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的父亲老宋从老家赶了来,他只说有什么事要去一下城里,他先不敢把儿子的事告诉他女人,他独自坐了火车,然后又换了汽车,下了汽车他几乎是一路跑着,满头满脸的汗。出汗的脸什么样子?就像是抹了满脸的清油,给太阳一照,是,满脸的紧张。县城里街上的人都很吃惊地看着这个奔跑的老宋,以为县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的疯子。老宋从县城的东门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边,有人远远把躺在树下盖着被子的建设指给老宋,老宋这才停住,并且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退了几步,停下,然后又连连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直到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们赶过来,老宋才猛地朝前扑过去,跌跌撞撞伸着两条胳膊朝他的儿子猛扑过去。老宋看到儿子那一瞬间,脸色比他死去的儿子还要白还要难看,但老宋没有哭,却不停地用手抚摸儿子冰凉的脸。建设和老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细眉毛,细眼睛,高挺的鼻子。儿子此刻的嘴微微张着,像是想要对他讲什么话,却永远不会再有那种可能。老宋一直没哭,身子却一直在抖,手也在抖。围在一边的人说这种事要哭哭才好,要不会憋坏的,应该劝他哭哭。“让他哭,放开声哭。”有人在旁边说。但老宋还是没哭,只是当人们把河上那座破破烂烂的桥指给老宋看时,老宋才转过脸猛地哭了起来,老宋这一哭,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一声极其短暂的哭,一下子又停掉了。
老宋突然跳起身朝小桥奔去,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也跟着跑,怕他出事。
老宋上了桥,站在建设掉下河的地方,才又放开声哭了起来。
河水无声地流着,老宋站在那里哭,小桥的交通很快就被堵塞了。
卖菜的说:“这就是那个后生的父亲?”
卖豆腐的说:“恐怕是那后生的哥哥吧?这样年轻?”
卖砂锅的说:“这次淹死的比上次淹死的那个岁数还小。”
卖鱼的说:“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坐在那里的人说:“才二十多吧?”
“才十八。”和建设一起打工的小声纠正了一下。
“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啊……”
老宋对着河面悲怆地大喊了起来。
“建设啊,我的儿啊……”
“建设你个小王八蛋啊……建设,建设,建设……”
这时桥上围的人更多了,不知谁在那里小声地说:“恐怕要淹死九百九十九个人,县里才肯想起修这个桥。”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拨开众人,拍拍老宋的肩头:“兄弟,你儿子已经去了,你也不要哭了,你只和县里去要赔偿,他们是应该赔偿的,上一次死了人他们也赔偿过,只不过你要连着去,一天不落地连着去,让你老婆也去!让你们全家都去!县里会给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官的心也是肉长的,是人的心就没有用水泥做的,你也去,他也去,凡是出过事的都去也许就会引起县里的注意了,也许就会修桥了。”
老宋看着这个人,忽然又跺着脚大哭了起来,像个孩子。
和建设一起打工的老乡忙把老宋从后边抱住了,怕他往河里跳。
“别拉我,别拉我,我要和我儿子多待一会儿,建设啊……”
“先打发你儿子吧。”那个人又说,说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这人又对那几个和建设一同打工的人说,“你们快把人搀走,这河一掉下去就没救了,总不能再来一个!”“建设啊……”老宋悲怆地喊着,被人前拉后抱弄下了桥。“建设啊……”下了桥,老宋又挣脱了众人往桥上跑,又给人们拦了下来。“建设啊……”桥下的水流着,因为深,让人听不到哗哗哗哗的声音,而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桥下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日子像桥下的流水一样一刻不停。
