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学校礼堂放映的电影散场了,同学们正在返回宿舍楼,每逢星期六夜晚,同寝室的人都去看电影,楼里显得格外安静。我便一个人躲在寝室里拼命抄写赵兰的课堂笔记。抄着抄着,浓郁的困意袭上来,我就一头倒下睡过去。
我醒了,透过窗户看见对面的教学楼亮着彩灯。刚过“十一”,北京的温度依然很温暖,一些女同学仍然穿着布拉吉裙子,像鲜艳的花朵四处开放。这里的冬天来得很晚,而在我的家乡,多布库尔河畔早已结冰,森林里到处飘落着枯黄的树叶。在梦境里,那些树叶贴着我的脸徐徐飘落,我听得见它们滑在空气里如水的流动声,和擦身于大地的细响。
赵兰走进来打开灯,递过一个烤红薯让我趁热吃下去。每次看完电影,她一定跑到学校门口买红薯带给我。卖红薯的老人每个星期六夜晚都守望在校门前,等待饥肠辘辘的学生。
毕素芬和韩文慧也回来了,毕素芬进门时说:古迪娅,今天你错过了机会,赵丹演的《乌鸦与麻雀》好看极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们。她们起劲儿地聊着赵丹、赵丹的英俊、演技、赵丹的私生活,还有一串我记不住的名字。我在她们兴奋的交谈中睡过去,而且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美术老师石峰举起一幅素描,那上面画着一棵白杨树,它像女人一样的身躯在风中瑟瑟打抖,树枝却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古迪娅,你想告诉我们什么?石老师的额头上出现了川字,让我想起了山林间的河流。真是糟糕,我盯着画一言不发,却不由自主想起森林、河流和天空。你想告诉我们什么?他额头上的川字越来越深,认真地追问我。
冬天,死亡和寂寞,从我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我很想扭过头看看他,但我的脖子变成了树干,无法扭动一下。那个声音消失了,但那个人存在。他是谁,我知道,他在天堂。
石老师消失了,我进入了连绵不断的睡梦中,那些汉字像大水一样包围了我。
星期一早晨上课了。我刚走进教室,吴仁杰就冲我微笑。我坐下来瞅一下他,他还在微笑,真是莫名其妙。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石峰老师在门外清清嗓子,走进教室。他站在讲台上,我便想起了连日来的梦境,深深叹了一口气。上他的课真不轻松,同学们经常遭他的白眼。当然他不批评谁,但他的严肃令人生畏。韩文慧说过,石老师不该留校任教,应该去收检所当警察。
石老师刚举起手中的作业,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想起自己连篇累牍的梦境。在他逐一举起的素描画上,我看到了自己。我没想到有六个同学把我画在素描作业里。当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作业,吴仁杰正凝神望着窗外。
请同学们看着,哪一张素描像古迪娅?石老师眯缝起他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向我们发问。没人接他的话题,谁也不想当他的枪靶。
他很满意我们的沉默。挥了挥手中的作业作小结:哪一张也没画出古迪娅,你们以为看见了古迪娅就看见了鄂伦春人,你们把她画得半妖半神的,这种猎奇心理很可怕,我抗议!
大家哄地笑起来。吴仁杰笑得最响亮,他嘴里的热气从后桌喷到我脖子上了。石老师一反常态,突然恼怒起来。他从素描里找出一张重新举起来说:看看吴仁杰的作业,古迪娅好像刚从非洲回来。
我看见了自己,我穿着一件天鹅羽毛制作的衣服,头上插着一支长长的鸟羽,手中拿着一朵野菊花,而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它完全可以做宣传画了。
石老师板着脸问:吴仁杰同学,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吴仁杰尴尬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一声尖叫。有人笑起来,又马上闭住嘴。因为石老师的目光斜视过去。吴仁杰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们都选同学画素描,古迪娅为人善良,所以我们画了她。我们都在歌颂她。
石老师挥挥手让吴仁杰坐下,有点疲倦地拽一下衣领说:你们觉得把古迪娅画得很美丽,不是吗?天鹅羽毛衣服、羽毛头饰、鲜花、微笑、神奇、奥秘,应有尽有。但那不是她,是你们不动脑子强加给她的,是为了让你们的素描夺人们的眼球。而真正的古迪娅和她的民族需要你们智性的认识,那就真要看你们有没有造化了,有没有画家的天赋。
我咬一下自己的手指甲,尖锐的痛感让我倒吸一口气。妈妈望着我大声斥责:别咬啦,你会咬死自己的,你干了什么坏事吗,这么紧张,没出息的家伙。
我咬住手指头,疼痛让我安静下来,妈妈的责骂声消失了。我大着胆子看石老师,他正瞅着天花板滔滔不绝地讲话,最后,他用手指头敲击几下讲台说: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不在于服饰、饮食、风情,而在于他们独特的思维方式,这才是你们了解古迪娅的方向。至于服饰,不是不可以画,但别出笑话。非洲人居住地气候炎热,用羽毛做裙子装饰还算说得过去,可是古迪娅会告诉吴仁杰,大兴安岭的冬季非常寒冷,即使在盛夏的夜晚,居住在林子里的人,也会用被子裹严自己,因为林子里的潮气伤人的骨头。总之,山里人的服饰以御寒为主,修饰性不强,搞明白了再动笔。
当石老师把我的素描轻轻放在桌子上时,我低下了头。他欲言又止,从我身边走过。偌大的教室里,他的脚步声和窗外的风声萦绕在一起,慢慢消失在门外。
下课了,我和赵兰一起去食堂。吴仁杰从身后冲上来,敲着饭盒说:今天我请客,你们吃什么?我俩戒备地瞅着他,谁也没搭话。他打扮得过于招摇,在整个师范学院里,他太显眼了,穿的红格衬衣让他看上去犹如翩翩飞舞的蝴蝶。这么惹眼的家伙,我们心存芥蒂。
他坚决地跟随我们排队买饭。他买了两份肉菜放在我们的餐桌上,自己端着饭盒去了别处。我莫名其妙地问:喂,这是什么意思?赵兰连想都不想地说:吃吧,他爸爸是高干,家里有钱,你又老实地让他画了素描,他应该请你。我高兴地说:一起吃,我们族人没有吃独食的。那顿饭我俩很开心,几分钟就把菜吃得见了盒底。
但是他第二次第三次这么干,我就为难了,为了不欠人情,我决定送他一件礼物。临来北京之前,妈妈为我缝制了一个鹿皮手提包。她在仓库里找出四个鹿腿,用匕首顺着鹿腿的皮划一刀,剥下来鞣熟后,依照鹿皮黄灰相间的颜色设计出美丽的图案,缝制出手提包。她对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神气地说:嘿,整个北京城,只有我的女儿有这么漂亮的手提包,让他们眼馋吧。
我来到了北京,看见了妈妈一辈子也看不见的东西。那只手提包如同胆怯的长尾巴灰鼠躲藏在兽皮袋里,我没有拿出来。用它还一份儿人情,妈妈肯定要骂我,但我没有别的东西送出手。
妈妈,原谅我。
在教学楼楼梯转弯处,我拦住了吴仁杰,他正和几个男生下楼。我拦住了他,那几个同学从我们身边绕过去后,好奇地回头望着我们。吴仁杰听我说送他东西,很困惑地看看提包,突然生气地说:你知道自己干什么蠢事吗?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随便送人。
我转身走了,我当然知道自己干什么。如果他去过我们乌力楞就会明白,与善良的心地相比,再昂贵的东西也是寻常之物。
二
妈妈来信了,她找到小学校的老师写了回信。妈妈说,她很好,两个孩子也很好,政府的人经常看望他们,粮食够吃了。妈妈说,毛考又带着狩猎组进山了,格帕欠老人居然也跟随而去,骑着伦巴列的枣红马。妈妈说,查鲁开始酗酒了,总说活着没有意思的话,他喝多了就喊,要去北京看你。
妈妈说,今年的雪下得早,大雪已经一场一场地下起来,没过多久,小各罗布就能用爷爷制作的爬犁滑雪了。想到他从山坡上往下滑爬犁,她的心就骇得怦怦跳。每天早晨,她带着小苏妮娅去卫生所打针,可怜的孩子,她的结核病又犯了,妈妈每天夜晚都在“玛鲁”神龛前为她祷告。妈妈说,也许是搬家的缘故,她很久没梦见在天堂的四个亲人,大概他们忘了她。
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赵兰从外面探进头问我去不去吃饭,我摇摇头。我没有食欲,而且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透过窗户,我看着操场上活跃的学生们正在打篮球,他们穿着背心和短裤,跳跃着,奔跑着,脸上的汗水泛出青春的光泽。
而我的家乡正是大雪纷飞。
我坐在画架前,用铅笔慢慢勾勒出“斜仁柱”的轮廓,然后把颜料挤在调色板上调色、涂色。斜斜的夕阳从窗外一点点地在画面挪移,又一点点地挪移下去。室内残留的光线如同淡淡的炊烟,散发出傍晚间森林的气息、河流的清冽。
我多么熟悉这些气味,它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刻降临我内心,像一道隐秘的咒语,划开了我和森林之间的所有屏障。
我打开灯,重新坐在画板前画着,忘记了饥饿和寂静,还有来到北京的种种不适应。七座神话般的“斜仁柱”逐一出现在画面上,它们沉默、坚挺,在漫天飞雪里伫立在森林的边缘。和它们同样沉默的,是不远处的多布库尔河。而猎狗索索让整个画面充满了飞雪激扬的声音,它站在河边摇动着尾巴,正等待着狩猎的男人们走出森林。
我的脸变得滚烫起来。是的,我回到了家里。妈妈的脸庞从帐篷上面隐现出来,那些围着帐篷的兽皮花纹是她饱经沧桑的皱纹,她的额头间游走着山林里的动物,她的头发里流淌着一片片疲倦的白云。
我低声哭泣起来,现在我可以流泪了,许多天来我一直憋着,没有理由,就是想默默地哭一场,就这样。教室里回响着灰鼠咀嚼松果仁的细响,它们听到我的抽泣停住嘴,一起望着我。
