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合集:废名经典文藏-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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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开场白

    “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关于这个题目我们也有一点考证问题。“莫须有先生”,那是不成问题的,有著名的《莫须有先生传》为证。然而天下事不提起则已,一提起也还是有枝节,莫须有先生固然有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姓莫呢?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从家乡到南京,住在石婆婆巷,那天石婆婆家宴为莫须有先生洗尘,席间两个小姑娘,俱系初中学生,姊道:“我们家今天来的客人就是莫须有先生,——你不也读过《莫须有先生传》吗?”妹答道:“那他不姓莫吗?”言下觉得这个姓怪蹩扭似的。小姑娘虽是私语,莫须有先生在席上也听见了,他听见了面红耳赤,不觉发生两个念头。“你们小孩子也读《莫须有先生传》吗?《莫须有先生传》有给你们读的价值吗?我现在自己读着且感着惭愧哩。好在你们读着未必懂,而且《莫须有先生传》的销路也未必有那么广,你们大约因为是同乡关系故以一个好奇心买一本看看罢了。”这是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她说我姓莫,——你们读过《百家姓》吗?《百家姓》上有姓莫的吗?大概有,从前军阀时期还有一个莫荣新。然而中国国语教育失败,为什么不将莫须有三个单字当作一个复词读,而拆开读一个莫字呢?我在乡间教书的时候便不如此,好比月我写一个月字,月亮就写月亮,蝴蝶就写蝴蝶,主席就写主席,决不说一个主字一个席字,结果成绩很好。”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底姓什么的问题已经发生了,连他的同乡都不知道了。不过关于姓名之事,莫须有先生认为没有关系,外国书上说,“历史都是假的,除了名字;小说都是真的,除了名字。”可见我们就是用了一个假名字,仍不害其为真的事实。何况呼牛呼马,本是习惯使然,照习惯说,则莫须有先生已经惯了,连小姑娘们都知道了。《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说是小说,即是说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实那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莫须有先生好久就想登报声明,若就事实说,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完全是事实,其中五伦俱全,莫须有先生不是过着孤独的生活了。牠可以说是历史,牠简直还是一部哲学。本来照赫格尔的学说历史就是哲学。我们还是从俗,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当作一部传记文学。关于这部书的名字有一点考证问题,一本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另一本则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到底是以前还是以后呢?好像应该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因为我们看后面所写的是一部避难记,都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抗战期间在故乡的事情。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一定是最后胜利以后的事情则无须考证,从莫须有先生在社会上的地位,一个小学教员,与他赴小学履新时所有的资本三块钱——从这两件事看来,抗战期间他决无坐飞机的可能。最后胜利以后,情形当然不同,应该是举国同欢了,谁都可以坐飞机了。我所根据的板本,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亦不无理想,因为在开场白里头有莫须有先生自己的话:

    “我这回坐飞机以后,发生一个很大的感想,即机器与人类幸福问题。当我在南京时,见那里的家庭都有无线电收音机,小孩们放午学回来,就自己大收其音,我听之,什么旧戏呀,时事广播呀,振耳欲聋,我觉得这与小孩子完全无好处,有绝大的害处,不使得他们发狂便使得他们麻木,不及乡下听鸟语听水泉多矣。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渐近自然,倘若听了今日的收音机真不知道怎样说哩。坐飞机亦然,等于催眠,令人只有耳边声音,没有心地光明,只有糊涂,没有思想,从甲地到乙地等于一个梦,生而为人失掉了‘地之子’的意义,世界将来没有宗教,没有艺术,也没有科学,只有机械,人与人漠不相关,连路人都说不上了,大家都是机器中人,梦中人。机械总会一天一天发达下去,飞机总会一天一天普遍起来,然而咱们中国老百姓则不在乎,不在乎这个物质文明,他们没有这需要,没有这迫切,他们有的是岁月,有的是心事。农田水利他们是需要的,做官的却又不给他们,给他们的是剥削,逼得他们穷,病,而天空则是物质文明,飞机来飞机去,他们也不望着天空发问,还是国家的生产呢?还是国民的血汗呢?他们只觉得飞机也还飞得好玩罢了,同看《西游记》一样,正在田里工作时或辍耕而仰视之。照我上面的话看来,机械发达的国家,机械未必是幸福;在机械决不会发达的中国民族而购买物质文明,几何而不等于抽鸦片烟呢?谋国者之心未必不是求健康,其结果或致于使国家病人膏肓呢?我们何不去求求我们自己的黄老之学?我们何不去求求孟夫子的仁政?我们何不思索思索孔夫子‘节用而爱人’的意思,看看大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的榜样呢?你将说我的话是落伍,咱们的祖先怎抵得起如今世界的潮流?须知咱们的病根就在于不自信,不自信由于不自知,禹治水以四海为壑,这个本事不算小了,如今世界潮流正是‘以邻国为壑’哩!咱们为什么妄自菲薄,甚至于数典忘祖,做历史考证把‘三过其门而不入’的古圣人否认了呢?这便叫做丧心病狂。这种人简直不懂得历史,赫格尔说历史是哲学确是有他的意义了。中国的历史就是中国的哲学。我们先要认识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的圣人又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我们救国先要自觉,把我们自己的哲学先研究一番才是。本着这一部哲学,然后机器与人类或者有幸福之可言,那时我们不但救国,也救了世界。本人向来只谈个人私事,不谈国家大事,今日坐飞机以后乃觉得话不说不明,话总要人说,幸国人勿河汉斯言。”

    所以这部书大概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有心写给中国人读的,虽然写的是他坐飞机以前的事情,是一部避难记。他怕中国读书人将来个个坐飞机走路,结果把国情都忘掉了,他既深入民间,不妨留下记录。或曰,莫须有先生可谓“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未免太早计了,我们那里是个个有飞机坐呢?是现在火车还没有通呀!莫须有先生答曰,是的,我们赶快把铁路恢复便好了,飞机则可有可无。

    第二节 莫须有先生买白糖

    上回我们说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时有资本三元,我们现在就从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说起。莫须有先生赴小学履新,是挈了眷属一同去,只是把老太爷一个人留在老家罢了。那个老家在县城之内,这个县城差不多已经成了劫后的灰烬,莫须有先生的老家尚家有四壁,以后要建筑房子只须建筑内部。这个建筑内部的工程在此刻六年之后最后胜利之日已经由莫须有先生的辛勤告成功了。其实应该说是太太的辛勤。此是后话,暂且不表。那三块钱的资本,其实不能说是资本,是债务,是太太向其阿弟借来的,不过不久就由莫须有先生偿还清楚了,三块钱,内中应以二元作今日的车资,此去有三十五里之遥,时间是二十八年之秋,那时一元钱还等于一元二角,——说错了,应是一元二角还等于一元。莫须有先生任教之学校设在黄梅金家寨,太太有一位娘家亲戚在距金家寨一里许之腊树窠,今天去就决定先到那亲戚家作客,那亲戚家同莫须有先生也是世交,随后再商量在那里居住的问题。学校对于教员眷属是没有打算居住的地方的。我们且不要太写实了,让空气活动活动好了。却说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同了一名车夫,同了一辆手推车,出东城,上大道,真是快活极了,尤其是太太同两个小孩快活极了,因为他们在城内住着总是怕“来了!”这两个字代表了残暴敌兵的一切,至今犹谈虎色变,而当时一出城就解放了,就自由了,仿佛天地之大“怎么让我们今天才出来呢?”这便叫做命运。一城之隔而已,城内有恐怖,城外,只要五里之外就没有恐怖的,然而家在城里则不能出来,在城外有职业则又可以出来,这事情是多么简单呢?人生的恐怖又确实是恐怖,精神的解放又确实是解放,想否认也无从否认。居住问题,职业问题,本来同数字符号一样,好比你的通信处,可以在城里,可以在城外,可以写门牌第一号,也可以写第二号,只是摆布而已。所以我们的生活,生活于摆布之中,有幸有不幸,这便叫做命运。这一只大手掌摆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以莫须有先生之高明,有时尚摆脱不开,即是说纳闷于其中也,想挣扎也。然而莫须有先生知道,这里完全不是道德问题,不是人格问题,不是求之于己的。至此便是知命,于是恐怖与解放都没有了,是自由,而人生是受苦。那两个小孩,一个叫纯,一个叫慈,纯是弟弟,慈是姊姊,慈十一岁,纯五岁。坐在手推车上的是纯同妈妈。慈同爸爸步行。慈的名字具写是“止慈”,关于这个名字,是莫须有先生得意之作,他说他确乎是竟陵派,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容易,总要用心思,很难得有文章本天成的时候,独有女孩儿的名字他起得很容易,便是这回到金家寨入小学四年级起的,以前的小名从此不用了。曾经有一位朋友质问道:

    “你为什么将女孩子命名止慈呢?”

    “‘为人父,止于慈,’我喜欢这一句话,我却对于小孩子太严了,尤其是对于我的女孩,故我起这个名字,当作我自己做父亲的标准。我是一个竟陵派,这个名字却是公安派,我自己认为很得意,然否?”

    莫须有先生说着感着寂寞,这些老朋友根本不讲究做文章,至于讲究做父亲与否却不得而知了。

    此刻走在大道之上,纯坐在车子之上,他本来是好动的,现则同猫睡一样蜷着一团,就是地球给人拿去了他也不管,反正他坐在车上,他不让给姊姊坐,他知道他是平安的,他已经不怕“日本老”了,他睡着了。慈一心跟着爸爸走路,两人走在车前甚远,慈好像爸爸的影子一样,她确是一点心思没有,整个的爸爸就是她的心思了,她整个的付托给爸爸了,平安了。慈最喜欢过桥,爸爸小的时候也喜欢过桥,她常常听见爸爸说,那些桥都在南城外,是到外家去的途中所必须经过的。是爸爸的外家,也是慈同纯的外家。那些桥都有灵魂,有一木桥,有一石桥,有一木桥而现在无有而有沙滩而有桥的记忆。石桥是沉默,是图画,对于牠是一个路人,而且临渊羡鱼,水最深,桥影见鱼。木桥是密友,是音乐,常在上面跑来跑去,是跑得好玩的,并不是行路,桥下常无水,桥头有姨家在焉,此是爸爸的姨家;有舅家在焉,此是慈同纯的舅家。今天出东城过桥,一连过了两座伟大的石桥,可谓白驹之过隙,慈觉得很新鲜,但没有深刻的印象,听爸爸说故事而已。方其过头一座石桥时,爸爸说:

    “这桥叫做赛公桥,是媳妇修的,媳妇同公公比富,公公修前面的公公桥,媳妇就修这个赛公桥。”

    慈笑着没有回答,这是他人的故事,她自己不感着亲切,她觉得这个媳妇多事,她的桥未必真个比公公建筑得好些,她恐怕还要公公帮忙罢。

    纯坐在车上醒了,他睁眼望见远山,再看见道旁田里有大萝蔔,他说话道:

    “妈妈,我们还有多远呢?”

    “还只走七里路。”

    “怎么有这么远呢?”

    他不高兴的口音。妈妈不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蔔,他自己知道他是想吃田里的萝蔔。

    “还只走七里路!”

