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念被送进了疗养院。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嘴里就发出尖利的悲鸣,几个小时都不停止,非得医生给她打一针镇定药剂,让她沉沉睡去。
姚其顺给她的弟弟打过一个电话,他未做任何寒暄,问清对方的姓名后,说:“你姐姐快死了。”话筒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随后传来敌意十足的声音:“你是谁?你什么意思?”
“你会遭天谴的!”姚其顺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随后挂断了电话。
他是在路边公共电话亭打的电话。转过身,他眯起眼睛仰头望天,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阳光像一朵无比耀眼的花,在白云间绽放。这样的天空,多么干净、清澈呵,那里是否真的是天堂。人死后,生前的一切罪孽是否都会得到宽恕,可以洁净无尘地进入那里?
姚其顺记起,何念念曾对他讲过家乡的天空。在她死后,那片曾在她梦中频繁出现的天空,那个天使生活的地方,会否张开双臂宽容地接纳她,拥抱她,这个有罪的女人?
还有他,这个罪孽深重的魔鬼般的男人?
萌萌终于回到课堂。她收到了许多同学送给她的礼物。生病期间,姚其顺拜托老师不要让任何同学来探望萌萌,说她会到外地治疗。萌萌不知道这些,盼了几日,不免开始伤心,说同学肯定把她给忘了。上学第一天,收到这么多礼物,萌萌回到家就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小脸红扑扑的。姚其顺已经嘱咐萌萌,再不要搭理盂莉,她给的东西绝对不要碰。他解释说,萌萌是一种微量元素中毒,这毒扰乱了她的生理机能。而毒的根源,可能就在孟莉送她的那些东西里。萌萌不解:“为什么?她为什么要下毒害我?”“可能是嫉妒吧。她不是说很羡慕你能继续读书吗。羡慕稍稍越线,就变成了嫉妒。”无论萌萌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姚其顺也只能交给她这样的解释。虽然这也是一种毒,但与那白色的毒相比,他宁愿交给萌萌这种毒。
何念念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姚其顺平均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
放假后,萌萌吵着要姚其顺兑现诺言。他和竺辛一商量。决定趁这个机会将婚事一起办了。三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定了去新马泰,玩半个月。
出发前,姚其顺又为老拐送了一次衣服,这次是送到第三监狱。也去看了何念念。护士告诉他,何念念现在整天呆呆地坐在窗前,将头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低语,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姚其顺透过门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何念念的背影。
路边的树叶一片金黄,田里的麦子也是。不时有巴掌大的叶子落在车上。有的被风吹贴在玻璃上,像一只只温柔的小手。回城区的一路上,姚其顺将车窗全部敞开来,清凉的风猛烈地吹进来。开着车,宁静地行驶在这样的风景里,也是一种幸福吧。这念头,竟让姚其顺的眼眶有些潮热。
半个月后,姚其顺带着一身阳光和海水的气息回来。他没料到,一下车,等着他的会是一副锃亮的手铐。萌萌在身后尖声叫着“爸爸,爸爸。”姚其顺回过头,看见竺辛正拼命拉住萌萌。萌萌的手向他伸过来,伸过来。
姚其顺不知道变故从何而来。他只感觉这样的情景已预演过无数次,现在真正降临在他身上,他倒没有了一丝意外的震惊。
一到警局,他就被直接带进了讯问室,一盏灯将他紧紧罩住。头顶上的灯光,像屋外的阳光一样刺眼。姚其顺看不清对面坐的是谁,只听见一个声音说:“老实交代,从1995年至今,你一共贩卖过多少毒品?”