我说:卡思拉,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已经老了,还养着两个孩子。
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转回头,石峰老师已经站在门口。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出乎他的意料。他生气地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我不得不提醒他,今天是星期六,学校礼堂放映电影。
他站在门口略略思忖后朝我走来。他本来要看同学们绘画,现在只看见我一个人,有些生气。他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有些不安,便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用右手指头擦一下鼻梁,若有所思地说:小时候你听过许多神话故事吧。我点点头说:多布库尔河一带冬季特别寒冷,老人们在夜晚里常常给我们讲故事。我闭住了嘴,脑子里出现大雪纷飞的山林,妈妈抱着刚降生的我,对着天空祈祷:万能的神灵啊,赐给我的孩子平安吧。是的,我听懂了她的话,从降生开始,我就听懂了她的话,直到现在,她的祈祷声一直萦绕在我耳畔。妈妈就是神话故事。
玛鲁神灵说:生命是有记忆的。
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让我想起了画家康定斯基,他是俄罗斯人。他早期的作品就把现实和神话糅合在一起,表现出了对民间传说和宗教题材的兴趣。你的画很有民间艺术的特色。
他拿过画笔看了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他用油彩在画面的河流上抖动出许多亮斑,得意洋洋地说:古迪娅,你非常聪慧,来,试一试用抖动的笔调画出无数发亮的斑点,让风景变得抽象一些。
我惊呆了。画面上的多布库尔河开始变得神秘莫测,它完全超出了自然的形态,好似在满天大雪中悸动地舞蹈,整个画面成为让人捉摸不透的画谜,和奇妙的陷阱。
老师,我刚刚叫了他一声,他就举起手,像在课堂上阻止我们说话那样。我充满感激地望着他。是的,他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知道我的惊喜和感动,还有长期置身于黑暗,突然被一束光明照亮的醒悟。
小朋友,你马上会招来许多人的指责,他热情地望着我说,或许他们认为你的创作是故弄玄虚、无知大胆,总之,你会感到自己很孤独,因为没有人能像你那样发出梦幻的声音。绘画就是梦幻,是梦幻在一瞬间的凝固。我们太喜欢热闹了,必须扎堆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你不一样,孤独会陪伴你一直寻找的艺术,至于能不能找到,那是另外一回事。祈祷你的玛鲁神灵吧。
说完,他离开了教室。
赵兰发现我的手提包不见了,我只好告诉她,我送给了吴仁杰。为了还人情吗,赵兰责怪我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想起吴仁杰,他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几天晚上我回宿舍,推开门时,她们三个本来正在说话,见我回来马上闭住嘴。我终于没忍住,生气地问道:你们背着我搞什么鬼。可是没人回答我。上床后,我睁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她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若是在乌力楞就好了,每个人心里藏不住东西。尤其是查鲁,他要不把当时想法嚷嚷出来,做梦都会打挺。而我同寝室的三个丫头,心眼比草籽还多,她们不想告诉我的事,一定和我有关系。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韩文慧见我蒙在鼓里的时间太长了,于心不忍地告诉我。原来吴仁杰同宿舍的男生放出话,说我看上了吴仁杰,还送他一个精美的手提包,吴仁杰为此揍了那个男生,事情就闹到石峰老师那儿去了。石老师息事宁人,自己掏钱买了提包,准备让同学们当作临摹的静物。
我没想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赵兰说得对,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早该想到这里不是乌力楞,不能把自己的东西随便送给男同学。在我们那儿,没有人说这样的闲话,而在这里,事情就麻烦了,我变成了班级里第一个受人非议的女生。
幸亏查鲁不在这里,否则他会把那个男生揍个半死,说不定顺便也把吴仁杰扔到操场去。这帮龌龊的山猫,给他们每人一粒枪子儿就闭嘴啦,他肯定要这样骂来骂去。
那一段时间,吴仁杰不想让这件事如此草率地了结,他成了斗志昂扬的小公鹿,把好斗的鹿角随时挑向任何一个对手。但是没人给他机会,传闻在他听不见的地方一遍遍回响。总之,大家需要故事,需要别人为自己的生活涂上色彩。
毕素芬又听到班级一个女同学讲我的新故事,马上去找石老师为我打抱不平。我不知道她跟老师讲了什么,总之,石老师找到了我谈了一次话。古迪娅,你要正确对待同学们的玩笑,他说,当然,我要制止这种传闻,你是少数民族,同学之间要注意民族团结。
这件事令他不安,一个手提包惹出意料不到的麻烦,这让他非常恼火。他怕我想不开,干出让他控制不了局面的事情。
我很平静地说:老师不用担心,我不会找谁打架,也不会再让男同学说三道四。我说话时并不看着他,而是望着别处。同学们正在周围活动,他们的目光不时瞟向我们。事后,赵兰说,石老师特意找同学们上体育课的时候跟我谈话,颇有用意。
石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古迪娅,你在心里跟我说话,你想说,我打的猎物多了去了,让这些半大家伙闹腾去吧,小兔崽子。
我吃惊地望着他。是的,他看穿了我,看穿了我对男同学那种难以察觉的淡漠。用不着任何解释,他理解了我并不介意这个让他头疼的传闻。这真是令人轻松的时刻,我们一起轻声笑起来。
然后,我给他讲了库列和苏妮娅的故事。在阳光灿烂的操场,在同学们的注视下,我讲了那场风葬,讲了在大雪纷飞的另一天,我独自去了风葬架前,默默地看着库列和苏妮娅躺在一起,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相依相偎,须臾不离。漫天的鹅毛大雪飘落下来,覆盖在他们身上,犹如苍天洒下的花瓣。
他听着,眼睛里倏然间闪过泪花。他垂下眼睛,又抬起来,目光清亮而温和。
三
我坐在画架前的时间越来越长,凭着记忆,我画下乌力楞里所有人的素描。这很有难度,没有真人在我眼前,我只能靠想象再现他们的音容笑貌。时间在我的笔下倒流回去,时间让我返回到我降生的那一时刻,然后,我在时间的河流里重新生长一次。玛鲁神灵是对的,它说过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最后都要返回原来的位置。
吴仁杰把画架挪到我跟前,也开始很有耐心地画素描。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天赋,对传统的再现观念和手法运用自如。石峰老师常常拿他的素描让我们观摩,这让他很骄傲。要知道,石峰老师对学生的要求有多么苛刻。
古迪娅,你身上肯定有魔力,吴仁杰边用铅笔勾勒静物的轮廓边说,我坐在你身边就能沉住气,可以画很长时间。他歪着脑袋仔细看看构图的对比均衡关系,打了一个口哨,表示很满意。
后面有人窃窃私语,一条椅子蹭在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又有一个人笑了一声,但很快闭住了嘴,短促的笑声像一滴水马上渗进地面,了无痕迹。谁都看出来吴仁杰正在表演,他想用这种公然的姿势告诉大家,他才不在乎流言呢,他不仅不在乎,还要推波助澜。现在,他不再忌讳跟我打交道,甚至没事找事地跟我去图书馆、去食堂。他走在我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班级里层出不穷的笑话,两只手插进裤兜里,摆出很潇洒的样子,穿着白色回力鞋的脚不时地踢一下路边的石子。
他的斗志很快地松懈下去,因为同学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他身上,而是转向了石老师。听说石老师开始谈恋爱了,女朋友是美术系的肖老师,她的父亲是京城的著名画家。
现在,我需要自己记笔记了。同寝室的三个同学似乎商量好了,在石老师的课堂上不记一个字,仿佛跟他有深仇大恨。尤其是赵兰,她的变化让我感到满头雾水。以往我抄她的笔记时快累死了,在石老师的课上,她几乎成了快速记录员,恨不得记下他每句话、每个呼吸、每一个停顿。在笔记本上,她常常写下让我心惊肉跳的评语,什么永恒寂静的世界啦,什么一个孤独、苦恼、疑惑的灵魂啦,什么温暖的声音和色彩啦。现在,她的课堂笔记却是一片空白。
赵兰并不避讳我什么。我信任你,古迪娅,她抱着膀子怕冷似的说,如果你要不可靠,这个世界就没人值得信任了。然后,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石老师的迷恋:从他走进课堂的那一瞬间我就爱上了他,没什么理由,他一出现我就完了,上他的课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折磨,无论他的目光落在哪儿,我都觉得他正在瞅着我。赵兰跟我说话时,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团坐在床铺上。她很冷,即使室内的暖气热烘烘地烤着我们,她还是冷,那是心底深处的寒冷。