    他说不应该“还只走七里路”了。

    “你这小孩,不要闹,回头日本老来了!”

    他知道日本老不会来,而且他知道妈妈的灵魂今天安稳极了,家里的东西虽然损失殆尽,但那要到需用的时候才感觉缺乏,目下是以平安为第一义了。这个小孩子,莫须有先生总称他为经验派。他又惦念他的祖父,不知祖父在家平安不平安了。他直觉地知道祖父在家平安。老人家要看守房子,老人家又舍不得他的房子,非至万不得已时不肯离开。黄梅县城是经过沦陷而又恢复了,即是敌兵占了又退了,而常来打游击。

    “他们都说日本老爱小孩子,我不怕。”

    这句话是真的,日本老友爱小孩子,日本老的暴行不加之于中国小孩子的身上,在这一点他们比中国人天真多了,中国人简直不友爱小孩。然而纯的话是不高兴妈妈而已,不高兴妈妈不知道他要吃田里的萝蔔而已。若说日本老,他实在害怕得利害,因为他知道妈妈害怕,姊姊害怕,爸爸也害怕,连祖父也害怕,谁都害怕。他简直是因为谁都害怕而害怕得利害了。

    纯同妈妈已到了公公桥,亦称仁寿桥。过公公桥须得下车,于是下车了。一下车,纯过桥,跑而过之,公公桥是那么伟大,在牠上面举步比走路还要安稳,因此纯觉得这回不像过桥了,“像走路了!”他那么地想着。跑到对岸,便跑下对岸沙坝,——他已经自己蹲在萝蔔田里了,显得很渺小。他已经拔了两个大萝蔔捏在自己手中了。那里可以说是“田畴交远风”,立着这么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人儿,他的欢喜实在太大了。而他只晓得说这两个萝蔔真大。如果要他形容世间“大”的观念,他一定举这两个萝蔔了。连忙又有一点道德观念,到人家田里摘萝蔔这件事不知道对不对,具体地回答这个问题,便是看妈妈责备他不责备他了。萝蔔捏在手中又奈何牠不得,照他的意思,是连泥嚼之为是,本来是连泥嚼之为是,天下的生物那里不是连泥嚼之为是呢?然而他连忙又举目四顾,这时他又已站在坝上,连忙他又跑下这边沙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了,他站在河边洗萝蔔了。这时他慢慢地洗,同刚才连泥嚼之为是没有一点界限了。

    最后纯站在桥头一棵树下吃萝蔔。吃到第二个萝蔔的一半,即是说第一个萝蔔已经没有萝蔔了,他把那半个萝蔔伸到妈妈面前问妈妈道:

    “妈妈,你吃不吃?”

    “谁吃你的!”

    他知道妈妈这一答话的神气,包含着责备他的意思,而且包含着妈妈无限的高兴了。

    等他再坐车行路时,他又问妈妈道:

    “妈妈,到人家田里摘萝蔔,到底对不对呢?”

    妈妈笑着答道:

    “要是有人骂你小孩子,你就这样回答:‘摘个萝蔔打湿嘴,老板骂我我有理。’”

    纯知道妈妈唱的是歌儿,那么他摘萝蔔便不算不对了,自己很喜欢了。

    莫须有先生儿童时期在故乡住过一十五年,即是说他从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却也常归家,不过那还是说离开了家乡为是,如同一株植物已经移植,便是别的地方的气息了。他在故乡一十五年,离家很少走过五里以外,因为外家在城外二里许,小孩子除了到外家少有离家之事了。他记得到过姑母家一次,姑母家离城十五里;跟着祖父到过六家庵进香,六家庵离城十里;到过独山镇,独山镇离城二十里;到过土桥铺,土桥铺离城二十里。这些对于他都有长远的路程,他对于这些有长远的记忆,虽然时间上,除了姑母家住过半月外,其余都是被大人携带着作了半日之客而已。六家庵与土桥铺,在今日走路的路上,莫须有先生今日出城时便怀着一个很大的“旧雨”的心情,“我今天要走六家庵过了!要走土桥铺过了!”这个旧雨的心情,乃是儿童所有的,乃是路人所有的,而是伟大的莫须有先生所有的了。可笑有一腐儒,今番莫须有先生在故乡避难时,他专说莫须有先生的坏话,说莫须有先生能作什么文章!莫须有先生听了虽不生气,但因此很懂得孔子为什么看不起年老,如说四十五十不足畏,简直还骂老头子“老而不死”哩。是的,阻碍青年。你们有谁能像莫须有先生一样爱故乡呢?莫须有先生的故乡将因莫须有先生而不朽了。他今天走六家庵过时,顿时又现起关公的通红的脸,因为六家庵供的是关公,而且是故乡有名的第一个关公,(关公在乡间同土地一样,是很多的)不过今天且不进去看看关公,心想留到第二回再来罢,今天还是走路,以达到今天的目的为是。留到第二回再来,也不是莫须有先生的敷衍话,他向来不打官腔,他这个人是有那么大的时间的丘壑,他常有一部著作留到十年以后再来继续下笔。再说,我们这部书到后来还有关于六家庵的记载,可以为证了。莫须有先生过六家庵时,是纯在公公桥下洗萝蔔时,这是有手表可以为证的。殆及土桥铺时,则一家四人,与一车夫与车,俱休息在一家茶铺里。土桥铺留给莫须有先生的记忆,完全如土桥铺在空间的位置了,街头有栅栏,街很长,很狭,临河。虽是一乡之地,到此乃有异乡之感,莫须有先生觉得这里同他不亲切,大约莫须有先生的亲与族都与此方无关系,即是此方对于莫须有先生无地主之谊了。土桥铺临河,土桥铺没有看见桥,这是莫须有先生小时所不懂的,他只看见栅栏,他只记得栅栏,现在也还是以栅栏与人相见,以旁边一条狭路与人相见,街上的商人以商人与人相见。据说这里的商人多是富商,所以对人不和气。据莫须有先生说,这东乡之人都不和气,有霸气,读书人亦然。纯见了栅栏,见了狭路,见了高临狭路而有一狭狭的楼,一看狭狭的楼是庙,庙为什么在楼上呢?这是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了。在家里妈妈不许他上楼,而现在这个庙在楼上了。他看见了楼上庙里烧香的香炉,这个东西真摆得高了。爸爸坐在茶铺里告诉他道:

    “这就叫土桥铺。”

    爸爸是想问问他的意见,他对于土桥铺的印象如何,土桥铺没有桥,不知他亦有质问的心情否。

    “那田里的芋头大,——这里的田,泥黑。”

    是的,这里的田,泥黑,田里的芋头大,这是土桥铺一带的特色了,莫须有先生听了很是喜悦,纯观察得不错了。

    太太在那里有太太的心事,今天到人家去作客,是很寒伧的,想不到生平有这一遭,要做难民,要以难民到人家去作客。这亲戚家姓石,是她伯母的娘家,在太平时代,常常听伯母道其娘家盛况,莫须有先生对于今天将做他的主人那石老爹且一向佩服其古风,且憧憬于腊树窠那地方,首先以其远,莫须有先生小时最喜欢想像故乡顶远顶远的地方了。到了土桥铺,则距腊树窠十五里,车夫说这十五里只抵得十里,那么他们现在离腊树窠近了,却是有点裹足不前,首先表现于太太的神情,再则表现于善于观察的莫须有先生的神情,再则车夫亦能观察之,而纯与慈亦能观察之,于是茶铺里很是寂寞了。太太忽然拿出一块银币来,递给莫须有先生,说道:

    “这钱你拿去买一斤白糖,——一斤就是一斤,十二两就是十二两,初次到亲戚家,是我们的长辈,不能不备礼。”

    此殊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亦在意中,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有六块银币藏在身边,但不知道今天要拿出来使一使,莫须有先生看着银币十分喜悦了,——莫须有先生颇怀疑这是不是见猎心喜的那个喜悦,即是说莫须有先生是不是还喜悦钱?如果是的,那就很可忧愁,所谓终身之忧也。然而今天却不是喜悦这一块银币,喜悦太太的舍得了。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是极能舍得的人,能施舍而不能得解脱,故每逢看见太太舍得时,总是喜悦,而且惆怅了。这六块银币,说起来有一段历史,是四年前纯在故都生日一位老哲学家送给纯的礼物,其时市上已不使用银币了,而老哲学家送六块银币来,所以太太十分珍重之,希望纯将来也好好地做一个东方哲学家,因为老哲学家的苦心孤诣是如此。

    莫须有先生拿了这一块老哲学家的银币,很有感叹,相见无期了。他拿了这块银币走进他小时就听说的有名的一家杂货店,是东乡的大族,是东乡的大贾,至于莫须有先生自己则全无历史,历史只不过说“这个走进来买白糖的人有四十岁上下”而已。他把银币伸到柜台上,说道:

    “买白糖。”

    “只能算一块钱。”

    “是算一块二角罢?”

    “一块,多了不要。”

    “一块也买,买一斤白糖。”

    “十二两。”

    “十二两也买。”

