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官与民的故事-追捕与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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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把县城搞得乌七八糟的时候,我仍然住在那座半截楼上的空房里,晚上出去恶作剧,白天在里边写我的小说。没有人干扰我,也没有嘈杂,半截楼房里十分的安静。我现在已经无法计算我用小铜铃震碎了多少房门和玻璃,震裂了多少小车的轮胎,也没有计算有多少人在我的小铜铃下显出了原形,或者暴露出了他们的隐私。总之小县城一片惊慌,天还没有黑,人们就已经把屋门紧紧地关了,晚上在屋里哪儿也不出去,因为据说出去不安全,有人甚至传言说县城现在出现了一个怪物,专门抓有经济问题的人,这个怪物法力无穷,变化无穷,谁拿他也没办法。这个怪物专门晚上出来活动,专门晚上对当官的进行侦察,发现谁有问题就找谁的麻烦,把他们的门或者窗玻璃震碎,让他们全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于传言越来越厉害,于是公安机关全面出动,全城搜查,但却没有查到什么。于是人们越发惊恐了,到处都在议论那个厉害非凡的人物,由于对这个人物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供人们议论,所以有关这个人物的形象也就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听了后哑然失笑。

    大概正是我麻痹大意的缘故,一天我上街后放松了警惕,把那个小铜铃在大天白日下拿出来震碎了一个专门卖假货的橱窗上的玻璃,当时围在周围的人都大声叫好,还有人要把那小铜铃拿去看一下,但就在这群人中刚好有便衣警察,他们看见后就问我那东西叫什么名字,说着就从衣兜里往出掏手铐,我一看见那明晃晃的东西就撒开腿跑,于是警察们就开始追我了,但我跑的快,他们追赶不上,我回到“家”里,扒在门洞里往下一看,楼下有好多警察在向上望着,还有人拿着报话机喊着什么,有的警察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枪口全都对着楼上。有警察开始喊话了:“楼上的人羊你听着,我们已经把楼房全部包围了,你只有放下武器才有出路,我们现在给你十五分钟,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执迷不悟,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我站在那个房间的没有窗户的窗户跟前,看着下边,我说:“你们胡说啥呢,我犯了什么罪让你们这样大兵压境?你们是不是把谁搞错了,追赶到这儿来了。”那个喊话的警察不耐烦地说:“不许你耍花招。你要是再不把东西交出来那我们可对你不客气了,到时候我们就要往上攻了,我们手中的枪不是吃素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忍让是有条件的。”我说:“我没有什么东西,你们把人搞错了,你们要是再对我这样胡说八道,我也会对你们不客气的。你们别看我只有一个人,但是正义在我一边,真理在我一边,你们总不能用枪把正义和真理镇压下去吧。”那个喊话的把表看了一下,说:“最后二分钟。”

    我把那个小铜铃拿出来,放在阳光下看着,小铜铃全身光华四射,熠熠闪闪,里边仿佛有许多小小的太阳。我把它对着外边马路上停放的公安局的小汽车,狠劲敲了一下,于是那辆小车立即翻倒在马路上,坐在小车里的一个警察从里边滚了出来,跌在马路上大声地“哎呀哎呀”的地叫了起来。我对着窗口说:“看见了吗?你们要是再围着我不走,我就把你们的车子全部震碎,你们走不走?啊?”那个手拿报话器的警察立即和下面的几个警察商量了一下,说:“好吧人羊,我们现在全部撤回去,但是你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这座楼,你能答应吗?”我说:“我在六个小时之内离开。”于是那伙人撤走了。

    我在楼道里四处转悠,看着下边,寻找可以逃走的路子,我看见了下边楼房跟前的一条窄路,它通向巷子里边,那条小巷子我走过,可以从它那儿走到城外去。我于是决定从那儿逃走。我把写的小说稿子包好装在一个小纸箱里,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钟,我在那儿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顺着楼梯下到底层,从底层向那条小巷子走去。忽然在我周围响起了高吭的呐喊声:“快抓人羊呀!人羊跑啦!”

