易代之际,顾炎武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二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既然与政治联系得这么紧密,那么,就出现一个现实问题:政治理想如何实现?也就是说,要实现自己的抱负,需要具备怎样的前提条件?首要一点,是必须凭借权势,正如汉代学者刘向说的,“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他说,五帝三王教以仁义而天下变,孔子亦教以仁义而天下不从。为什么?就因为一者有权位,一者没有权位。对于封建时代的士子来说,如何才能取得权位呢?唯一的途径就是沿着立朝入仕的阶梯一步步地往上爬。面对现实,古代知识分子的第一选择,就是“入仕”,只有“入仕”,才能取得使用国家权力的合格证,才能将自己的思想主张推向社会,实现其政治抱负。结果,就像台湾学者徐复观所说的:“知识分子一开始就是政治的寄生虫,便是统治集团的乞丐。”

    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体制是君主专制制度,封建君主拥有至高无上、涵盖万有的一切权力,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徒法不足以自行”,权力需要依靠臣子——亦即士大夫来运作与施行。就是说,封建帝王要借助士大夫的思想智慧与管理才能,将自己的权威意志贯彻到各个场所、各个环节。这样,他们之间就形成了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的关系。而处于主导地位的则是封建帝王,越是英明、雄鸷、强悍的帝王,越是起着决定性作用。古代一切知识分子都无法摆脱这样的生存环境。

    这是就总体而言。随着各个朝代的情况不同,知识分子的地位、处境又有很大的差异。

    在商周时代,读书士子地位低下,他们处于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高高在上的是帝王,然后是诸侯,然后是卿大夫,压在最底层的是士人。士人就是奴隶,没有人身的自由。

    春秋战国时期,王纲解纽,社会分崩离析、动荡不宁,诸侯、卿大夫各自为政,都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大政治资本。他们必然要求助于读书士子。这样,那些知识分子就成了香饽饽,到处争抢,到处拉拢,活动空间大了,为他们施展才智提供了很好的舞台。这是他们最自由、最行时的年代,他们可以到处流动,楚国不行,就到秦国,秦国不行,就去晋国。反正是“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著名的改革家商鞅,本是卫国人,后来去了魏国,还觉得施展不开,最后又来到秦国。那时候,“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都是肯定的、正面的词语。再比如,战国时的辩士、纵横家苏秦。什么叫纵横呢?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都在函谷关以东,地面拖得很长,所以叫“纵”;秦国独居函谷关以西,地面横宽,所以叫“横”。六国联合起来,以六攻一,叫“合纵”;以一离六,各个击破,叫“连横”。苏秦本来要游说秦惠王,让他实施“连横”战略,但十次上书,也没有说得动。由于时间拖得很长,结果裘弊金尽,资用断绝,只好返回洛阳老家。看上去,形容枯槁,面目黧黑,那个狼狈相就不必说了。可下到家了,结果,“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这大大激发了他的志气,“悬梁刺股”,发愤读书。然后,再次出行,这回是发动六国联合起来对抗秦国,收取了理想效果:他得以佩戴六国相印,“一人用而天下从”,“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六国相亲,贤于兄弟”。你看,辩士的作用多么大呀!

    那时候,从事何种职业,知识分子有充分的选择余地。从政不如意,就去教书授徒,还不行,行商坐贾,当个陶朱公也蛮好的。而且,还有足够的“思想自由”,可以任意质疑,任意思考,甚至可以批评君主,也不致杀头、抓辫子。《孟子》一书记录了不少对君主的批评:“今夫天下之人牧(意指国君),未有不嗜杀人者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甚至直接骂出:“望之不似人君”,“不仁哉,梁惠王也!”

