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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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韶山回来,已是1967年的三月了。学校终于没有复成课。不久,全国武斗成风,连我们这座闽南小城也能听到两派争斗的枪声。又过了一年,我们就上山下乡去了。

    刘铁军选择了一个山村,这个山村是本地区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山村,听说工分值只有2角7分钱,也就是说,一个农村强劳力劳作一天,只能挣到2角7分钱。李燕、叶美英、黄超明、江汉夫都跟他一起去。严芳芳不久前和倪为民老师结了婚。当时为了逃避上山下乡,许多女知青匆促结婚,种下不幸的种子。但严芳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爱情。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林如茵没有选择和刘铁军一起去,而是选择了一个离我们小城很近很富裕的村庄,从城里坐车不到一小时,就可以在村口下车。工分值也让知青们十分眼红,1元2角钱,比城里一般工人的工资还高。我自然选择和如茵一起去。

    刘铁军他们是打着一面红旗去的,旗上绣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刘铁军他们是在全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誓师大会上接受这面旗帜的,会议一结束,他们就出发,谢绝一切车辆,打着背包,步辇,迈开双腿走着去。他们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再来一次别开生面的新长征。

    与刘铁军们的轰轰烈烈相比,我和如茵选择悄然离去。

    有一次,严芳芳夫妇来看我们,这时严芳芳的体态已经不同往常,如茵说,是不是快要当妈妈了?严芳芳十分甜蜜地点着头。倪老师对我说,陈友山,你们怎么样?我说我们没那一回事。倪老师哈哈大笑,说这种事,迟早的事。我们是过来人。这时,严芳芳伏在如茵的耳朵上悄悄地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笑,我只好也跟着笑。这正应了本城一句闽南话,人家笑知道的,你笑不知道的。意思是,你是傻人一个。

    我想,我宁可傻,也要坚守我的爱情。

    在农村几年,我和如茵的关系似乎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从前。她和我说话,不看我,看一个我永远拿不准的地方,而且,她和我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除了出工劳动,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书,古今中外名著。而我,开头有点心神不定,后来也看书,看从家里拿来的医学书籍。有时,她会突然对我说,你的衣服穿少了。有时在劳动中,她会在我感到口渴的时候,给我递过一碗水。当我主动关心她的时候,她却又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在外人看来,我们走得很近,是很般配的一对。然而,我们始终是两条平行线,再近的距离也不可能交叉。对于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我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在弥漫着凄凉的小路上行走。

    然而生活是宁静的安稳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特别是在安静的夜晚,每当看到她窗前的灯光,我就有一种近似幸福的感觉。

    恢复高考时,我们同时考上大学,她上的是省师范学院中文系,我上的是省医学院临床系。临别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句,对不起。我说,对不起什么?她说,你知道的。我说,有一问题,我一直藏在心里。她说,你问吧。我说当初你为什么不选择和刘铁军一起下乡。她说你看不出来?我说是李燕?她笑了一下,笑得很平静。

    刘铁军很快就显山露水。下乡一年,他当上大队党支部书记,不久,他们大队被评为全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他当选为省党代会代表,不久,被保送到省工业大学读书,成为人们十分羡慕的工农兵大学生。我们考上大学的前一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地区制药厂当技术员。第二年,李燕考上地区师范学校大专班,毕业后他们就结了婚,那时,刘铁军已经是制药厂的党委副书记了。

    接下来刘铁军更是一帆风顺,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以城市经济为中心,地改市,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这个地级市的副书记,然后是市长、市委书记。在他任上,我们家乡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关于他种种舆论也四处传播。

    江汉夫一直没考上大学,1975年办病退回城,在中山公园门口摆水果摊。后来开水果店,再后来水果店变成水果花卉公司,最后做房地产开发。他是刘铁军手中的一张牌,本市民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纳税大户,市政协常委。

    刘铁军在同学中赢得口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黄超明父母亲的孝敬。在乡下,黄超明是刘铁军手下学大寨的突击队长,在一次修公路时,死于炸山事故。刘铁军一直把他的父母亲当自己的父母亲。在当上领导干部有了条件之后,干脆就把他们接到家里,亲生父母亲一样地养着。反倒让自己的亲生父母另住。弄得成了家之后的李燕要两边跑,一个人照顾四位老人,忙得团团转。

    叶美英在黄超明去世之后,伤了两年心之后,嫁给一个小她三岁的工人,我们都不知道她爱人的大名,只跟着她叫小崔。小崔为人勤快,对叶美英言听计从,他们生了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儿,并且把她培养成博士,去了美国。可惜小崔没福气,女儿成亲前夕,得癌症去世了。

    倪为民后来当了教育局长,人们都说与刘铁军有关系,我看未必。高老师不知为什么卷入派性斗争,“文革”后他被划为“四种人”,开除公职。他不服,一直上访。后来,在刘铁军过问下,他的问题得到澄清,落实政策,以公职人员办理退休。退休之后,他就回乡安度晚年去了。

    我后来到美国留学、定居,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失败的主要责任在我,我忘不了如茵。她说,连做爱都不专心,我还能希望你什么?所以,当她扔下我们3岁的女儿珍妮离家而去时,我毫无怨言。如茵知道了我的离婚,给我发了一封伊妹儿,表示关切。我让她当珍妮的姑姑,她立即答应,并让我把珍妮的照片寄给她。我们由此有了许多联系。但是,所有的话题都围着珍妮转。我对于她的生活仍然一无所知,她对于我,与从前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正像她当年与我说话时的神态,总是把眼睛看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当珍妮学会给她发伊妹儿之后,她便只给她写信了。

    关于同学们的近况大都是叶美英告诉我的。她三个月来一次美国,与她女儿的婆婆轮流带孙子。她最近一次的消息是,刘铁军出事了,李燕与他离了婚。出什么事她说不清,和李燕的离婚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是李燕亲口说的。没说原因,只说跟着他,太累了。

    林如茵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很轰动。如茵的事,我在网上得到证实。叶美英说如茵送她一本,她本来想带来让我瞧瞧,可是走得太匆忙,落在饭桌上。下次吧。她说。

    刘铁军与李燕的离婚,是个信号,我想如茵将会走进刘铁军的生活,不管他在哪里。这想法折磨着我,让我坐卧不安。一个星期天早晨,珍妮在电脑前高声说,爸爸,姑姑说,她就要结婚了,和一个叫刘铁军的叔叔。她还说,她永远是我的姑姑。

    我“嗯”的一声,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奇怪自己的平静。我知道,这一切,从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就开始了的,无话可说。

    这一天清晨,我坐在加州家中安静的露台上喝茶,从屋里传出《浏阳河》的歌声。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老唱片。我对音乐没有爱好,只听红色歌曲。因为这些歌曲曾经伴随着我的青春岁月。我闭上眼睛。

    一声清脆的铃响。邮递员送来一个邮件,来自大洋彼岸来,打开一看,是个红袖章。在我们的“长征”路上,如茵为我保存的那个烈属送的红军的红袖章。

    红袖章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什么意思?她的主意,还是流脓刘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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