    我知道公安上是不肯就此罢休的,果然是这样,我不禁生了气,我边跑边敲小铜铃,我听见马路上传来了叭叭的轮胎爆裂的响亮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人们惊叫声,我撒开腿大步大步地跑着,风在我的耳边呼呼在响着,我不知道我的速度有多快,我只看见马路上的人们全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情,好象我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随时会把人踏死。这样的感觉经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后,我发现我来到城外的一条小河沟里,小河沟里溪水潺潺,树枝上果实累累,小鸟啼鸣,十分的优雅和静寂,这真是世外桃园。我竟着了迷,站在那儿傻愣愣地着看着这大自然的杰作。

    我看了一会儿后,心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寻找住的地方,但是小河沟里却没有可以容纳我的身体的地方,只有一个东倒西歪的小小的看果子的庵房在树林里孤伶伶地立着,我走过去看了看里边的地方,还可以凑合住下,只是太局促了,太窝憋了,但是现在我只能在这儿住下了。

    我爬上小庵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想,公安局是不会追到这儿的,这个地方太偏僻了,也太荒凉了,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羊跑到这个小河沟里的。我把我的小铜铃拿出来看了看,它还是那么光滑,那么闪亮,那么璀灿夺目,我没有想到它竟是那么神奇,那么让人不可思议。我现在还不知道它带给我的是福是祸。

    一轮弯月从东边天上升了起来,淡淡的月辉水银一样洒满了大地,小河沟里朦朦胧胧的象是罩上了一层薄雾,没有人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也没有城市的嘈杂和污浊,这里的空气仿佛是透明的,我闻到了在城市里所没有的气息,这里的空气里有一股香甜的味儿,我想那可能是河水和树木的缘故。我休息了一阵子,身体里仿佛有了些力气。我从小小的庵棚里下到地上,独自大小河沟里转了起来。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得把我的处境好好想一想,究竟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现在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公安机关绝不会放过我的,要知道我可是把他们的不少小车震碎了呀。在这个社会上还没有一个不是犯人的人能对公安这样对着干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害怕了。

    我必须离开县城,离开这块我十分熟悉的土地,我在这里已经很难再生活下去了。我已经触怒了公安部门,而且在县城发生的所有被我用小铜铃震碎的事故都有会算在我的头上。按照现行的法律条文,我被判刑是没有问题的。一想到我将被判刑,我的头就象斗一样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在那个小庵棚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未明,我就起身向南走去。我背着我的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儿,脸孔肮脏,步子踟躅,沿着一条泛着白光的小路向前走去。我不知道在我的前方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至于在我的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不走不行。

    太阳在我的左侧升了起来,明亮的光线就象警察的目光,把大地的肠肠肚肚照得一片透亮,所有的秘密都在明亮的光线下面暴露无遗。我看见我的影子在太阳光下象一条有气无力的带鱼。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剥了内脏的牛皮,软软地在天空下边飘浮着,它没有一点重量。在我的周围,天气是那么好,空气是那么好闻,大路是那么光滑,行走在路上的行人是那么惹我喜爱。我望望天,又望望地,还不时抬起头看看我后边,没有人跟踪我,也没有有人跟踪的迹象。现在大地还没有全部从沉睡中醒过来,到处还残留着夜的痕迹,夜的痕迹是那么明显,我在那些村子的树木上,在村子周围的田野里,在那些走起来摇摇晃晃的行人身上发现了夜的痕迹。我在盛开的油菜花上发现了夜的痕迹:夜的痕迹是以光明和鲜亮出现的,它没有带有一丝晦暗或者杂色,夜的痕迹是那些闪光的露珠,是在清晨明亮光线里出现的硬铮铮的庄稼的碧绿的叶子,是清晨起来好闻的空气,是带有一种甜沁味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不明白,在那么黑的夜晚里,夜色竟孕育出那么美的东西。

    我慢慢走着,到下午时,我估计走了有六七十里路,前边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庄很大,看起来大概有上千口人,村子的人们看起来已经脱贫致富了,到处都建成有明晃晃的楼房,楼房都千篇一律地砌有白亮白亮的瓷砖。村口有一家是打楼板的,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场地上忙活,有的给楼板上浇水,有的在搅拌机里和灰,还有一个人正在打开水泵抽水清洗石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堆放着一大堆从什么工程上拉来的用毕了的废旧钢筋和钢丝,那是他们用来作楼板的筋用的。用这样的钢筋会不会出问题呢?