    《战国策》里记载这样一个故事,燕昭王为了增强实力,与强齐抗衡,便同谋臣郭隗商量如何罗致贤才。郭隗首先给他讲个故事,说古代有个国君,想以千金重价购买一匹千里马,可是三年过去了,还没有买到手。在急切的等待中,他的一个近侍却花了五百金买回一副千里马的骨头。国王看了,气急败坏地说:“真是不中用!我要你买日行千里的活马,怎么花那么多钱买了一堆马骨头呢?”侍臣说:“大王不要着急,听小臣解释:我这样做,四方人士就会想:君王买一副马骨头还肯花费五百金,更何况是活的千里马呢!估计很快就会把更多的千里马送上门来。”果然,不到一年工夫,报送千里马的就接连来了三次。郭隗讲完故事之后,奉劝燕昭王说:“大王要想招纳贤士,不妨先把我当作一副马骨,优礼相待,那样,四方贤达之士一看连我这样的庸愚之才都得到了重视,他们就会闻风而至。”昭王赞同并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拜郭隗为师,还在易水边上建筑高台,置黄金其上,称为“黄金台”,用以招揽贤士。于是,燕照王尊贤爱士的名声很快传遍四方,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大批贤才纷纷来归,为燕所用。从此,国力大增,很快地富强起来,黄金台招士的事也被传为千古美谈。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种优越条件是历史的产物。到了后世就不再具备了。诗仙李白处身于大一统的盛唐之世,而不是王纲解纽、诸侯割据、群雄并起的春秋战国时期。结果,进京陛见后,只被安排一人闲差,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接之以师礼,委之以重任。当此之时,天下承平,宇内一统,政治上层建筑高度完备,特别是开科取士已使“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唐太宗语),大多数士子的人格与个性,愈来愈为晋身仕阶和臣服于皇权的大势所雌化,“帝王师”反过来成了“天子门生”,“游士”阶层已彻底丧失其存在条件。

    这种情势的变化,始于秦汉的大一统。封建贵族逐步削灭,入仕的途径只剩一条,而且有法定的顺序,谁也不得逾越违犯。学者身价无形中降低了。此种形势,到汉武帝时代最为明显。东方朔曾经慨叹说:“彼一时,此一时。”时代变了,我们的身份和机会,哪能与战国人相比?扬雄也在《解嘲》中说:“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一副酸溜溜的味道。

    到了魏晋南北朝,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大动荡时代。攘夺、变乱是这一时期社会政治生活的主旋律。统治集团内部篡弑频仍,政权更迭繁复,战乱连年不断,社会急剧动荡,给普通民众造成了极大的苦痛,士人群体也未能远祸。因此,《晋书》中说:“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而另一方面,这一时期推行九品中正制,世家权贵操纵着遴选人才大权,以致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世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悖理现象。先赋角色深受世人景慕,而成就角色却极少出头机会,在整个社会造成了价值观念的误导,鄙薄事业、轻视功利的思想泛滥。这两种趋向,看似矛盾、交叉,实则殊途而同归,都有助于以崇尚老庄,任放不羁,遗落世事为特征的“魏晋风度”的形成。

    由于思想通脱,废除固执,“遂能容纳异端和外来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而入”(鲁迅语)。社会秩序解体,儒家礼法崩溃,经学独尊地位已经动摇,玄名佛道,各派蜂起,嘘枯吹生,逞辞诘辩,呈现出“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定检,事无定价”,思想多元化的局面。魏晋时期,堪称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生气、活泼爱美,美的成就极高的一个时代”(宗白华语)。文人学士在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自由主义不断高涨;他们蔑视礼法,荡检逾闲,秕糠功名利禄,注重自我表现,向内拓展了自己的情怀,向外发现了自然情趣,接受宇宙与人生的全景,体会其深沉的奥蕴,滋生了后世所说的“生命情调”和“宇宙意识”的萌芽。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贤”为其代表人物。

    按照常礼,母丧期间必须茹素,但阮籍偏偏大啖酒肉。《礼记》规定,叔嫂不能通问,他却经常与嫂子聊天,其“嫂尝归家,籍相见与别,或以礼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耶?’”邻居家的妻子有美色,在酒店里卖酒。阮籍喝醉以后,就睡在这个女人身边,完全无视儒家“男女之大防”。女人的丈夫起初有些怀疑,暗中观察阮籍的行为,但始终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良企图。他就是这样毫无顾忌地与纲常、礼教对着干,明确地说,君子之礼法乃天下摧残本性、乱危社会、致人窒息之术。阮籍和嵇康率先举起张扬自我、反对名教的大旗。阮籍辛辣地讽刺说,礼法之士如裤中之虱,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裤裆,自以为得绳墨也。嵇康则响亮地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

