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官与民的故事-清静之地不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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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的寺庙在离县城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河谷里,寺庙座落在半坡上,是新盖的一座寺庙,青砖红瓦,琉璃屋顶,高大的铁门,比人间还世俗几倍。但因此上也就有了几份气魄。我知道这些年在农村,人们建庙的积极性是很高的,比建学校,比修公路的积极性还要高。我不是社会学家,也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过专门研究,所以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我随同那些农村女人来到那个叫作西坡寺的庙里,庙里的主持是一个年龄大约有三十多岁的和尚,人生得方头大耳,穿一袭金黄色袈裟,戴一顶和尚帽,眼睛看人时有点阴沉。我来到这里时,还发现了县城的几个熟人,他们是我们这个县城有工作的干部或者是工人,他们看见我后,有一个嘴长的就向主持把我作了介绍,说我曾经发表过小说,是全县一个知名的人物,这些年县上对我可是议论越来越多,但是一般是赞扬的多,也有人说县上对我太苛刻了,把好端端一个人才就这么毁了,最终把一个人才变成了一只人羊。现在我连工作也没有了,收入也没有了,等等。主持看着我,慢慢说:“你就是那个人羊?”我说:“这没有假。”主持说:“你如果不嫌弃就住在我这里。咱们好好聊聊,我这人一向对知识分子十分尊重。我非常爱和有文化的人交往,咱们可以交个朋友么。”主持告诉我说,他经常写毛笔字,他现在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有了一定的功底,当然他还念经,还作佛事,还每天在诵功课,是早晚课。每日里雷打不动。他引我到他的书房去看,屋里的桌子上果然摆着好多写成的大字,床上也摊着好多纸张,是正准备写的。桌子上有一方端砚,端砚里有研磨的墨汁,一支狼毫平躺在端砚里,好象正在沉思。在主持书房卧室的墙壁上,张贴着好多他写成的墨迹,看样子是有了些功底。

    我在西坡寺庙里住了下来,每日里只去后院的菜地里浇浇水或者锄锄草,其余时间我就在寺庙里看善男信女烧纸或者焚香。几天后,我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本县的人,其中一个叫何大平,他是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板,经营辣椒收购业务,每年的生意作得很大,直接和港台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新西兰有业务来往。但是他的生意却因为东南亚金融危机跌进了深谷,他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他来这儿是为了了却残生,从此再也不搞生意了。何大平看样子伤透了心,他的脸上写着绝望和哀痛,大山的皱折一样醒目。还有一个是我们县城的一位气功爱好者,她过去曾经十分入迷张宏堡的中华养生益智功,很花费了力气去学,据说她已经学到了三步功,如果再学到四步或者五步功,那他就能上天入地,成了真正的神人或者是一个脱离了地球引力的人了,那时候世界上的什么也就不能把他挡住了。但是她现在却来到了西坡寺当了主持的一个在家弟子,她和我相熟了后十分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法洋大师的功法吗?”主持的法名叫法洋。我说:“我不知道,我是刚来的,对这儿的情况不太熟悉。”她说:“法洋大师的功夫真正是当今神人的功夫,我敢打赌,在全国或者在全世界,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法洋大师的功法。法洋大师可以用意识生身,可以在一瞬间周游全世界,可以用意识改变一个人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或者是命运。法洋大师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让老天爷下雨或者下雪,你看他多么神奇。”我有点惊讶了:“真的?”她信誓旦旦地说:“一点儿不假。不过,你可贵贱不敢有一点怀疑,因为人们常说小疑出大患。只有你对大师相信,坚决跟上他走,你的功夫就会长进得快,你就会很快有了特异功能。”她的目光紧紧盯住我,又说:“大师非同一般,他不是人,是佛,是弥勒佛下凡了,你知道弥勒佛多长时间下一次凡?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一千年,这可真正是千年等一回。如果你把这个机会错过了,下一次你能知道得等多长时间,几万年也说不不定。所以吗,你现在能碰上这个师傅是你的造化。千万可不敢错过机会。”我说:“你把师傅说得神乎其神,但是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她说:“你感觉不到那是因为你现在层次太低,所以你现在要赶紧把层次往上提。只有你的层次上去了,你才能赶上去,你看现在有多少人在紧赶慢赶地提高层次呢。”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只能先是沉默,在沉默中保持我的冷静和那少得可怜的尊严。