    我走近那个正抽水清洗石子的老汉,说道:“大叔,在你们村上找点活儿干,不知有没有需要的人家。”那老汉把我打量了一眼,有点惊奇地说:“你怎么长得有点象羊呀?”我笑笑说:“你说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老汉把我又看了一眼,说:“这件事儿我拿不定主意,你去村上一个叫作亮娣的家里问一下,看她要不要人。”接着那老汉又告诉了我亮娣家所在的地方。

    我来到那个叫作亮娣的家里,向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妇说了我要打工的事,又说了那个老汉让我到她这儿问话,那少妇把我打量了好久,说:“你都能干啥?”我扳着指头告诉她:“我会下苦力,会管账,还会对企业进行管理,当然我还会推销产品。”我停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我会讲故事,我的脑袋里装了无数的故事,古今中外的,要什么有什么。”那少妇笑了:“真的?”她露出了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珍珠一样。让人顿生怜惜之情。她说:“那你就留下吧,在这里把账给我记一下。我每月给你五百元,但是有一点你必须遵守我这里的制度,不能乱来。当然你如果有时间也可以讲讲故事。”那少妇又把我看了看,说:“看你年龄不大吧,怎么这么瘦啊?哎你是哪里人,有没有身份证?”我说我是北边原上人,身份证丢了,现在还没有补发下来。我让她放心,我说我是一个老实人,只不过我这人长得丑陋罢了,但是越丑陋的人心肠越好,就象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驼背的撞钟人加西莫多,他人长得虽然那么丑陋,但心肠却是那么好,他的忠诚、勇敢、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卖技女子爱斯梅拉尔达。那个叫作亮娣的少妇笑说:“这个故事是外国的吗?”我说:“是法国的,是法国的那个叫作雨果的作家写的,这个故事已经拍成电影了,咱们国家已经放映过了。你没有看过?”亮娣苦笑了一下:“农村人能看什么?成天和土地打交道。”我说:“怎么和土地打交道,你们不是现在已经脱离了农村的生产方式了吗?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搞商品经济了吗?现在你们有了厂子,你们的身份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亮娣摇了摇头:“农民并不能说他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不是这个样子的,有的人有了钱,但是却是个守财奴,没有一点变化。”我恍然,亮娣说的话一点儿不假,最大的变化应该是文化上的变化。

    我在亮娣家里住了下来,这个家庭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家庭,亮娣的丈夫和他的弟弟共同娶了姊妹两,亮娣的妹妹嫁给了丈夫的弟弟。但我发现,那个叫作宝宝的亮娣妹妹的丈夫却是个半斤面,脑子不够用,有时候,他好长时间不在家里,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住的地方是亮娣家在院子前边的一间平房,平房建得十分粗糙,房顶上有露水的痕迹,但是这个房子有一个好处却是玻璃宽敞,屋里光线好,晚上这个家庭显是有点奇怪,亮娣好久不睡,而亮娣的丈夫却大多数时间不在家里,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亮娣也从来不在我跟前提起她的丈夫。

    我的工作比较轻松,平日里把账记一下,有时候出去到远处什么地方收一下账。有时间了我还要到工地上干活儿。吃饭是在工地,有一个中年女人给我们做饭,一般是面条、稀饭、馒头和平常的菜,油水很少,但是油辣子却不限量供应,你爱吃多少都可以。但是那东西你能吃多少呢?除非你不想让你的胃好好存在下去。亮娣的丈夫水宝有时说:“没有人家把油辣子放开让工人吃的,只有我这个老板是这样,你们也可以看出我对你们是多么关心。大迪你说是不是?”我只得赶快点头。