石老师让我到办公室一趟。他从办公桌里拿出我的一幅风景油画,郑重地放在桌面上问:有人想买下它,你同意吗?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望了望画,又望了望石老师,他神情严肃地等待我回答。我咧开嘴笑起来,也许我应该掩饰一下自己的激动和兴奋,但我还是咧着嘴笑着。妈妈说我一旦笑起来,连乌麦鸟神都惊奇,可见我笑的时候太少了。
石老师也笑了,他咧开的嘴不比我小到哪儿去。我突然发现他笑起来变得像个孩子,平素的威严荡然无存。于是我板住脸冒失地说:老师,你不能笑。他马上收回笑意,眼睛里露出困惑。你一笑就糟啦,我只好提醒他说,你一笑同学们就不怕你啦。
我都不怕你啦,最后我补充一句。
他真的大笑起来,有人从办公室门口探进头,想看看屋里发生了什么快乐的事。接着,他打开办公桌的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说:这里面装着买画的钱,你可以买颜料、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我打开信封,从里面滑出了一沓钱。石老师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替我数点了钱,一共是三十元钱。天哪,我一下子成了富人,这些钱可以让我买多少颜料啊!我快乐晕过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石老师被我的惊喜和恓惶感染了,他温和地对我说:相信生活吧,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刚刚开始,你会成为出色的画家。
我晕头涨脑地走出办公室,来到校园里。阳光出奇的温暖,十一月初的北京温度依然很高,校园里到处是学生。与阴凉的教室相比,他们更喜欢洒满阳光的校园。我紧紧攥住钱,把手揣进裤兜里,那些钱像饱满的兔子一下下地跳动,敲击着我的手指头。我脑子里装满了花钱的计划,当然我要先买颜料。那天,石老师在课堂辅导我们时,看着我把最后一点粉红色的颜料涂在画中的山梁上。我用颤抖的笔触,以横向的趋势运行,那些光点像精灵般在空间漂浮,整个山脉似乎正在与壮丽的晚霞融为一体。可惜,颜料没有了,我沮丧地停下笔,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惋惜的叹息,我回头时看见了石老师站在我身后。
我找到吴仁杰,求他带我去王府井商店,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和同寝室的女生一起逛街,他没问,这很好,我想让她们高兴一下。赵兰早就想买一个绸缎面的日记本,韩文慧喜欢丝巾,至于毕素芬在穿着上大大咧咧的,我就为她选一副毛线编织的手套吧。现在,我终于可以还人情了。很长时间里,我每天只吃两顿饭,因为我要省下学校发的助学金买颜料,她们三个人知道我经济拮据,经常给我买饭。
我们一起去了王府井。跟在吴仁杰身后,我感到很踏实。在北京,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常常让我产生错觉,我是在河流里行走,而那一条条的斑马线随时会从地面站起来,像猝不及防的栅栏拦截我。而在我们生活的小镇里,喝醉酒的男人们走在大路上,汽车都要绕开他们。
吴仁杰非常熟悉路途。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在一条条胡同里穿行,最后来到王府井大街。古迪娅,咱们避开横穿马路十八次,被红灯拦截二十次的麻烦了,他得意洋洋地向我宣布,我的方向感好极了,真该学地质学,或者当猎人。我也很开心,自从来到北京,我还没有这么痛快地走路。毕素芬她们从来都是坐公共汽车。每次跟她们逛街,我都被汽油味儿熏得吃不下饭。她们让我多锻炼,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汽油味儿,比熊身上的臭气都难闻。
我们都饿了。吴仁杰领着我进了一家小吃铺,要了三斤饺子。那顿饭让他吃得声情并茂,他一个劲儿地在碟子里添辣椒面儿,辣得鼻尖渗出一层细汗。剩下最后六个饺子时,我放下筷子,他也马上放下筷子。你给我吃下去,我说,你是男生,饭量大。他想了想说,咱们还是扔钢镚儿决定吧。我摇一下头,抬手拽下一根头发说,咱俩打赌吧,用头发丝打赌,谁的头发丝被拉断了谁吃下这些饺子。他看着我手里又细又黄的头发,一下笑起来。说话算数,不许耍赖,他说。
他用自己又黑又粗的头发拽住我的黄头发,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头发居然被拽折了。他呆呆地望着我说:不能吧,你施了魔法吗?你那根小胎毛,风一吹都断了。
我忍住笑,让他吃掉盘子里的饺子。他当然该输了,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没看出来,我用了两根头发击败了他,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把饺子夹进我的碟子里时,我毫不客气地用筷子拍他的头:别耍赖,懂吗,这叫以柔克刚。
进了商店,我想买的东西太多了。带花边儿的儿童太阳帽、暖色的毛衣、漂亮的方格围巾,还有北京特产的果脯和酥糖。我走来走去,一时做不出决定。但是站在玩具专柜前,我就不走了,因为我的耳畔响起了小各罗布的哭声。在小镇那家杂货店,他看见了一个能在地上跳来跳去的铁皮青蛙,非常想买下它,但是没有钱。那天他哭得很伤心,拒绝吃晚饭,气得妈妈不搭理他。可是晚上睡觉时,她借口火炕太热,翻来覆去睡不着。
现在,这个铁皮青蛙就在柜台上摆放着。
我给小各罗布买了两个拧上弦就能蹦蹦跳跳的铁皮青蛙,为小苏妮娅买了一个躺下便闭上眼睛的布娃娃,为妈妈买了两套棉布的衬衣衬裤。经过衣帽柜台前,我被一排滑冰帽吸引得站住脚。我想起了查鲁,想起了他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滑雪的样子,就给他挑选了一个艳红色的滑冰帽。当我付款时,吴仁杰拿起滑冰帽,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有弟弟吗?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种光芒闪动一下。我说,不是弟弟,是一个小伙伴。接着我又补充一句:一个麻烦的家伙。他垂下眼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喂,问问你妈妈,放寒假我想去你家做客,老人家同意吗?”
我边走边说:这有什么难的,赵兰早就想跟我回家了,多你一个人更热闹。
我的身后没有回音。
四
妈妈来信了。她告诉我,已经收到了邮包,和邮包里的钱。她把所有的酥糖全分掉了,小各罗布的铁皮青蛙当时就被席兰的儿子玩坏一个。妈妈吩咐我,再买玩具一定要挑结实的,怎么砸也不坏。
查鲁高兴极了,妈妈说,他天天戴着那顶滑冰帽,没过一个礼拜,帽子就和野猪味儿差不多了。因为这顶帽子,勒日钦老人老跟她打招呼。
我把信捂在了胸口,感觉它就是明亮的篝火,温暖着我的全身。
每逢十五日,赵兰她们三个人似乎相互间受了传染,相继来了月经,屋子里隐隐散发特殊的气味儿,只有我洁身自好似的没有状态。时间一长,她们终于觉察到了我的异常,劝我去医院看病。但我坚决拒绝了,我说害怕碰到男医生。她们听了我的理由感到可笑,狠巴巴地指责我。没想到你这么封建,古迪娅,你是新中国的女性,是一名大学生,她们说,难道只有女的才能当医生吗?因为我的固执,她们最终还是妥协了,选择了北京中医院。走在路上时,韩文慧逗趣地说,古迪娅是旧时代的小姐,医生也只能隔着帏帘为你诊脉。她们善意的笑声,像蓝天里正在飞翔的鸽子,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朝前走,生怕她们看到我脆弱的泪水。已经有三个月我没来月经,这对我来讲是常有的事。过去我在家的时候并不十分在意,然而现在,我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是女孩子,我应该和别的女同学一样,每个月在固定的日子里半抱怨半欣喜地迎接老朋友,嗅着身体里淡淡的梅花气味入睡。走进医院的长廊里,我的心脏因为希望扑通通地跳着,我想起了妈妈,她多么盼望我能正常起来。为此,她经常向玛鲁神灵祈祷,让我喝她熬的汤药,后来,她失望了。
一位脑门宽阔的女医生给我把过脉后,默默地开出方子。我不安地问,医生,我的病能好吗?医生说,先吃一个月的中药看看吧,你身体里的寒气太重,子宫发育有些不良,一定要坚持就医,否则无法进入婚姻生活。
我们走出诊室后,她们沉默了,显得心情比我还沉重。因为她们知道,我降生在白雪茫茫的冬季,我生长的大兴安岭地带,那里的冬季非常漫长,比地狱还漫长。毕素芬搂住我的脖子边走边安慰我:咱们相信医学,一切都会好的。赵兰在我的身后说:喂,别这么泄气了,古迪娅的人缘一向很好,又那么讨人喜欢,咱们四个女生,她肯定第一个出嫁呢。
我们走出了医院。坐在公共汽车上,我从窗户又看到了那群美丽的鸽子,它们仍然在天空中一遍遍地盘旋、飞动,悠扬的鸽哨声在阳光里鸣响。我紧紧抱住书包里的药,把头靠在窗户上。温暖的阳光洒在我身上、脸上,我很快睡过去了,耳畔却仍然鸣响着忽明忽暗的鸽哨声。
当同学们嗅到我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儿,我已经认真服过二十服汤药了。一个月后我去中医院复诊时,女医生很有把握地告诉我,回去等待吧。那个夜晚,下起了绵绵的小雪,黏稠的雪花无声地落下,玻璃发出扑扑的细响。我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裤衩湿了。我嗅一下闻到一种久违的气味,是女人生命的气味。我慢慢坐起来,拿过纸垫在身下,坐在上铺看着窗外。没有拉严的窗帘之间好像是一个新的窗口,让我看见了从前没有看见的东西。也许是悠长的雪夜让空气变得越发湿润的缘故吧,染着橘黄灯光的夜色沉甸甸地铺在空旷的校园里、房屋顶。我似乎听见深夜的光线垂落在大地后飞溅起来的声音,寂静而辽阔,犹如木克楞房檐在春天里融化的冰棱,闪动着幽静的光泽。