建设的父亲老宋再次出现在德拉桥边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县城里的人们说:“什么是来者不善,这就是来者不善,这个外乡人是来跟县里要儿子来了!”跟老宋一起来的还有建设的母亲,白天的时候,人多,老宋不便带自己女人过来,是晚上,老宋带着自己女人到了桥上,有人看见桥上忽然有了火光,是建设的母亲在给儿子烧纸,桥上闪烁的火光映在了水里,燃烧的纸钱一片一片落在了河里随水漂远了。建设母亲哀哀的哭声从桥上传向了四方,她一哭,老宋就又跟上放声大哭,老宋一哭,老宋的女人反倒不哭了,她转过脸来,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哭:“再哭儿子也听不到,倒是把自己哭坏了,儿子在那个世界知道了不得安生。”建设的母亲比他父亲大几岁,但看样子要比建设的父亲大得多,头发染过,但白头发又从下边钻了出来,站在一起,仿佛就是老宋的母亲,儿子一出事,她好像一下子更老了。陪着建设的父亲和母亲的还有他们的亲戚,他们都静悄悄地住在县城里的一家小旅馆里一起商量事。那家小旅馆就在桥边不远的地方,小旅馆的下边那一层开了澡堂,向南的房子又开了饺子馆,小旅馆东边的那株树上现在挂着一个白牌子,上边用红漆写着“迎宾旅馆钟点房十元一小时可以洗澡”。旅馆里的服务员都知道了住在他们旅馆里的这些人就是前些日子掉在河里淹死的那个年轻人的亲人,怎么说呢?好像是,县城里的这条河把那年轻人一淹死,就像是这个小县城都欠了这一家人什么,小旅馆的服务员对老宋一家特别周到,又特别客气。县城小,人跟人就特别的亲,一个外来的人,又那么年轻,一下子死在这里,怎么说,让人心里难受不难受?人家的亲人都来了,个个都哭得眼睛通红,还有那个姑娘,小旅馆的人都说那姑娘是建设的同学,还说他们两个恐怕是已经好上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其实不是,那姑娘叫刘书花,她家里特别穷,读到高三眼看就要考大学了,家里却怎么也供不起她了,是建设把自己打工的钱拿来给了她,让她继续上。哭是会传染的,尤其是会传染女人,小旅馆的女服务员跟着哭完了还不行,还觉着应该再做些什么?做什么呢?她们自己掏钱从旁边的饺子馆给建设的亲人们买了些饺子,让他们吃,吃不下也要吃。这种感人的古风在别处已经相当少见了。
“身体要紧,为了让你们儿子放心你们也要吃几个。”小旅馆的女服务员说。
这么一来呢,好像是,建设真是睁着眼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而且建设无端端地好像就在云端上边朝下看着,老宋和他女人都各自吃了几个饺子,但味同嚼蜡。“你再吃几个,你不吃,你儿子不会放心。”建设的母亲对建设的父亲说,说你再为建设吃几个?为咱们的建设。老宋又吃了几个,再让他吃,他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
“是该让县里赔。”小旅馆里的人这时都一齐向着老宋一家,说那座水泥桥早就该修了,可县里就是不修就是不修!有什么道理不修呢?说修桥期间人们怎么过河?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难道也算是个道理?他们还给老宋出主意,要他们一家人马上就去找李县长,他们的道理是:“人长到十八岁容易吗?十八岁得吃多少粮食?一火车皮!朝他要!”
但让小旅馆的人们吃惊的是,那天下午,别人都不见了,独独只剩下了一个老宋,其他的人呢,都悄悄走了,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建设的亲人什么多话都没有说。小旅馆的人还猜测说是不是县里重新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在欢乐路门前有棵大槐树的那个招待所?是不是要解决他们的事了?但等了一天,没见人影,又等了一天,还是没见人影,天偏偏又下起雨来,雨绵绵不绝,也不见那些人回来,人们这才知道建设的那些亲戚已经走了,而建设的父亲老宋却留了下来,到这时,人们也都知道了是这个老宋要他的家人都先回去,他要留下来做一件事。什么事呢?人们又都猜不出。但最后也有了答案,那就是,老宋要和他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怕他儿子寂寞!人死了还会寂寞吗?这话让人听了心酸!老宋的话让他的家人都吃了一惊,他们觉得老宋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是不是急坏了?
亲戚们不同意,怕他出事。可老宋是个说了就要做的人,一向不相信迷信的老宋说我儿子的魂灵就在那桥下,我就是要和他多待几天!他这么斩钉截铁地一说,他的家人就都没了话,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旅馆里的人们还知道了什么呢?还知道这一家人那天下午在旅馆的房间里还起了一阵子争执。建设的亲戚都是河北大平原出小麦的地方的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麦田,是一眼望不到边,人走在里边就像是行走在海里,这里的人性就来的特别的质朴厚实,他们即使有了争执,也是低声细语,再加上出了这种事,谁还肯大声说话呢?老宋的另一个意思是儿子已经死了,他不会像别人那样为了儿子的死皮着一张老脸找人家县里要钱!