    二十八年之秋白糖已是隆重的礼物,少有买者,亦少有卖者,少有零买零卖足一斤者。往后则愈来愈是奇货了。

    莫须有先生捧了这一份礼物,可谓鼠窜而归,赶忙交给太太。他对于土桥铺从此一点感情没有了,因了买礼物之后。

    第三节 无题

    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到了腊树窠石老爹家,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观感。我们且说莫须有先生的观感。莫须有先生的观感可以一句话说明之,即是他到这里来中国的外患忽而变成内忧了。莫须有先生一家人都怕的是“日本老”,腊树窠民众对于日本老如谈故事,如谈“长毛”而已,这里真是桃花源,不知今是何世,而空间的距离此乡与县城只不过相隔三十五里。莫须有先生因此觉得世间的战略亦殊有趣,即是人类的理智有趣,彼此可以断定彼此的事情了,敌人不敢下乡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分明地看得出今天做了他的居停主人那位老年人的忧愁,他一面招待莫须有先生一面心不在焉,心里有家事,而这家事都与国事无关,而这家事是保甲向他要钱要米。分明是国事,而与国事无关,而是家事。是的,甲长来要钱要米,也是为得甲长的家事来,因为他做了甲长他就可以不出这一份钱米了,他的家就可以省得这一份钱米了。保长则不是求省得,是求赚得,所以只有甲长是中国最廉洁的公务员了,而保长也是为得保长的家事来了。莫须有先生今天的居停主人是同今日的社会最不调和的一位代表,即是说他是旧时代的好人,读书世家,讲礼貌,无职业,薄有田地,小孩子也无职业,大儿子已结婚,都怕抽兵。此时食盐一元二斤半,此家便是盐荒之家。可怜的石老爹,在此后六年之内,莫须有先生一次在监狱门前看见他走出来叫莫须有先生,叫莫须有先生是好容易遇见莫须有先生想莫须有先生替他说人情,莫须有先生起初不知道那便是监狱,那不过是乡下人的房子,莫须有先生在门前路过,然而那是监狱,是山中政府所设的监狱,老爹一出门法警便喊他进去,莫须有先生在此乃知自由是可贵,而人世犯法每每是无罪了,无罪而不能不承认是犯法,法是如此,事实是如此。又一次,是三十四年,就在腊树窠本村,石老爹被逃兵正要绑出去枪毙了,“你的房子这么大,你家为什么没有钱呢?”计算起来应是十月与十一月之交,因为那时最后胜利已庆祝好久了,县政府已从山中搬回县城了,石老爹衣服剥光了,等待枪毙了,而县政府自卫队赶到,逃兵赶走了,(这位县政府的首长能将逃兵赶走,此外还有好些功绩,老百姓都很喜欢他,而因为得罪县党部书记长不久而被迫去职)石老爹得以救出性命了。莫须有先生却也无缘再见,石老爹除了年老之外,不知尚有何痛苦的痕迹否?此虽是后话,今日应该叙一叙,以后未必有记载的机会了。今天石老爹同莫须有先生两人在客房里叙宾主之谊,莫须有先生忽然大感寂寞,他觉得所有故乡人物除了他一个人而外都是被动的,都只有生活的压迫,没有生活的意义,他以满腔热诚来倾听就在他面前这一位老人,一位三代直民,他望风怀想久矣,今天有不可尽情诉衷曲的吗?然而石老爹只是同留声机一样大声说话,机械的,没有表情,他的情感只是毫没有拒绝莫须有先生的意思而已,——就以这一点就是直道,莫须有先生感激不尽,喜悦不尽,因为莫须有先生到了好些处作客,主人口里总是留客心里总是谢客,怕客扰。在莫须有先生仿佛是人生有历史,痛苦又何尝不有意义呢?石老爹是面前有现实,现实又何尝不等于梦呓呢?他简直不懂得现在为什么要保甲,没有保甲不好吗?他活了六十多岁没有看见这个事,如今家里穷的时候有这个事,有这个事便是出钱出米,有谁家不出钱出米呢?小孩子不中用,要是小孩子中用就不说做官发财的话也就不用得出这份钱米了。莫须有先生向他谈起敌兵的可怕,他连忙说道:

    “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

    这句话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使得莫须有先生向石老爹呆望着。

    “这是服丹成说的,民国十四年的话,要民国三十五年太平,——那时谁知有日本老呢?他不就是神仙吗?你记得服丹成吗?是你舅父的好朋友,你外祖葬的地方是他看的风水,你舅父葬也是他看的地方。”

    石老爹的这几句话句句有意义,他自己懂得,而莫须有先生完全糊涂了。

    “今年是民国二十八年,要到三十五年才太平,那不还要打七年仗吗?”

    莫须有先生心想,这个时间未免太长了,经了这么长的时间的战事,国家将成何景象呢?再说,他们县城里的人将如何归家呢?又想,历史上的战争每每是有大的数目的时间,现在也正是一段历史,又怎能断定不“还要打七年仗”呢?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在这里头过活的人民,度日如年,一年三百六十日,身受痛苦,以时间为久长,将来的历史家只是一笔记载而已。所以石老爹的话,首先是给了莫须有先生一个打击,战事还有那么久长,莫须有先生虽不是相信石老爹的话,但仿佛相信这件事似的;连忙又给了莫须有先生一个镇静,短期内不作归家之计了,好好地在乡间当小学教员,把小孩子养大教大了。莫须有先生于是胸有成竹地问石老爹道:

    “老爹,你说我们是不是有最后胜利呢?”

    “日本老一定要败的。”

    “这也是服丹成前辈说的吗?”

    “这个服丹成没有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说起来日本老奸掳烧杀无所不为,一定不讨好。”

    关于胜利问题,莫须有先生在乡间常是探问一般老百姓的意见,一般老百姓的意见都是说日本老一定要败的。虽然头上都是日本老的飞机了,日本老不但进了国门,而且进家门了,一见了日本老都扶老携幼地逃,而他们说日本老一定要败的。是听了报纸的宣传吗?他们不看报。受了政府的指示吗?政府不指示他们,政府只叫他们逃。起先是叫他们逃,后来则是弃之。莫须有先生因了许多的经验使得他虚怀若谷,乡下人的话总有他们的理由罢,他自己对于世事不敢说是懂得了。在二十七年夏,黄梅县城附近是战场,敌兵当然要占据黄梅县城。后来敌兵退了,即是黄梅地方已失掉军事性了,敌兵当然不再来,再来不就是无目的吗?无目的不就是胡闹吗?所以二十七年秋,黄梅县城恢复之后,莫须有先生的家庭随着县城里的居民又搬进城里。而一般的老百姓则说城里不可居。后来城里果然不可居,即是敌兵胡闹,敌兵再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又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心想,事不可以理推。以理推,莫须有先生以为敌兵不会强奸的,因为敌兵不都是受过教育的国民吗?所以敌兵爱中国小孩,莫须有先生以为不出乎意外。然而日本人强奸。凡在战线附近逃避不及之妇女,不是老弱,便是残废,——中国妇人四十以上,飞机轰炸之下,父母在小时替他们裹的脚,现在逃奔国难,不等于残废吗?他们便是日本人强奸的对象。有六十老妪,莫须有先生亲知其人,其子弃之而不顾,因为虽是母亲确是废物,逃难时故弃之不顾,而日本人强奸之。此事乃使得莫须有先生无成见,可有的事都是有的,不以理推而无之。二十八年夏,乡下人盛传“赛老祖落了一架飞机,日本老要来寻飞机了!”莫须有先生以为可笑,赛老祖是蕲黄最高之山,是不是真落了敌机且不晓得,就说敌人真落了飞机,则甑已破矣,顾之何益,到赛老祖去寻飞机,谈何容易的事,能像小孩子失落了东西就去寻吗?中国老百姓专门喜欢谈故事,此亦故事而已。而不久敌人兴师动众,果然打进赛老祖寻飞机,莫须有先生亲自拾得从敌机上散落下来的一张传单,说如此。此役黄梅县所吃的苦所受的惊,较二十六年大战为过之,黄梅无可避之地了。“你说日本老腿子直不能上山,他连赛老祖都上去了,他像猴子一样会上山,他简直是跑上去的!”事过情迁乡下人又这样说,谈故事似的。然而从这回以后,无人不怕敌机,“日本老的飞机”简直成了口头禅了,说日本老的飞机就是要你害怕。莫须有先生的一位本家,年已六十,因此精神失了常态,他在飞机来的时候,他觉得飞机到处看见了他,他跑了一上午跑不着躲避处,看见前面有一座石桥,他说“好了!我到这桥下躲着安全了,他看不见我了!”人人笑他,他找不着有可笑的理由。隔了好几个月,有一位年青人见了他笑道:“老爹,日本老的飞机来了,把那石头桥炸塌了!”老爹吓得当下乱跑起来,那年青人再上前去抱着他他也还是要跑,“日本老的飞机来了!日本老的飞机来了!”另外有一四十岁的商人莫须有先生看见他因赛老祖之役害了痉挛。莫须有先生从此毅然决然地信任老百姓的话,他简直这样地告诉自己:“乡下人的话大约都是事实。”因为是事实,所以无须乎用理智去推断了。若以理推,则人类不应该有战争,除了战争难道没有合理的解决吗?损人利己犹可说,若损人而不利己呢?若自己疯狂呢?同归于尽呢?他综合多方面的意见,众口一致,“日本老一定是要败的。”现在石老爹亦如此说。敌必败,则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是很容易明白的,然而不明白,老百姓只说日本老一定要败,仿佛是说书人谈古,同中华民国不是一个空间的事,不是与自己有切肤之痛的事,凡属谈日本他们很喜欢谈,人生到底还是有闲暇似的,可以说说故事了,而切肤之痛的事第一是“保上又要抽兵”,其次是出钱出米,中华民国最具体的感觉是“保长”,只有他得罪不得,得罪他你就有要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这样说或与事实不符,若说你真正巴结了他,或他真正要巴结你时,则你决无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这是确可保证的。日本老不是他们的切肤之痛,日本老来了他们跑就是了,而苛政猛于虎是他们当前的现实。于是莫须有先生得了结论,中国不是外患,是内忧。他又毅然决然地断定“最后胜利必属于我”,即是说日本必败。中国老百姓多么从容呢?“要三十五年才太平”,他们早已预备长期抗战了,只要政治稍为合理,保甲稍为合法,他们没有不一致抗战的了,即是说他们一致出兵出粮。保甲不合法,政治不合理,他们也还是出兵出粮。这时他们出兵出粮不是因为抗战,是因为怕官。中国人只要少数爱国,即是统治阶级爱国,大多数的农民无有不爱国的了。为什么逼得大多数人不知爱国惟知怕官呢?官之可怕并不是因为“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而可怕,中国的老百姓简直不怕死,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官是因为贪而可怕,官不知为什么做官而可怕,官不爱民而可怕。人到了无爱人之心,则凡事可怕。所以中国的少数人如知爱国,大多数人的爱国是自然的,所谓“有耻且格”。不但爱国,而且爱了天下,因为中国人对于敌人没有敌意,虽然有敌忾。这个民族,对于敌人最能富有同情了。日本人真应该惭愧。中国读书人真应该惭愧,因为中国统治阶级是读书人。我们要好好地了解中国的农人,要好好地解救中国的农人。中国农人是很容易生活的,他们的生活简直是牛马生活,然而他们还是生活。你们的现代文明他们都不需要,你们想以现代文明来征服他们适足以招你们自己的毁灭。若他们求牛马生活而不能,则是内忧,那么以后的事情待事实证明罢。莫须有先生当时如是想。

    连忙要吃午饭了,较平时午饭时间为迟,因为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到时已是午饭时,于是午饭时乃稍为延迟,临时石老太太要在厨房里张罗张罗,家里来了客了。石老太太在厨房里张罗张罗,则又要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这个称呼很发生过正名的问题,后来经过许多大家的一致同意,认为应该如是称呼)在厨房里说话说话。其实莫须有先生太太不喜欢说话说话,而石老太太要说话说话。她向莫须有先生太太说她的大媳妇,其人是一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女子,莫须有先生太太早已一望而知了。石老太太说道:

    “我总不要她弄饭,我情愿我自己动手,不图这个安闲,我总怕她馋,什么她也得馋馋!”

    “大婶子她娘家在那里呢?”

    “娘家在蕲州,——你几时看见她娘家有个人来,有个人来望望她的女孩儿?”

    莫须有先生太太是一位最富有乡土性的人,照她的意见,替孩子娶媳妇为什么要娶蕲州女子呢?今天她走进石老爹的家门首先就是这蕲州女子说话的口音使得她如到远地了。娘家没有个人来望望,这么远的路,女孩儿该是怎样的寂寞呵。她不知道从腊树窠到蕲州并不算很远,只不过都是山路,她以为同黄梅县城到蕲州是一样的远了。

    “她也喝酒,背着人偷着喝,酒壶简直不能见她的面,我没有看见人家过这么个日子,什么都得防!——热!”