我又躺下了,希望重新进入梦境,玛鲁神灵说过,梦境是一条道路,它让人预先知晓明天将向你走来的一切。我很快坠入了连绵不断的梦境当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像温暖的棉花铺满了大地,查鲁从遥远的地平线向我跑来,他的腿健美而修长,奔跑起来犹如雄健的野鹿。他来到我面前,怀疑地问道:我快认不出你了,你跟我回家吧。他抬抬腿说,我的腿完全好了,我可以领着你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
我隐隐记起一件事,急急忙忙拉住他说:你为什么说要等我一辈子?他灿烂地一笑,转身想要离开我。你回家了,我就告诉你,他边说边往身后退,一直退到浮起的大雾里。我跑上前想抓住他,却看见他像水一样慢慢融化,很远很远地漂浮着他的声音:再给你一点时间,你才能看到自己。
系里要求同学们学习交谊舞,参加与外校的联欢活动。每天傍晚时,她们三个人梳妆打扮后,身上带着淡淡的胰子味儿去学校大礼堂。我不得不跟随她们去了,班主任要点名的。当音乐声从喇叭里热烈地播放出来,同学们纷纷走进场地学跳舞时,我便偷偷向门边撤退,准备溜走。班主任早就盯住了我,我刚走出大门,他就在我身后喊:古迪娅同学,你回来。我不得不转身走回去站在他身边。你不要溜号,这是政治任务,他说,你应该融入火热的生活当中,这是一个到处沸腾的时代,你不能缺席。我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我记笔记的速度太慢,每天晚上要借同学的抄写下来。他迟疑了一下后还是说,不行,你必须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你要有全局观念。
我返回去了,我只得返回去。班主任离很远就招唤吴仁杰,让他教我学跳舞。吴仁杰跑过来,满脸是汗水,他已经教过几个女同学跳舞,刚才我已经看到,他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招惹人的红色秋衣、热气腾腾的身体、奋力向上左突右奔的舞姿,都令人感到他青春的活力。班主任吩咐他:吴仁杰同学,你必须教会古迪娅跳舞,班级里的同学要一个不落地参加联谊会,谁也不许溜掉。
吴仁杰拉着我学跳舞,我们跳得满头大汗,一点儿也不敢怠懈,因为班主任坐在旁边盯着我们,他带着我一遍遍地练习舞步,直到我跳得像模像样了,才让我休息。班主任露出胜利的微笑,很有成就感地说:很好,古迪娅。在第二天的班会上,他继续表扬我:古迪娅同学还有什么干不了的吗?很好。
石峰老师因病请假了,尤佳老师代他的课,当我们的素描作业全部发下后,没有我的作业。她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我的素描轻轻放在桌子上。古迪娅同学,你要把握人物的比例,这是基本功,你瞧瞧这里,还有这里,她用铅笔指了指画面上人物的脸,还有臀部,很惋惜地说,一个摇摇欲坠的女人面对摇摇欲坠的世界,这是多么颓废的意识。
我看着素描,是的,我故意这么画的。那个女模特坐在靠背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同学们抱怨尤佳老师找的模特相貌平平,但是过一会儿我们就平静了,她的身材真美丽,稀有的美丽正在考验我们的结构能力。
有人叹息一声,她的美丽是画不出来的。
望着女模特,我的脑袋里灌满风。她让我想起了我的族人。自然的风霜雨雪像粗暴的工匠,在他们身上、脸上生拉硬扯,每当我看到面部不对称的男人或女人,看到身体有缺陷的族人,真是感到生命的脆弱。所以,我把女模特的脸画歪了,把她的臀部画得瘦小干硬,与大腿相比失去平衡,于是,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仿佛只要有人打个唿哨,她就落入尘埃。这幅素描里,充满了我与自己的冲突和碰撞。我不想躲避自己,只能迎向我,打开我自身的某一角落,让它变成通向外界的道路。
如此混乱的想法,我无法向她述说清楚。
这个晚上,同寝室的人又去看电影,我坐下来给妈妈写信。每逢遇到心里有麻烦,我就很想和妈妈谈谈。但她在远方,在我目所不及的地方,我只能借助写信的方式回到家里。在活跃的同学当中,我感到了孤独,而妈妈能够理解我的孤独,在森林里、在河流里、在岩石中生长的孤独。而我在这样的孤独中,却找到了苦思冥想的答案。我铺开纸,想了一会儿,兴奋地写道:
妈妈,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我离不开这座城市,毕业后我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参加工作,还要把你们接过来和我住在一起,这样我就能够独立地走进这个城市了,因为有你们支撑着我,我就有了根基。
在这里,我是孤独的,像一滴神秘的水滴,无论掉落在哪里,我都无法融化。在这里,我会保护好自己,成为完整的自己,把家庭和森林都留在我的身体里、精神深处,它是我能够画下去,能够作为自己而不与别人混淆的理由。而回去,回到森林里,我会遭受破坏,和那些自然中挺立上百年的树木一样,只要有人对它举起斧子,它就会悲惨地倒下。我不想再被贫困的生活压垮下去,我要画画。
五
石峰老师又出现在讲台上,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了。他显得憔悴、消瘦,好像得了一场大病。
晚上,赵兰她们三个人谈起了石老师。他和肖老师很早就认识了,在一次画展中,他们站在同一幅画前,他说了一句话,她也说了一句话,他们就认识了,然后相爱,至今仍然像刚刚结识时那么相爱。他见她时一定要穿得西装革履,她也要穿上漂亮的裙子,冬天也穿上厚厚的裙子。这一对唯美的恋人成为学校的童话,令许多人羡慕。但是石老师的父母始终不同意这桩婚姻,理由是女方家庭背景复杂。
她们谈论石老师时,我坐在上铺编织小毛衣,给小苏妮娅的毛衣,复杂的花纹牵扯了我的注意力。听到最后,我突然问一句:什么叫家庭背景复杂?
她们三个一起瞅着我,好像我问了一句需要让她们费力思考的话。这种情况经常在我身上出现,比如说什么叫四合院、北京中年妇女的脸形为什么多是银盆大脸、梅兰芳是否可以算是美男子,因为他长得很黏稠,还有动物园的动物如果被同类虐待,却无处逃生,算不算人类正在犯罪。她们很难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你让人感到很累,古迪娅,她们常常拍着我的脑袋说,你是人类的朋友,喂,别太烦人啦。
什么叫家庭背景复杂,韩文慧说,石老师出身于军人家庭,他父亲是高干,但是肖老师家庭复杂,爸爸是画家,爷爷是大商人,一个叔叔跟蒋介石跑到台湾做了大官。
我明白了石老师的父亲不会要这样的女人当儿媳妇的。
赵兰一下子坐起来,话里有话地说:石老师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懂得感情,不会让步的。
未必,毕素芬马上反驳道,没有父母承认的婚姻比杂草还虚弱,难道他们能扛住家庭压力吗?她说得那么不容置疑,我们知道这些经验来自她的父母。那对热恋后私奔的恋人,似乎受到了诅咒,贫穷的日子腐蚀了他们的爱情。毕素芬是在父母争吵声中长大的,她曾说过,她一定要嫁给有钱的人,钱会带来她需要的平静。
赵兰从铺上举起手表示反对:爱情就是要冲破世俗观念,勇敢地走下去,我支持他们。她这样子像刘胡兰,英勇不屈。韩文慧扑哧笑道:心里装着别人,自然就把人家的事放在心里。然后,她又冲我说:古迪娅,别闷葫芦啦,你也说说看法。
我放下手里的针,迷惑地看着毛衣上已经出现的花纹,它们像刚刚开始编织的迷宫,还没来得及设计出口。迷宫只有一个出口,但却可以有无数进口,当人们开始进入事情的迷宫时,总会相信找到那个唯一的出口。不过这需要他们行走,在时间里行走,在越来越难以抗拒的迷惑中行走,没有答案,或者有无数的答案。而石峰老师能找到那个被堵住的出口吗?
他们不会顺利结婚,我说,石老师的父亲是军人,不会让肖老师走进自己的家庭里,因为那个家庭的血液是红的。
三个人沉默了,这是我们共同看到的结果。我们白白地为石老师担心,除非他死了这条心,除非他和女朋友逃到深山老林,像风一样漂泊。一想到这些,我们都很泄气。
我喜欢去图书馆,一排排的图书架散发着木头的气味,我熟悉的气味。它萦绕着我,甚至在梦中,我都悄悄地出现在一排排图书架之间,等待多布库尔河从我的头顶漫过。我去了图书馆,走到那排摆放人体画册的书架前,我看见了石老师,他正低头看着一本画册。那一瞬间,我想躲过去,因为在昨天夜里,我们还在谈论他和他的婚姻,现在我不想面对他。
石老师抬起头,无声地朝我笑一下。古迪娅,你为什么躲着我,他扬着手中的画册说,来看看雷诺阿的画,色彩明亮饱满,他按自己的要求安排题材,接着像一个孩子那样朝前画下去。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肯定我,肯定我运用本能和直觉画画。他和尤佳老师谈过我,是的,谈过我的那幅素描,但他们的意见不一致,当然不会一致的。石老师看到的,尤佳老师无法看到。石老师看到了一个由自身决定的素描,而尤佳老师看到的是比例和画面。
我牢牢记住了他手里举起的那本画册,他把它插放在原来的位置。等他走后,我会重新找出来,用他的目光仔细看画册里那些震撼世界的美术作品。
我转身朝另外一排书架走去,我看见了韩文慧,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她的南方梅雨季节,阴冷潮湿。我耳边响起了昨天夜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何苦呢,她说,石老师为什么和父母过不去,他完全可以找别的女孩。她的声音如同一只美丽的狐狸,向我们露出了一截藏匿已久的小尾巴。
森林里有一种长着绿斑的蝴蝶,当它想找到自己意中的配偶时,总是通过另外一只同性的蝴蝶去判断,它们常常三影成舞。
韩文慧,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身仿佛刚看见我,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我是来还书的,她说,你要走吗?