    这个对我进行教育的女人是县城的一个风流人物,有关她的传说曾经使我们的县城风光无限,引导舆论新潮流。她后来皈依于佛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但是说老实话,我不喜欢这个有点婆婆妈妈的女人,她的饶舌有点象那个童话里的狼太婆。

    我在空余的时间里就去和主持谈话,主持显出了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架势,那情形令人感动。有好多时间,我们在一块儿促膝谈心,谈世事,谈人伦,谈社会和现实问题,谈道德的沦丧和欲望的漫延。当然我们也谈政治,谈经济,谈论女人,尤其是当今已经成为新兴行业的女人性产业,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市场啊!在这个市场上容纳了多少人世的酸甜苦辣啊!在这个市场上活跃着多少社会的知名人士啊。围绕着性产业,兴起了多少为它服务的产业啊,医药卫生、桑那按摩、文化娱乐,等等,只是我们的人们和社会却对这种事业视而不闻,没有很好地发展此等产业。每当谈起女人,我就替法洋大师感到有点脸红,但是法洋大师却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相反倒有点替我难过了,他谈起女人就象一个风流男子在谈论他的嫖妓经验。但我的重心不在这些问题上面,我现在最为关心的是,人们为什么都对现实感到那么无动于衷,那么心平气和,那么安之若素。我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问题,也就在说话中流露了出来。但是法洋大师却讥笑我说:“大迪同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把世事看得太绝对了,其实当一个社会出现许多问题的时候,当社会出现垃圾和罪恶的时候,也正是这个社会出人物的时候,也正是社会改变人从而把人从罪恶的深渊救治出的时候。这个问题很好理解,莲花出自污泥,大恶才有大善,大丑才有大美,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对立中才有统一,矛盾中才有合谐。没有一个绝对的世界,也没有一个单纯的世界。如果世上没有罪恶也就没有美好的事物。所以我劝你放宽心,世界的发展总是在不平衡中向前发展的。而且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一个空空世界。”法洋大师这么一说,我竟半日没有什么话可说。

    西坡寺有一天来了一个剃成光头的年青人,他的面目有点恶,眼睛看上去象猪尿泡上划了一道线儿,眯成一道缝儿,他在法洋大师的客堂里一见面就用自嘲的方法自我介绍:“本人面目不善,过去曾经当过皇帝老儿的太监,这一世又投胎成了人,不过这一世是个普通老百姓,心想还是乘现在这个大好时机把人修练好,今世不行了,把来世修一下,看来世能不能当个大官,要不就当个能搞好多女人的大官,要是当不下一个大官,我今世也就不修了。你们说我这样修行不行?”县城的风流女人笑说:“你这样修怕不行吧,修行是无为的行为,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图报,当你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时你就已经修不成了,你已经进入了罪恶的深渊,佛经上说,一念之差,万劫不复,你快快回去吧。”光头却说:“此言差矣,你们修行之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虚伪,不把自己内心的真实东西暴露出来,而是装成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尽量把自己的各种欲望压抑住,这难道是在修行吗?这是对生命的摧残和侮辱。”光头这么一说,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在我在西坡寺的几天时间里,还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一来到西坡寺,就马上使这个小小的寺庙显出了一种独特的风景,她们聚在一起时就唱流行歌曲,还有人在跳舞,她们年轻漂亮,歌声和笑声就充斥了庙里的各个角落。我发现法洋大师忽然象变成了一个人,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向那几个年轻的姑娘讲经说法,妙语连珠,笑容可掬。我对法洋大师的表现感到不可思议,他有点太对女人关心了,关心的程度超出了一般男女之间的关心程度。我忽然对法洋大师有点讨厌起来。