    石老太太说着已经从灶孔里把正在温着的酒壶拿了出来,拿了出来而且试了一试,试了一试自己乃答应着“热!”即是酒已温得可以了。酒既温得可以,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了。连忙又说:

    “我一心说话去了,这个汤里给盐没有?——给了盐。”

    石老太太说她一心说话去了,忘记了那钵正在熬着的汤里给了盐没有,莫须有先生太太本来想告诉她给了盐,因为她看见她给了盐,而石老太太已经自己答应着“给了盐”了,自己尝了一尝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对于此家大事已思过半矣。

    石老爹一家七口,石老爹同石老太太,三个儿子,名字就叫做伯,仲,季,一个女儿,季今年十七,明年就要“适龄”了,有到保上去抽签的危险了,另外就是长媳,那位蕲州女子。这七人都是酒徒,而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则压根儿不喝酒。食桌系正方形,一方坐两人,四方能容纳八人,主客共十一人,所以应有三人不列席。此不列席之三人有一人是当然的,有席亦不列席,何况无席,便是那位蕲州女子。不独此家为然,举一切家皆然,凡属媳妇都不列席。而三兄弟之中,季不敢出席,仲坚不肯出席,于是八席毫无问题。平常诸事对于仲都是十分客气的,仲自己亦毫不客气,总是摆架子,因为要抽兵就要抽他,“几时我跑到日本老里面去,看你把老子怎么样!”仲不高兴时如此说。他说话的意思是表示他的身价,表示他可以使得爸爸到县政府监狱里去,要你的儿子当兵而你的儿子逃了,你岂不要进监狱吗?至于“老子”则是此乡一般骄傲之自称,毫无恶意,并不是反对老子而自称老子。“跑到日本老里面去”,亦只表示逃的意思,并不真是陷爸爸于不义。莫须有先生在故乡期间,听得小孩子们表示将背父母而逃,不是说“跑到日本老里面去”,就是说“跑到新四军里面去”,跑到新四军里面去容或有之,跑到日本老里面去则绝无。莫须有先生并观察着一个事实,即是中国为父者能慈,为子者能孝,只是不爱国,故为子者决不肯见其父入狱,为父者决不肯见其子当兵。仲在家,亦不过脾气不好而已,他总要使得大家不高兴,可谓特立独行,大家请他坐席,他端了一碗饭连忙跑到稻场上吃饭去了。纯称他“仲叔”,纯顶喜欢仲叔,他看见仲叔端了碗到稻场上去了,他也端了碗到稻场上去了。纯喜欢到乡下的稻场上玩,他觉得他街上没有这个好地方了,何况吃饭的时候到稻场上去玩,那真好玩,仿佛天下只有吃饭最不自由,最是多事,现在自由了,好玩了。纯既不列席,则空了一席,何必空一席呢?石老爹乃喊季道:

    “季,你也来喝酒,——何必空一席呢?”

    席间伯氏坐在末席,他拿着酒壶,斟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谢,斟莫须有先生太太莫须有先生太太谢,斟慈慈谢,于是他生平第一次经验着天下有不喝酒的客人了,他简直想,“这还做什么客呢?”伯氏是不大开口笑的人,他这才开口笑了,他家今天来了不喝酒的客人。于是他斟爸爸,斟自己,而且开口笑道:“这真叫做主人不乐客不欢。”石老爹很得意,他觉得伯氏这句话能代表他自己的意思。

    这时石老太太尚在厨房里,尚未出席。

    这时石老太太已经出席,石老太太出席替季代表意见道:

    “季怕先生,他不敢出来,他同嫂在厨房里吃饭。”

    “季怕先生”,莫须有先生听了不懂,连石老爹也稍为思忖了一下。石老爹连忙向莫须有先生说道:

    “莫须有先生,我这个第三的小子,将来要请你帮忙,他字是不认得几个,四书已经读完了,但现在时势非住学校不可,求你把他介绍到金家寨学校去,听说插六年级一年就毕业,毕了业就好了,我老头儿真是感激不尽。”

    “你看,真是古话说的,‘男服先生女服婆’,我叫他出来吃饭他不来,要躲在厨房里。”

    石老太太连忙说,她已经列席在那里喝酒了。这时石老爹伸手到伯氏面前,把酒壶夺过来,说道:

    “莫须有先生不是外人,——拿来我自己斟。”

    又转向莫须有先生道:

    “莫须有先生,我喝酒喜欢自己斟,别人斟我就喝不醉,酒壶放在自己手里,同冬天里火钵放在自己手里一样,不喜欢给人。”

    这是石老爹生活最有意义的时分了。因之莫须有先生也十分高兴,他想起陶诗“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等他到这里安居以后,他要常常请客,请石老爹喝酒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又有点意外,他看出石老太太比石老爹还要痛饮,他简直从此才知道什么叫做大量,大量是若无事然,石老太太的眼光是不觉杯中有物,而杯中又确不是虚空了。更奇,其伯氏比其老太太还要痛饮,难怪人家叫他叫汉奸了,他在那里痛饮,以前人不觉,石老太太出来乃显得事实是如此了,此时酒壶已第三次拿到厨房里重装之而又重温之,又在伯氏手中斟酌之。

    石老太太一面喝酒,一面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话。莫须有先生则已退席,到外面稻场上看纯去了。纯已饭毕,他向爸爸说稻场上的那石滚好玩。

    莫须有先生再进门时,则见石老爹家中在那里吵架,祸首显然是仲氏,他把一桌子的碗,匙,酒杯,统统推翻了,砸碎了。石老太太骂他道:

    “把你抽去当兵罢,我再也不心疼!——莫须有先生太太,没有看见人家同我家一样,吃饭好好的,不为什么就吵起来了,把东西都砸了!”

    石老爹默默无言。仲常常这样给家庭以损失,现在碗匙这一类的家用品颇不易添置,老爹心里稍有感触,但在其宽容小孩子的心情之下无甚痕迹。他连忙请莫须有先生坐,他又谈起季,说势非住学校不可,要请莫须有先生帮忙。他道:

    “季明年十八岁,就要适龄,住学校就可以免役,要请莫须有先生帮忙。”

    “我将任教的学校是国民学校……”

    “我还有一句私话,莫须有先生不是外人,季已定婚,媳妇家有话来,季要不住学校就要离婚,媳妇家很有钱,所以现在非住学校不可。”

    这番话不久莫须有先生都懂得了,对于乡间事情,举凡人情风俗,政治经济,甚至于教育,都懂得了。

    第四节 卜居

    天下事是偶然还是必然?待事情经过之后好像是必然的,简直是安排着如此的;然而在未展开以前,不能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发生的都是偶然了。偶然是要你用功,必然是你忽然懂得道理。那么人生正是一个必然,是一个修行的途径,是一个达到自由的途径。只可惜世人都在迷途之中,故以为一切是偶然的遇合了。莫须有先生在他今番卜居这件事情上面作如是想。

    原来莫须有先生一家四人在腊树窠石老爹家作客三日,然后在离金家寨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做了住户,这里应该是莫须有先生今日之家,天下莫能与之争,因为地主是莫须有先生的本家,有两间半房子空着,莫须有先生要房子住自然住这两间半房子了,这还成什么问题呢?然而莫须有先生不知道这些,他把衣食住问题著实放在心里,首先是要解决住的问题,当他抵达腊树窠之日,吃了午饭,虽然山上已是夕阳西下牛羊下来,他一个人出门向金家寨的那个方向走,走进那驿路旁一家茶铺里,他拣了一条板凳坐下了,按他的意思简直等于“筑室道旁”,因为他向茶铺里坐着的好几个人打听:“这附近有房子出租没有?”大家都打量他一下。内中一妇人说话道:

    “这位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员先生罢?”

    莫须有先生答曰“是。”想起古时候没有见过孟嘉的人看见孟嘉便知道是孟嘉,莫须有先生很高兴。总之莫须有先生觉得再不必介绍自己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既已明白,有房子一定出租了。

    那妇人便也很高兴,又笑道:

    “我一猜就猜着了,我知道是教员先生,金家寨来了好些教员先生。”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我还不知道,——我想在这附近租房子住家。”

    “先生买牛肉不买?”

    那妇人又说,原来此地私卖牛肉,她以为“教员先生”一定是牛肉的买客了。

    “乡下那里还有牛肉卖?耕牛是禁止屠宰的罢?”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可谓完全无对象,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向谁说的,只是随口的说话罢了。凡属随口说的话,便等于贪说话,此话便无说的意义。莫须有先生迩来常常这样反省,他所最缺乏的修养便是说话尚不能离开“贪”,不能够修辞立其诚。作文尚能诚,作事尚能诚,因为文字要写在纸上,行为要经过意志,都有考虑的余地,不会太随便的,惟独说话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而且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快乐了,很答〔容〕易随口说一句,即如现在答覆这妇人“买牛肉不买”的话,只应答着“买”或“不买”,多说便无意义了。若说答着“买”“不买”亦无意义,因为问之者本不知其意义,故答之无意义,是则不然,人家问我,礼当作答,不应问人家问我的话有无应问的意义了。莫须有先生这样自己觉着自己缺乏修养时,自己尚贪说话时,尚以说话为快乐时,而一看那妇人已不见了,即是不在莫须有先生的视线之内了,莫须有先生则又一切都不在意中,简直不以为自己是坐在驿路旁一家茶铺里一条板凳上面了,简直是在书斋里读古人书了,记起了这样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即是他不觉得那妇人不该问他买牛肉不买牛肉,而觉得自己的答话同她一样错了,他应该第二回不再错了,在说话上面亦不能贪。而再一看,那妇人又来了,这回她很窘的向莫须有先生说:

    “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我刚才的话说错了。”

    莫须有先生也窘,他乃觉得他处在茶铺里是非场中了。她又连忙道:

    “我的老板怪我,说我不该乱说话,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卖牛肉是犯法的,——我想我是一个妇人,说话说错了要什么紧呢?教员先生又不是县衙门口的人,又不是乡公所的人,未必怪我一个妇人?”

    她说着哭了。

    “你的老板是那一位呢?”

    莫须有先生这样问她时,她听了莫须有先生话里的意义时,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个人不是“教员先生”,是县衙门口的人,是乡公所的人,是来侦察卖牛肉的,她把眼角一瞥,她的老板不在眼前这几个人当中,她的心又稍安定了。她的老板在她问莫须有先生买牛肉不买时即已离开了,离开茶铺到间壁自己家里去了,而且使了一个眼色把她也召回去了,连忙又命她出来把刚才的话赶快更正了。

    “我告诉你,你不相信我,我姓冯,……”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姓什么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原来莫须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个冯字。然而茶铺里几个人都慌了,他们都是姓冯,他们从不知道天下有个莫须有先生姓冯,那么他说他姓冯一定是假装,这个人一定是县衙门口的人(县衙门本来已搬到乡下来了,离这里不远),连乡公所的人都不是,意思便是说比乡级公务员还要高一级,他们从没有听说乡公所里面有他们本家的先生在当差事,那样他们几户人家住在这里何致于专受大族姓的欺负呢?几个人慢慢地都溜了,那妇人也觉得辨解未必有什么用处,以后自己莫多说话就是了,也悄悄地走了。茶铺的主人是一个老头儿,以他六十春秋,站在那里招待任何人的神气,在这黄昏时候又任何人不招待的神气。莫须有先生瞥见他后园有一园的蔬菜,长得甚是茂盛,心想这附近倘若有房子租便好,他可以天天到这里来买菜了。

    “这附近有房子出租吗?”

