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奶奶是说完那句话离世了的,她咽下最后的一口气竟然是那样不知不觉,大家还在为她那句话惊异着,她最后的两天里已经不吃东西了,我用一只小橡胶管吸了牛奶塞进她的嘴缝里,但不久那乳白色的汁液就从她干瘪的嘴角又流了出来。她的眼皮深深塌陷下去,如果不是时不时地还睁一下,就让人疑心那里面的两只眼珠也早都干涸掉了。我开始给她穿上次她自己已经穿了一回的那身老衣。因为有遗言在前,其他人都认为自己不该插手,连薛正泉和刘素芹也不知所措地闪在了我的两边。我只好动手,我战战兢兢,笨手笨脚,薛奶奶以往的固执偏拗全都不复存在了,三年来我无数次接触她的身体,她总是抵抗,但现在却是这样柔软,顺从。我呢,恍忽间我也变了,我似乎又与“临终天使”合二为一了,我在所谓的“安魂曲”“垂怜曲”之类的祥和乐曲中舞蹈一般给将亡者穿着最后的衣服,渐渐地,我一点都不发抖了,也不笨拙了,我像个富有经验的老手,游刃有余地做着必须由我来做的事情。
安葬完了薛奶奶,我才发现深秋到来了,三年前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我冷冷清清地坐在我的床铺上,突然间什么要做的事情都没有了。薛正泉夫妻俩已经对我说过,如果我愿意继续住在这里,他们两年之内不收我的房租,如果我愿意到他们的装修部打工,随时都可以去上班。我笑了笑,谢过他们的好意,我就在床沿上这么坐着,后来,我站起来,走到薛奶奶的房间,走到她桌子上一块方镜子面前,镜子又布上了一屋薄薄的灰尘。薛奶奶在她的高龄阶段一定不照镜子了,我刚来的第一天把蒙着厚厚污垢的这面镜子擦了出来,我做了她保姆之后每天擦抹灰尘的时候都会把这面镜子擦一遍,我在擦镜子的时候照镜子,日复一日的时光流失中,我没有看出自己的变化,我总能在映照在镜子里的大片的桑树叶中看见我姣好的面容,我总能在心情最幻灭的时候从这面镜子里看见像希望一样的绿色树叶。可是现在,我用手抹去淡淡的灰尘,顷刻间成群掉落的枯树叶正从镜子里纷纷划过。我大吃一惊,呈现在镜子里的脸哪里还是我的脸?我把一只手伸到自己眼前晃了晃,没错,这是我的手,我又把两只手团在一起使劲掐,挺疼的。可是可是,这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神情晦暗的老女人是谁呢?难道是我吗?不不!我才多久没有照镜子?我只不过是个还未满四十岁的壮年女人,可镜子里的人起码有八十岁,或者九十岁。那么,谁在与我开玩笑?是薛奶奶么?可这眉眼,这五官,这长头发长脸盘的人分明是我自己!怎么?苍老来得这样快吗?它刚送走一个人就要叫另一个人补上吗?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还满怀着希望憧憬未来的生活,想要过一过我从没有过过的好日子呢,为什么我就成了薛奶奶呢?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这个苍老的人,想起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不怕你笑话我,后来我常常分析那个梦,在孤单的深夜里,我努力想象那个陌生男人的脸,但是,和那个梦里的情况一样,他的形象是那样的不具体,我没有见过他,在梦里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发生感情,但在那么多孤单的深夜里,我疯了一样恋爱着他陌生的气息,像鬼迷了心窍似的。可是,瞧瞧镜子里这个老朽的女人吧,她除了重蹈薛奶奶的旧辙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
我开始梳头,花白的长发也像枯叶那样掉落着,最后我将它们在我的脑后挽成了一个结实的团。我又洗脸,手搓在脸上像是一把锉刀想要挫平一块凸凹的石头,后来我擦了点粉底,涂了淡淡的唇膏,我决定今天起就去找我的女儿,我要把我这几年来的生活告诉她。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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