    水宝有时候开了拖拉机去送楼板,他走了后工地上就有人讲水宝的故事,说水宝只所以张罗把亮娣的妹妹给他的弟弟娶了来,是因为亮娣的妹妹在这儿帮工时水宝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摔不了手,所以只得把她给弟弟娶了过来。但娶过来后却给水宝做了好事,他时不时溜进宝宝的房子和弟媳睡觉。开始还躲着亮娣,后来干脆不躲了,正大光明地睡了起来,再到后来连孩子也生下了,生下的孩子把水宝象的一头抵了个仰面朝天。后来亮娣看见没有办法制止,也就听之任之,但是人的思想上却受了刺激,原来一个好端端的媳妇现在周身子有病,脸黄黄的,象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工人们还说,现在水宝家里其实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夫多妻制,水宝真是好福气。只是苦了亮娣。他们问我晚上看见没看见水宝去弟媳房子过夜,我说我不知道。有一个年轻工人笑着对我说:“大迪你可要小心呢,说不定亮娣会看上你呢。她这个人爱才,听说你有才她就会把留在她身边让你经常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她就会让你上她的床,和你在一块儿作爱,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害怕,你大胆地干,她会赏识你,给你给很多钱。”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并没有把工人说的话放在心上,但是这天晚上,工人们说的话在我身上应验了,亮娣把我叫到她的卧室里去,让我给她讲故事。

    “大迪,你今晚上给我讲讲故事,把你外脑子里的故事往出给我倒一点。”亮娣坐在柔软的蒙着大红床罩的席梦思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紧身的质地很好的粉红色针织内衣,粉红色的针织内衣把她的脸膛衬托得越发艳丽和妩媚。她的眼睛闪动着一股梦幻般的光芒,怅惘迷离而又若有所思,就象刚刚出浴的贵妃。她用嘴向茶几上努了一下:“那儿是我刚刚给你沏的糖茶水,你先喝一下,想想,看给我讲什么故事。”

    我有点局促不安,脸红心跳,全身发热,目光也没有放的地方,看哪儿似乎都觉得不合适。偷偷地看了一眼亮娣,她正脉脉含情地盯着我,眼里的意思丰富极了,她好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了你写的小说,原来你还是一个小说家么。我没有想到你竟这么有才华。把你放在农村里真是太可惜了。哎,你原来是干啥的?”我看了她一眼,说:“我原来是一家单位的小职员,可后来我辞职了。”我端起那个茶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啊,真甜!我又看她一眼,说:“可是这黑天半夜的,万一你的丈夫……”她笑说:“你不用怕,他到晚上不会回来的。他现在已经对我厌倦了,她对我的身体的厌倦就象我们厌倦自己身上的垢痂一样。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们姊妹两个嫁了他们兄弟两个,可是他的弟弟却是一个二百五。于是我的妹妹就转过来与我争夺他,我的妹妹当然年轻,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再与她争夺他,所以我就容忍了他们的行为,但是在我的心上却是刀子在扎,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她忽然把穿在身上的针织内衣脱了,只剩下里边的一个透明的薄如蝉翼的无袖桃红色小袄,那小袄把那一对雪白的乳房紧紧兜着,这就越发使那双乳房突出了出来,横空出世般醒目。

    我的呼吸越发紧张起来,我觉得自己坐在了一座火山口上,火山的溶液正在滚滚奔流,快要冲到我的身上,把我溶化了。我盼着这种快乐的溶化,我盼着这种痛苦的溶化。几年来,我还没有碰上一个女人能这样对待我,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可以这样把自己心中的痛苦流水一样倾吐出来。我感动了,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亮娣有点紧张,颤声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笑说:“我被你感动了。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讲故事。”

    我停了一下,思想着该怎样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就我平时读的书而言,我的头脑里边装的故事可以说是牛载马驮,但是现在我却一个也讲不出来,那些故事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有点惊恐,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的汗水,亮娣笑说:“你别急,看你现在满脸的汗。”