    莫须有先生以一个恳求的神情问着老头儿。这个老头儿却是最能省略,他不用世间的语言,只是摆一摆头,等于曰“否。”莫须有先生觉得这个老头儿太冷淡,人到老年还是一个营业性质,毫无意义了,莫须有先生不辞而走了。等莫须有先生走后,茶铺里又议论纷纷,一吊牛肉本来藏在后面牛棚里,现在牛棚也给稻草藏起来了。祸首其实不姓冯,只是住在姓冯的家里,是此地有名人物,除了他自己怕县衙门,怕乡公所,别人便都怕他了,连我们在本书第二章所说的专门诽谤莫须有先生的那腐儒都要勾结他了,然而此是后话,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说。

    第二日晨,盥洗毕,莫须有先生同石老爹说话道: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老爹帮忙。”

    “什么事呢?”

    石老爹知道莫须有先生决没有为难的事,莫须有先生决不是借钱,不同自己一样常常以这件为难的事令人为难,因为谁都不肯借钱给人,而且也令自己为难,谁又喜欢向人借钱呢?一看莫须有先生踌躇着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事来,石老爹倒有点慌了,眉毛为之一振,——石老爹眉毛的振动最容易看得出来!但实在没有慌的理由,除了石老爹自己有为难的事而外(今朝便没有钱买酒!)莫须有先生决无为难之事,莫须有先生一定腰缠万贯出来避难,而且读书人无须乎动用本钱,只吃利钱,——他在金家寨当教员国家不给钱他吗?读书该是多么好!古话说的,“一边黄金屋,一边陷人坑。”石老爹的意思集中在上半句“一边黄金屋”,至于下半句则是对仗罢了,毫无意义。莫须有先生是急于要说明事由的,但看见石老爹端着烟袋急于要吸烟,他怕他呛着了,所以暂不说。慢慢莫须有先生说道:

    “我想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想请老爹替我找一找房子,——乡下不比城里,不知道有没有房子出租?”

    “容易容易,有,有,——就在我这里住不好吗?离金家寨也不算很远。”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反而不得要领了,他以为石老爹是此方地主,想请他帮助他解决住的问题,而石老爹吃烟同喝酒一样,总有点醉意,未必能帮助他解决了,只要解决了住的问题,则他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他又向石老爹微笑道:

    “我现在只要有一个简单的房子,可以住一个小家庭,然后再居无求安食无求饱可也。”

    莫须有先生仿佛感到自己的程度还不算够似的,向外面尚有所要求,要求租一个简单的房子,所以说话时的心情很是怯弱了。石老爹又答道:

    “容易容易,——孩子们都不大懂事,昨天莫须有先生刚到,简慢了莫须有先生不说,他们还要吵架,请莫须有先生莫笑话,论理谈什么租房子,倒该在我家里住哩!现在我真不敢留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只是笑,无话可说,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中心的问题没有解答。谁知石老爹胸有成竹,莫须有先生的居住问题已经不成问题地解决了。

    吃过早饭,石老爹向莫须有先生说道:

    “我们两人出去走一走。”

    石老爹说话时手中尚端着烟袋,连忙放下烟袋,自己已经走在前面,连忙又退一步,请莫须有先生走,连忙又表示这是一个礼让,还是应该自己做向导。所走的路径正是昨天下午莫须有先生到茶铺里去的路径,一路走还有一条小溪流,莫须有先生见了这个溪流甚觉喜水,仿佛世间的事情应该只是看水,奇怪昨天下午为什么没有注意这个好水呢?那前面不是那个茶铺吗?一个人要是看见山水而因心里有事而不见,未免可笑了。到了驿路,那里还有一个小石桥,过小石桥那茶铺就在桥头,石老爹却是穿过驿路,不过桥,沿着溪流走。走到那对岸旁有一大枫树下有两间半屋子锁着,若不过岸去,还是沿溪走,若过岸去便过那很小很小的石桥,而石老爹便过桥了,过了桥便站住了。莫须有先生自然也过桥也便站住了。石老爹站在这边锁着门的门前向着那边开着门的屋内喊叫一声:

    “顺在家吗?”

    “在家。”

    “拿钥匙来把门打开。”

    屋内的人已经出来了,莫须有先生心想,此人当然叫做“顺”。听说“拿钥匙来把门打开”,顺又进去了,连忙又拿了钥匙出来了,把门打开了。莫须有先生很有喜于此人的态度,做后生的应该如此,问之则答,命之则行,而且和颜悦色的。不但此也,石老爹今天也恢复了做长者的权威,十年以来,因为家道衰微,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胆量,真是俗话说的“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钱谁还理会你呢?三尺童子亦不理你也。此刻同了莫须有先生出来,则理直气壮,身价十倍,因为他是替莫须有先生办事,而莫须有先生是顺的本家,君家有这么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从此不怕被人欺负了。石老爹确实没有一点儿势利之感,是真正的佩服“这么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自从有民国,乡下盖没有看见一个读书人了,都是土豪劣绅,所以石老爹同莫须有先生并立于泉边木下,如乐琴书,至于“不怕被人欺负”,则是世风太坏罢了。他向顺介绍道:

    “这是你本家的先生,先生现在要到金家寨学校教书,你把你的屋子打扫出来,先生就在这里住家。”

    顺连忙向石老爹致敬礼,再转向莫须有先生致敬礼,他可谓之不亦乐乎,而且已经分别亲疏了,讲礼应该是“先酌乡人”了。莫须有先生于是乎不亦君子乎,连忙安贫乐道了,这里找房子那里找房子都是多事,天下的鸟儿那里没有房子住呢?这时他对于世间的任何人都爱,因为任何人都爱所以他分别亲疏了,他爱顺了。顺请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他一心以为无瞧之必要,这个房子一定好。首先屋旁树好,门前水好。不过此所谓水好,已包含着功利主义意味,是颂赞饮水方便,不必费人力挑水,莫须有先生可以拿瓢来舀,莫须有先生太太可以拿瓢来舀,慈与纯亦可以拿瓢来舀。莫须有先生见了水又问火:

    “买柴要到什么地方买呢?”

    “有时门口有得买,驿路上也常有卖柴的,不远到三衢铺下山的路上每天早晨有卖柴的下山,可以去叫来买。”

    莫须有先生是不厌日常生活的人,有许多功利主义者简直说莫须有先生对于日常生活有能干,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莫须有先生最怕他贪着生活而失掉修行的意义,所谓能干者只是谨慎,有预算,节用,不借债而已。年来日常生活项下,要加上“跑反”一项,即是敌人打游击来了,要把家中用物,第一是身上穿的,其次是厨房用的釜甑之类,都得装在箩担里,一回挑出去(分两次则势已不及),倒也容易安全无事,所以在一般劳力者,跑反简直好玩,等于赶集,赶到敌人所不能赶到之处。莫须有先生对着他的负担却是无可奈何,在二十六年大战遭受损失之后,又一回一回地遭损失,现在则所剩不多了,不过莫须有先生还是不奈何,不能两个肩膀一个担子一回挑出去。他看见那有力气的人挑重担不费力,行其所无事,可以说是他最羡慕的人才了,而此时谁又不能帮助谁,因为谁都有自己的担子。若除了跑反这一项,则一切日常生活之事,莫须有先生可以称之为不耻不若人。现在他一看他明日之家庭,就在这水泉旁边,大树荫下,买柴据顺说又是那么方便,此外似乎真是没有什么要求的,——不是吗?他又有点不相信自己似的,他生平何以总是如此的自足呢?他不知道他是精神上得了这么一个解放,住在这里可以不跑反,劫后家庭将不致于再有损失,不是吗?顺还是请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于是他进屋把房子瞧一瞧。顺道:

    “要叫砌匠来打一个灶。”

    “是的,要打一个灶。”

    莫须有先生一看,事实是要打一个灶,这个房子里没有灶。

    “今天我就去叫砌匠来。”

    “那顶好。”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心里又有点慌了,话不能说得那么有力量了,只是含糊其辞了,因为他现在除非到学校去领薪水他没有钱,叫砌匠不要开工钱吗?打灶不还要买砖头吗?他从二十六年大学讲师没有得到聘书以来,对于领薪水这习惯已经忘记了,他简直忘记了一个人还可以从社会得到报酬,他只觉得他从来没有得过报酬,他一向只等于比丘行乞,他一向也不要报酬。当前的急务是打灶,打灶要用钱,而自己没有钱,这将成一个什么局面呢?其实莫须有先生还是虚荣心用事,没有钱便说没有钱,大家商量一个办法好了,而他觉得话这样说是很寒伧的。他乃向顺打听事实,第一问是:

    “打灶要买多少砖呢?”

    “砖不须买,家里有陈砖。”

    “有陈砖?——将来我给钱你。”

    “这个不须得,是家里本来有的,——莫须有先生只出砌匠工钱,另外买十斤石灰。”

    莫须有先生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推辞,顺对于取与之间是很分明的,很合理的,莫须有先生若还要三思而后行,乃是莫须有先生不知礼了,那倒是很寒伧的。所谓不能推辞,有两面的意义,一是不让,砖无须买即不买;不买砖则费用必不大,于是而有第二面的意义,即不惧,莫须有先生连忙伸手到口袋里掏钱,昨天开了车资与路上的零用剩下的资本不足一元,他知道,但他又确信足以应今日之用而有余了。

    “你拿钱去买石灰,——大约要几毛钱呢?”

    “一毛钱就够了。”

    “是的,这一毛钱拿去买石灰,——砌匠的工资要多少钱呢?”

