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里散落着闪闪发亮的麦秸,谁家已经开镰割麦了。这是一天最安静的时候,没有人声、犬吠,老母鸡叫蛋也像离得很远,隐隐约约。她走近自己的家。板打院墙经几番风雨,颓堕成一溜黄土堆。受了她的脚步惊吓,一群麻雀从院里飞起来。墙根的阴凉里,满头白发的奶奶坐在断了拐肘的木椅里。“谁?谁啦?”奶奶朝大门口喊,用手搭起眼罩,吃力地望着。
那大门,其实是两堆黄土留下的缺空,没有门楼,也没有门框门扇。香雨现在就站在那土墙的缺空里,两手在胸前垂着。抓着一个大提包,让提包蹭着膝盖。
奶奶摸起身边的拐杖——一根劈口子的竹竿,身子作出挣扎起立的架势。“奶——”香雨喊出这么一声,眼眶有些湿润。奶奶愣了片刻,好像噎着了。她把拐棍使劲撑着,站起来,颤巍巍的,向前挪了几步:“是我的雨雨?”“奶——”香雨的声音又脆又颤,冲动的情绪在胸腔里升腾。
“我的娃儿,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嗳。”
“不是说,你要上北京吗?”
“不去了。”
“乖娃儿,奶就不喜愿你去。奶八十四,春上害了几场病,怕见不着我的雨雨。”“奶——”香雨拿白皙的手臂在脸上擦拭。她觉得一踏进家门,感情就变得这般脆弱,想扑进奶奶怀里哭一场。在奶奶眼里,雨雨是一条长长的淡灰色的影子,凭着黑黑的头发和白白的脸,长长的胳臂,才知道她在怎样站住。“瘦了。”奶奶用多皱的干巴的手捏着香雨的胳膊,用灰失失的脏袖子揩着干瘪的眼窝,伤心地嘟囔说,“娃儿是叫成堆成堆的书把你累坏了。”
香雨终于流下了眼泪,一时哽咽,说不出话。她想对奶奶说,她考上了研究生,人家妒忌,不让去。可是,奶奶不懂这些,她无法向她说明白。从小,香雨就习惯奶奶的爱抚,它能把她心上的创伤抚平,抻展。可是这一次,她觉得谁也无法安慰她。
香雨是个聪明沉稳的孩子。她好像从小就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容易,需得拼了命去奋斗。在人们印象里,她总是细细的,瘦瘦的,默默地想着心事。无论得了大人赞扬还是受了大人训斥,总是一样地眨着深不可测的大眼,望着你。不笑,也不哭。不显高兴,也不显懊丧。从小学开始,她就是老师喜爱的学生。头几年,爹妈忙着家里地里无穷尽的杂事,并不在意孩子的学习。爹说,她被奶奶惯坏了,懒,笨,没有眼色。放了学,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倒要妹妹去刷锅洗碗,喂鸡喂鹅,招呼弟弟。后来,有那么一天,香雨忽然对爹说,前村的民办教师春凤考上大学了。
“乡下人,考什么大学!”爹嚼着馍,蘸了辣椒,大口地吃,大声地吸溜嘴。“往后,乡下学生跟知青们一样,都能考学。分出来,一样干工作,吃国家粮。”“你那能耐行吗?想得恁美!”香雨没说话,奶奶却愤愤不平地嚷:“你就那样隔门缝看人!满庄子打听打听去,哪个不夸我雨雨行。年年都是……是五好,是吧,雨雨?”
雨雨没有做声,爹也没和奶奶抬杠,他照样嚼着馍,只是着意瞥了香雨一眼。从那以后,爹更多地使唤妹妹,不再吆喝香雨去干这干那。
就在那一年,她被选拔进县中去读书,方圆三四个村,就选她一人。爹妈着实高兴了一场。虽然花那么多钱,把本来就穷的家挤得更干,可到底辛苦没有白受。如今香雨读完大学,分配到外省工作。是雨雨给他家争了脸,让弯腰驼背的爹,在人前高出几尺;使因为中风而手脚蜷缩的妈,成为全村最受称赞的贤德媳妇。雨雨,她是全村人的骄傲哩。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从小村里走出去的丫头,没有父母为她经营,没有亲故可以倚恃,全靠自己去奋斗,那是如何的艰难。
雨雨揿动轧水井的粗笨的手柄,轧出一盆清凉清凉的水。她觉得,这铁柄比以前更滞重,轧一盆水要喘几口气。
她觉得自己烧锅技术不如以前,划了五根火柴才引着那些隔年的棉,使烟筒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甚至她觉得奶奶那样用心用意为她藏着的腊菜也不如以前好吃。粗,嚼不烂,满嘴都是渣滓。从前的腊菜是酸溜溜的,很香,一边吃一边流涎水。
太阳平西的时候,妈从地里回来。她第一眼看见她,觉得那佝偻的身材更显矮小,蓬乱的剪发更其污秽。一种凄怆的感情倏地涌上她的心头。“别,灰土狼烟的。”妈偏着身子,不让香雨去接她腋下夹着的一捆青草。香雨抢过去,一定要把它接过来。由于胳臂张得窄,刚刚到手,那草捆便骨碌地散开在当院里。“别,别,你不会。”妈一边挥手,一边蹲下去收揽。这时,她看见妹妹定定地立在大门口,肩上担着一担油菜,不出声地看着。“怎么?油菜打了?”她朝妹妹说,搓着手,不知该怎样帮她。
妹妹不做声。她挤进大门,把担子撂下地,用手拨开妈妈,将地上的草揽好,用膝头压着,俯下身,双手使劲,勒紧草腰子,提起来,扔到院墙角去。
“改娃子,你姐跟你说话呢!”妈拍着身上的土说。
“听见了。”她说着,码好油菜,拿扫帚扫地。然后,拽一条毛巾,呼嗒呼嗒摇着铁柄轧水。“别理她,成天猫脸狗脸的。”奶奶用拐棍点着地,喃喃地对香雨说,“干一点子活,满院子盛不下她。有功!”
“有功怎样?”小改突然大声说,“谁还能一天减我几顿嚷?没用的人,不兴多说,还不兴少说!”她头上的两只蜻蜓辫子左右摆动,嘴里喷着白色唾沫,声音激愤,一副凶悍的样子。
奶奶毫不示弱地敲着拐棍:“恶!有本事!有能耐!说话都不让人说。我就说你有功,看你敢拿绳子勒死我!”“改娃,那么大丫头,不怕人家笑话。”妈继续拍打着身上的土,无可奈何地说。香雨从来就不会劝架,这会儿更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妹……奶!”
好在改娃并没有继续争吵,气呼呼地拿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哗的一声,把水泼得远远的,当当啷啷,把脸盆扔在院里,钻进西屋,呼通通关上门,再也不露面。
“在场里,跟你爹抬杠了。”妈轻轻地叹息着。
月亮升上树梢的时候,爹从场里回来。他说:“煮鸡蛋了吗?给雨吃。”
便蹲在小凳上抽烟。
开晚饭的时候,香雨想起弟弟:“爹,金成呢?”
“进城了。”
“进城干啥?”
“谁知道他妈啦个×的,连高中都考不上,回来不干活。成天瞎窜!”