    三

    隋唐以后,推行科举制度,这就进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阶段。

    有两句诗:“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一个“赚”字,把封建统治者通过推行科举制,牢笼士子,网罗人才,诱使其终世沉迷,难于自拔,刻画得淋漓尽致。“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科举制度就是以爵禄为诱饵,把读书、应试、做官三者紧密联结起来,使之成为封建士子进入官场的阶梯,捞取功名利禄的唯一门径。

    蜗居社会底层的读书士子,要想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就必须走上这条应举入仕的道路。只是,科举选士制度,无异于层层递减的多级宝塔,无数人攀登,最终能够爬到顶尖的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青灯黄卷,蹭蹬终生,熬得头白齿豁,老眼昏花,也未能博得一第。临到僵卧床头,一息奄奄,还放不下那颗眷眷的心。而那些有幸得中的读书种子,一当登上庙堂之高,便会以全副身心效忠王室,之死靡它。这真是一笔大有赚头的买卖。因此,当太宗皇帝李世民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乖乖地涌进监舍应试的时候,不禁喜形于色,毫不掩饰地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彀”者,圈套也。封建统治者可以从中收“一石三鸟”之效,因此说它是“长策”:一是网罗了人才,能够凭借这些读书士子治国安邦;二是有望获得“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的好名声;三是把那些在外面有可能犯上作乱的不稳定分子吸引到朝廷周围,化蒺藜为手杖。

    对于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清朝征服者来说,这个问题尤其尖锐。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绿营兵的铁骑雄师终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面的歧异。解决人心的向背,归根结蒂,要靠文明的伟力,要靠广泛吸收知识分子。他们自知在这方面存在着致命弱点:作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资源匮乏,文化落后;而被征服者是个大民族,拥有庞大的人才资源、悠久的文化传统和高度发达的文化实力。因此,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不遗余力地处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千方百计使广大汉族知识分子俯首就范,心悦诚服地为新主子效力。

    在牢笼士子,网罗人才方面,清朝统治者后来居上,更是棋高一着。他们从过往的历史经验和现实的特殊环境中悟解到,仅仅吸引读书士子科考应试,以收买手段控制其人生道路,使其终身陷入爵禄圈套之中还不够;还必须深入到精神层面,驯化其心灵,扼杀其个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彻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压迫的意志,死心塌地做大清帝国的忠顺奴才。清初的重要谋士、汉员大臣范文程曾向主子奉献过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从“驯心”的角度看,他正是一个理想的制成品,这番话可视为“夫子自道”,现身说法。回过头来,这个“理想的制成品”,又按照主子的意图,在针对其他“秀民”的“驯心”工程中,为虎作伥。

    较之盛唐时期,清代的专制要严酷得多,惨烈得多。这样的专制社会越持久,专制体制越完备,专制君主越“圣明”,那些降志辱身的封建士子的人格,就越是萎缩,越是龉龊。难怪有人说,专制制度是孕育奴才的最佳土壤。明乎此,就可以理解:在封建社会中,为什么许许多多智能之士,一经跻身仕宦,便都“磨损胸中万古刀”,泯灭个性,模糊是非,甚至奴性十足了。史载,康熙皇帝素以骑术专精自詡,一次出郊巡狩,坐骑突然尥起了蹶子,奔突腾跃不止,到底将他掀了下来,使他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心里觉得特别窝囊。随从大臣高士奇见此情状,立刻偷偷跑到污水坑旁,滚上一身臭泥,然后,踉踉跄跄,走到康熙面前,皇帝被这副狼狈相逗笑了。高士奇随即跪奏道:“臣拙于骑技,刚一跨上马鞍就掉了下来,正巧落在臭泥坑里。适才听说皇上的马受惊了,臣未及更衣,便赶忙过来请安。”一副摇尾乞怜的奴才相,跃然纸上。康熙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这些南人啊,竟然懦怯到这种地步。你看我这匹烈马该有多么厉害呀,尥了半天蹶子,也没能把我怎么样。”从此,康熙便对他宠爱有加,竟至形影不离。