你刚才看见我了,为什么装成没看见,我说。当然,我没有说,我不愿意听别人撒谎,我不愿意。如果在我们乌力楞,一个人撒谎要付出代价,没人相信撒谎的人。我看见她慢慢地红了脸,你是个傻瓜,她勉强笑一下说,你不要用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这里不是森林,你别弄错了。说完,她返身走回书架前,哗啦啦地翻着书,不再理我。
我碰在一根柱子上了,我边走边想,我早就碰在柱子上了,只不过浑然不觉。你是个傻瓜,她说对了,这里的规则,需要我慢慢熟悉,我应该忘掉我的森林,和森林里的规则。
但是不可能,我在内心里大声对自己说,我无法忘掉森林,那么就当傻瓜好啦。
吃晚饭时,赵兰告诉我,系里要挑选十幅油画送至北京美术馆参展。我不知道她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默默地看着她。
是吴仁杰告诉我的,赵兰一边飞快地朝嘴里扒拉饭一边说,他是系主任的跟屁虫,消息来源一定可靠。铁皮饭勺在她两排牙齿间滑动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动。我跟石老师说了,一定让你的作品参展,她得意洋洋地说,石老师还不相信我的消息,瞧吧,过几天咱们班就热闹了。她用饭勺拍我的鼻梁一下说:瞪什么大眼呀,傻乎乎的,就我罩着你,还不快点准备呀,你长点心眼吧。
班级里果真热闹起来,吴仁杰几乎是长在画架前画画,他买了几包饼干充饥,不太去食堂吃饭,还有几个男同学,也悄悄地出现在教室里画画,除了上课,平时在教室很难看到他们。吴仁杰边画画,边讥讽地说:没有人的时候,我还没想到害怕,现在你们都挤进屋子里,我感到害怕。接着他就唱起了歌,一首接一首没完没了。起初我们还忍着,等待他自己闭住嘴,最后我忍不住了,对他大声喊:喂,你有完没完,把嘴巴闭上!他睁大眼睛委屈地喊:古迪娅,你从来没这样对待我,你快变成小巫婆了。我没时间搭理他,这家伙就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最近他脸上长出几颗耀眼的青春痘,情绪也显得亢奋,毕素芬逗趣地说他该处女朋友了,所以他显得吵吵嚷嚷地并不奇怪。
我坐在椅子上,面对画架一动不动。我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手中的铅笔始终举不到画布上,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画什么参展。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听着别人在画布上涂抹的声音,我很泄气。我只能提供我所有的,给出我的存在。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些城里来的学生,他们比我更知道参展绘画的技巧、构思,和表现的艺术精神。也许我犯了一个错误,进入学院后,我不应该直接插入油画系大二的班级学习,我应该老老实实地从基础开始学习,而不像现在,在半空中悬着。可是妈妈每天夜晚总出现在我的梦中,她举起双手默默地为两个孩子祈祷,为我祈祷。在梦中,我看得清楚,她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紧闭的嘴角和充满孩子气的眼神,她担心自己能否养活两个孩子。入校时我就做出决定,缩短学习时间,尽快回去,回到多布库尔河,回到小镇。可是现在,另外一条路在我眼前隐隐闪动,我喜欢北京,真想留在这里。
我晕头涨脑地走出教室,一个人在校园里走动,不时地抬起头望着我们教室的窗户。那里灯光明亮,同学们都在认真地绘画。划破黑暗的灯光让我既紧张又羞愧,我的大脑里空空荡荡,想不出来用怎样的绘画内容表达一个整体,森林的整体。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站住了,不假思索地躲在一棵树后面。因为我听出了一个是石老师,另外一个是毕素芬,她的话把我死死地钉在地上。
老师,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能证明我不比古迪娅差,毕素芬说,古迪娅的色彩感觉非常好,可是她的画怎么说呢,总让人感到她对事物和人发生错觉,构图缺乏平衡感。
石老师站下了,他沉默一会儿说:古迪娅很有天赋,这一点你们谁也比不上她,可以说她无师自通。她在图书馆看了所有的西洋现代绘画画册,她的画风里就出现了异于寻常的想象,还有你所说的错觉,这些正是绘画需要的品质。现在国内搞美术的没有什么出路,因为我们一直坚持现实主义,视西方的现代艺术如毒蛇猛兽。我不想打扰古迪娅,真希望她像孩子一样自由地画下去。中国将来真正的画家,有一部分可能从民间产生,他们没有约束,是自由的,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而学院派的画家受条条框框的束缚,艺术感觉容易变得麻木,出不来好作品。
老师,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毕素芬很焦急地打断石老师说,古迪娅即使没有机会也能走得很远,可是我需要这次机会,我想留在北京。
石老师快步地往前走,他的速度真快,毕素芬一路小跑地跟着,最后走不动了,停在那里大声喊:老师!
石老师继续走着,很快隐入教学楼门内。毕素芬难过地站在那里,削瘦的肩膀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像受了伤的山猫。她让我心生怜悯,我真想走过去告诉她,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从我这里拿走好了,柯尔特依尔家族的后代不会跟任何人争抢。但我不能动,不能让她发现我听到了不该听的话,那样她会很尴尬。是的,她没有错,她仅仅想争得一次机会,仅此而已,用不着走到她面前,向她证明我的坦荡,用不着。格帕欠老人早就告诉过我,不要把船顶在头上,你已经渡过了河流,就把船留下来继续走路,如果你放弃不了船,把经历人生河流的一条条船顶在头上,那你就会成为疯子,你的人生变成沉重的负担,你就没有办法飞翔、流动,最后你守着一堆破烂不堪的船,连一条小溪都走不过去,到了死的那一天,你才懊悔,因为无数的欲望牵扯了你,无数没用的东西拖累了你,你在人生的路途上仅仅走了一小部分,白白度过了属于你的生命。
毕素芬走进教学大楼,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慢慢转过身体,想返回宿舍。一个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然后走过来说:古迪娅,我都听见了,她是你的朋友,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平常看她挺老实的。
现在轮到我困惑了,吴仁杰,他为什么跟踪我。我下楼时,他正在忙碌着画他那幅老也完成不了的画。凭他的才华,入选画展没有任何问题。他跟在我身后,我却浑然不觉。
你为什么跟着我,我生气地问,你吓我一跳。吴仁杰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说:对不起,我忘了把信给你,下午传达室的人让我把信捎给你。
他居然一个下午没把信给我。这只小狐狸,还以为我能被他蒙住了。我拿过信后要走,他一把拉住了我。古迪娅,你听我说,你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他坚决地说,毕素芬没说错,这次如果能参展,就能留在北京工作,几家出版社缺美编,要在画展中选人。
让她去吧,我平静地说,大不了我回林子。
那我呢,他激动地说,你考虑过我吗?
我们俩一起怔在那里,为他的一句话怔在那里。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怀疑刚才他的话。看我想走开,他一下子急了:古迪娅,我早就喜欢你了,但你心里没有我。
我慌张地问道:你喜欢我什么?真的,我猜不出他为什么喜欢我,和别的女生相比,我是又笨又傻,一点儿也不灵活,班里的男同学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可爱的闷葫芦。
傻丫头,他热情地叫一声,我就是喜欢你的纯朴、善良,这是中国劳动妇女的美德,我妈见到你,一定会喜欢的。
真是的,说什么呀,我低下头害羞地嘀咕一句,怦怦跳动的心脏像燃烧的篝火,舔着我的脸面。幸亏是黑天,他看不到我红红的脸。我们面对面地傻站着,听着对方紧张的呼吸。他实在忍不住了,长叹一口气说:真是紧张啊,害怕你拒绝。
我害羞地一笑:我也害怕。
他马上高兴地说:你害怕了,这太好了,这说明你不反感我,喂,握一下手吧。他朝我伸出手,紧张地等待着。
我屏住呼吸,慢慢向后退两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来不及思考,那只手像一个问题悬在我眼前。不能这样,我摇摇头说,我要养妈妈,还有姐姐的两个孩子,这很麻烦,你不应该面对这些麻烦。
他朝前走两步,坚决地伸着手说:我都知道,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这些困难。
我想起了石老师、石老师的父母、那两个军人的严肃表情。吴仁杰的父母是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他们不会容纳我的家庭。他们会说:去找门当户对的女孩,难道你要钻进深山老林活一辈子吗?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即使我不回头也知道,吴仁杰伤心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他不明白我弃他而去的理由。在他的头顶上,树梢被夜风摇曳着,发出轻轻的响动。我边走边望着宿舍楼里的灯光,好像在迷失的旷野上寻找方向。手中的信一遍遍地告诉我,就在这个夜晚里,多布库尔河将迎来又一场大雪,我看到阿里河小镇的大街上狂风席卷,房屋上盖满了厚厚的积雪,看到炊烟散在阴暗的半空,眼泪便静静地流下来。
六
古迪娅,我想你,我死吧。
查鲁邮给我的这封信,一张白纸上就写了这么一行字。我坐在床铺上,连续看了五遍,不由哑然失笑,真难为他了,每一个字都写得如同匆匆搭起的篝火架,七扭八歪、支支楞楞。为了写信,他可真没少卖力气,也许他就想吓我一跳,让自己开心。
他的信让我感到温暖,我把信放在枕头下面睡着了。那天夜里,大雪飘飞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梦中。
毕素芬晚上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每次她打开门悄悄走进来,我们都已经入睡了。她窸窸窣窣地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马上就睡过去。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叫她一起吃饭,她让赵兰捎两个馒头,又睡过去。
在去食堂的路上,赵兰憋不住话,有些生气地说:毕素芬太有心计了,至于这么卖命吗,不就是参展吗。韩文慧同情地说:她知道自己的画技不怎么样,所以才这么努力呀。赵兰不屑地哼一声,扭头问我:你的画怎么没开始画呀,想拿旧画参展吧?我低头走路,沮丧地说:我脑袋钻进了大雪,什么也想不出来。赵兰和韩文慧相视而笑。你再不动笔,石老师让你罚站三天,赵兰吓唬我说,你小心点。
下午,石老师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感冒了,边咳嗽边不客气地说:你很反常,最近一段时间没有作品了,你给我的是作业,懂吗。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回避这次画展?