晚饭摆上来。香雨敲着西屋门,叫了几遍,改娃说不饿,不想吃。爹一袋又一袋抽烟,抽了好长时间,啪啪地磕着烟锅说:“我们吃!”接着,又愤愤地说,“种几棵菜,不够偷!大麦天,连个青菜都吃不上。”
香雨看见爹的筷子总在碗里搅。她知道,改娃不吃饭,爹又气又心疼,吃不下。香雨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毕业一年了,没给家里寄过钱,爹总是说,如今日子好过,家里不要你的钱。你得攒几个,买表,买自行车,那是城里少不了的。她每天都在想着她的论文,从来没有想过家。直到这次回乡,她才给妹妹买了一套复习资料,一路上想了许多教训话,定要说服她,再复习一年,下些苦功……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些话都可以免了。
临睡时候,爹说:“南地的麦,我看行了。明儿早,就割吧。”
大家都没做声。风轻轻掠过院子。嗒,一个杏子从老杏树上落下来。
麦天,她喜欢听“吃杯茶”在黎明里叫。那鸟儿声音很嘹亮,上下翻飞,有时候翅膀就在你耳旁扇动,簌簌响。
可是今天,她没能听到。她醒来时,一家人都下地了。猪在院里哼,厨房里有烧锅折柴的声响。窗户上一片金闪闪的阳光。脚头,奶奶早已起床。长时间不跟奶睡,不习惯。夜里睡得很不好。虼蚤在身下蹦,浑身痒痒。老鼠扑扑腾腾在身边打架,叽叽地呻唤,听起来人。一天一夜火车汽车的劳顿,后半夜困极了。等到沉沉睡去,天已经亮了。“奶——”在轧井旁漱洗着,她拿出从前惯用的口气嚷,“咋不叫我,让人家睡到这会儿?”
奶奶的白发被灶门口的火光映红了。老人眯着眼,一脸皱褶高高隆起,专心专意烧锅。打从记事起,她习惯了奶奶做全家的饭。妈虽然蜷缩着手脚,却从未停息地里的活计。从前,生产队照顾她,派她拿竹竿坐在村边看鸡鸭。这几年,不再需要这样活路,妈就像健康人一样下地种责任田。
她看见奶奶站起来,双手抓着锅盖向上掀。吃力地掀了几次,才稍稍掀开一条缝。一股浓烟从灶口冲出来,差点熏着奶奶的脸。香雨跑过去,帮奶奶掀起锅盖。
“如今不种桃黍,用木拍子,沉死了!”奶奶嘟噜说。锅里水沸腾着,篦上馏着白馍。这锅,跟他们学校教师伙房的锅差不多大小。以奶奶衰弱的身躯,她如何担得起这样重的担子,年复一年,过岁月的长河?如今八十四岁,还在照样干着……在漫长的落着雪的冬日,奶奶拥着她,坐在被窝里。她哭,奶奶就从贴胸的衣袋里摸一疙瘩薯面窝头或是一块黄面饼子,在手里晃动:“甜甜,谁吃?”
“我吃,雨雨吃。”
“雨雨吃了亲谁?”
“亲奶奶。”“雨雨长大养活谁?”“养活奶奶。”
那般好吃的“甜甜”,总是被奶奶的身子暖得温乎乎的。如今长大了,每月有五十三块工资,可她从未给奶奶扯过一尺布,买过一斤糖。昨天,她打开特意捎给奶奶的蛋糕,奶奶掉泪了。她轻轻摸着圆圆的硬纸盒,不安地说:
“要好多钱吧?你才干事……还有一桩大事没办。要仔细些。家里这二年顿顿有白馍,不要你惦记。出门在外,直管吃好,莫叫身子受亏。”当她为了那篇《中国农民的形成及其在历史上的地位》伏案熬夜的时候,当她在学校领导的门前奔走,疲惫地为纠正一张不公正的鉴定表诉告的时候,强烈的欲念和恩怨充塞了全部的生活和思想,挤走了慈蔼的奶奶,挤走了所有过往生活的记忆。她把奶奶遗忘在九霄云外,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她自责着,想要尽力帮助奶奶。和面,拌汤,调小葱,喂猪,喂鸡,把青草铺进兔笼,羊拴到村外。
“唉,还是我的雨雨勤快,知道疼人。”奶奶坐进破椅里,絮絮叨叨地说,“改娃子不成。乖孤得很,奶使不动。三天两头给家里怄气。西门外的大狗什么东西,她偏跟他好!”“什么,他和大狗吗?”香雨瞪大眼睛,不胜惊疑地问。“村里都闹得风风雨雨,你妈还舍不得吵她哩……”
香雨不敢相信奶奶的话。奶奶自小就不喜欢改娃,她贪玩,不学习,考不上学,一家人瞧不起。可改娃才二十二岁,她小着呢。大狗都三十了,名声又不好。她会傻到那样?
“奶,我下地送饭去。”奶奶想了想,脸上绽着笑:“担得动?”“担动的。”奶奶慢慢腾腾帮她把木桶洗刷干净,一头装汤,一头放馍,把一盆调小葱搁在馍上。“慢点。”奶奶扶着大门边的土墙望着。虽然她眼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但她却像能看见走远的孙女一样,凝神地立着。
太阳在地平线上照耀,风荡过宽展展的原野。露水刚刚在草叶上闪耀,倏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金黄金黄的麦海被分割成破碎的方块。收割过的田里,麦个子一排排横躺着,人们在忙忙地蠕动。透过麦浪,可以看到攒动的人头或是弯弓似的身子。
改娃直起身拧麦腰子,看见香雨趔趔趄趄担着挑子走来,就三步两步跨过去,把担子接过来。虽然她脸上仍然没有笑意,但香雨感到她此刻的情绪并不坏。
金成也在地里干活。看见香雨,只是咧嘴笑。一年多没见,弟弟已经出脱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港衫,小喇叭裤,长头发。“
,金成这一身,真够意思!”香雨笑着说。
金成羞怯地看着姐,一时想不出话讲。
“昨晚,啥时回来的?”
“……总有十一二点吧。”小伙子垂了头,好像在地上寻镰刀。
“十二点?”爹虎起脸凑过来,把鞋脱掉,垫在身子下坐着,“两点半!”
“干啥么,那样忙?”
香雨直勾勾地盯着弟弟。
“嘻嘻,”金成又笑了,“电视投影《霍元甲》全集。最后一天。”“噢唷,我当你上夜大哩。”香雨讥讽地说。改娃正在擦汗,这时候嘎嘎地笑起来:“别看考不上高中,要是有个少林武术班,保险能考上。”金成涨红了脸,却没真生气,把嘴撅了撅:“也到集上买个圆镜镜,照照自个儿!还说人家!”