    我在庙里住着继续写我的小说。

    可是现在,见银受觉得孙子不那么惹人厌恶了,儿媳妇也不那么让人恶心了。儿媳妇的声容笑貌在他的眼里甚至射出了道道炫目的光彩。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儿媳有点不近情理,心里竟有点愧疚。他在家中重新塑造着自己在儿媳眼中的形象:他忽然饶有兴味地向儿媳讲起自己在上小学校时的一件趣事,他说他的小学老师在茅房里栽有一根木棍,老师每次上茅房解手时总要两只手抓着那根小木棍,他发现了,就恶作剧地拔起小木棍,又虚虚地竖在那儿,结果老师这次解手时一抓小木棍竟仰跌在茅坑里。他这么一说,儿媳竟哈哈大笑起来。见银受知道儿媳妇是个乖觉人,会从他的话中听出弦外之意,而儿媳妇果然聪慧,问他可有什事情,他呵呵笑着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那个廖县长也真是,县上税收完不成,你批评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不完成,而实际上县上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收入可以完成,可是他现在不但不帮助我,还说什么要扯我的职,你让我怎么办?”儿媳崔芝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说:“爸,你放心,我去找他,廖县长这个人不错,有感情,会关心人,他不会不关心你的。”意识到什么后,崔芝侠忽然脸红了。

    这天晚上,儿媳崔芝侠早早收拾打扮了,把儿子往公公怀里一塞:“爸,我现在去找廖县长,把你的事儿说一说。”见银受大声说:“你去吧,代我问候他。”

    这晚上,崔芝侠没有回家。

    过了几天,县政府召开局委办会议,见银受前去参加,他刚一走进县政府会议室,坐在主度台上的廖新怀就笑着说:“见局长,前边坐。”见银受受宠若惊,追寻了廖新怀的目光去寻找什么,但是廖新怀却躲开了他的目光。

    此后,廖县长再没有说见银受的职务问题。见银受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现在,见银受恨上了廖县长,他恨他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正在服役的儿子,他恨他还因为廖新怀把他推上了不仁不义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十分肮脏和无耻。

    这个时候,代号“猎鼠”专案小组找他谈话,询问当年参于打地道的人,他没加思索就说出了廖新怀。

    罗肖说:“这人当年干什么工作?”

    见银受说:“县革委会政工组的干事。”

    罗肖抬起了目光看看窗外的天空,淅淅沥沥的秋雨仍在不慌不忙地下着,从悬挂在楼房落水管传来的叮叮咚咚的水声仿佛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扉。他觉得在这个阴湿的天气破案真有点奇怪:怎么参予挖掘暗道的都是领导干部呢?

    这天晚上已经半夜时分,我从那间小屋里走出来在庙院里散步,已经零点了,处在半坡上的西坡寺古庙现在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声,到处都处于黑暗的无底深渊。时间仿佛倒退到史前世纪,抑或是宇宙的洪荒时期,我在大院里转悠,觉得大自然现在真正是那么沉静和和谐,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里,这个地球象我一样是多么的孤独啊。它也在流浪,它也在漂泊,只不过我们人类没有体会到它的孤独罢了。

    忽然从前边法洋大师居住的地方传出了一阵阵笑声和女人的呻吟声,我循声找去,看见法洋大师门上的窗玻璃还有灯光在亮着,我悄悄走过去,趴在窗缝里向里张望,这一望让我大吃一惊,在法洋大师的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法洋大师正在和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做爱,法洋大师现正爬在女人的肚皮上动作着,他显得是那么自信,又显得是那么从容和镇静,而且看样子他还是那么懂得作爱的技巧,可以说是花样翻新,让人耳目一新。定是法洋大师知道现在庙里没有人会看他们的,所以他做得无所顾忌,有板有眼,动作整齐统一,仿佛是在作体操表演。

    我忽然又有了呕吐的感觉。

    这一晚上我没有睡着。我没有想到,现在连和尚也变成这样。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相信的呢?

    那个女人就是县城的那位风流女人,她成天往庙里跑,成天和和尚相交,但是她却和和尚好上了。

    第二天,我在庙里的院子看见了那个县城的女人,她显得很幸福,脸孔红扑扑的,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知道我住在这里写小说,就来与我拉话,她在一棵杨树跟前站住,笑着对我说:“大迪同志,你说说现在信佛的人为什么那么多?”我十分讨厌这个放荡的女人,我说:“你为什么要信佛呢?”放荡女人愣了一下,说:“我看人们都去庙里拜佛,所以我也就去了,只是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都去庙里拜佛。”我说:“人们都去庙里拜佛那是他们的事,你的拜佛那是你的事,你与别人不一样。”放荡的女人说:“我为什以与别人不一样呢?”我说:“你难道与别人一样吗?看看你的作为你的追求难道还不明白。听说你与和尚关系非同一般,是不是呀?”那女人脸红了,我说:“你怎么脸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人们都在胡说呢,我其实与法洋大师没有什么。我们的关系很一般也很正常。哎,你听到了什么闲话没有?”我说:“闲话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倒是有人说看到了你们在一块儿……”她越发脸红了,忽然笑着说:“大迪你其实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的人看见一个女人和和尚来往一下他们眼睛就发红了,总怕别人把师傅的大法一个人得了去。他们在心里其实是疾妒。所以现在有人就给我也胡说了。”我说:“你心里没冷病就不怕吃西瓜,怕他别人说什么呢。”