我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每逢妈妈气急败坏教训我时,我就站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她就扑通一下跪在“玛鲁”神龛前痛斥那个离她而去的亲人:玛鲁神灵,求你告诉我的丈夫,他的古迪娅脑袋是石头,一点也不开窍,她能直通通地跳进深水里再也出不来啦!
我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石老师愠怒地说:你倔得没道理,真是少数民族的脑袋,你以为你不参展就让毕素芬去了吗?咱们班同学每人要交一幅作品,系里组织评委会集体投票产生参展作品,懂了吗?他挥了挥手,似乎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我感动地抬起头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没头没脑地教训我,却令人感到格外亲切。老师,我马上画画,我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想惹你生气。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口气温和地说:古迪娅同学,艺术家需要有一颗孩子的心,不被任何事物污染,他无论被逼到任何一个角落,都将爱惜自己卑微的一份自由,去老老实实地做事、绘画。你现在还年轻,还来不及体验更多的东西。万幸的是,你已经学会了用画笔思考,而不是用嘴思考。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坐在画架前对着画布沉思一会儿,抬起铅笔用力地画起来,画布上逐渐出现了绵延的山峦、三棵粗壮的大树、妈妈的面庞。我耳边响起了小各罗布敲打狍子腿骨的节奏,还有他那稚嫩的嗓音唱出的歌曲:
妈妈,你是昨天的树;
妈妈,你是今天的树;
妈妈,你是明天的树。
小各罗布的歌声变成茂密的森林生长在画面里。我的妈妈,她的身体是三棵古老的树木,粗壮的树根延伸进深厚的大地。她的双手变成了树木的枝条,又似野鹿的五叉犄角,在头顶上齐齐地绽放,仰向蓝天,为世间万物、为所有的生灵祈祷。那三棵带着魔咒的古老的大树,象征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的妈妈,她是一个整体,森林的整体。
我沉稳地画着。妈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的头发像柔软的兽皮缠绕在树枝上,那些纷繁的树枝如同云烟般朝天空伸展、聚拢。而深深扎根于大地深处的根须犹如家庭的血缘结构图,时隐时现,盘根错节。
昨天的妈妈,隐隐出现在苍茫的山峦那一面;今天的妈妈,正朝向我们;而明天的妈妈,背向我们,迎向过去与现在。
我画着,即使没有回头,我也感觉到,几个同学正站在我的身后,他们无声地凝视我用画笔缓慢地勾勒着母亲、以及她的家族与自然世界的深奥关系。
一个星期后,我把这幅名为《血缘》的油画交给石老师。我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但他没有说话,眼睛被画吸引了过去,脸上慢慢呈现出惊愕的表情。那幅画的色彩非常浓丽,三棵大树的根部血红浓艳,如同沸腾的血液在大地上滚滚流淌,幽蓝幽蓝的山峦把人们的思绪拉回了古老的幻想和追忆,里面潜藏着一只只轻盈欲飞的野鹿、狍子和山鸡。画面上的母亲身穿鹅黄色的皮袍,像太阳一样灿烂,像月光一般柔滑,她举起双手,默默地祈祷。
石老师抬起头,表情复杂地问: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我思忖一下后回答道:我们的玛鲁神灵说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流淌在你现在的血缘里,你从自己的身体里能找到逝去的亲人,和将要缅怀你的后人。
他什么也没说,点了一下头。
系里组织的评委会集体投票的结果,全票通过《血缘》。
又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北京的雪下得安静、粘腻,完全不像大兴安岭的雪下得气势汹涌。透过学校大门的铁栅栏,看得见对面的街道上堆起两座白白的雪人,吴仁杰和几个同学便跑到门口支起了画架,在画布上画下丰腴的雪人、欢快奔跑的孩子们和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活泼的脚印。
我端着午饭回寝室。毕素芬的画落选后,心情很忧郁,而且得了重感冒。虽然在校医室打了三天针退下烧,但仍然咳嗽得夜里睡不着觉。每逢夜里我被她的咳嗽声震醒,便悄悄下了床,把她的暖水袋重新换上热水,放进她的被窝里。我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的脸,上面有着湿湿的泪痕。
中午吃饭时,我发现她没来,就给她带回去两个馒头、一份炒白菜。走出食堂后,粘腻的雪花粘在我脸上、身上。校园里积了很厚的雪,而道路上的雪已经被来往的行人踩踢得灰蒙蒙的。我不由得想起多布库尔河一带茫茫无际的白雪世界,这是整个大地洁净身躯、脱胎换骨的时节。
我推开门,毕素芬慌乱地把一样东西扔在我上铺。不用问,我知道那是我的素描本。我装作没有看见,返身关上门,把饭盒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声说:吃饭吧,不要饿着自己,身体会垮掉的。
她接过饭盒,用勺慢慢地喝着白菜里的汤水,眼睛湿润了。我想了想说:我在你肘弯放点血吧,咳嗽会好得快一些。她仍然不吭声,只是慢慢地吃馒头。我感觉得到她的心事重重,就跃身上了床铺,想补充一个午觉。
肖老师住院了,她突然对我说,我在医务室打针时无意间听到医生对别人讲,石老师的未婚妻住院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那个美丽的女教师,一直保持着温和笑意的女人,为什么住院了。
她是割了手腕的动脉,被家里人发现后送进医院的,医生说晚一步就没命了,毕素芬说,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可以去死,这真是骇人听闻。
我的脑袋嗡地响一下,里面乱糟糟的。我想起了库列和苏妮娅,想起了查鲁的信,突然觉得透不上气。她一定留下了信,我大声说,她要走了,一定会留下信。
毕素芬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我:你猜对了,肖老师给石老师写了一句话,石峰,我想你,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在铺上翻着书,很快找到夹在书里面的信。古迪娅,我想你,我死吧。查鲁只写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为爱情寻死的肖老师,也只给石峰老师留下这样一句话。查鲁,他想告诉我什么?他的信的确让我不安。
我下了床铺,把查鲁的信递给毕素芬,她仅仅看了一眼,便失声尖叫了一声。是的,我在她惊恐的脸上听见了她内心发出的尖叫。我们都想到了割腕的肖老师、查鲁与她不谋而合的信。我努力平静自己,甚至笑着说,只要我为她放点血,她的病就会好一些。她顺从地把手背举到我眼前,看我用火柴烧过的缝衣针扎在她肘间的粗血管上。一股紫黑的血从针眼里冒出来,我用一团绵球轻轻擦去,安慰她说,你很快会好的。
你恨我吗?她突然问道,吴仁杰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听到了我和石老师的话,他说真没想到,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我勉强笑一下,控制突如其来的心慌,因为查鲁的信引起的心慌。别多想,我轻声说,在我心里没有怨恨,因为那些死去的亲人告诉我,他们很留恋活的世界。你会完全好起来的,等放假去我家住一段时间,我妈妈做的肉汤很好喝。
她望着我,神情明显变得轻松了。我知道了,吴仁杰为什么喜欢你,她脱口而出,和我相比,他的确应该喜欢你。
还有两个星期就放寒假了,但我等不及了。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快点回家。我找班主任请假时,他告诉我请长假找校长。
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把请假条递给他。校长仔细看着假条,微微皱着眉头说:再坚持两个星期就放假了,古迪娅同学,你没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回家。我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门在我身后阖闭上了,悄无声息,我很想再次推门进去,把查鲁的那封信拿给校长看。但是,他不会相信我的预感,不会相信查鲁用这句话告诉我,他很危险。其实连我也无法确认,自己的恐惧是来自于幻想还是未曾揭开的事实真相。
我慢慢地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周围不时有老师经过,我礼貌地向他们打招呼,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不辞而别。一想到这里,我飞快地跑回班级,打算听完石老师的课之后,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我刚刚坐下,上课的铃声响了,石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同学们马上寂然无声,齐齐地望着他。他很平静,像往常一样平静,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教案里拿出两张油画让我们传看,一张是法国画家瓦尔什的《小雪》,另一张也是法国画家的作品《卡瓦里埃尔松林》,画家的名字叫芒甘。我拿到两幅画时注意到,它们是从外国绘画杂志上剪裁下来的,画面下有英文简介。