“咋了?”改娃霎时板起脸,挑起眉毛,鼻子和嘴角都抽动着,声气十足地说,“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游手好闲,还不让说?别人不敢说,我偏说!十几亩地,往后,你得挑一半!谁该养活谁。”
不等金成接腔,正在捆麦的妈从地中间走过来:“好了,好了!你姐把饭菜都送来了。吃!吃了干活。”
金成把眉毛竖了几竖,瞥瞥改娃的神色,不知怎么的,不敢壮胆吵下去,把镰刀狠狠摔在地上,弯腰到桶里去盛饭。
改娃迎着阳光站着。香雨发现她比过去更加成熟丰满。胳膊腿很粗实,肩头又宽又圆。尽管像每一个乡下女孩子一样贴身穿了小衣裳,胸脯箍得很紧,但那富于弹性的一对乳房仍十分显眼地高高隆起着。肥大的两胯把天蓝色涤纶裤子绷得紧绷绷的,好像裤缝随时都会拆绽。露水混着泥土,使她的裤腿和鞋子涂满黄色的泥浆。香雨觉得,改娃已经成了一个棒劳力,再让她坐下来啃书本,是根本不可能了。
“妹,吃。”她给妹妹捧一碗汤。
“慌啥。”改娃并不接碗,自顾自地从从容容走到地头,撩起沟里的水洗脸。她探着身子,手在脸上噗噜噗噜抹,水珠迎着阳光,晶亮晶亮的从她手臂上滚下去。
爹睃她一眼,粗声粗气地对香雨说:“你自己吃。”端了碗,低着头,咯噔咯噔,使劲嚼着小葱,好像在发泄自己的气恨。
循着爹的目光,香雨看见,在改娃对面的沟坎上,大狗正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家的麦子都撂倒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地中间停着。七八口人在装车,谷杈挥舞,麦捆一个个飞上车顶。一群劳力,粗手大脚地干活,粗腔大调地嚷叫,引得一地人眼巴巴地望。
看见香雨望他,大狗趁势讪讪地踱过来:“大学生回来割麦么?老堆叔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香雨很客气地把碗伸着:“你先吃吧。”
“你们吃,你们吃,我吃过了。”大狗对着香雨说,眼睛不时地瞥着改娃。改娃板着脸,将湿手绢甩了甩,搭在乌黑的头发上,从大狗身旁擦过去,端起饭碗,转脸去吃。
“老堆叔,这麦子不错哩。”
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呼噜呼噜照样吃饭。
大狗向前凑了凑,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老堆叔,你可得赶紧些呀……今年卖粮可难啦,得趁早……”
爹仍然埋头吃饭,妈却沉不住气地凑过来问:“有啥消息吗?”
改娃把饭碗敲了一下,大声说:“还用问他!我早说过了。你们不信。”
大狗立刻接上话茬,郑重其事而又非常贴己地说:“西仓有三天就满了。
东仓只收八万。今儿,明儿,敞开。后儿就凭条。再迟延,卖不上了!”金成斜着眼说:“昨晚广播里还说要解决农民卖粮难的问题呢,我不信打了粮食会卖不出去。”爹把饭碗撂在地下,闷气闷气地说:“就你话多!还不快吃了割!”尽管大狗听出这话是冲他来的,却仍然喋喋不休地说:“大叔,不敢迟疑呀。我家的麦,今儿就能打出来。吃过饭,叫小五把机器开过来,帮你割。
晌午能上场,夜里一打,明个晒一天,后儿能卖。”“照你那么说,后儿不就凭条儿啦?我这脸面,哪儿去弄条儿?”“不碍的,我……我……给你想法嘛!”“算啦,还不起人情。”爹一边说,一边摸起镰刀,弯腰去割麦。
太阳升得很高了。尘土从爹的镰刀底下升腾起来,像一片飞舞的小虫。大狗尴尬地立着,慢慢摸出一支烟来抽。
“三哥——开了!”远处,大狗弟弟小五在喊叫。大狗嘿嘿地笑着:“婶子,啥时用车,说一声。”妈嘴里唔着,改娃站起来不谦不让地说:“别卖空头人情。要帮,下午过来。我们不白用,给钱!不帮,站远些。劳力弱也到不了让你们看笑话。”“好我的妹子哩,这说到哪儿去了!”大狗忙忙摇着头,说着,退走了。
太阳一落,凉气就上来,一天的燥热慢慢消散了。月亮没有出,天黑乌乌的。风停了,树梢直直立着。田野里,有几只萤火虫悠悠地飞。远远近近,有些移动的光柱,那是拖拉机的车灯。
电不来,麦场里静悄悄的。场边坐着一溜劳力,大家散散谈谈,蹲着,卧着。有人撑不住,跑到远处去抽烟。
香雨侧身躺在麦捆上,嘴里嚼着一棍光溜溜的麦葶儿。她旁边,是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石磙。累极了,好像全身关节都散了架。腰疼得折断了一样难支难熬。胳臂和颜面都在火辣辣发烧。“要蜕皮。”她想。在这种时候,她才懂得,默默躺着,不玩,不聊天,不看书,不想东西,是一种享受。她甚至盼望今晚电不要来。
麦子是傍晚上场的。爹买了五盒烟央邻友帮忙,管了一顿像样的饭。如果电正常,两个钟头便可以收拾干净。这种50型脱粒机蛮好用,就是占人手,搬、解、喂、搓,要十几个劳力团团转。
下午,爹差点和改娃吵架。刘家开了机器来,爹没有正眼看。小五呢,活活泼泼爱说爱笑的小伙子,那会儿也有些脸色灰暗。拖拉机跑了来回,改娃撵前撵后让烟让水,小伙子只是哼哼。爹看不上,恨改娃那份热情,敲着镰把嚷:“显人!疯前疯后的,还顾不得干活!”改娃根本不吃这一套,腾地窜到拖拉机前头,拦住说:“我今儿偏让你喝这碗水!不喝,把机器开走!”
小五傻愣愣地刹了车,脸同身上的汗衫一样红。半天,苦笑着,拿眼瞟着发怒的老头子,低着头,把一碗糖水咕嘟嘟灌下去。直到收工,他的头都没有抬起来。改娃像一个胜利者,谁也不看,大手大脚风快地干活,一眨间便捆起一趟麦个子,爹被她甩得远远的。她站在地头,擦着汗,得意地拿手绢扇凉,还轻轻哼歌儿。待爹直起腰,瞪大眼盯她的时候,她又像没事一样,背身虎虎地扎新趟子。那斗气的脸,那脸上奇怪地亘起的肉,使香雨的心灼疼了。
改娃长大了。她静静地想。她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张乖张,叫人不可捉摸,她没留意过。在她脑海里,改娃永远是个穿着不合身的大褂子、拖着一双裂口子鞋、翘着粗硬的小辫、捧着大碗,眼巴巴望桌上饭菜的小丫头。
长大起来,又总见她在村路上疯、跑,书包在手上转圈甩,像风车。做活也忙忙的,碰得锅碗瓢勺叮当响。
麦子运完后,她终于同爹吵了一架。爹说,晚上用电。她偏说,还用小五的机器。小五嘟嘟嚷嚷说:“机器晚上我们自己也要打麦。”改娃不等他说完,拿手挥掉他头上的草帽:“对你狗哥说,机器我先用!个把钟头,耽误你们了!”爹就同她吵。两人谁也不让,跳着脚,拍着腿。最后,改娃转过脸逼着小五:“你说,你今晚来不来?”小五有些怯,闪烁其词地说:“我三哥说,他后半夜来。”改娃有半分钟没有说话,死死盯着小五的脸,愤愤地说“窝囊废!算了,我不管。”吃过晚饭,她就洗了脚,擦了澡,关门睡觉。
金成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等到爹妈四处找,已经没有踪影。奶奶愤愤地说:“净吃柿子拣软的捏,把我雨雨累死你们也不心疼。娃儿干了一天,她干过那么重的活!手打了泡,以后咋掂笔写字!那人高马大的,躺在屋里睡,你们都哑巴了,舍不得吵一声!你们呀……”
香雨截断奶奶的话,不让她说。她怕改娃听见,又怕爹和奶顶上吵。在这样的时候,治国雄才也难当好一个农家之主。爹真够难的。他们在小刘庄是外姓,亲戚本家少,劳力弱,好不容易凑够了十几个人,大家喝了两瓶白干酒,上了场,却坐在这里等电。爹心里什么滋味!