    一定是她把我说的话告诉了法洋大师,法洋大师在吃早饭时忽然就对我冷起了脸子,不再理我,我知道自己在这儿再不能住下去了,就向他说我准备离开西坡寺。但法洋大师却说:“你现在先别走,咱们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你走了,我到哪儿去找人说话呢。”我说:“庙里人这么多,怎么就没有和你说话的人呢。”法洋大师摇摇手:“我看不见有多少人,在我眼里,看出去的大都是野兽,人少得很。”我大惊:“怎么能是野兽呢?”大师说:“你说为啥现在深山里野兽少了呢?”我说:“我不知道深山里野兽少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法洋大师说:“我不知道什么了呢,这点小事还能难住我。”

    法洋大师仍然是每天和那些姑娘在一块儿谈天说地,谈笑风生,庙堂里成天回响着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有时候,法洋大师就把自己关在他的小屋里,同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那些姑娘中间的一些人,她们在法洋大师的屋里一钻就是大半天,出来后就显得荣光焕发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眼睛熠熠放光。我提醒自己不要干涉法洋大师的私生活,也可能是我落伍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连和尚也在搞改革开放,与禁欲主义进行斗争,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改变观念,更新思想。

    在庙里还有一个来自浙江的姑娘,她一来就缠着法洋大师把头剃了,成天抻着一个光葫芦在庙里走来走去,但是她却无事人一般,有人说她是在练习自己的定力,她的这定力确实令人震惊。她绝没有因为把头剃了而有什么不自然和害羞的表情,她显得是那么自然。我和她聊天,我问她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她说她不想再在世俗中生活,因为她的第一次恋爱被骗了,所以她看透了红尘,想遁入空门。我问她来到这儿想不想家,想不想亲人,她把我冷冷地打量了一眼,说:“你怎么说这话。出家之人万念皆空,什么事儿也就不想了。”

    我没有再与她谈下去,因为我发现她好象有点与我不屑一谈似的。

    一天,法洋大师打发我和其他人到不远处的河沟里去背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背上背一个塑料水箱,去三里路外的小河里背水,在我们出动时,我发现那个光头男人和那个光头姑娘走在一块儿,他们肩并肩,显得象是两口子在走亲戚似的,还一边说笑话,一边左顾右盼,有那么一会儿,姑娘的脸忽然红了,还伸出小小的拳头在光头男子身上打一下。我走在他们的后边,看着他们的举动,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一个在校园里,看到的是青年男女的相亲相爱。到了离庙里约摸有三里路远的水泉旁边,我们把水桶放下,用马勺把水往里灌,灌满了就背起往回走。但是就在我们背水时,光头男人和光头姑娘却不见了,我们中的谁也没有看见他们走了什么地方。大家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出现,后来我们就慢慢走了。

    太阳在我们头顶慢慢移动着,也可能是太阳没有移动,而是我们的心在动。蜿蜒的小路在我们前边思绪一样伸展着,无边无际,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在我们的前边那条小路伸向什么地方,它很可能是伸向西坡寺庙,可通过西坡寺庙后它又伸向什么地方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我背着沉重的塑料水桶,慢慢走着,思绪散乱如同天空漂浮着的云朵。我觉得自己在这条小路上已经走了几十年了,也可能已经走了几个世纪了,时间漫长的如同银河系或者河外星系与地球的距离一样。恍惚中我发现我是一个行吟诗人,我的背搭里装着如同李贺收集的生活素材,只是我没有骑驴,而是步行,我的头发在头上紧紧绾成一个髻儿,我穿着一身布衲衣服,对襟大袄,腰里紧着一个黄腰带。在我的身后,走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她应当是我的娘子,要不就是我的小妾,或者是我的书童。我隐隐记得,我好象永远在流浪,永远在漂泊,居无定所,流浪是我的生活的主要内容。