    莫须有先生这一问时,心里在那里推想,一个灶的工程总不过一个工罢?县城里工匠的工资是三毛钱一个工,乡下当必较低。所以他毫不胆怯,他必然可以兑现的。顺答道:

    “这个我还不清楚,等砌匠做了之后再问他。工是二角五一个工,打灶不点工,是算锅数的,两口锅怕要算三个工。”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又少了好些胆量了,心里在那里算算术,以三乘二角五,要得七角五,自己手上的毛票,给了顺一角,剩下的恐不足这个数目了,他连忙又装到口袋里去,心想“顺未必知道我所有的钱就在手上”,于是他假装道:

    “等砌匠做完之后再问他,现在先买石灰。”

    “锅不用得买,锅花子哥那里有得借,反正莫须有先生又不在这里久住,将来又还给他。”

    “是的,锅便借用。”

    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天下事已大定了。当他乍听到一个“锅”字时,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好在他还能够假装无事了。

    石老爹于此乃加了好些注脚,解释“锅花子哥那里有得借”的花子哥是什么一个关系,原来花子哥就是昨天茶铺里问莫须有先生买牛肉的那妇人的老板,——莫须有先生不还问她“你的老板是那一位”吗?原来是花子哥,同顺共曾祖,一祖之下一共有四户人家,顺没有同胞兄弟,有这溪边的房屋,佃种有四亩田,那三户是同胞三人,长名花子,尚有六十五岁的母亲,都住在那驿路上,地名叫做龙锡桥。顺连忙陪了石老爹同莫须有先生去访龙锡桥,男的女的昨天都是路人,几几乎成仇敌,今天乃有感情了,莫须有先生认为很难得。中国的家族主义原来根深蒂固,其关键又全在读书人身上,要读书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这时可以代替政府的法律。若读书人自私自利,各私其家,则社会的基础动摇了,到处是一盘散沙。若不认识这个基础而求改造,窃恐没有根据。莫须有先生当时如是想。

    当莫须有先生在外面解决住的问题的时候,食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那是石老太太同莫须有先生太太两人在家里解决的。首先是石老太太开口说话,石老太太将话说出来,可见她处心积虑久矣了,她说: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们在这里住家,不要买谷吗?不用到别处去买,就在我家里先称一百斤,而且我把牛替你们辗出米来,辗得熟熟的。”

    “要买谷,那好极了,那省事得多,免得向外人买。”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这话时,很有点沾沾自喜,喜其得了胜算。她心里正在那里有一桩心事,买谷,等莫须有先生上学领了薪水再付价。因为不能付现,故稍难开口,而石老太太替她说出来了,看石老太太的神气迫不及待,惟恐她的谷卖不出去了。“这个人家为什么卖秋谷呢?难道有急需吗?要是我我就不卖!我宁可不用钱!”莫须有先生太太暗暗地又为这个人家惜。这时卖谷,叫做“卖秋谷”,卖秋谷不是勤俭人家的风气,勤俭人家谷要留到明春卖。除了完粮纳税,农家用钱本来可用可不用,在现在连食盐都不列为必须品的,故秋谷非一定要卖不可。在乡村同城市不同,卖谷者少,买谷者亦少,因为大家都有食粮,在此秋冬两季,若秋冬两季而没有食粮则为乞丐,根本上谈不上买粮了。故卖谷不易得买主。石老太太知道莫须有先生之家将要买粮,认为是千载一时之机,故约定莫须有先生太太买她家的粮。连忙又说明卖谷的原因:

    “莫须有先生太太,你不知道,我的女孩儿,不就要到人家去吗?什么也没有!如今的布贵,我想卖点谷去买几尺布!”

    莫须有先生太太听了这话,十分同情,把她自己做女孩儿时的寂寞都唤起来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生平不知道贫贱,但做女孩儿不能自己高贵,是贫贱了。女孩儿家,除了穿新衣服,怎么能见自己的高贵呢?若男子则应是令闻广誉施于身,不愿人之文绣也。

    “现在先称一百斤谷,过几天再付价,可以不可以呢?”

    “可以可以,——你们是等学校里发钱是不是?我们就靠卖这点谷!”

    在许多事情上面莫须有先生太太比莫须有先生有见识得多,莫须有先生太太知道事有两端,而莫须有先生总是屈指计算,即执一。即如此回领薪水之事,莫须有先生以为须满月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说未必然,“你去问一问,或者就可以领。”其时是上学第二日,莫须有先生果然一问便领着了。领了薪水,首先打发人进城看看老太爷,兼以还那三元债务,其次是付谷价了。这个食的问题,若是莫须有先生,恐不能如此容易解决,因为他非手上有钱便不敢向人买谷,——倘若过几天还是没有钱呢?那岂不向人失信吗?莫须有先生太太常常这样取笑莫须有先生:“照你的办法,人不会饿死吗?”莫须有先生也便笑道:“那是不会的。”往下的话则是莫须有先生对,莫须有先生从不考虑到饿死问题,他总是那么用功罢了。在用功之后他总觉得容易罢了。

    等莫须有先生同石老爹两人从龙锡桥回来的时候,则莫须有先生太太同慈同纯都已在腊树窠的辗场,莫须有先生一看知道这里是在辗米,但不知道是他自己家在这里辗米。他看见慈坐在辗上,他以为慈喜欢替人家坐辗,莫须有先生儿时也喜欢替人家坐辗,那个辗场是在莫须有先生外家的村子里,也便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做女孩儿时自己家的村子里,而现在这辗场可以笼统地说是在桃花源了,莫须有先生喜出意外,他想不到在这个乱世他一家人还能够有所栖息了。腊树窠的辗场是在小山旁,又为小溪所环抱着,大树则因为多而不觉奇,触目皆是。莫须有先生站在那里,嫣然一笑,她〔他〕喜欢观察小孩子的心理,看是不是同自己小时的欢喜相同。他觉得这两个小孩将来都能安贫,即是能忘势利,因为他们都能有自己的欢乐。慈的心理同于莫须有先生的成分多,纯则是经验派,莫须有先生不能推测他,要等他的话说出来之后才能了解他。好比今年春,一家人寄住在黄梅多云山莫须有先生的姑母家里,山系背村的方向,只有莫须有先生下榻于村后向山的书斋里,开门便可见山,纯同妈妈姐姐则住前面的屋子,在到达此家之第二日晨,纯一起床,连忙跑到爸爸后屋里去,要爸爸替他开门,爸爸问他这么早开门做什么,他说,“我看山还在不在那里?”莫须有先生乃笑着替他打开门看山还在不在那里了。所以莫须有先生戏称他为经验派。那么经验派者乃是不信理智,结果应经验亦不足信了。那么信的是什么呢?照小孩子的经验,今日有的东西明日可以没有,故他今日去看昨日之山还在不在那里,故沧海桑田就理智说小孩必不以为奇,然而看见昨日的山还在那里,于是丢开理智而信耳目了。莫须有先生从此不敢说他懂得小孩子,即是他不能懂得纯,小孩子认识世间的现象,到底是用推理还是用经验呢?他看着纯总觉好玩,而且纯常常批评莫须有先生,不同慈只是信服爸爸了。现在在这辗场上,纯看见爸爸来了,他跑近去,问爸爸道:

    “爸爸,你猜这辗的是谁的米?”

    “仲叔的。”

    莫须有先生以为是石老爹家辗米,纯喜其仲氏,故莫须有先生以“仲叔”代表之。

    “不是的,是仲叔替我挑来的,米是我的。”

    “米怎么是你的?要是你的,爸爸怎么不认识呢?”

    莫须有先生这时已知道米是“我的”了,太太已经将食的问题解决了。纯经得起一反诘,故同纯闹得玩儿了。而纯确然地加了一个反省,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了,但不知道事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话要怎么说才不错了。慢慢他低声道:

    “不是我的,是我买的。”

    莫须有先生知道他窘了,指着腊树窠四周的山问他道:

    “这许多山你买不买?——你说这许多山是谁的?”

    “天上的云是谁的呢?”慈坐在辗上说。

    “我知道,我说不出来,——我来看这个牛有没有眉毛。”

    纯设法自己解脱了,他跑去拉住正在绕着辗槽旋转的牛看牠有没有眉毛。妈妈喝他,说他无故耽误工作了。他还是不放手,他要看清楚,他说:

    “我在家里画了一匹牛,我不知道牛有没有眉毛,我画的牛没有画眉毛,——我看这个牛有没有眉毛?有眉毛。”

    莫须有先生在旁甚为赞美,上前去替纯拉住牛,让他看清楚了。而这个牛不知道世间为什么有这一刻的停工,世间到底是游戏,还是工作,是苦,还是乐,是追求,还是不待追求了。纯这时已一跃而逃了,他到稻场上找朋友游戏去了。

    莫须有先生将卜居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太太,同时他站在山水之间很是不足,一个人对于生活问题无须乎急迫,急迫乃是自己不懂得道理了。好在自己尚不俗,即是他在世间解决衣食住的问题,而衣食住的问题与他的灵魂全不相干,只是使得他叹息罢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听了莫须有先生描写其未来之居,她只注意了一个“水”字,莫须有先生说那门前便是水,她便看着她眼前的水,眼前的水不啻便是妇人之德了。她说:

    “乡下住便是水方便。”

    慈坐在辗上连忙说道:

    “我以后天天洗衣服,我喜欢这泉水里洗衣。”

    “你那里是洗衣呢?你是好玩!人要能忍耐工作,不能只是好玩。”

    妈妈说。莫须有先生便也接着道:

    “是的,人总要能忍耐工作。我生平最大的长处是能忍耐。”

    “我不能忍耐吗?你看我能忍耐不能忍耐!”

    慈说时确乎自信有一番忍耐了。莫须有先生笑道:

    “慈大约能忍耐,纯能不能,我不能知道,——好比要他坐在辗上把这一槽米辗熟,他肯吗?恐怕他不大的工夫便跳下来了。”

    慈知道爸爸赞美她,很是高兴了。她又说道:

    “这个我不觉得是忍耐,我喜欢坐辗,我觉得坐在这里很好玩。”

    “忍耐并不是苦,本也就是乐。”

    莫须有先生接着说他小时喜欢坐辗的事给慈听:

    “坐辗也是我做小孩子顶喜欢的一件事,那时我总在外家,那辗旁有一棵桑树,——这桑树现在还在那里,你记得吗?我一面望着那树上红的桑葚,一面独自一个人坐辗,很是寂寞,因为大人们都回去了,常是把工作付托给我这小孩子,但我决不丢了工作逃了,要把工作做完。”

    慈心想这确实有点难,倘若没有伴儿,她是不是能担当工作呢?同时她觉得爸爸的精神就是她的伴儿似的,她敢于一个人担当工作似的。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道:

    “人生在世真是一件奇事,想不到我们要到这里来住,这是不是一定的呢?”

    莫须有先生笑而不给回答。他深信事不偶然,但离开究竟而说命定,莫须有先生毫不考虑了,那不免是妇人之见。所谓究竟者,是“人能弘道”,在这个意义之下什么叫做偶然呢?就科学说,有偶然的定理吗?只是给你偶然发现了罢了。偶然正是工夫,正是必然。