“熊!还不是潘大头提成没弄到手,这会儿拿一手。”
黑暗里,是谁骂骂咧咧嚷了一句。潘大头是大队电工,在小刘庄有几家亲戚。所以,大家都不接腔。夜色重归于寂静。蝉儿在场边洼地里叫,不绝如缕,好像一根细细的游丝,一直攀绕到人们心里。
在学校,该响熄灯铃了。那是县城新建的一所中学,是个偏僻的县城。她的同学们几乎没人分到这样糟的地方。她是历史系拔尖的学生,却看着成绩平平的同学留校,进社会科学院,到编辑部,她是憋一口气到这鬼地方来的。人生的第一个不公平带给她更大的狠劲。没有关系,就靠自个。哪里都一样。反正我要考研究生,有真才实学总会出人头地。可是现在……真是累极了,身心交瘁!一种幻灭感使她的意志崩溃。她翻转身,仰面躺着。月亮还没出,也看不到星星,天宇像一泓深不可测的大湖,灰黝黝的,压在她脸上。手臂碰上身旁的石磙,冰凉冰凉。她是赌气请假回来的。校长微笑着说:“要请人代课。超过十天得扣工资。”“那你就扣吧!”她生硬地说。校长仍然笑着:“还尽量赶回来,啊?”“要是赶不回呢?”“……那你再来信。”他真是宽宏大量,丝毫不计较头天吵过架。她是那样凶地同他吵,哭着,诉着,很有些像改娃……
天色很阴沉,好像有一堆流云在浮动。会不会下雨呢?他们没顾上听县广播站的天气预报。也许广播线断了,门头上的喇叭根本就没响。那个县的广播站她是去过的。很小的单位,两排土瓦房。他住在西头。中文系毕业,早她一年。人挺好,有些平庸,窝窝囊囊。干那么一个小广播站的小编辑很当一回事,胸无大志。她觉得自己迟早会调到省城或别的地方,他会成为绊脚索,所以,她对他不冷不热,似乎没有什么爱情冲动。这次她没有考取研究生,也许他会私下里感到高兴。石磙太凉,她把手收回到胸口上。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很孤独。无论在闭塞的学校,还是在僻远的小村,她都孤零零的,没有一个知音。她二十六岁了,不知道怎样在人海里穿过来,对谁也不曾留意。心像石磙一样冷,也像石磙一样坚硬执着,一味要压平面前的路。她知道,他会来信的。这时候,她有点儿希望收到一封不拘谁的信,但却不敢指望谁能解除她的忧烦。她对遥远的她所工作和生活的那个环境充满厌恶,宁可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麦场上。天是越来越阴了,凉气变成微风,麦垛上的枯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但愿不要下雨,今夜和明天都不要下。她这样盯着天空看着,天渐渐升高,升高,高到一无所有……也许她睡着半分钟,也许她睡了两个钟头。一声粗野的吆喝把她惊醒了。“怎么?这鸡巴电还没来?”——是大狗的声音,“潘大头这鳖孙还真给咱们来一手!”
不知怎么的,场上没人接腔。他索性大腔大调嚷:“老堆叔!你不就点把钟的活儿吗?后半夜不保险,哗一家伙落了雨,够你呛!还是快点整吧……”
“你老堆叔不就等你去说面子嘛。”谁这么话里藏话地撂了一句,大狗却非常乐意地顺水推舟说:“好说。就是轮不到咱,赖也要赖他个把钟点。我去!”
这时候,才听见爹接腔说:“这儿有烟,拿上!”
“有,有!”大狗嚷着,脚板落地踏踏响,急匆匆走了。
有人说,他去,准能克着潘大头。有少说,那算什么能耐,痞子身道,不知脸气。不管大家怎样议论,反正潘大头真的被他缠来了。他拖着他的胳膊,一路骂,一路在头上啪啪地拍。
“不给电,把狗日的宰了,卖驴肉。”
啪!变压器的淋壳合上了。光明立刻降临。歪歪扭扭的线杆上的灯泡亮了,麦场里响起纷沓的人声,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从地狱里打捞出来,即刻洋溢着生机。爹的脸上绽开笑容,媚意十足地给潘大头递一支烟。
潘大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威严地挥着手:“变电所知道,得挨熊!”伸出一根指头,冲大狗晃着:“只许一小时,赶紧整!“整你的屁股!用老子车你可不一小时一小时。变电所来了,爷们请客。你站远些。”机器呜呜叫起来。人们歇过一气儿,精神抖擞,满场奔跑。灰尘腾起浓浓的黄雾,灯光变得昏暗,人们互相碰撞,大声喊叫,像在混浊的洪水里游泳。
异样的兴奋使香雨忘记了疲劳。她头上扎着白毛巾,一趟趟奔跑,把远处的麦个子向近处拖。大脑好像变成一片空白,意识消失了,人成了机器的一部分,随着重一阵轻一阵的呜呜声往返,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怎样工作。
后来,她觉得脸上爬过几只毛虫,涔涔的,用手背一抹,袖子濡湿了一大片。她这才感到汗水已经漫过面颊、脖颈,顺着两乳间的胸口,顺着窄窄的脊梁滚滚而下。裤腰被浸透了,黏糊糊的,像勒着一条湿毛巾。
后来,她又觉得有凉凉的水滴落在发林上。她以为是自己的汗。过了一会儿,脸上、手臂上接二连三感到星星点点的凉意,她猛惊地想:“要下雨吗?”她站下来,仰脸看天。在昏黄的灯光外,一切都是漆黑的,看不出晴阴。但凉凉的水滴着着实实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脸上。
“哎哟,你怎么死在这儿!”
她被一个跑得飞快的人撞倒,滚了两滚,又被拉起来,拉到一个角落里。她惊疑地看见,拉她的人是改娃。
“改娃,下雨了!”她惊慌地说。
“我知道。”改娃拍着身上的尘土,她早就在这儿干活,她没有发现她。
“怎么办?”