    与高士奇这种奴才相相照应,还有曾国藩那样的畏缩、忧劳,亦足以看出封建统治下的知识分子的艰难困顿。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伟业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见疑、功成身殒的危机,曾国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于他的汉员大臣身份,在种族界隔至为分明的清朝主子面前,这种危机更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头上。明乎此,就不难理解曾国藩何以怀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几乎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对于功高震主、树大招风的历史教训,实在是太熟悉了,因而时时处处都在防备着杀身之祸。扑灭太平天国,兵克金陵,原本是曾氏梦寐以求的胜业,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辉煌顶点,一时间,声望、权位如日中天,达于极盛。按说,这时候应该一释愁怀,快然于心了。可是,他反而“郁郁不自得,愁肠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终夜无眠。原来,他在花团锦簇的后面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测的深渊。在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实现了胜利目标之后,却发现等待着自己的竟是一场灾祸,这实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伤心绝望的。

    在两千多年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士是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是文化传统的继承者和道义的承担者,肩负着阐释世界、指导人生的庄严使命;作为国家、民族的感官与神经,往往左右着社会的发展、人心的向背。但是,封建社会并没有先天地为他们提供应有的地位和实际政治权力;若要获取一定的权势来推行自己的主张,就必须解褐入仕,并取得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这种获得,却是以丧失一己的独立性、消除心灵的自由度为其惨重代价的。这是一个“二律背反”式的难于破解的悖论。

    古代士人的悲剧性在于他们参与社会国家管理的过程,实际上就是驯服于封建统治权力的过程,最后,必然形成普泛的依附性,只能用划一的思维模式思考问题,以钦定的话语方式“代圣贤立言”。李鸿章有句名言:“今人大多讳言‘热中’二字,予独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热中。仕则慕君,士人以身许国,上致下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于君,安能不热中耶?”如果有谁觉得这样太扭曲了自己,不愿意丧失独立人格,想让脑袋长在自己的头上,甚至再“清高”一下,像李太白那样,摆一摆谱儿:“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那就必然也像那个狂放的诗仙那样,丢了差使,砸了饭碗,而且,可能比诗仙的下场更惨——丢掉“吃饭的家伙”。

    四

    谈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必然会涉及出世入世这样一个根本出路问题。

    在古代,所谓出世,其实就是入仕。大体上有两个途径:一是绝大多数通过科举入仕。自隋唐以后,科举占据了中国士人生活的大部分,如当今的高考一样,孩子们在幼年时候便开始接受适合这种模式的塑造型教育,士人们在乡间三年一考,成为举人,举人取得去京城考试的资格,然后成为进士,进而参加有皇帝当主考官的殿试,到达顶点。最后只有个别人成为幸运儿,有的人一辈子也考不上,结果把一生精力全都耗在接二连三的应试中了。梁启超在一篇文章中曾经愤慨激昂地指出:封建制度下的士子,“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摺,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待到捞得“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时,已是“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了。宋朝时,就有七十多岁的老者赶考,进了考场写不出来,只能写“吾老矣,不能为字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有个乾隆时代的老书生谢启祚,屡试不第,直到九十九岁才考中了举人。他也写了一首自嘲诗,以老处女自喻,抒写他中举之后苦竦酸甜、百感交集的心情:“行年九十九,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女,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当官的另一种途径是入幕。据资料介绍,幕宾,或称幕友,被主官延聘入官衙或者营辕,以其知识与经验佐助主官,称为入幕。幕宾与其主官虽是雇用关系,然而既非属官,亦非奴仆。主官对幕宾要待以客礼,遇事相咨相商,有如宾友。幕宾由主官私人付酬,年终或节庆主官另有馈赠。经主官保举,还有可能获得朝廷奖述,进身官场。这种寄人篱下被供养的方式在中国古代十分普遍。这也是在中国古代往往会出现以某些人为中心的政治圈子、学术圈子的缘由。

    那么,出世呢?最常见的形式,就是隐居不仕。这里分种种不同情况:

    最高超的是像东汉初期,富春江上终身渔钓的严子陵那样,即使皇帝亲自来请求,也不入仕。战国时的伟大思想家庄子,也是这样。一次,他正在濮水边上悠闲地钓鱼,忽然,身旁来了两位楚王的使者。他们毕恭毕敬地对庄子说:“老先生,有劳您的大驾了。我们国王想要把国家大事烦劳您来执掌,特意派遣我们前来请您。”庄子听了,依旧是手把钓竿,连看他们都没有看一眼,说出的话也好像答非所问:“我听说,你们楚国保存着一只神龟,它已经死去三千年了。你们的国王无比地珍视它,用丝巾包裹着,盛放在精美的竹器里,供养于庙堂之上。现在,你们帮我分析一下:从这只神龟的角度来看,它是情愿死了以后被人把骨头架子珍藏起来,供奉于庙堂之上呢?还是更愿意像普通的乌龟那样,在泥塘里快快活活地摇头摆尾地随便爬呢?”两位使者不假思索地同声答道:“它当然愿意活着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了。”庄子说:“说得好,那你们二位也请回吧。我还是要好好地活着,继续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的。”

    他们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价值观,成为传统的官本位文化的反叛者;他们自觉地向老庄和释家寻绎解脱之道,以取代那些孔门圣教;通过亲近大自然,获得一种与天地自然同在的精神超脱,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陶醉感和脱掉人生责任的安宁感、轻松感。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隐身容易隐心难,必须战胜富贵的诱惑,父祖辈望子成龙的期待目光,妻儿、戚友们殷殷劝进的无止无休的聒噪,朝廷、郡县的使者之车的不时光顾,同学少年飞黄腾达、志得意满的显耀,都必然带来强烈的诱惑与浮躁。隐逸之士只有坚守其特殊的价值取向和人格追求,仰仗着这种精神支柱的支撑,才能从身心两方面来战胜强烈的诱惑。

    有一些人是在受到现实政治斗争的剧烈打击或深痛刺激之后,仕途阻塞,便折向山林。开始还做不到心如止水,经过一番痛苦的颠折,逐步收心敛性,战胜自我。有些人开始是登龙入仕,干了一些年,幡然省悟,抽身而退。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还有郑板桥,也是属于这种情况。

    退了以后干什么?大多数隐居不仕的人,并不是像庄子、严光那样,渔钓终生,而是从事各种社会事业,只是不肯当官。有些人著书修志,教书授徒,或当家庭教师,或执教于某些教育机构,比如书院,作为谋生手段。历史上,大量隐士其实又是政治人物,他们奉行“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的孔门圣教,在他们看来,出世与入世是统一的。隐居并非忘世,乃是养志守道,为将来的闻达做思想与智能的准备,隐居山林的过程也是充实、完善自己的过程。所以,虽然身在山林,却并不完全脱离朝政,而且,往往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最典型的,如殷周时的吕尚、三国时的诸葛亮、元末明初的刘基等。诸葛亮躬耕陇亩之时,即常常会友交游,纵谈时政,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后经刘备三顾茅庐,出山建业,终于夙志得偿。有的身在山林却萦心魏阙、心系朝廷,甚至直接参与最高层决策的隐者,如以“山中宰相”著称的南北朝时的陶弘景。他在三十六岁之前,曾被朝廷辟为诸王侍读,后来,因求宰县未遂,而挂朝服于神武门,辞官归隐。梁武帝即位后,屡次召他入仕,均被拒绝。但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都要找他咨询,月中常有数信往来,时时参与朝廷政务,成了不上朝的公卿大员。

    当然,也还有一些坚贞之士是不肯俯首就范的。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学者把人格独立看得至高无上,重于功名利禄,甚至重于生命,立志终身不仕,潜心著述,粹然成为一代宗师。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猛烈鞭挞封建君主专制,断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确指出,专制王朝的法律是帝王一家之法,非天下之法;法乃天下之公器,应该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这比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在《法意》中论述近代资产阶级民主与法制,大约提前一个世纪左右。康熙年间,陕西有个李二曲,抱定坚决不与新朝合作的态度,称病在家,不去应试博学鸿词,官吏一再催逼,他便以拔刀自裁相威胁,只好作罢。后来,干脆把自己反锁屋中,“凿壁以通饮食”,不与任何人见面,朝廷也拿他没办法。清初遗民中有一位天文学家,名叫王锡阐,隐居故里苏州吴江,夜夜爬上房顶,静观天象,发誓永不仕清,平常写字用篆书,不想使人认识,出门穿古装衣服,不使用清朝钱币,死时遗嘱,把棺材放在树上,不入葬异族土地。按说,本来已经隐居乡下、退出政治舞台,但还情系前朝,心怀故国。这些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与政治“斩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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