    蓦地,我的经历电影一样从我的头脑里闪了出来,于是,我向她讲起了一个变成人羊的人的故事。我把自己这些年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揉合进去,我讲人羊在城市里被人进行展览,被人追杀,人羊和狗和羊在一块儿生活的情形,我讲人羊如何吃草,如何在羊群里和羊卧在一起,又如何被刽子手拉住准备宰杀,但是最后却又如何逃脱,如何把刀子架在杀羊的人的脖子上把他们吓得半死,我讲人羊听到的世上的奇闻逸事,我讲人羊如何没有把毒品送出去,我还讲人羊如何写了一部小说,没想到小说里的故事却在现实中发生了,现在人羊也不知道倒底是故事是真的还是现实中的事情是真的,就是破案的人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小说影响了盗窃案,还是盗窃案影响了小说。总之,现在乔城县可以说是乱成一锅粥,谁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说到人羊的那只小铜铃,我讲了那只小铜铃是如何把县城的小车的轮胎和玻璃震碎,把那些漂亮的高级别墅门窗上的玻璃震碎,亮娣听得哈哈大笑,就象一个没肝没肺的女孩子。我讲完了,她却陷入了沉思,好久才说:“唉,那个人羊真可怜。哎,也不知道人羊的妻子对他可好。”我摇了摇头,说:“人羊离开她的老婆已经两年多了,人羊现在不知道他的妻子与别人结没结婚。人羊现在还在到处流浪,公安机关还在到处追捕他。要把他抓住判刑。”

    房间的空气现在象要凝固了似的,亮娣不作声了,脉脉地看着我,目光里好象有一把温柔的刀子要把我的心挖开,我的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脸膛涨得通红,忽然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声音:“大迪你今晚上不要走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疑心是听错了,看着她,她的目光里象要淌出水来把我淹没了。她慢慢伸出白嫩的手臂:“大迪,你上来吧。”我浑身一震,说:“亮娣,这……”她不言语了,把身上穿的那件短袖内衣脱了,又起身把裤子也脱了,现在她赤条条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就象一个祭坛上的羔羊。温柔的日光灯洒下柔和的光辉,在她身上涂抹着。她的身上一片雪白,嫩的掐一下能滴下水来,那坚挺的乳房,那修长的大腿,那细腻的肌肤,那飞瀑般的乌发,那柔美的曲线,那三角区星点般的金黄色的阴毛,都象是鬼斧神工造出来似的,让人神往,让人顿觉自己心灵的肮脏和污浊。那不是一般的人体,那是人世间的杰作。我傻愣愣地看着她,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了,我的胸膛那儿象擂响了一面大鼓,咚咚地响,我的耳旁象有飓风在刮过。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对我这样,让我在苦难之中总有一种温馨等着我。但是现在我应当怎么办,我拿不定主意。身子象风中的树叶一样在发抖和打颤。她看出来了,起身对我说:“大迪,你别怕,我那男人不会回来,他现在正在厂子和我的妹妹睡觉呢。我们姊妹两个共同伺候他一个人,可是他却还不知足,有时候还在外边偷着吃,碰上那些风流女子了他步子就迈不开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的脸色现在呈现出一种少有的苍白,那情形让人十分心疼。我说:“亮娣,你不知道,我是人羊,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身上长有羊毛,我的腿也比别人的细,而且我在生活中有时候还偷着吃草,有时候有好几天我也不吃饭,但是我却不觉得饿。而且,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和羊在一起总比和人在一起亲热,和人在一起我总觉得憋曲和窝囊。但是和羊在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我原来还和羊在一块儿睡过,我和羊在一块儿睡觉时,我觉出了在人群中所没有的温暖……”

    她在我讲的中间默默地坐着,也不穿衣服,就让身子在灯光下赤裸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忽然就有眼泪汩汩地滚落下来,她哭着说:“大迪你真可怜。我没有想到在世上还有人变成羊的,你真是把苦吃够了,你多可怜啊。我的大迪啊!”