他说建设活着的时候还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钱拿出来扶助村里的刘书花还有刘书文,再说,要回来的钱一是花着难受,每一张票子到时候都会让他想到儿子的死,二是钱再多还能花一辈子?他这么一说,他的亲戚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认为老宋是不是真是给急坏了?脑子是不是已经给急出了毛病?怎么连钱都不要。
“多少也得要啊?他们的桥要了建设的一条命,他们应该给!”建设的舅舅说。
“不要。”老宋说他不花儿子的这个钱。
“咱不要,那咱回去?”老宋的女人最知道老宋。
“我不回,我要多守几天。”老宋说。
“那我跟你一起守。”老宋女人说。
“不用。”老宋说让我一个人待待,要不我心里会疯了。
老宋的话说到了这个分儿上,他的家人便不再说什么,这是一家心地十分亮堂的人家,就像在心里点了灯,即使是出了这种事他们也心地亮堂知情知理。他们的身上有某种植物的气息,浩荡而阔大!无论碰到什么事都来得清清爽爽,毫不混浊腌。
老宋没走,老宋没走他能做什么?天还很热,人们看到老宋独自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坐在那里,两只眼呆呆地望着桥下,老宋的两只手是从来都没这样闲过,所以是,两只手下意识地互相搓着,这只手搓那只手,那只手搓这只手,这是两只粗糙的大手,两只手搓起来的时候沙沙响,手搓手的时候老宋的眼就呆呆地看着河里,河里有什么呢,就是水,黑沉沉的水,有时候会猛地翻起一个白白的浪,然后又是什么也没有了。老宋在桥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们不放心,劝他回去,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桥上。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对老宋说你光这么坐着有什么用?喂河里的蚊子?你就是坐一百年,河还是河,桥还是桥,不信你就能把河水坐得朝北边倒流?不信你还能把这烂桥坐成一座新桥?人们这么说那么说,就是不敢说“你这么坐着就不信能把建设给坐活!”
“你在这儿坐迷糊了摔下去怎么办?”说话的人名叫周向东。周向东和老宋的岁数差不多,他对老宋说好好想想怎么向县里要几个钱才是正经事,你要是不张嘴他们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钱这东西不可能会自动飞到你的口袋里!”
“我不要钱。”老宋开口说了话。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又不可能给建设立个烈士?
“我不要钱。”老宋说建设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周向东不明白了,他看着老宋,说老宋你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么说话,那你来这里是为什么?那你不走是为什么?要是别人,赖也赖上了?桥是谁的?桥是他们县里的,所以他们就该负责,你不要建设就算是白死了,这种事就是到了美国也是要给钱的!
老宋不说话了,老半天,摇摇头,说:“不要。”
“那你要什么?”周向东说你已经待了两天了。
周向东的意思是,老宋既然不准备跟县里要钱,干脆回去好了,麦子也快收了,回去忙忙麦收也许心情会好些,人一忙就顾不上伤心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觉了,人一睡觉就什么都会忘了。
“你回去忙麦收吧!”
“我要修桥。”老宋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看着周向东。
周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修桥?”
老宋又说了一句,“我要修桥。”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一致认为老宋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老宋,一不向县里闹着要钱,二还要修桥,是不可理喻了,是疯了,桥是谁的,桥是人家的,你修的是什么桥?