    我走得慢,也走得吃力,别人都在前头走了,我却在后边拉下好大的距离,后来我走不动了,就把水桶放下休息起来,忽然我发现了左边前方有一片树林,嫩绿的林木在这条河谷里显得分外醒目。我禁不住它的诱惑,走了过去。

    我走进这片杨树林,突然暗下来的光线就象是一盆冰凉的河水向我的头顶上浇来,我浑身的热汗一下子消失了。我只觉得空气湿漉漉的,浑身的烦燥也一下子一扫而光。我倚树而坐,把眼睛闭上,静悄悄的享受着这大自然所赐于我的美味。但是树林里忽然响起了人的说话声。似乎还有女人的格格的笑声。

    我站了起来,向有人声的地方走去。越离那声音近,我的步子放得越慢。后来我终于来到离发出声音不远的地方,我看见在一块平平整整的草地上,光头男子和光头姑娘正在做爱,声音就是从他们口里传出来的。

    他们似乎很投入,没有把外边当作一回事,也不管有没有人看他们,只是一味动作夸张地呼呼大动,就象一对勇猛的野兽,我忽然想起了法洋大师说的话,心中不禁一阵哑然失笑。

    我看着他们的爱情圆舞曲,忽然想起,在这几年里,我看到人们做爱的场景实在是太多了,不论是支行里人们失去人性后的动物式的滥交,还是在暗道里、窑洞里、小房里看见的人们交媾,人们似乎都对这事乐此不疲,趣味无穷。但是在寺庙里也发生这样的事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我听见光头男人对光头女人说:“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该干啥还是干啥,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反正在这儿连主持也在大搞男女关系,何况我们呢。我们又不是和尚,所以大可不必去搞什么禁欲。禁欲那是对人生的摧残,是对生命的玷污,所以我们一定要热爱生命,因为生命对我们来说只有一次,俗话说,人生如梦,眨眼就是百年。为何不乘现在及时享乐呢?”光头姑娘说:“你把我日了总会想出什么招儿的,哄我不哭,我算把你看透了,你不是好东西。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插进去前说得十分温柔,一旦插进去就疯狂的像一个暴徒。”“说得动听极了,就是这样的,我们男人都是这样,男人总是在性这个问题上表里不一,那也是你们女人诱惑的结果,一旦上身谁能由得了自己。”

    我在他们跟前不远处听着,觉得他们也实在可怜,跑到这地方做爱来了,既然已经看透了人生,为什么还对做爱看得那么重。

    我离开了杨树林,回到放水桶的地方把水桶背起来往回走去。

    我对这个地方讨厌起来了,我对法洋大师提出,现在回县城去。法洋大师把我叫到他的住处,忽然把屋门关了,拉上窗帘,十分神秘地说:“大迪,我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帮帮忙。”我说:“我是个人羊能帮你什么忙。”他说了他原来在渭河以南一个县上布道时认识了一个少妇,少妇有二十七八岁,人长得非常漂亮,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那时候他在县城太平寺里当和尚,与那个女人挂上了,还和她上了床,后来听那女人说她还怀了孕,因此上他给了她五千元,但又提出要她与他结婚,他说他现在不想当和尚了,他想和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女人说她回去考虑一下给他答复,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一年了,她还没有音讯,他心中十分焦急。他说:“大迪,我知道我作的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改变我自己,我只有与她结婚才能走出人生的迷沼。大迪你一定要帮我一下。”他把那个女人的住址和姓名给我说了。“你去问问,看看她倒底是什么态度。”法洋大师忽然呜呜地哭了。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早日离开这佛家之地回到家里去结婚过日子呢?”

    法洋大师擦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人没出息,总脱不了红尘,儿女情太长。你可能知道,在这里有几个姑娘和我相好,但是她们只是能让我一时痛快一下罢了,她们不能与我结婚过日子,能与我结婚的只有那个叫作杨秀丽的女人。可是她却再没有来。我实在太伤心了。”