    这一晚,亮娣在我的怀里温柔的象一只羊羔,她的温柔象泉水一样在我身边翻腾,浸泡着我,冲激着我,让我的身子在急风暴雨中发狂发怒。

    第二天,我正在亮娣的床上睡觉,村上有人喊亮娣,说公安局来人打听一个人羊的人,问亮娣见没见过,我听了大吃一惊,就要爬起来出去,但亮娣一把按住了我:“别动。”她慢慢起身走出屋子,对站在院子的人说:“我没有见过。”外边的人说:“听说你们家来了一个外地人在干活儿,可别是他了。”亮娣说:“不是,那人只干了两天就走了。”

    我听见他们还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脚步声就向外走了。

    亮娣回到屋里,我已经起来了,我对她说:“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给你惹麻烦。”

    亮娣目光一瞪:“不行,你不能走,我现在不让你我走。你就住在这儿,这儿比哪儿都安全。再说,你现在能到哪儿去呢?你这个样子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发现的。”

    “可万一有人给你找事呢?我不想连累你。”

    亮娣忽然呜呜地哭了,说:“大迪,我现在离不开你,我不想让你走,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不想让你走,我不怕出事,我不怕有人笑话,我想活出点人样来。我不能再这么憋曲下去了。”

    正在这时,亮娣的男人回来了,他进到屋里看了看,说:“怎么生死离别呀?这么伤心的。你他妈的鬼东西那天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你他妈真会勾引女人,不过,我不想与你怎么样,她既然看上你,你就和她多睡几天,她这几年受了旱了,你多关心她也就是对我的工作的关心和支持。你说呢人羊同志,听说公安局现在正四处找你,只有躲藏在这儿才最保险,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保险。”

    亮娣的男人是一个瘦猴样子,瘦头,瘦身子,一双眼睛鬼鬼崇崇的,不怀好意,但是他对我采取这种态度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有点尴尬,也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现在就走。你们为我受牵连不值得。”瘦猴男人笑说:“她不会放你走的,你就多住几天,或者多住几个月也没有什么。”亮娣说:“大迪那你就不要走了。”

    我现在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不知道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但亮娣的男人不让我走,她也不让我走,我确实难了。而且我也对亮娣的男人的作法理解不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作,按说他应当把我打上一顿,要不就把我大骂一顿,顶不行也要把我赶出去。可是他却没有这样作,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情使我难以接受。

    我无法走脱,只能在这儿住下来,亮娣每天都给我做好吃的,让我睡好吃好,不干什么事情,她的男人好久不回家,她正中下怀,成天和我在一块儿作爱,她在床上的贪婪和高亢让人对她不由得刮目相看。觉得她并不是一个性欲淡漠的人。她其实是一个性欲很强的人。这样住了几天后,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受到一个女人强奸的男人。我并没有在她身上得到了什么,相反,她却从我身上取得了某种乐趣。

    这种思想一出现,我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低沉,我对亮娣说:“你让我走吧,我不愿意在这儿住下去了。”亮娣笑笑说:“怎么了大迪。我难道惹你了?你怎么脾气这么坏啊。你在单位很可能出不开,经常受气对不对?要不你怎么会变成一个人羊呢?我想这是十分肯定的。”我恼了:“你胡说!我变成羊不变成羊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亮娣没有恼,说:“我对待你不好?”我说:“你如果不好还好说。”亮娣沉吟了一下,说:“大迪你帮我办一件事情行不行?你办了后再走行不行?”我说:“什么事情?”她说:“我最近听说我的男人又在外边挂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县城的天外天酒楼,是一个舞女。你去帮我查一查,把这个女人的名字给我查清?”