“我问你怎么修?”周向东蹲下来,看着老宋。
老宋说你们别管,我是想和我儿子在一起多待会儿。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说老宋一会儿说要修桥一会儿又说要和建设多待一会儿,是不是脑子真出了问题。工地那边的工头也很关心建设的父亲,怕他出什么事,已经派了一个人专门跟着老宋,并且把话也给传了过来,说准备把建设半年多的工钱马上给他结了,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丧葬费。
“我只要工钱。”老宋说建设不是那种人,建设在桥上看着呢。周向东往桥那边看看,桥上有人在骑车,骑得飞快。“要不,让工地派几个人跟着你修?县里不修,咱们替他们修,只要你说怎么修?”老宋又说不用,老宋说他就要一个人修,为的是要和儿子多在一起待待。
周向东眼睁得老大,说那好,那就让工地把水泥沙子给你送来,还有砖。
周向东说完这话马上就又愣在了那里,因为他听见老宋又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出钱买,不用工地的沙子和水泥。”
“你何必!”周向东说。
“我自己修,修给我儿子看!”老宋说。
周向东不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都看着老宋。
周向东吩咐厨房里的人给老宋的饭里放了两粒安眠药。老宋整整睡了一天。
“睡睡就好了,神智就会清楚了,然后让他回去忙麦收,人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一见麦子就什么都忘了。”周向东说今年的麦子不错,让麦子去收拾他,收拾得他什么也不再想,别看麦子不会说话,麦子最会收拾人。
谁也说不上县城这座烂水泥桥到底有多少年了,这烂水泥桥重要吗?那还不重要!你要是想去县城东边的开发区或是去华兴县、区里县、大同县、
左云县、右玉县、张北县、许多的县吧,你就不能不走这座德拉桥。而你想从东边的开发区进县城也必须走它,要不就绕路,从马莲庄那里走,绕路远且不说,路又不好走。多少年了,县里也不说不修这座桥,一是顾不上,二是要想修这座桥就必得要搭建临时性的桥,修桥的事就这样一搁再搁。好了,这时候有个新闻在县城里传开了,有人在那里修桥了,修桥的人是谁呢?也传开了,就是前不久刚刚被淹死的那个青年民工宋建设的父亲。这事一传出来,报社马上也就采取了行动,他们发现了新闻点。
事实上,不是老宋一个人在那里修,而是两个人,另外那个人是谁呢?
是建设的母亲,她又从老家赶了来,她不放心老宋。她和老宋两个人出现在了桥头,在那里又是拉沙子又是拉水泥,最后还拉来了砖,这种事,其实都是老宋的女人来做,在家里,主要的活儿也都是靠老宋的女人来做,只要老宋一出来做老宋女人就会马上把活儿抢过来,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这样过来了。这两个人在桥上做事,不知怎么让旁边的人看着就觉得十分的悲怆。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车,是一车沙子,老宋在后边推。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砖,老宋在后边推。白天桥上人多是不能做这种事的,是要影响交通的,这种事只能在晚上人少了的时候做,这时候,上班下班的人少了,出来走动的都是些吃过了晚饭没事的闲人,人们没事干,没事干就出来站在桥头看这两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外乡人做事。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两个死了儿子的外乡人是要在桥的两边砌两道桥栏,他们不可能把料一下子都下到桥上,他们也不可能像施工单位那样设个禁止车辆通行的标志,他们能做什么呢,是修一段,再修一段,一点一点修。所以水泥沙子和砖也是一点一点往过拉。因为,到了白天这桥上的行人一刻不停,是车水马龙,是络绎不绝。
人们发现,就这个老宋,干几下,把手里的砖码一层,就要对着桥下低声说句什么。
说什么呢?人们都说这个外乡人对着桥下说什么呢?这个人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而很快,人们听到了老宋在说什么。老宋码几块砖,停下,就要对桥下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你看着,爸给你修桥了。”要不就是:“建设,你原谅爸没给你买那个小灵通,你原谅爸吧。”老宋码几块砖,又停下来,对着桥下又小声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爸就在这里,爸和你在一起。”有人从桥上过来了,虽然是晚上,但是夏天的晚上人们睡得晚,有人一来,老宋就停了嘴,继续砌他的砖。而那来人呢,是住在桥边的人,他们过来做什么?他们给老宋拿过来半个西瓜,他们要老宋吃,他们要老宋不要太伤心了,他们都说要不叫几个人来帮着修?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会修好了。老宋却急了,摇摇手,连说不要不要,倒好像怕别人把他的什么东西抢了去似的。
老宋已经砌了一段了,然后是砌下一段,晚上砌,到了白天他就不能再砌了,白天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守着晚上砌好的那一段,老宋的女人,不知戴了一顶谁给的草帽,戴着,就坐在老宋的旁边,两个伤心的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让别人也看着伤心。老宋的女人忽然有了动作,那就是,抬起手来给老宋擦脖子上的汗,然后又不动了。其实更加难受的是周围看他们的人,他们都是住在周围一带的本地人,他们想帮忙,但让老宋一个一个都拒绝了,他们看着这一对正向老年迈进的夫妇——
刚刚死掉儿子的夫妇,他们不知道拿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所以,他们给老宋他们送水,送瓜。小旅馆那边到了时候还会把饭送过来,因为老宋他们一家子在他们小旅馆住过,现在呢,老宋和他女人又住在了他们的小旅馆里,所以她们好像觉得她们和老宋夫妇关系不一般了。有一个老头儿,也是县城里的,却不在小桥附近住,住在离小桥很远的地方,也天天过来,过来就坐在那里,好像是,坐在那里是为了陪陪老宋夫妇,也不说话,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到了中午吃饭这个老人会慢慢慢慢走回去,到了人们上班的时候他就会又来了,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拄着一节竹棍,看着老宋夫妇。小旅馆那边来人送绿豆汤给老宋夫妇还会劝老头儿也喝一碗。
“您也喝一碗?天太热。”
“修桥补路,修桥补路。”老头儿点点头,什么意思呢?