    我有心拒绝法洋大师的要求,但是他是那么痛苦和悲伤,我是无论如何拒绝不了的。我于是在一天去了渭河南边那县城寻找那个叫作杨秀丽的女人。按照法洋大师提供的地址,我来到县城一家缝纫培训班,打听到那个杨秀丽,她正在里边给学员上课,我说明了来意,说是法洋大师让我来的,她一听忽然笑了,说:“他让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了事情原委,她又忍不住地笑了,仰起清秀的面庞:“法洋大师才佯的很,他竟然这么动情,我不过是逗着玩罢了,他竟然当了真。你回去给他说说,我说的事家里不同意,让他死心算了。”我们站在培训班的院子说话,过来过去的人都要把我打量一下,看我丑陋的样子,有的人就偷偷地笑。杨秀丽问我:“他都给你说过什么?”我说:“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们在床上的事情。”她脸又红了一下,说:“这个和尚真是……”她忽然说:“你休息一下吧,咱们弄点饭吃一下,你看你老远地来了,我也没有招待你,太过意不去了。”我谢过了她,说:“你给法洋大师还有什么话要说?”她又笑笑说:“你告诉法洋大师,世事本是一场空,他又何必太认真。”

    我回到西坡寺,向法洋大师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他听了后沉默了半天,才说:“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人生一世,无非作梦。”仰起面庞,眼里有明亮的泪水滚落下来。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忽然对法洋大师产生了同情之心。他为什么要出家呢?我把这个问题向他提了出来。法洋大师想了想对我说了他的出家的过程。

    二十多年前,他高中毕业在家务农,这时村上要一个民办教师,他和那个叫作怀怀的人是村上考察对象,可是一天村上发生了盗窃案件,有几户人家的猪和羊丢了,有人怀疑是他偷去了,于是镇上派出所来人调查事情的过程,他被叫去问话,他十分气忿,拒绝回答干警的问话,结果干警就把他用车拉到镇上派出所,等他从派出所出来,怀怀已经当上了民办教师,有人偷偷地告诉他,是怀怀在背地里告发他的,原因是怀怀觉得自己竟争力不如他,所以才使了坏心,他一听气上心头,一天晚上,他把怀怀家里的房子和堆在麦场上的草垛放火点燃了,在全村上的救火中,他一个人夹着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儿走了,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家。

    “你现在还恨怀怀吗?”我说。

    “不了,年青时的匹夫之勇已经没有了,况且他也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个孩子。他的女人也改嫁了。唉,人生就这么残酷。”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

    “我出来时发出誓言,从此再也不回去。所以我要兑现我的诺言。我不能言而无信,我要对得起我的誓言。也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要回去,法洋大师还是不让我回去。这天晚上,已经半夜时分,寺庙里忽然响起了法洋大师高声斥骂声:“往回滚!寺庙里不是养老院,你再不回去,我就要告官让把你抓去。不信了你等着。”

    我来到法洋大师的房子,法洋大师正里边训一个年轻的姑娘,那是前几天从江苏来的一个姑娘,说要出家,原因是她失恋了,她被一个骗子骗了,不但把她搞生意的十几万元钱骗去了,还把她的感情欺骗了,她想不通,就要出家。法洋大师不同意,让她快回去,可她却不回去,硬是耐在这里不走。现在看来法洋大师是非常恼火了。非要把江苏姑娘赶出去不可了。我看见那个脸孔白白清清的江苏姑娘脸忽然红了,抓起包儿就往出走,法洋大师又说:“现在不行,明天走。”但是那个姑娘脸一拉说:“我慕名而来,原来你才是个绣花枕头。你不要管我的事。我哪怕死了也不要你管。”说着就往出走。法洋大师赶忙对我说:“大迪你快快把她劝一下让她明天再走。”我赶忙追出去把她拉了回来,姑娘回来后气轰轰的,歪着脸子谁也不理。我说:“现在太晚了,你明天再走吧。”我把她劝到我住的屋子,把她按坐在我住的床上,姑娘还是气呼呼的,脸孔拉得老长,我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又给他放了点茶叶,我把茶水端到她面前:“姑娘,你喝点水,先不要生气,出门在外,你如果连自己也不会关心,别人是不会关心你的。因为你对自己也不关心,别人还怎么关心你呢。”姑娘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呀。什么事也让我碰上了。”我在屋子里的那只凳子上坐下来,看着姑娘,说:“姑娘,你今年有十八岁吧?”姑娘目光倏地一闪:“你真会说话,我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我说:“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你如果笑一下的话那是比现在还要年轻的。人说笑一笑十年少。”姑娘说:“如果活着没有意思,活的越长罪越大,越痛苦。”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恕我直言,你这人心气不平,总是跟上环境转,没有主心骨。”姑娘眼睛瞪大了,说:“这话怎么说?我不明白。”我说:“你生活中出现了不愉快的事情,你被人骗了,包括你的感情在内。这些就是你的生活环境,现在你没有从这些环境中走出来,也就是说你作了你的生活环境的俘虏。所以我说你这人心胸太狭隘。那些过去的事情是什么,那是你的真实的伙伴,它们结合起来对你进行教育,要把你早日教育成人,因为你这个人人生太顺畅了,你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也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可是你现在碰上了这些不可避免的事儿,这是你的幸运,你不要把它们看得黑暗一片。只要你走出了这个人生的误区,你的前途就是一片光明。”