“别管。”
“改娃……”香雨觉得没有话说。在这种时候,好像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爹老了。他够难的。”香雨忽然哭起来。“哭啥!天也没有塌下来。”改娃看也不看她,扭身去干活。机器忽然停了。震耳的噪音一消失,大家骤地丧失了听觉。转眼工夫,雨点嗒嗒落下来,人们四散轰跑,各自去收拾自己的麦垛。
只有这时候,她才发现大狗的价值。他没有像别人一样溜走。他光着上身,瘦而麻利,浑身是劲,笨重的桑杈在手里轻巧地舞动,一个麦秸垛转眼便堆起来。他一边干,一边指挥:“二妹,麦拢到东边去,对!那儿高,不过水。脏麦拢南边……大妹,你跑快些,我场里有塑料单,拿一捆来。
香雨不知道大狗家的麦场在哪儿,绕了半天才挟着一捆塑料薄膜跑回来。雨点已经很稠。电停了,场里墨黑一片。风夹着水汽,呼呼掠过田野,无边的雾霾卷过来,像洪水漫过江堤。四处是嘈乱的人声和犬吠。
黑暗中,几个人仍在忙忙干活,但她觉得场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好像刚刚发生过什么事。麦秸垛边有两个人影。走近看,是妈和金成。“妈,你来干啥!”妈没有接腔。“大狗呢?”
“走了!”
“金成,你跑哪儿去啦?”
“在二蛋家下军棋!多有功。”妈唠叨着。
“我以为明天才打哩。”金成讷讷地说。
“快过来扬脏麦!”爹厉声喊,“改娃也过来!”
“是大堆要紧还是脏麦要紧?”改娃也厉声地喊,毫不示弱,“都过来拾掇麦!”
“我叫你过来!”爹坚持说。
改娃不做声,把身子背过去,倔犟地拢麦:“把塑料单抖开!”
“你过来不过来?”爹停下荆杈,更加严厉地喊。
改娃头也不回,狠狠地说:“不过去!”
“我叫你-
”爹突然暴怒了,像一头狮子,举起荆杈,向改娃扑过去。
金成还在发愣,改娃的背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荆杈。她趴倒在麦堆上,又滚到地上,踢着腿,哭着,大声嚷:“打!给你打!打不死你不算爹!”
爹不管三七二十一,抡着荆杈,左一下右一下拍,喘着气,连声嚷着:“我叫你!我叫你!我叫……”荆杈落得又狠又快,却很少落在改娃身上。麦堆被扑腾散了,麦粒飞扬。改娃突然跳起来,双手夺着荆杈,使劲拽着:
“你打!你就会打我!我是牛,是马,是你条狗,你也怜惜怜惜。”
“你……你给我丢人现眼!”
“那怨我?”
“胆大!真真胆大!”爹喘着,双手拽着杈把,头贴着胳臂,“真真地欺负人。”
“算了,算了!”妈把荆杈夺过去,“老昏君!娃子有啥错?快拾掇麦。”
改娃坐在场边哭,两只脚着地,胳膊狠狠擦泪,脖子抖动着。
风渐渐小了,雨点稀稀拉拉,终于没有落下来。一天浓云向东北方向压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起一个亮闪,雷声咕咚咚从地平线上响过来。
一场虚惊过后,全家人都泄了劲。大家各自慢慢蹲下去,找地方歇息。
谁也不说话,只有改娃嘤嘤地哭。
爹看见香雨脚旁的塑料薄膜,又一次勃然大怒:“把他家的东西给我扔出去!从今往后,谁和他家来往,打断他的腿!”
她不知道在去拿塑料薄膜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她揣测必定与大狗有关。她又恨又怜地弯下腰,俯到改娃耳边,小声问:“改娃,怎么回事?”改娃哭得更痛,浑身抽搐。香雨把手伸进她腋下,想挽着她。她却很凶地扭动身子,把她的手推开,卜楞着头。妈说:“二娃儿,跟你姐回。天都亮了,回家睡去。”香雨不管她的反抗,挽着她,劝着,搀她向村里走。雷和闪电都停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风擦动树梢,时而滴下几滴水珠。
在不远的地方,谁家的脱粒机又开始呜呜唱歌。改娃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从胸腔里发出的抽泣。“妹,好好对我说,咋回事?”“……停电那会儿,我摔倒了。他……”“他怎么?”“他搀我,碰我这儿……让爹看见了。”
她们有好大一会儿不说话,只有两个人的脚步轻轻响。“妹,你真和他……”“别瞎扯!”
“反正,这件事,你要慎重。”
“我看,他们家挺好的。”
“妹,你可不能目光短浅……”
“反正你是大学生,你怎知道我们哪!”
香雨一下子看清了她们之间的隔阂,她搂着改娃,摇着她:“你咋能这样!我回来两天了,你连一声姐都没喊。你就这样恨我!”
改娃哭了。她靠在香雨身上,依偎着她,就像从前,在学校里受了欺负,姐去找她回来时候那样。香雨把改娃的头捧起来,对着她泪水纵横的脸蛋狠狠亲了一下:“小改,我知道你过得真不容易。姐太不关心你……”
改娃没有做声。她觉得她的眼泪更汹涌地流着,漫过被风雨阳光侵蚀得粗糙涩硬的面颊。香雨的心被妹妹的眼泪融化了。她在稿纸上研究历史的农民,为什么不到田野里来研究现实的农民,尤其这些年轻的农民呢?啊,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在如何生活和思考,他们在怎样的路上走啊?
突然,在她们头顶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吃——“-杯——茶!吃杯——吃杯——茶!”从村庄,从树林,从田野,升起浓浓的沉重的雾霭,像细雨一样把姊妹俩裹进朦胧的世界里,黎明来了。
出乎全家人的预料,这一次,改娃没有关门躺下,倒像很沉稳。照样吃饭,出出进进,洗洗涮涮,只是不去干活,不和人说话。冷若冰霜的样子,好像世界是与她无关的。姊妹俩之间重又筑起感情的高墙,使香雨感到伤心。现在,她已经无法去怪罪小改,姊妹俩在家里的地位相差得过于悬殊,她对一家人加给她的优越感越来越觉得羞愧。她只有更多地干活,以补赎内心的歉疚。
可是,她干活太差了,连金成都赶不上。两天毒日头,他守在场里,晒麦,起场,装包,用架子车向家里盘,俨然是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
黄昏时分,爹妈没回来,她看见西屋门半开着。金成侧身立在门缝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低声和改娃说话。她听见改娃问:“得多少?”
“……七块。”
“看你还去哄哄!”
她感到奇怪。等金成慌慌张张走出大门,就过去问:“他跟你要钱?”
“还赌账。”
“他……赌钱?”
“庄上的二号号们都这样儿。”
香雨忽然明白了。昨晚打麦找不到他,妈说他在下棋,看来妈是替他掩盖。“你们怎么这样惯他?”香雨愤愤地说。改娃没有回话,瞥她一眼,就把门关上了。香雨久久站在院里,心里觉得很惶。改娃眼神里所包含的语言她觉得很难懂。怎么回事呢?改娃和金成本是很不对劲的,却又忽然这样亲昵。相形之下,她倒成了外人。
这想法苦恼着她,使她变得沉闷。她觉得自己的心像冗杂的家一样,被过多的东西充塞得失去秩序。本来就狭窄的屋子,到处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包、布袋,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老鼠大模大样在粮堆上溜,鸡鸭挺着皮球样的嗉囊满地拉屎。丰收了,打下的粮食比预想的还要多。一家人却没有因此而改变忧心忡忡的脸色。
他家的麦子收打得不慢。可是,晒了两个大太阳,他们发现槐树门外”
的人家已经卖过粮了——槐树门-大队支书狗剩住在槐树底下,村里人就用“外”称呼他的三门近亲。庄稼人习惯了看着槐树门外的动静行事。人们说,狗剩一个人卖了五千斤,还都是白麦一级。这消息既使爹妈着急,又使他们兴奋:幸亏去年托狗剩换的麦种,不敢指望跟人家卖一样等级,大约卖花麦二级是没问题的,恰好是三等九级正中间的一级。
爹妈是极细心的。他们把麦摊得薄薄的,时不时用木来去。第二天下午,一连请了四五位行家来验看。他们像验质员一样把麦粒摊在掌心里,细细拨弄。一粒粒撂进嘴里,咯咯地十分仔细地品嚼,两只眼忽闪忽闪眨巴。然后,把手撒开,拍着,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差不多。”
爹不放心。什么时候啊,谷子、绿豆、芝麻、黄豆等着下地,棉苗又得拾掇,丢下家里雷追电紧的活去排队,验不上再拉回来,多窝囊!为求稳妥,爹揣上一盒烟去请狗剩。
狗剩这人很随和。从来都乐意给乡亲帮忙。他抓起麦粒一嚼,笑着说:“嘣嘣响,我看行。”
可是,在他们忙忙起场的时候,狗剩漫不经心地问:“你分到多少指标?”