    第五节 工作

    莫须有先生今天已经在黄梅停前镇龙锡桥东一条小溪边一棵枫树下做了住户了。家里的用具也都不缺乏,吃饭的桌子,睡觉的床,盛米的瓮,盛水的缸,挑水的水桶,都由其居停主人供用,只是舀水时缺乏了舀水的瓢,此事乃给了莫须有先生太太好大的思索,只是思索而已,不便开口说话,要说出来便是这样的话:“顺的女人一定是懒婆娘,做一个农家的主妇何以家中没有壶芦瓢呢?这无须乎拿钱去买,只是每年栽种着壶卢,然后有壶卢吃得,把一个壶卢留着不吃,让牠尽长,拿来做壶卢瓢,是多么容易的事呢?这却是女人的事,农家而没有壶卢瓢,必是女人懒。”莫须有先生太太思索时即已有了一个远大的计划,她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好好的壶卢瓢。这个计划两三年之后果然成功了,关于莫须有先生太太栽壶卢简直应该列一专章,我们且不论其辛勤,只就其所收获的壶卢瓢拿来数一数,莫须有先生至今羡慕不已。而当中还给乡下人偷去了一个大大的壶卢,一个大大的壶卢便是两个大大的壶卢瓢,因为一个壶卢可以中分天下有其二。还给纯从菜园里(莫须有先生太太同慈同纯共同开辟的菜园)抱一个次大大的壶卢回来中途坠地因而损坏了一个次大大的壶卢瓢,——壶卢虽是跌破了,却是半面有损,故那半面还是一个完全的壶卢瓢。乡下人从莫须有先生太太的菜园里偷去了那大大的壶卢,莫须有先生太太在菜园里一旦发现时,很觉有一个壶卢的损失,即是说损失甚大,因为壶卢确是长得甚大也。“这个乡下人真卑鄙,为什么偷我的壶卢呢?”意若曰,乡下人你不自己种,还偷我们读书人家种的壶卢吗?其时纯在菜园旁边不远拙〔掘〕蚯蚓,连忙跑来察看损失,大喊道:“嗳哟!壶卢呢?”他很勇敢的要去捉贼。他觉得这是一个大大的贼,因为这里损失了一个大大的空间,即是一个大大的壶卢。其时莫须有先生也在菜园里,连忙安慰莫须有先生太太道:“这个乡下人,只是懒而已,然而他或她将一定总是纪念你,偷得一个好壶卢瓢使用。”纯大声道:“是两个壶卢瓢!”说得莫须有先生太太同莫须有先生都笑了。莫须有先生连忙告诉纯道:“人不要这么舍不得。”纯很以爸爸的话为有理,但自己不能不愤愤于那个贼了。纯抱回那次大大的壶卢中途跌坠于是抱了一个破壶卢回来时,很受妈妈的责备,说他不该那么大胆,这么一个大大的东西,小小的一个怀抱如何抱得起呢?莫须有先生在旁笑而不言,他观察纯是舍不得壶卢的损失呢?还是后悔自己不应轻举妄动?二者都有之。于是莫须有先生告诉他作事确不可以太大胆。这都是后来的话,今天在这里预言了,亦足以见得人只要有抱负有志气,必然能切实而有成功的。莫须有先生太太今天考虑到她将来要有一个舀水的壶卢瓢,而将来便有了壶卢瓢了。但今天总没有,没有工具,工作便不方便,莫须有先生太太乃问顺的女人道:

    “凤姐,你舀水是怎么舀的呢?”

    凤是这位懒主妇的名字,莫须有先生太太很客气的称凤姐。莫须有先生太太同了慈同了纯都在水旁边,凤姐则距离稍远。凤姐听了莫须有先生太太这一问,乃羞了,她也知道没有壶卢瓢是可耻的事了。她羞了她便乐了,她总是这样,羞了便乐,笑得满脸通红,答道:

    “我没有用什么舀,我就拿水桶揾。”

    “要在我们城里,是到城外河里挑水,河水深,是可以揾的,——你们这小溪,水这么浅,怎么揾呢?不把泥都搅起来了吗?”

    “我总是揾半桶。”

    “揾半桶?……”

    莫须有先生太太不往下说了,她觉得此人不足与言了。而此人,此时已站在水旁,乐个不休。水流心不竞,有时乃亦不足取,即如这位懒妇人,莫须有先生太太后来每每说她为“无物”了。“无物”是一个教训之辞,通行于此乡,略当于“无耻”,比“无耻”来得有善意得多。或可以说是“天真”的恶意。后来有一回纯看见凤在家里煮鸡蛋吃,跑回来低声地告诉妈妈道:

    “妈妈,凤姐在家里偷嘴,自己煮鸡蛋吃。”

    “她自己煮鸡蛋吃,你怎么说她偷嘴呢?”

    慈听了纯告诉妈妈的话为凤打抱不平。

    “她家里只有夫妇两个人,男人不在家,她为什么一个人煮鸡蛋吃呢?不是偷嘴吗?”

    纯的判断不错,妈妈乐了。

    “那天卖洋火的来了,问她买不买,她说没有钱。卖洋火的说,‘没有钱,拿鸡蛋我换。’她又说没有鸡蛋。自己养了鸡为什么没有鸡蛋呢?还是留了自己吃!大凡懒人一定嘴馋。”

    妈妈说这话时,很有一个垂教的意思,想教训慈女子不可懒。慈服从爸爸的话,对于妈妈的话却总有着不信服的神气了。慈的趋向是容易与懒相近的,据莫须有先生的观察亦如此,然而这是以前的话,慈现在确是能勤了,莫须有先生常常赞美她。以前则常常讽刺她,有一回莫须有先生看见她栉发的篦子收拾得很不干净,笑道:

    “乡下人有一句话,看女子爱清洁不爱清洁要看她的梳头盒,这话很有道理,不要只是看她搽粉点胭脂打扮得好看,要看她的梳子篦子是不是每天都擦干净了。”

    说得慈羞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从旁笑道:

    “你几时去看凤姐的梳头盒,那一定同乡下人的粪缸一样从来没有打扫过。”

    “人未必就懒得这个样子!”

    慈说着也忍不住笑了。

    “‘未必懒得这个样子!’人一懒就必定是这个样子!所以人总要振作,要从很小的事情上面振作。”

    妈妈是以身作则说话。然而这都不是今天的话,我们把话都说远了。我们还是回到今天舀水的事。今天结果是纯打定主意把脸盘拿来舀,而凤又大卖其气力,跑回家去再拿一只水桶出来,替莫须有先生太太挑了三担盛满一缸了。原来莫须有先生太太只拿一只水桶,预备同慈两人抬水了。莫须有先生太太感谢不尽,但心里非常之寂寞,她此来没有备办一点礼物给凤,她在世间对待任何人从来没有这样的冷落,她牢牢地把这冷落记在心里,以后总要等着机会补备这一份礼物了。凤挑完了水,把刚才舀水的脸盘端在手上尽尽地看,她从来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好看的脸盘,整外面是朱红,里面又非常之白,有玫瑰花。她不知道这是洋瓷做的,她赞美道:

    “这个脸盘令人爱,——那里买的呢?”

    “这还是北京后门买的,——我在外面带回来的东西,现在就只剩下这个脸盘,其余的都损失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答着。凤只听得“北京”二字,由这令人爱的脸盘看来,一定是很远很远很大很大的地方。至于“后门”二字,就以她自己家的后门代表之,莫须有先生太太一定是背着莫须有先生在后门口买东西了,正如她自己偷着煮鸡蛋吃一样。莫须有先生太太则确实记起了“后门”,即北京的地安门,她在北平时系在后门附近住家,她常说她不喜欢北京的前门喜欢北京的后门了,即如夏天什刹海也真有个风味。

    “这是做什么用的呢?——这是蒸饭用的罢?”

    凤听了莫须有先生太太说她现在就只剩下这个脸盘,而她却用了一个搜寻的眼光,连忙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同品质之物,而且上前去将揭其盖观察一观察,她以为这除了蒸饭没有他用,一揭开,她还不能十分判定,但一端在手中她判定是尿盘了。于是她笑得个不亦乐乎,世间的小便之事还用得着这样讲究的设备了。莫须有先生太太起初是笑,连忙转得一个情绪,近乎哀而不伤,她的一切衣物都损失了,但那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好比现在没有好衣服穿便不穿,倒是凤所不知用处的这个盆子,在流离转徙之中,给她很大的方便了,她站在那里向着谁何感激不尽似的。因为莫须有先生太太对人生的态度最不肯潦草,凡足以成全她的心情者无论人或物她总以为恩德。

    “凤姐,这个盆子是八毛钱买的,在这避难当中,得了牠好大的用处。”

    凤姐只觉得八毛钱是好大的数目了,用处则全无意义,真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此时莫须有先生同慈同纯在对岸道旁两株棕榈树下徘徊。这两株棕榈树真是长得茂盛,叶绿如翼,本是树上的叶子,人在其下但觉得美丽是叶上的天空。莫须有先生对之,自己的童心都萌发了,因为他小时最喜欢棕榈树。他观察两个小孩,慈是静,纯是动,静而笑,是如水中鱼乐;动而专一,是如蚂蚁工作。纯要爸爸替他摘一柄叶子下来,爸爸便点着脚替他摘一柄下来了。这一柄叶子,可谓“其大若垂天之云”,落在小小的手中了。纯奈何牠不得,于是席地而坐,说道:

    “我来做一把扇子。”

    他把他的叶子也放在地上了。他这时真感得这足下的地同地母亲一样,那么的可依靠,而他可那么的随便了,他想要依靠便依靠着了,而地母亲若无其事然。莫须有先生随手脱下了树上的叶子,因而有树上的残柄,好像受了创伤没有包裹似的,心里颇不自安,便叫慈回家去拿剪子来。慈拿来了剪子,莫须有先生将那残柄修整,算是替牠施了一个外科的手术了。莫须有先生这样做,一半是教训的意义,一半确是自己的美感,而慈也已经习惯于爸爸这样的教训了。莫须有先生学园工修剪时,这样同慈说话:

    “我常常同少年人说,一个人作事,要有美趣,要求把事情做得好,最不可以因循苟且。”

    莫须有先生说完了这句话,自己也得了一个教训似的,即是教训每每是无用了,远不如风景之足以感人。其时他的作工之手尚在叶绿丛中,连忙收回来,即是说修剪工作完了,看了慈一面,看刚才的说话对于慈有无影响。慈望着棕榈树的叶子笑,爸爸的话明明没有影响了,人在自然之中一切都不过是“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即是说自然之中足以忘怀。剪子还在爸爸手中,纯仰首望着爸爸道:

    “爸爸,你的剪子给我。”

    于是小剪子便交付给纯了。莫须有先生这时乃觉得小孩真是可爱,即是说工作的意义伟大,而纯坐在那里渺小得有趣了。纯坐在地下,地母亲之大是不待说的,那棕榈树的叶子也确是大,而纯的小手同那小剪子一样是小。这剪子,纯知道,是爸爸自己用的剪子。这是一把钢剪,数年前莫须有先生在北平中原公司买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纯慢慢地用牠将绿叶裁为团扇了。莫须有先生还是要同慈说话,他要说明因循苟且之害事,因为中国人最是因循苟且,他把剪子给了纯,然后又向慈说道:

    “我在少年时也是因循苟且,便是懒惰,同时却是爱说大话,不求于事有益,是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后来在北平遇见一位老人,我从他得了许多好处,这位老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作事不苟且,总有一个有益于事的心。我同他相处甚久,我看他每逢接着人家寄他的信,要拿剪子把信封剪得一缝口,然后抽出信叶来,而我们则是拿着信撕破信封抽信看,这决不是小事,这样表现你不能把事做好,表现你迫不及待,要赶快看信里有什么奇迹似的,而且撕破信封对于寄信人也没有礼貌。我的这把剪子便是为了剪信买的,我学那老人的举动,练习把事做好,不匆忙。那老人家里,在茅房里,备有一个匣子,匣子里装满了手纸,都是老人剪裁出来预备小孩子用的。因此我记起我的祖父,我从前做小孩时,看见祖父总是把茅房里预备着手纸,我以为老年人是多此一举,现在才知道能够立事功的人都不是把自己放在意中,都是为别人作想,为小孩子作想,也便是民族主义。我的祖父是有事功的人。大多数的中国人能作什么事呢?因循苟且,当学生的还不知道爱惜学校的校具,几乎愈是少年愈是因循苟且,不讲公德,这样的人能爱国吗?所以少年人要有美趣,要求进步,从很小很小的事情上面练习工作的习惯。即如我刚才随手脱了这树上的一柄叶子,我觉得很对不起这树似的,为什么不拿剪子来好好地把牠剪下呢?所以我叫你回家去拿出剪子来把牠修整。”

    这时莫须有先生太太从家门口喊叫着纯,她看见纯在那里拿棕榈的叶子做扇子,便指示他另做一个工作:

    “纯,你把扇子放下,你替我做一个工作,你请爸爸再替你摘棕叶,你把棕叶撕成细丝替我搓绳子,我需要绳子用。”

    纯听来高兴极了,不暇回答妈妈,连忙要爸爸摘棕叶了。于是爸爸叫他把剪子给他,问他要一柄叶子还是两柄。他要多多益善。莫须有先生笑道:

    “只须一柄。”

    “两柄!两柄!”