姚其顺沉默不语。他的脑子像他的眼睛一样,迷蒙一片。
“认识何念念吧?这是她l临终前说的,你听听吧。”然后,姚其顺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像水面上的气泡一样,向他漂过来。
两天后,姚其顺苏醒过来。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那气泡一样的声音向他漂过来,漂过来,紧紧地将他包裹住。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姚其顺又被带进了讯问室。
他终于弄清了原委。一天清晨,何念念突然用力拍打病房的门,叫着要见警察,她要忏悔。护士以为她又发病了,没有理会。可她一直叫个不停,一清醒就拍着门大叫。后来,医生没办法,叫了辖区派出所的一位民警,让他装装样子,糊弄一下何念念。谁知,何念念的一番话让民警吓了一跳。随后他叫来了所长、副所长,三个人用录音机将何念念的话录下来,又做了笔录,让何念念按了手印。
鉴于这是个精神病患者的话,他们不能不慎重对待。他们将情况报告了市局,经多方研究,警方最终决定搜查姚其顺的住所。从书房的保险箱里,他们发现了一百多克毒粉。
证据确凿。警方立即布下天罗地网,最终在车站将刚刚抵达的姚其顺抓获。
何念念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忏悔。我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我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她从自己贩卖第一批毒品说起。直说到最后一次从缅甸回来。每一次经历,她都说得很详细,丝毫不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
第二次听录音时,姚其顺十分清醒。在民警按下停止键的一刻,他问:“她在哪儿?”民警告诉他,做完笔录的第三天早上,护士查房里,发现何念念躺在病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民警强调:“她说出了她想说的一切,走的时候很平静,很安详。你也不要执迷不悟!”
姚其顺没有再作任何挣扎,交代了所有贩毒的过程,但一口咬定所有毒品都是自己卖出去的,没有转手其他人。他身边的人,一个也不知情。律师告诉他,他的火锅城被查封了,账户也被冻结,包括新购进的房产。
姚其顺一夜无眠,拟了份清单交给律师,上面写着拜托律师的几件事:
一、照顾萌萌(他说萌萌在海外立有一个账户,账上有二万美金,他希望律师一定将这笔钱保住)。
二、告诉竺辛,他对不起她。之所以一直没拿结婚证,就是想到了这一天。他希望她找到新的幸福。
三、“手拉手”对象、市中心小学的二名学生,每人每年800元资助金,在每年一月前交给他们的班主任(这笔费用从萌萌的存款中支付)。
四、联系在深圳绅士皮鞋厂打工的贾士,告诉他贾石现在沙洋监狱。
五、帮他去何念念的墓上送一束花,百合花。
姚其顺没想到竺辛会来看守所。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他。这是天使和撕去伪装的魔鬼的第一次见面。姚其顺挣扎了好一刻,才走出房间,走进会客室。
竺辛眼睛红肿,等在铁窗外。她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姚其顺。时问无声地在天使和魔鬼之间流淌,冲刷着什么,激荡着什么,也似倾听与倾诉着什么。
我又多了一笔罪孽,姚其顺对自己说。他努力咧开嘴,露出笑脸,却笑得凄楚悲惨,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我恨你!”竺辛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声音很低。像三粒石子,携着风,呼啸而至。
姚其顺埋下头去。良久,抬起头来,面部肌肉还在颤动个不停。“我知道。”喉结滑动一下,“对不起。”
竺辛埋下头去,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良久,她拿过一个包裹:“你的衣服。”话没说完,声音哽咽了,“萌萌给你买的牙膏,她说你很挑剔,只喜欢一种口味。”
又一粒石子正中姚其顺的命门。他将头更深地埋下去,低到了双肩之下。“萌萌很喜欢你,帮我照顾一下她。谢谢了!”姚其顺的声音像泡得太久的面条,在筷子上打滑,终于碎裂开来。
“骗子!”竺辛隔着铁窗大声叫嚷起来。“想着萌萌,心疼萌萌,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当初你不肯领结婚证,就是想到今天是吗?骗子!你为什么不早点醒过来。萌萌被人害成那样,你不觉得是报应吗?什么路不可以走,你要走这条脏路。什么钱不好赚,你要赚这种昧心钱。你让我和萌萌怎么办?怎么办?!”竺辛的身子软下去,消失在高高的台面之外。
姚其顺的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
“时间到了。”看守走过来。姚其顺迟迟没有挪步。他抬起头,空荡荡的铁窗外,只有女人悲切的哭声在回荡。走出会客室的一瞬间,姚其顺回过头来,看见竺辛的泪脸被铁窗分割成了支离破碎的几块。
姚其顺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仰头贪婪地望着天空。
天空瓦蓝一片,阳光从一朵白云后面漫射出金色的光芒。那光芒像密集的箭镞刺痛了他的眼睛……“哐啷”一声,铁门被重重带上。瓦蓝、莹白与灿金点染的天空,消失在姚其顺的视线中。
几秒钟后,天空下传来一卢撕心裂肺的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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