石老师介绍说,他在一个画家那儿看到了这两幅油画资料,借来给我们看看。瓦尔什的画笔离不开法国百姓熟悉的现实,油画《小雪》蕴涵着风俗画的因素。这幅画面里被雪覆盖的乡间一派萧索、阴冷,裹着厚实冬装的女人和孩子匆匆行走,更让人感到冬天的寒冷。深暗的线条、沉郁的色调和枯涩的笔触,活生生地展示了法国乡村的冬景。居民生活在冬季的阴郁心情。而芒甘的风景画《卡瓦里埃尔松林》却洋溢着画家热爱自然的感情。这幅画以典型的野兽主义色彩语言,赞美初夏时节岸边的风景。观看这样的绘画,人们会随着奔放的笔法,领悟到他挥笔绘彩时的欢乐。即使如此地富于激情,他仍然在表现手法上有所节制,在空间和形式的处理上保持自然的面目,称得上清晰明确,还没达到纯形式上探索的境地。
当同学们提出要临摹两幅画时,石老师迟疑一下后同意了。快下课时,他告诉我和吴仁杰、洪刚,过两天校长要找时间和我们谈话,希望我们三个人寒假时留下来,参加民族宫的建筑绘画工程。
自习课时,我鼓起勇气去石老师办公室,把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神袋送给他:这是我妈妈亲手缝制的神袋,里面装了玛鲁神,请你送给肖老师,神灵会保佑她的。
他感动地说:我替肖老师谢谢你了。然后把神袋郑重地放进内衣兜里。
我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了,是你自己买下了我的三幅画。
他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刚刚告诉我的。
他马上反应过来,淡淡一笑说:能帮助你顺利地学习,这是我的心愿。
我从衣兜里拿出查鲁的信,平展地放在办公桌上解释道:这是查鲁的信,他是我的小伙伴,我们一起长大的。
他看过信后,抬起头困惑地问:你好像担忧什么,这句话的确令人不安。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大概想起肖老师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老师,我轻轻呼唤一声,似乎准备揭开那层薄薄的面纱,但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闭上嘴默默地望着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的,最后站在我面前说:你相信自己的直感,他要出事了。我点点头,泪水涌上来,不听话地流在脸上。他慌乱地说:别哭,或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马上请假回去看看。
我说:我请过假,校长不同意我回家,认为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我不能编别的理由骗他,我不能骗人。
你马上收拾东西回家,他说,我送你去火车站,至于校长那儿,我来向他解释。
我怔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见我木然地站着,突然大声喊:快回去收拾东西。
七
我下了火车,一脚陷进厚厚的雪地里。粗野的狂风迎头吹来,我趔趄地走着,眼泪马上被风吹得流出来。用红砖搭建的车站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孤独者,默默地守候着行人。我快步地走着,雪在我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真是亲切无比呀。
到了马路上,一辆运材车从我身边驶过,飞溅起的雪沾在我的裤子上。我刚打算用手套拍下去,又一辆运材车过去,重新飞溅的雪让我打消了念头。沉重的旅行包压得我喘不上气来,里面装满了石老师买的东西:糖果、糕点、两条方形围巾和一盒积木。最沉的还是颜料,这是他早就为我准备好的。当他拿给我时,我什么也没说,甚至没说谢谢。古迪娅,你要回来读书,他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不放心地嘱咐我。有一瞬间,我真想跟随他下车,返回学校;有一瞬间,我想躲开迷惑、死亡,躲开所有来自森林的折磨、苦难。
有一瞬间,我想躲避一切。
我终于拦住了一辆马车,把包裹扔在上面,跳上了车。马车在深深的雪地上走得很慢,车老板告诉我,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个鄂伦春小伙子开枪自杀了,因为他被未婚妻抛弃了。我听着,额头渗出了冷汗,后背也像背着沉重的石头,阴凉刺骨。我很想问他,那个小伙子的名字是否叫查鲁,但我刚张开嘴,狂卷的大风便呛得我咳嗽起来。
他说,他认识那个小伙子,经常来车站等自己的未婚妻。小伙子有时帮他装车,因为腿不太好,所以跑起来像在狂风里奋力行走。
我叫他停下车,跳下车后背上旅行包往前走。他奇怪地叫了我一声,大风卷走了他的声音。我拼命地走在雪地里,越来越厚的雪让我举步维艰,可是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待在他身边,不想听他提起那个小伙子。
在大门外,我看见妈妈在院里劈木材。她用一把大斧子劈着已经锯成一截截的木头,当斧子从半空中准确地落在木头上,空中便响起木头清脆的开裂声。她身边已经堆积了高高的木柈子。
我快步走进院子,放下了包,从妈妈手里拿过斧子劈木材。妈妈什么也不说,站在一边看着我,然后佝偻着腰,抱起一堆木柴进了屋子。当她再出来时,身后跟着小苏妮娅,她边喊边朝我扑来。我站在那里回转过头,听见苏妮娅姐姐撩开斜仁柱的兽皮帘跑出来,古迪娅,她喊,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响在空气里、雪地里,然后被大风卷走了。我蹲下身迎接着小苏妮娅,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晚上,妈妈自己提起了查鲁。孩子,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看出来,你知道了一切。到我身边坐一会儿吧,查鲁在天上看着你哪,他一定想让我第一个告诉你,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兽皮吸干净窗台上的水。屋子烧得太热了,玻璃上的冰开始融化。听见妈妈叫我,我就把兽皮挡在窗台上,以免水淌下来。我走过去,坐在火炕上,这时小苏妮娅和小各罗布已经睡着了,这时,我将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真相。
妈妈把手里的活推到一边儿,捶打着双腿说:我干了蠢事,不该把你的信给查鲁看。那天他又来了,问你来没来信。我说查鲁,古迪娅想留在城里,可是我不想去,这丫头现在开心得快忘了这里。查鲁起初不相信,他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回来的,我就把信拿给他自己看去,他揣上信走了,去找学校的老师读给他听。第二天中午,他就站在这里跟我说,古迪娅真的变心了,她不想回来了。我现在还记得这可怜的孩子苍白的脸,好像堆满了整个冬季的雪。当时,我应该安慰他才对劲儿,要知道他帮我干了多少活,外面的木柈子都是他劈出来的,缸里的水也是他从河里一桶桶拎回来的,而且隔几天他就给我送肉食。我真该遭到神灵的谴责,当时为了断掉他的痴心,我居然跟他说,臭小子,别一根筋啦,既然古迪娅不想回来就随她去吧,你也该成亲啦,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不能一个人整天这么晃悠。
可怜的孩子,他还是经常来咱们家。我一见到他在院子里劈木柴,心里就犯愁。这小子怕是一辈子非你不娶了,这欠揍的傻瓜,他快气死自己的爸爸了。唉,我们只当成什么也没看见。那天早晨,他又来了,我正做饭呢,他说他饿得不行,因为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我就在锅里又放进几块狍子肉。饿了一天不是闹着玩的,他肯定又和谁打架了。没等肉煮到半熟,他便告诉我,昨天他和翁基勒打起来了,如果不是腿不利索,他准能把翁基勒的脖子卡断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哼哼唧唧地说是因为古迪娅,他们都知道古迪娅想留在北京,是他告诉大家的,那几个家伙不但没安慰他,反而让他趁早找老婆,翁基勒甚至还说库列这样的男人没有了的话。他没忍住,起初倒是想耐下性子,但是喝下第三碗酒他再也忍不住了,把碗摔到翁基勒的脸上,然后他俩在雪地上结结实实打了一架。
那顿饭他吃得太多了,他走出门口时,我都担心他弯不下腰去掀开门帘子,这一年他又长了一截个头。唉,说到这儿我伤心极了,只有孩子才长个头,查鲁才二十二岁。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他又返回身朝我走过来,我以为他忘掉了东西。他走过来,把我扶好,接着发生了让我意料不到的事情,他给我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时叫声妈妈。妈妈,我是你的孩子了,他站在我面前这么说的。没等我问他什么,他就走了。我以为他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到我这儿撒撒脾气,这事就在脑袋里过去了。
可是中午,我就听见了枪声,在河边传来的枪声。剩下的事情我不想说了,睡吧。
第二天,妈妈让我去看查鲁的父亲,我摇摇头,眼眶里含着泪。她勃然大怒,拿过炕上的苕帚朝我后背拍一下:你现在想躲开可怜的老人吗?脑袋不开窍的丫头,查鲁为你死得真冤,你哪里值得他用命去爱!玛鲁神灵早就说过,当你轻视了一条生命,你就丢弃了自己。现在你为自己赎罪吧,去勒日钦老人面前,听凭他的发落。
我穿上狍皮大衣,戴上手套,将妈妈的方格围巾围在头上后走出屋子。气势汹汹的大雪下了一夜,遮盖住地面上所有的印迹,大地显得真干净。快到中午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裹在灰蒙蒙的雾气中的太阳在山顶上缓慢上升,一座座木克楞的房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雪,一缕缕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散在半空中。我看见席兰的儿子在雪地里飞跑,他身后跟着一条黑狗,便叫住了他。他认出了我,颠颠地跑过来,地上松软的积雪在他身后扬起来又落下,两条银河便朝我淌过来。