    我看着亮娣,她的意思十分清楚,她的意志也十分坚决。我答应了。

    我拿着她给我的几百元,乘车来到县城,这个县城离我们家乡的县城有百里之遥,在这儿没有人认识我。所以我不用有什么害怕。但是究竟怎能样才能把那个姑娘找见,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亮娣也没有向我说出那个姑娘的相貌特征,所以我现在还是没有办法找出那个小姐的。但我得想办法。

    我来到天外天大酒楼,找到里边的经理,我向他提出在里边打工,我说我也不想挣什么钱,只要每天能给我一碗饭吃就行了。经理把我的证件(那是我原来在支行发的身份证)看了看,又问了问我的有关情况,诸如什么地方人,什么文化程度等,还问我有没有媳妇,有没有孩子。我具实说了,经理看我老实,把我的身份征收了作为抵押,答应让我在他们的酒店干活,但他却提出每月给我二百元。他分配给我的工作是每天把酒店里的垃圾拉走,并从订货单位把诸如什么啤酒、饮料、卫生纸等东西拉回来。

    我在这儿住了下来,每天把分配给我的工作干完。

    天外天酒楼里有多少女孩子我去了好几天后也没有弄清。她们上班的时间大都是晚上。有的要干到清晨,还有的要被嫖客接到外边去过夜。我去了几天后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在小姐们中间,有的人有固定的男人,这些男人大都是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走到酒楼里就象来到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和大方,有的人一走进包厢就被小姐一下子包围了,把他抬起抛在空中。然后又把他的身上的钱一下子掏光。有一次,这个县城民政局一个上了年龄的局长到这儿来租一个小姐,一定是这个局长经常到这儿来的缘故,他一走到,那些小姐就把他包围了起来,她们有的扯他的腿,有的拧他的耳朵,还有的在他的身上胡乱摸揣,把他的钱掏出来让别人拿去买吃的东西。局长大声叫屈,但却哈哈大笑着,十分的得意。后来他给老板说他晚上要一个小姐,老板于是就打发一个小姐去他家里,但那个小姐却不去,说他那么老,局长就笑说:“正是因为我老了,你怕什么。我又把你吃不了。”那位小姐还在忸怩,他却抓住人家的胳膊,硬是把那位小姐拉走了。

    一天晚上,天外天酒楼来了七八个客人,大都在二三十岁左右,从他们脸上的气色看来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有人腰里别着手机,有人手上戴着钻戒,还有人手脖子上戴着明灿灿的金表,一个仿佛是头头儿的人脖项里还戴着金项练。他们一进来老板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转。把里边的所有的小姐都叫出来站在那里让他们挑选。他们象挑选牲口一样把那些小姐转着看了看,看看她们的脸蛋,看看她们的腰肢,看看她们的胸部。他们还伸出手把她们的脸子扳着转了转,并且把几个姑娘的嘴巴用他们的手指往上推了推,使姑娘们的嘴巴和口腔里的牙齿露了出来。那几个姑娘都忍住了,没有吭声,但是有一个姑娘却不同意了,她拧着眉毛,说:“我是人不是牲口。你不要来这一套。”那个长着一张胖脸孔的老板样的汉子眼睛瞪大了:“噢喝,牛皮的很么。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舞厅里立即响起了一阵淫邪的笑声。胖老板对舞厅老板说:“把这个小姐给我挑出来,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怎么样?”老板是一个脸色有点铁青的汉子,那是纵欲过度的象征,他向那个刚才顶撞胖老板的姑娘说:“还不快向黄老板赔礼道歉。”但是那姑娘却鼓着脸子不说话,把舞厅老板晾在一边。舞厅老板脸上有点挂不住,声色俱厉地说:“荣荣,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开除你。让你离开我们天外天酒楼。”那个叫荣荣的姑娘看了一眼老板,慢慢走到那个老板跟前,低着眼睛说:“对不起。”说完走到一边去了。

    我站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把舞厅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我看见那个叫荣荣的姑娘眼里含着泪水,但是她却没有让那泪水滚落下来。她咬着牙,有点苍白的脸膛上显出了一种叫作绝望的情绪。我有点同情她。我来到天外天歌舞厅已经有了好十几天了,但是却一次没有和这个叫作荣荣的姑娘说过话,我记得我来到这里时她已经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人,只听得别人说她是千阳人,家里比较穷,有一个弟弟上学,要她供他。再的就不清楚了。但看样子她在这个场合里并不快活,她好象有满腹的心事。有几次,老板问她晚上接不接客,如果接的话能挣好价钱,但是她却没有接过一次。于是老板就对她有了看法,认为她这人头脑不活,把什么事情看得太死。但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荣荣就是那个亮娣的丈夫钻的情人。