爹愣着了:“还有指标?”
“老堆叔呀,打今儿起,凭计划卖。粮条都发到队里,快去找他们要。”
“你可知道,我们队分多少?”
“总有五六千斤哩。”
金成一听便嚷起来:“一个队二十多户,才五六千斤?”
狗剩十分惋惜地说:“唉呀,早一点驾把就好了嘛,国家有国家的难处,仓库满了,他啥办法?”
他看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很过意不去,压低声音说:“你找大狗。他姨家表哥是验质员,说不定会有门儿。”
为了拿到粮条,两个老人从黄昏跑到半夜。先是找队长,队长说,按地亩摊,他家该分二百五十斤。可是,队长是个好人。他怜惜他们病弱老小的种庄稼不容易,给他们指路,说北门外几家有门子,不稀罕这几百斤粮条。老两口就到北门外去打商量。这样事,又总难免口舌周折,到十一点多钟,两个人才捧起碗在灶门口吃饭。唾沫没有白费,拿到八百斤粮条。
“行啦,不少啦。”爹呼噜噜喝着饭,两天来头一次露出一丝喜色。好像刚刚指挥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虽然战绩不大,却实在难得,可以心满意足了。
“我就不明白,放着粮食哪样不好!偏要剜窟窿打洞去卖。卖空了,荒年拿绳扎着脖子!”奶奶唠唠叨叨点着拐杖,用眼睛斜睨着爹妈。
“你晓得个啥!屋里四五千斤粮食,不卖,你一口吃完!还不说去年的剩麦。”奶奶的话把爹的火气逗起来,他抓起勺子盛饭,把锅沿敲得啪啪响,“不卖,哪有钱?他妈这提成那提成,干部工资,大队办公招待,护林员,民办教师,修路钱,补税钱,集资办学……去年猪任务、蛋任务咱都没交……”
“那也要扣吗?”香雨听得发呆了。
“你不交猪,不交鸡蛋,大队出高价买了顶任务,差出的钱,不扣你,扣谁……”爹说得激愤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还有乡里摊派下的老鼠药、塑料薄膜、盐酸二氢钾……三亩地,呋喃丹就给你派三四斤!还都是浮动过的价钱,他妈啦的……”
“算了算了,”妈用筷子轻轻敲一下碗边,“天塌压大家,又不是咱一家。
用不着发火。我都算过了,七百斤公粮是平价,去掉农业税,再扣十来项杂耍,差不多够了。全当地里没收下。那几年受饥挨饿怎么过了?人,总要知个足。能多卖些加价粮就好了,一斤比市场贵几分哩,有面子的都去市场上籴了卖。唉——才这八百斤粮条……”
这时候,改娃从黑影里闯进来,把手里一张小小的纸条压在锅台上,背着身子说:“卖了麦,给我奶买一套老衣,给金成三十块钱交学费,让他当复习生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香雨捡起那条子看,是打字机打印的售粮券。四张连在一起,每张五百斤。金成夺过去,在手里翻弄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爹妈:“哼,明儿个,得三把架子车。”
爹把头埋在饭碗里吸溜吸溜喝。香雨揣想这些粮条可能是大狗送来的,但这会儿谁也不愿意提起。
妈说:“饭吃结实些。烙几个馍带上。去借车,装!”
金成瞪大眼说:“现在就装?”
爹啪地把饭碗顿在锅台上,吵架似的吼道:“你当还早?十几里哩,我怕现时粮站的车子都排成龙了。”
二三十条袋子装上车,煞紧,已经后半夜了。改娃不露面,车子只得作这样分工:爹一辆,金成一辆,另一辆由妈出梢,香雨驾把。好在这村子离公路不远,六里土路,过一条沟。
在起程的时候,改娃从屋里走出来,把香雨的车把接过去,简单而生硬地对妈说:“你回去!”妈手挽绳子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她在腰里摸索了一阵,对改娃说:“拿上钱。你没有吃饭,到镇上买碗汤喝。热了,买根黄瓜。”改娃没有接,拉起车子,机械地又说一句:“你回去!”
车子咕咚咚颠簸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从村头暗影里传来妈细弱的喊声:“二娃儿——叫你爹不要跟验质员吵架——”
白茫茫的夜雾在她们面前慢慢升起来。上弦月朦朦胧胧,无边的田野被淡淡的清辉笼罩着。树和草都摇着幽幽暗的影。虽然都在默默走路,香雨却觉得大家心里是畅朗的。夜风吹过发烧的面颊清冷起来。吃饭、装车带来的燥汗渐渐消弭,胸怀豁然开阔,忧烦一扫而尽。
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张打印字条能为一个农家带来这么大的欢乐。现在她甚至觉得,这字条比研究生录取通知更其珍贵。它能使一个农家恢复自尊,洗刷掉因为卖不出粮食而显得愚笨、可怜、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在父母弟妹面前,自己因为分配、考研究生而受到的委屈根本不应该想起。故乡的大地一碧如洗,它是这样丰饶、慈蔼、宽厚,它哺育了你,小雨雨,给了你可以给的一切,却从未向你索取过什么。它默默地注视着,爱抚着,却不流露它的期待。你伏案夜读,但你可曾想过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如果你仅仅是为了个人前途”,你的论文远远脱离脚下的土地……
“绳子!”