玛诺呼真长大了,我欣喜地蹲下来抱住他,从衣兜里掏出糖块。他的鼻尖冻得通红,黄绒绒的眉毛上沾着白霜,嘴里冒着哈气。他告诉我要去看看勒日钦爷爷。查鲁叔叔死了以后,爷爷就生病了,玛诺呼边嚼着糖块边说,妈妈让我去看爷爷,大人去了他躺着不起来,小孩去了他才起来。
我拉着他的小手一起朝前走,那条黑狗也认出了我,边叫着边跑在我们前面。在厚厚的雪地上,它奔跑的样子像在水里游泳。我问孩子,查鲁叔叔被安葬在哪里,他指指南面的山说:就在那里,爷爷说了,让他能看见家,等爷爷死了,也埋在那儿。
我望着那里,一想到查鲁孤单单地躺在寒冷的地下,我就感到嗓子发紧。如果真有灵魂,他一定后悔自己提前来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勒日钦老人看见我时,一点儿没感到惊讶。我施过礼后,把妈妈装的食物和糖果恭敬地递给老人。他慢慢地从火炕上坐起身,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供在“玛鲁”神龛下面的木架子上。玛诺呼眼巴巴地瞅着,知道神灵闻过味儿后,他就可以吃到供品了。而查鲁的哥哥和嫂子和我寒暄后,躲到另一个屋子里。
查鲁走了,勒日钦老人说话了,他的嗓子像沙漠一样,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小子没出息,在河边给自己一枪,枪口被他含在嘴里,他用脚指头勾住枪钩,送走了自己。我到他身边看他倒下的样子,就知道他真不想活了。
那天快中午时他回来了。在大院里他就咳嗽,一直到门口边咳嗽边跺着脚,把鞋底的泥和雪跺下去。我生气地想,这小子犯不上用这么大的劲儿跺脚,八成又跟谁喝多了,近些日子他经常酩酊大醉,然后吵嚷着古迪娅变心了一类的话。因为这个,我曾经用皮带抽过他。我让他在半年内一定要结婚,找谁都行。他抓着脑袋大声喊:难道你们谁也不懂我吗,没有古迪娅,我会死。他反反复复地只说这句话。当时我看出来了,他没疯,糟糕的是他说的话从来都是心里想的。为了让他死心,我劝他说,古迪娅已经飞走了,连神灵也拽不回她了,你要是喜欢她,就放她走吧,那是个好孩子,咱们谁也别耽误她。他怔怔地望着我,好像想通了,站在那儿傻呆呆地想事儿。我懒得搭理他,这个脑袋转一圈儿比树长年轮还慢的小子,让他想通一件事可不容易。既然他愿意站在那儿就别坐下了,我还有活要干。爸爸,他叫我一声,我抬腿就走,我说过我有活要干,没精力搭理他,他已经把我折腾得精疲力竭了,我打熊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你妈妈曾跟我说过,别让查鲁这么任性下去了,他该结婚生孩子,别老泡在哥哥家。听了你妈妈的话,我感到丢尽了脸,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还是要死要活地折腾,随他去吧。我出了屋,站在大院想一会儿该干的活,然后进了仓库找兽皮,打算给孙子做一个滑雪橇。
他出去了,我在仓库里翻东西时,听见他打开门出去了。他的脚步真轻,比狐狸还轻,但是逃不过我的耳朵。当时我正生气,就没拦住他,他往河岸的方向走,大概是去凿冰。他干这活很在行,把一块块冰放在爬犁上拉回来堆在大院里,够我们用的。只要他干起活来就好了,会跟常人一样接受自己的命运,玛鲁神灵早晚能让他平静下来。想当年我也为了一个姑娘跟自己过不去,自从她嫁到别的乌力楞后,我赌气娶了查鲁的妈妈,她真是好女人,让我懂得了生活,得到了温暖和体贴。后来,我忘掉了那个姑娘,一心一意地和老伴生儿育女,直到她得了肺结核吐血死去。当时,我以为查鲁会和我一样扭过脑筋,别去争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我听见了枪声,闷闷的,很奇怪的动静,像野鹿在浓雾里穿行。我刚怔了一下,马上预感到查鲁出事了,我跑出仓库跑出大门,又跑回来,骑上马朝河岸狂奔。在开阔的河岸上,我看到了一个黑影倒在雪地上,我跑过去后跳下马背,扑到查鲁身上,他已经死了。
后来,我们把他埋葬在西面的山坡上。他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用不了多久,我该过去陪他了。这孩子一向不太会说话,直到他走了,我才听懂了他的话,我真是白活了。
你走吧,古迪娅,我不想再见到你。查鲁是为你死的。
我躺在火炕上睡了两天。中午醒来时,睁开眼睛看见了妈妈,她把手捂在我头顶上说:终于退烧了,古迪娅,你不能这么睡呀。
我没有说话,汹涌的泪水从眼睛里流淌出去,淌到枕头上。妈妈让我坐起来,用厚厚的被子垫在我的后背说:孩子,对着窗户你看看外边,想画点什么就画吧。
我喝了两碗玉米粥,把画架支在腿上,慢慢画起来。我画出一个坟墓,被大雪掩埋了的坟墓。查鲁,他选择了在严冬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时节,大地冻得比岩石还坚硬,部落的男人们硬是用铁镐刨出深深的土坑,把他埋葬了。那座坟墓被无声的大雪覆盖住,上面还来不及长出柔嫩的草,来不及有萧杀的风拨动坚硬的草茎,来不及有动物爬上土堆。
查鲁,他告诉过我,他的爱。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轻浮无知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听懂过他的爱,就像面对一棵草,以为一块土地便是他的全部。我不懂什么是拿命去爱,当我懂得他的爱时,他走了,把命带走了,留给我终生的悔恨。我去哪里找回他,找回本该属于我的世界。
那天,我在画布上只画了一座被大雪覆盖的坟墓,便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听见席兰嫂进了屋,听见她和妈妈说话的声音,之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晚上我醒过来时,妈妈告诉我,乌力楞里的人都来过了,他们看见我一直昏睡,什么也没说,又走了。
我说:妈妈,我想看查鲁的坟墓。看见她脸上想要拒绝的神情,我态度坚决地重复一句: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妈妈的神情立刻变了,妥协地说:行啦,你打起精神吧,把自己喂饱了再去,不然的话,大风能把你吹翻一百个跟头。
我下了火炕,开始吃饭。过度的忧伤撑开了我的胃口、身体和血管,食物掉进胃里像掉进了深洞。妈妈见我狼吞虎咽地吃饭,有些担心地瞅着我,后来她索性抢过我的碗,断然地说:够了,再吃就是第五碗饭了,你想撑死自己吗。
但她心里清楚,源源不断的忧伤让我大量地进食,以此来抵抗即将到来的崩溃。
我和妈妈骑上马,朝南山走去。茫茫的大雪一直铺向辽远的天际,道路两旁的杨树挂满了饱满的冰霜,在寒冷的空气中像钢一般凝重,偶尔能听到冰霜冻裂后坠落大地的声音,像缓慢散开的迷雾。一些杨树微微弯下腰,待到天气更寒冷时,它们会像柳树那样垂下腰,接近大地。
妈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带路,她挺着腰板,好像要替我顶住即将倒塌的东西。她的背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深深印在我心里。雪很厚,马有时陷进雪窝里走不动,我们就跳下马,趟着没到膝盖的雪继续朝前走。我用全身为两匹马趟路,妈妈跟在我身后喘着粗气,不得不翻身上马,看着她的女儿用双手拼命地刨开结成硬壳的雪,全身犹如破冰船冲在前面。她看到了我内心的疯狂,即使是天崩地裂,我也要走到查鲁的坟墓前。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查鲁的坟墓。当我看清墓碑上写着查鲁两个字时,抱住墓碑哭了。妈妈沉默地走开了,她知道我有话要跟查鲁说。
我把祭祀用的肉食、糖果,和他最爱吃的烤饼放在坟墓前,打开兽皮袋的塞子,倒出里面的酒,然后跪在雪地上,几口喝光袋子里剩下的酒。查鲁在地下看着我做的一切,肯定生气地喊:你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喝酒呀,臭丫头。
我大声地说:你出来,查鲁,你不能躲在下面。你捎信让我回来,但我来晚了,只看到你身上积攒了这么多的雪,全世界的雪都落在你身上,我只能隔在外面看着你。
他躺在一张鹿皮褥上,望着帐篷的出烟口,那里的天空一定比这个世界离他更近,他瞧见的星星是一簇簇金黄的篝火,在他头顶摇曳,那是天空的时钟。他很想动动身体,却不得不放弃这种努力,手里紧紧地抓着那顶艳红色的滑冰帽。
我变成这个样子,回不到你身边了,他怪不好意思地说,真没想到我一下子来到地下。子弹被我咽进肚子里时,我才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说话时,一动不动的嘴唇像石头一样沉重。
我看见了查鲁的灵魂在无边无际的光芒中游荡,他很想看清楚眼前的世界,却失望了。苍茫的光明中没有声音、没有道路、没有世界,他的灵魂只能漂浮在自己身边。
老人们说,选择了自杀的人就意味着,你的灵魂寻找不到新的道路。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当我慢慢地站起来时,沾满了雪的膝盖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覆盖在坟墓上的雪真厚啊,那是我一生的孤独,在雪的下面,燃烧和冷却我的,是查鲁灵魂永恒的孤独。
他的孤独和爱将深入我的骨髓,伴随我的一生。
查鲁,我要走了,我对着泥土下的人儿说,没有了你的爱,即使睁着眼睛,我也找不到世界。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你那样用命来疼我、爱我,用命来跟我这个轻浮无知的臭丫头清算。我用一生寻找的,我想得到的,应该属于我的,都让你拿走了。我要走了,回到北京。在那里,我才敢回头看你,看我所有的亲人,看森林和多布库尔河,才有可能重新活一次。
妈妈在我身后猛然喊起来:查鲁来了,他在雪地上。
我听到了呼啸的风声,惊骇地抬起头望去,远处的雪地上正出现一团巨大的狂风,在半空中缓慢移动。它卷起地面的雪向我们走来,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凝视着它,凝视着巨人般的精灵,心跳得像糜鹿在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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