    舞厅里的气氛总是活跃不起来。大概是由于荣荣的关系吧,那个胖老板在跳舞中间不时拧过头看荣荣,但是荣荣却眼光始终盯住脚下的一个地方。后来事情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个胖老板忽然丢下手里的舞伴儿,走到荣荣跟前,两把手伸出去从两边把荣荣的嘴角扳住,使荣荣的脸颊一下子变了形,就象一具怪兽,胖老板说:“我今晚上把你包了,我是处男哩。”没有想到荣荣也照此办理,把胖老板的脸颊也扳住,说:“我是处女哩。”胖老板说:“你一晚上多少钱?”姑娘和他在舞厅里转着步子,说:“你钱再多我不卖。”“不卖由不得你。”“吃屎的还把屙屎的鼓住了。”“你骂谁呢?”“你听错了吧。我怎么能骂人呢。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听见我的话。”

    我一下子对荣荣有点刮目相看。

    这一晚上,她没有屈从那伙人的淫威。

    我对这个天地的生活不感兴趣,但荣荣却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记着亮娣的嘱咐,所以也就格外留心看她的丈夫什么时候来。大概在我来到天外天大酒楼的第十五天吧,那天晚上亮娣的男人来了,我躲藏在一个包间的角落里看着他,他刚走到酒楼,里边的小姐就吆喝一个叫荣荣的小姐赶快去接客。于是我看见了荣荣小姐从里边走了出来,立马把亮娣的男人接了进去,在包厢里就响起了他们的叽叽咕咕的笑声和说话声。

    我犯了愁,该不该向亮娣说那个叫作荣荣的小姐。如果说了她会怎么办,如果不说她又会怎么办。我拿不主意。但是第二天我还是离开了天外天酒楼,我在走之前把我的身份证要了回来。那个经理对于我这么快要离开有点愕然,但是他还是同意了。我来到亮娣所在的村子,我把我看到的有关荣荣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她听了说:“好吧,我感谢你,你要是想离开我那么你就马上可以走了。”亮娣给我付清了工资,又拿出我的小说稿交给我:“你走吧。”我接过了她交给我的东西,说:“你不会把那个叫荣荣的姑娘怎么样吧?”她嘿嘿一声冷笑:“你管的事情太多了吧。”

    我离开了亮娣的家,走出了那个村子,在渭河套里的那些村子寻找工作,但却一直难以找下,我只所以难找下的原因是因为我相貌太丑陋了,人们只要把我看上几眼,就会发现我的人羊的特征。虽然找不下,但是我不急,我现在最为操心的却是天外天大酒楼里的荣荣小姐,我不知道亮娣对她会怎么样。所以我有意识地到那个县城去走动,但是当我在一周后去那个县城走动时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天外天酒楼里一个小姐死了,死于她的卧室里,目前警方正在调查此事。那个死了的小姐就是荣荣。

    我去找亮娣,我对她说:“是你把荣荣害死了?”她嘿嘿一声冷笑:“是你把她害死的,如果你不把消息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心里犯了迷糊,对她说:“你平日既然对你的丈夫那么容忍,为什么现在又是那么歹毒。”她嘿嘿一声冷笑:“那是你不了解我,我只能让他和两个女人来往,可是他却超出了界限。所以我要采取措施。”我大声说:“你不是人,你是一只野兽,你比毒蛇还毒。”她说:“随你怎么说吧。”

    我气忿不过,转身跑出了亮娣的屋子,我把那只小铜铃拿出来在她的院子狠劲敲着,立时,她家屋子楼房上的所有玻璃和门窗都哐啷哐啷地碎了,那些门板也碎了。亮娣从屋里气急败坏地跑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件什么东西,要打我,可是突然之间,她又猛地扑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她大声嚎哭的当儿,我从容地走出了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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