改娃一声惊呼,她肩上的绳子被拽脱在车轮下,飞快地缠在车轴上,改娃高高驾着胳臂,车脚吱吱嘎嘎划过长长的陡坡。沉重的车轮带着巨大的惯性一直滑到坡下才停住。
改娃把绳子从车下拖出来,气哼哼地扔给她:“拉紧嘛,这样松着……”他们走过泥泞的沟底,四个人一辆一辆将车子推过去。车襻绷紧了,改娃的头低得几乎碰着路面。一尺,一尺,他们捧着车帮,扒着辐条,一辆一辆把车子送上坡,谁也没有觉得路有什么难走。他们在公路上歇了几分钟,擦着汗,谈几句什么话。身上更轻爽了。路边的杨树沙沙响,月光被它摇碎,轻轻落在饱满的麻袋上。唯一扫兴的事情是公路上时时响起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和嘎嘎的架子车喧响。
“走!可是不早咧。”爹咳了一阵,把车襻扛在肩上,伸起脖梗,沿着平坦的沙石公路大步向前走。
夜色更浓,月亮向西天移去,路旁村庄里响起鸡啼。
四点半钟,他们到达粮站。尽管早已想象过这里的拥挤,面对现实,他们仍不免感到惶恐。拖拉机、牛车、架子车密密实实填塞了粮站门前的大路,拐一个弯,在公路上延续一里多长。在这地方,没有人讲规矩。只要可以向前钻,就拼命向前钻。后边的人趴在前边的车上,胳膊开,上身倾斜,脚踩着车尾巴,把车子叠压在前边的车上。月亮和星星都落下去。黑沉沉的黎明里,到处明灭着点点火光。人们抽烟,聊天,骂咧,说怪话,咳嗽,响亮地咯痰。身上的汗干了,经风一吹,冷嗖嗖的。奔波的脚步停下来,眼涩,头重。强烈的困乏袭来,香雨和金成靠在车上打盹。
刚来的人爱说话,说上一阵,便沉默起来,静静等待。焦虑时时躁动起来,使人们的心像火烧一样难熬。为了谁的轴头碰了谁的辐条,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时间过得很慢,像蚂蚁慢慢爬过人们的心头。天忽然亮了,太阳却迟迟地向上升。村庄里炊烟慢慢飘出又慢慢消失。队伍总在原地停着,人们也总在老地方靠着,百无聊赖。所欣慰的是,身后的车辆眼见得越来越多。
香雨总觉得自己是在惺忪的残梦里,她不知道天怎么亮起来的。虽然车马人流都被灿烂的阳光照着,画面浓烈而鲜明,她却仍然有一种浑浑噩噩的朦胧感。
“×他妈!几点了,还不开门?”听到旁边的牢骚,香雨看看手表:“九点了,为什么还不动?”大家都激愤起来,脸上却又全都木呆着。队伍这么长、这么挤,谁也不想费劲去前头打听消息。有人隔三插四高喊着向前发问,问不出究竟,徒然挑起更多人的烦躁。
改娃侧身靠在麻袋上。不说话,没有表情,头发零乱,脸上像蒙着灰尘。
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身上。灰尘、喧嚣、牲口拉下的粪便,干渴、饥饿,所有这一切香雨都可以忍耐,人们有意无意流泻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使她不安。这些目光,使她知道自己的穿着和举止是与大家不合辙的。孤独感强烈地从心底升上来。面前晃动着的,是吃饱了的农民。一个个袒胸露背,红光满面。小伙子不安分地窜来窜去,大声说俏皮话,故意粗野地骂人。她忽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学校,一个安安静静的绿色校园。在轻松的铃声里度过每一个恬淡的早晨和静谧的夜晚,每月五号可以拿到当月的饭票和工资。如果她把全部精力用来教书,她定能教得出色,赢得学生的尊敬和校长的垂爱。她忽然发现,自己一下子堕入那位广播站小编辑的人生哲学里。当她瞧不起他的平庸的时候,他说:“小编辑也是需要人干的。干好,也是社会需要。”
“走啦!走啦!”
一阵风吹过人海,从前向后掀起一层狂涛,人们兴奋地各自挪动车辆,急切地伸着脖子向前张望。尽管在手忙脚乱之后,车轮几乎没有前进,但大家毕竟感受到希望的鼓舞,身上抖起精神。麻木的神经一旦被希望唤醒,又立刻变得急躁难忍,整个的心被凝滞的时间煎熬着。他们左右观望,抬头看天。太阳一动不动悬在头上,灼热的光芒喷薄四射。酸臭的汗味从热烘烘的肉体上蒸发出来,大家都有些醺醺欲醉。
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太阳西斜了,慢慢地坠下去。月亮升起,田野里荡起轻烟。先是黄昏掩去人们的倦容,接着,最后一缕光线消失。黑暗渐次加浓,长夜降临,这里那里亮起火星,响着呢哝的人语。人们是怎样熬过后半夜的困乏,度过凛冽的黎明,在曙色泛起的时候将头垂在胸前,抵抗着最后一刻的瞌睡啊!
太阳终于再一次跃出地面,慢慢爬上粮库高高的房脊,像昨天一样,又那么定定地悬着,毒毒地晒着,一动不动地照在当顶。
香雨已经不再一遍又一遍去看手表。表已经毫无意义。漫长的两天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时间是从验质员终于出现在她家车前开始的。
噗——细长的铁钎戳进麻袋里,车子周围一片寂静。爹盯着验质员的脸,额头高耸,眉毛上挑,嘴巴微微张开。他看着他从钎子里倒出麦子,放在掌上拨了几下,笃笃有声地把麦粒扔进嘴里。验质员不说话,也不流露任何可以判断喜忧的表情。他嚼了几下,呸的一声将渣滓喷出去,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红粉笔,以非常优美而自然的姿势在麻袋上一连打了几个叉子。
爹惊惶失措,失去控制。他急急扑过去,脚在车尾上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在验质员转身的一瞬间,抓住他的胳膊:“同志,同志!这麦湿?”
验质员瞥了爹一眼,一声不吱地把他的手拿开,重又掉过头去。
“同志……你再钎一家伙,这麦,我晒了两个大太阳,摊得那样薄……”
验质员毫不理睬,噗-
把钎子扎进另一家的麻袋里。
爹站在那里,脸色从铁红变成苍白。他一支手提着麻袋口,另一只手向前伸着,皱巴巴的额头滚下明晃晃的汗水。
验质员的态度激怒了香雨,她愤愤地走过去说:“同志,这麦怎么啦?”
“得晒!”
“同志……”她很想向他讲讲道理,可是,一时什么也讲不出。
这时候,后边车上的人大声说:“不行就拉回去晒嘛,同志不会亏人的。”一边说,一边望着验质员嘿嘿笑。
老汉张惶四顾,希望能够得到人们的同情。可是,这当口,人们的同情心好像都已泯灭。几乎所有的人都嚷嚷:“不行就拉走,别耽误人家的事。”
脾气很坏的爹并没有和验质员吵架,他像一个羞怯的女人,默默把麻袋扎好,头也不抬,煞紧车子,向旁边的人赔着小心:“受劳,让一让,我把车子拉出去。”
走出这个队伍,他们又费了半天时间。虽然不断赔着小心,仍然不免遭人白眼。在那么多人面前,拉着重车回去,心理上的羞惭和懊丧使他们不敢抬起头来。
又是黄昏时分,雾蒙蒙的田野传来耧铃的叮当。爹把车子停下来,脸朝外蹲在公路边上,左手捂着心口,右手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送嘴里,摸出打火机,慢慢打着火,咝——用力吸一口。接着是一连串沉重的咳呛。
大家都把车子停住。金成跑到路边转悠。改娃静静立在车辕里,胳膊放在翘起的车把上,车襻松松垂在肩头,两只腿交叉成文字形,让发烫的脚轻轻点在地上歇息。没有人叹气,也没有人说话。两天两夜风餐露宿,他们像在外漂流了一年,蓬头垢面,神情沮丧。
香雨颓坐在一堆沙石上。她看着苍茫大地在眼前展开博大美丽的剪影。
村庄和树木插在浅灰色的天幕上,归鸟给空旷的天穹撒上一片隐隐的黑点。两天来,她的记忆像一个没有图像的电视屏幕,晚风吹过,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苏醒。她扳着指头,计算离开学校的天数。她吃惊地发现,明天就是第八天了。她非常非常想念学校,想工作,想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就像鱼儿有自己的水域一样,她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在那里,她不是一个多余的人,不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她倏地想起那个平庸的小编辑,竟然涌出从没有过的柔情。我二十六岁了!她这样对自己感叹,需要一个男子的热诚的爱……
一辆四轮拖拉机从镇子里开过来。两盏车灯劈开沉沉暮霭,使周围的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浓重。拖拉机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减速,吱——
哐咚,在公路旁停下来。它没有熄火,发动机轰隆轰隆响着。
香雨看见,大狗和小五从车上跳下来。小五犹豫了一下,就站在车头的暗影里,默默向他们张望。大狗大步流星走过来,仍然是大腔大调毫不在乎的样子,边走边嚷:“怎么回事?没验上?”