老宋的工程也就是做了十个晚上,桥两边的两道短短的桥栏就出现了,而现在的桥栏看起来更像是两堵十分矮的矮墙,因为上边还没有抹水泥,所以是没有最后完工。老宋还是在夜里做,一边做一边用很小的声音和他儿子建设说话,他儿子在什么地方呢?他儿子建设现在是无处不在。在桥上,在桥下,在身前,在身后。现在老宋说起话来不再是对着桥下,他是一边干一边说。比如:“建设,递块砖。”比如:“建设,来铲子水泥。”比如:“建设,再往这边来点儿水泥。”比如:“建设,你站开点儿,让爸来。”比如:“建设,你看看,结实了吧。”比如:“建设,你看看,再有人站不稳往后退就给挡住了吧?”老宋现在说话也不再避人。老宋的砖砌得不怎么好,一块这样,一块那样,但谁还在意这些呢?人们感动还来不及呢!一到了晚上,小桥四周就有不少人,他们站在远远的地方看,怕影响了老宋,怕影响了老宋和他的儿子交谈,这真是让人既感动又伤心的事!这期间,报社记者把老宋的事在报纸上介绍了两次,而且还登了老宋的照片,但老宋一句话都不说,他要说,就只是说着自己的话,对儿子建设说的话。
“建设,你喝碗绿豆汤。”老宋说,对着一片虚空举举碗。
老宋快要把桥栏修好了,最后一道工序也已经做完了,那就是在桥上的两道护栏上抹了水泥,抹了水泥之后桥栏就更像是桥栏了,老宋在桥上又守了一天,他要等着水泥干好,老宋坐在那里,老宋女人也坐在那里,他俩都一动不动,要动,就是老宋的嘴,他又在那里和他的儿子建设交谈。老宋的女人忽然也动了一下,她抬起手,给老宋又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他们不再动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儿却动了起来,老头儿慢慢站起来,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老头儿走得很慢,他的岁数也只能慢,他走过来了,让老宋吃了一惊,老头儿把手向他伸了过来,老头的手里呢,是三张一百元的票子。
“你拿着。”老头儿说。
“不要不要。”老宋马上站起来。
“你拿着。”老头儿又说,是长辈命令晚辈的口气。
“不行不行。”老宋往后退。
老头儿不说话了,把钱往老宋手里一塞。
“你拿着,我八十五了。”老头把手朝老宋伸出来,做了个“八”字的手势。“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老头儿用手里的拐杖敲敲老宋修的桥栏,又敲敲,又敲敲,慢慢走远了,已经走到桥头了,又在那边用拐杖敲敲桥栏,又说了句什么?老头儿说什么呢?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老头儿在那边说:“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
也就是在这天,县里也来了人,来人看桥,那是几个在县里办公的公家人,他们没和老宋说话,他们站在那里说桥的事,他们指指画画。他们还上了桥,从这头儿往那头儿走,再从那头儿往这头儿走。他们没有一个人和老宋说话。其中的一个人,还抬起脚来蹬在老宋修的水泥桥栏上使劲儿,用力蹬了蹬,水泥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们在一起说话,他们说什么?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他们说:“看,看那边,那戴草帽的是母亲,她旁边,那一个,是死者的父亲。”他们还说什么?他们说:“说不清,谁也说不清,这两个外乡人,一不闹着要钱,二又要自己修桥,唉,那么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他们真是说不清,他们后来得出一个结论,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结论,应该说只能是一种猜测,他们猜测建设的父亲和母亲是受的刺激太大了,精神出了毛病。
“那男的,一边干活儿一边总是不停地跟他儿子说话。”一个说。
“他儿子不是死了吗?”另一个说。
“所以说可能是这地方受刺激太大了。”一个说。
“和他儿子说话?”