    姑娘把我仔细地看了又看,说:“你怎么知道的东西这么多,而且还把人能说服了,原来我还看不上你呢。我听说你是一只人羊,把苦受扎了,现在看来,苦难却是好事儿,它可以把一个人改变了,是不是?”我说:“姑娘你真聪明。哎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我叫刘星星。”我说:“一个多么好的名字啊。那么让人想入非非。”刘星星笑了,说:“你的嘴巴真甜,你有女人吗?”我说:“刘星星,你能来到这西坡寺,说明你既是软弱的但又是坚强的。你的软弱是由于你被苦难吓怕了,从生活中逃脱了。你的坚强是你能下了决心出家,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是你做到了,所以你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姑娘。我非常佩服你。”刘星星忽然呜呜地哭了,边哭边说:“我的家里人如果有你一点点水平,我何尝能走到这一步,我何尝还要出家,他们对我先是宠爱,继则是打骂,说把他们的脸面伤了,让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后来又对我实行经济上的制裁,但是我不屈服,他们看着没有办法,就又放手不管了,唉唉,人生找一知已足矣。这真是千年等一回呀。”刘星星说到这儿忽然脸红了,目光幽幽地说:“大迪哥哥,我要和你交个朋友,你愿意吗?”我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也喜欢与人交朋友,交了朋友咱们就可以在一块儿聊天了。咱们还可以定期聚会,互相谈自己的心得体会和对人生的看法,你想想,定期约上几个朋友到一块儿交流,听着音乐,看着电视或者录相,然后听着其他人的高谈阔论,那将是多么恬适的人生啊,那多么象古代诗人所写的诗歌里的境界啊,李白所说的,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陶渊明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刘星星笑了,用手抹了一把泪水,说:“大迪,我说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咱们做夫妻,我要嫁给你,你敢不敢娶我?”我把她看了一眼,说:“这恐怕很难做到,因为我是一个人羊,而且我现在还有妻子,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我苦笑了一下,说:“星星,你是个好姑娘,你别说与我结婚,就是你提出与我交朋友,就已经让我感激得无地自容了,我怎么还敢与你结婚呢,你这么一搞可是让我在这地球上无法容身了。”刘星星笑说:“你们文人都说是很风流的,你怎能么一点儿不解放呢,唉,真没劲。”

    第二天,我给法洋大师谈了刘星星的情况,末了我说:“师傅让她再住上一段时间,她现在已经能想通了,让她再住上几天,那时候她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她走在路上你也就不操心了,所以我认为让她再住上几天比较好。”法洋大师笑说:“你可千万别坠入情网。我看你的眼睛现在已经发出亮光了,你可一定要守住阵脚,不能自乱阵地,须知道,最危险的敌人是自己,是藏在心中的恶魔,你如果稍微不注意,恶魔就会在你心中生长,把你整死,要不就整个七零八落。”我故意说:“如果说是这样,那我倒希望恶魔能出现,把我整个七零八落,让我也美丽一回,害上一次风流病。”法洋大师笑了:“你这人不可救药。”

    在后来的几天中,刘星星天天追我,要我答应和她结婚,我于是躲她,一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寺庙的大院里,我就赶紧转身走开,不与她打照面,她也知道我在躲她,就故意在寺庙里等我,有时还大声呐喊,惹得一个庙宇里的人都看我。但是时间一长,她就打了退堂鼓,不再和我来往了,可是却把那个叫作光光的小伙子粘住了,成天与他在一块儿谈天说地的,十分的热火。

    我在寺庙里住了一个多月吧,有一天,我给法洋大师说了我要回去,他让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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