见没人接腔,就继续嚷道:
“怎么不上东仓交?我给二妹交代过的嘛!来,扒车,给我装上。我去交。小五——把车打过来!”
小五轰哧轰哧将车调转头,打过来。
爹蹲着没有动,改娃也没有动。金成喊了一声:“爹——”
这时候,小五和改娃隔着拖拉机头站着。虽然他们都站在暗影里,香雨却觉得改娃的眼睛里闪跳着火星,她对着小五的脸热辣辣地望着,眼神充满哀怨。香雨从来也没有发现过改娃的眼睛这样动人。在这样的目光下,小五有些慌乱,他把头抬了两抬,终于低下去,仿佛在查看轮胎。
爹慢慢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这麦,不卖了。”
“不卖?”大狗惊疑地反问。
“一斤不就差几分钱嘛?我——上市场哩!”
“爹!”金成急不可耐地说,“一千斤就是几十块呀!”
“家里活关紧。火茬子不等人。谷子,绿豆,错一晌就错一成收哩!”
“爹!”金成不甘心地嚷着。
改娃却已经不吭声地解了煞车绳,向小五招呼说:“搭一把!”
大狗立刻跑过去,低下头,把身子钻在麻袋底下,哼一声,扛在车帮上。
爹突然腾地跳起来,用手抓着麻袋角,厉声喝道:“放下!不卖就是不卖!”
爹愈是态度坚决,改娃也愈是分毫不让。一个推,一个拉,通一声,麻袋跌落在地,摔开一条大缝,金黄的麦粒洒落在公路上。
爹大口大口喘着气,双手卡腰,冲着大狗和小五,使足劲吼道:“给我滚——”
大狗一迭声地说:“老堆叔,这干啥!我们又不是卖驴肝肺的,惹你生气,划不来。”然后,气昂昂地挥着手说:“走!我们走!”
在拖拉机转头的时候,改娃喊着:“小五,我坐你的车回家!”小五没有应声。改娃去扒拖斗,金成拖着她的胳膊喊:“二姐!二姐——
”改娃看见金成哭了,眼泪顺着鼻洼向下淌,她的心软下来,慢馒松开手,任金成拉着她,在公路上气狠狠地站着。
第二天,香雨洗衣服,准备明天登程回校。她到大队部去,果然找到一封她的信。还好,只在队部搁了两天,没有丢失,也没有被人拆看。她捧着这封信,有生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冲动。两页信读了半晌,一遍又一遍欣赏着熟悉的笔迹,想象着他写信时的心情和面容。她觉得很温暖,突然觉得他才是她在世界上的亲人。此刻,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她想到结婚,想到需要一个小锅,一张圆桌,与他相对吃饭-那桌上所摆的饭食都是这样在农民的车上排过几天队,这样经验质员的铁钎检验,收进仓,加工而成的。
爹借了舅家的牲口来,现在又去借耧。
妈下地去拾掇棉苗。
金成等着帮耧,手里攥着布袋靠在油菜上睡着了。他伸腿拉胳膊歪在地下,嘴里淌着长长的涎水。
奶奶照样拄着拐杖坐在阴凉里。
庄稼院里静悄悄的,麻雀啾啾喳喳慢慢落下来,一边叨食,一边机灵地抬头观望。
这时候,一阵通通通的响声,小五把拖拉机开到门口来。改娃跑进院里喊:“金成!金成!”
金成从油菜上跳起来,好像早已知道似的,不等改娃吩咐,便窜进堂屋去扛麦包。小五站在院门口,脸色仓皇,搓着手。改娃喊:“你手上有胶水还是面筋,搓个没完?还不过来帮忙!”小五红着脸,冲香雨和奶奶笑了笑,就帮助装车。香雨问:“怎么?去卖么?”改娃嗳了一声。
“爹同意?”改娃又嗳了二声。奶奶不放心,戳着拐棍想站起来。改娃露出一脸笑说:“奶,坐远些,免得撞着。”几十袋粮食把车装得高高的。小改爬上去,把煞绳拽紧,喊了声:“走!”拖拉机就开动了。小改在车上摇晃,手把碰在脸上的树枝拨开。上了村路,兴头十足地扭回头,向香雨招手:“姐,你走,我不送你了!”庄稼院里又恢复了寂静。香雨总觉得改娃这样高兴,定有什么原因。忽然,她看见大狗懒洋洋地靠在路对面的一棵洋槐树上。面色那样难看,好像正发着疟疾。她诧异地问:“狗哥,没出门?”
大狗唔唔了一句,她看见他精瘦的脸上留着鲜明的泪痕。“跑了!他们下湖北了。”“你是说小五?”“我披着血布衫子干,三十岁了,容易吗……”
金成在大门口晃,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香雨觉得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严厉地问:“金成,你二姐真的下湖北去?”“嗳。”“他们……”“他们跑生意。”“那麦——”“到那边卖,那边-”“你可知道他们跑什么生意?”“贩黄豆,贩大米,贩猪娃,多啦!”“她怎么跟一个小伙子跑生意?”
大狗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大妹子,他俩在学校就对劲儿。小五顾着我,犹犹豫豫。这如今……也好。我反正过墙了。”
香雨似乎觉得改娃是该寻一条别样的路走,可是,这算不算一条路呢?她心里很乱。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
大狗神情恍惚地立在那里。本来是一条精明利落的汉子,现在面色灰暗,形容枯槁,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她忽然发现,他的抬头纹很重,眼窝很深,眼睛很大,肩头仍是紧巴强悍的,现在她才看出,改娃在这个汉子心中的分量是那样重。
这时候,小五的四轮拖拉机在公路上向南跑。改娃仰面躺在车顶上的一个洼坑里。五月的阳光照在她年轻的脸上。她的头发像一堆乌云,蓬蓬松松堆在麦包上。健壮的身躯舒展开来,肌肉随着车厢颤动,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天气真好,田野上,风很恬和,树叶在头顶上哗哗闪过,好像疾飞的绿翅鸟。
改娃安详地闭着眼,嘴角抿着一个冷峻的微笑。也许她在想:“这会儿,爹正耩那火茬子绿豆吧,秋里还会有好收成,粮食棉花可更难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