“和他儿子不停地说话。”
“一边干一边说?”
“一边干一边说。”
“可他儿子已经去了那边!”
“所以说他受刺激太大了。”
“那女的说不说?”
“女的不说。”
“女的有时候比男的坚强!”
“他们住什么地方?”
“喏,就那边,迎宾旅馆。”
“东西就送到迎宾旅馆?”
“我看是送给神经病了。”
“你这话可不好听!”
说“神经病”的这个人马上用最小的声音说,说不过现在许多许多神经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报社把事情弄这么大,县里不准备修桥还能说什么?“再不修,说不下去!”
老宋望着这边,老宋朝这边望着的时候老宋女人也掉过脸望着这边,他们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说什么?但他们马上给眼前的突发事件吓了一跳,老宋和他女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两个骑摩托的在桥上撞了,他们不是对着骑,他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他们的摩托车上都带着很大很鼓的蛇皮袋子,里边装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小商品,衣服,毛线,鞋子,帽子,或者就是专门给孩子们吃的那种膨化食品,他们把这些东西从东关接到手然后再用另一个价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就是商业!这就是生活!他们的摩托车后边的袋子也实在是太大了,骑到并排的时候互相碰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碰,但摩托车的惯力让他们一下子就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把车子射了出去,但车子马上又被往回弹了一下,是什么把车子反弹了一下?就是老宋刚刚修好的水泥桥栏。那两个摩托车倒地的时候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但由于后边鼓鼓的蛇皮袋的支撑,所以骑摩托车的人没有被摔坏,并且,他们马上就爬了起来,一个,手上受了伤,一个,脸上让刮了一下,但都不严重。这个县城,怎么说,太小,人跟人就特别亲,这两个骑摩托的没吵,但他们都吓得够呛,他们看看桥下,桥下有什么呢,是河水,很深的河水,宏大而深沉的河水。
“也许,也许,也许……”其中的一个说,“前不几天刚刚淹死过一个年轻人。”“咱们也许就掉到河里了,如果不是这两道桥栏。”另一个说。老宋站在另一边,他没过去,好多人都跑过去了。
老宋没到摩托车相碰的那边去,老宋的嘴张得老大,声音却很小:“建设,建设,爸告诉你……”
老宋要告诉他儿子建设什么呢?没人知道。
怎么说呢,连老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桥的事在这个小县城里弄出了多么大的动静。老宋准备走了,乡下无边无际的麦子在等着他,也等着他的女人。一个人在心里能盛放多少悲伤呢?这还真不好说。但这悲伤会影响太多的人。老宋一边修桥一边可以对他的儿子建设絮絮叨叨地说话,但县里做事就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县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行动开了。老宋准备走的那天上午,德拉桥这边忽然开来了两辆铲车,那铲车一开来就开始铲那年久失修的德拉桥,老宋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矮矮的水泥桥栏被铲了起来,那一段一段的砖头水泥桥栏,一节一节被铲了起来,那水泥桥栏,外边的水泥干了,可里边呢,居然还没有干透。老宋这时候才看到桥头两边早已拉了绳网,还立了牌子,让人们不要再从桥上过,这都是夜里做的,县里终于要修桥了,修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桥。铲车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所以,没几个人能够听到老宋的说话声,老宋朝着桥下小声说:
“建设,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
老宋想说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因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老宋的手很大,两只大手把一张脸给捂得严严实实,但老宋的泪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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