    纯贪叶子多,他不想到这是一件很费时间的工作了。于是莫须有先生便剪下两柄棕叶下来,试试纯的忍耐力。

    纯会搓绳子,一双小手,动得十分快,莫须有先生看来很有趣,慈在旁边亦自愧不如了。而且慈根本没有做这个手工的意思,她喜欢爸爸出题目给她作文,亦不厌于一针一针地缝衣服,至于学校的手工功课她简直视为畏途,故今天这个搓绳子的工作妈妈亦不令她做。

    纯起初是一面把棕叶撕细,一面拿来搓,慢慢地他要爸爸做助手了,他真是一个吩咐助手的姿态,吩咐莫须有先生道:

    “爸爸,你替我把叶子撕细。”

    “好的。”

    莫须有先生很情愿而且很谦虚的做这一名助手,总而言之莫须有先生真是一个做助手的精神,因为他没有搓绳子的本领,他同慈一样不会做手工,若夫撕叶子只要有耐心便好了,那是老年人服事小孩唯一的本领了。慈偷偷地回到家里去了,因为她觉得她在这工场上,不能为主,亦不能为客了。

    莫须有先生同纯一面工作一面谈话,以破寂寞,莫须有先生道:

    “纯,你说叶子有几多样子?”

    莫须有先生问这话时,自己想起了荷叶,他从小便喜欢“池荷贴水圆”了,长大做诗时又喜欢“荷叶似云香不断”,深深地爱这一个香字,因为香字与天上的云字连了,但不知纯回答什么样子的叶子,很是一个灵魂探险的心情。

    “松树的叶子奇怪,像针!”

    这个回答太出乎莫须有先生的意外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很喜欢,纯大约这回到山中来才看见松树的叶子,此刻眼前却没有山,没有松树,因为看见了松树的叶子,便记住了,得机会便答他人之问,可见小孩子是无处不用心的了。纯的用心确是同莫须有先生不同,莫须有先生以为小孩应该是驰骋想像,应该多有“童话”,而纯的童话多是经验的答案了,如将松树的叶子与针比在一起。莫须有先生则反而是童话,是想像。此事给了莫须有先生好大的反省,他想,或者因为小孩子正在接受经验,故处处以经验为比喻,也便是以经验为稀奇,而大人则因为经验之故而超乎经验。在数年之后,祖父死了,不过三日,纯在爸爸侧,突然问爸爸道:“爸爸,人死了,头发还长不长?”莫须有先生听了这话很是惊讶,他惊讶于小孩子的用心,又惊讶于纯真是一个经验派了,而又欣赏纯善于发问,一方面见他辞令佳,一方面见他能归纳,因为他不问“祖父头发现在还长不长?”而问“人死了,头发还长不长?”在祖父死的前一天上午曾经叫剃头的来家剃头,第二天早晨穿好衣冠与家人辞了,入殓了,所以纯实在不知道人死后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的脑中只有着整齐的祖父的印象了,三日后那样问爸爸。在纯长大了的时候,莫须有先生有时责备他贪玩,不用功读书,同时不敢自信似的,觉得做大人的未必有这样的明智,能以督责小孩,你能说你知道小孩怎样用功吗?

    总之莫须有先生听了纯回答松叶的话,认纯完全是经验派,于是想给他一点科学训练,指着溪边荸荠田里荸荠叶子问他道:

    “你说这是什么?”

    “我知道,这是荸荠。”

    “不错,是荸荠,我问这青青的是荸荠的什么?”

    “是秆子。”

    “你说错了,这不是秆子,是叶子,——这不同松叶是一样的形状吗?”

    “叶子怎么只有一个呢?而且,这是叶子,那么牠的秆子呢?”

    “没有只有一个叶子的叶子吗?你想!”

    “是的,荷叶只有一个叶子,——那么荸荠的秆子呢?”

    “我们吃的荸荠就是荸荠的秆子,还有,我们吃的芋头也是秆子,凡属秆子都有节,芋头上面有那红圈儿,荸荠上面也有,便是秆子的节。”

    “那么藕也是秆子,藕也有节。”

    “是的。”

    纯高兴得很,莫须有先生也高兴得很。纯又连忙道:

    “是的,芋头的叶子也只有一个叶子。”

    “是的,还有竹根,你以为是竹子的根,还不是根呢?”

    “竹根有节,那么也不是根,是秆子。”

    “是的,所以世上的东西都有一定的规矩。”

    纯觉得爸爸的话一点也不错了,他的小小的心灵此时便是一个归纳体了,别的意见都没有了。忽然他懒得搓绳子,抬起头来望着爸爸一笑,他后悔他刚才不该要爸爸摘两柄叶子,否则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则还剩下一整个棕叶的工作。莫须有先生知道他的心事,安慰他道:

    “有这许多绳子妈妈已经够用的了,这一个叶子留待明天,依然我来撕你来搓。”

    “我们来把这绳子试一试,看有多少长。”

    于是莫须有先生牵着绳子走,走,绳子很长很长了。

    关于纯的手工,是以后的事,是搓稻草绳,今天也记在这里。那时莫须有先生离家了一些日子,一日归来,看见墙上挂着两个稻草绳的球,甚大,另外还有一大串草鞋在那里吊着,莫须有先生不能相信这是纯的工作,因为分量太重了,虽然挂在那里很有趣。妈妈乃说明原故,因为几天下雨,纯不能出门,在家里闹,乃命他搓绳,将来开辟菜园的时候,夏天种瓜,要绳子牵瓜藤。稻草都是从顺家里理出来的,搓了绳子,还要打草鞋玩。后来草鞋都给乡下人拿去穿在足上了,大家都说同买的草鞋一样,——工作当然不一样,然而不用钱买得,于是乡下人真个的喜其可用了。那两个大稻草球,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印象甚深,因之想着那个雨天的寂寞该是多大,而纯没有向爸爸表示一句话了,他已忘记了那雨天的工作了。果然后来种瓜牵瓜藤,大家都在菜园里,纯的稻草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莫须有先生虽然一言不发,等于拍案惊奇。

    第六节 旧时代的教育

    西方的格言,“不自由,毋宁死!”莫须有先生笑其无是处。世界的意义根本上等于地狱,大家都是来受罪的,你从那里去接受自由呢?谁又能给你以自由呢?唯有你觉悟到你是受罪,那时你才得到自由了。真理实是如此。而莫须有先生对于这个道理,最初是从小孩子受教育这件事情上面得到启示。莫须有先生每每想起他小时读书的那个学塾,那真是一座地狱了。做父母的送小孩子上学,要小孩子受教育,其为善意是绝对的,然而他们是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到黑暗的监狱里去,可是世上没有自由的地方。没有自由的地方,那我们永远是一个囚徒了,然而我们自己可以把枷锁去掉,人唯有自己可以解放,人类的圣哲正是自己解放者,自己解放然后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正是从束缚来的,所以地狱又正是天国,人生的意义正是受罪了。唯有懂得受罪意义的人才是真正的教育家。这时才能有诚意,才能谦虚,生怕自己加罪于人,知道尊重对方,不拿自己的偏见与浅识去范围别人了。最有趣的,地狱并不一定是苦,而是乐,莫须有先生想起他小时读书的那个学塾,简直憧憬于那个黑暗的监狱了,如果要莫须有先生写一部小说,指定以这学塾的一切为题材,他可以写得一个“奇异的乐园”,世间没有那样的光明,因为世间是黑暗,而黑暗对于莫须有先生是光明了,世间没有另外的光明。所以教育并不能给小孩子以什么,教育本身便是罪行,而罪行是可以使人得到解脱的。莫须有先生最近有一篇文章,写他小时读四书的情形,是为江西一家报纸写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在南京的一个杂志上转载起来了),因为那里距莫须有先生家乡甚近,他乃故意写这一篇有教育意义的文章,现在把牠抄在这里,足以证明教育本身确乎是罪行,学校是监狱:

    我自己是能不受损害的,即是说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决不原谅他。我们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将我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难为他坐井观天到底还有他的阳光哩。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马〔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记得我读到这两句“人焉廋哉”,很喜悦,其喜悦的原因有二,一是两句书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两句的意思),我们讨了便宜;二是我们在书房里喜欢廋人家的东西,心想就是这个“廋”字罢?

    读“大车无,小车无轨〔〕”很喜悦,因为我们乡音车猪同音,大“猪”小“猪”很是热闹了。

    …………

    读子入太庙章见两个“入太庙每事问”并写着,觉得喜悦,而且有讨便宜之意。

    读“赐也尔爱其羊”觉得喜悦,心里便在那里爱羊。

    …………

    先读“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后又读“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觉得喜悦,又是讨便宜之意。

    读“暴虎冯河”觉得喜悦,因为有一个“冯”字,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读“冯”,又觉得寂寞了。

    读“子钓而不网”仿佛也懂得孔子钓鱼。

    读“鸟之将死”觉得喜悦,因为我们捉着鸟总是死了。

    读“乡人傩”喜悦,我已在别的文章里说过,联想到“打锣”,于是很是热闹。

    读“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觉得喜悦,仿佛有一种戏剧的动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读“小子鸣鼓而攻之”觉得喜悦,那时我们的学校是设在一个庙里,庙里常常打鼓。

    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觉得喜悦,因为我们的学校面对着城墙,城外又是一大绿洲,城上有草,绿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显得有风了,所以我读书时是在那里描画风景。

    读“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在邦必达,在家必达”,觉得好玩,又讨便宜,一句抵两句。

    读樊迟问仁“子曰,举直错诸枉”句,觉得喜悦,大约以前读上论时读过“举直错诸枉”句,故而觉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两句“不仁者远矣”,又便宜了一句。

    …………

    读“斗筲之人”觉得好玩,因为家里煮饭总用筲箕滤米。

    读“子击磬于卫”觉得喜欢,因为家里祭祖总是“击磬”。又读“深则厉,浅则揭”喜欢,大约因为先生一时的高兴把意义讲给我听了,我常在城外看乡下人涉水进城,(城外有一条河)真是“深则厉,浅则揭”。

    读“老而不死是为贼”喜欢。

    …………

    读“某在斯某在斯”觉得好玩。

    读“割鸡焉用牛刀”觉得好玩。

    读“子路拱而立”觉得喜欢,大约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个戏剧动作。底下“杀鸡为黍”更是亲切,因为家里常常杀鸡。

    上下论读完读《大学》《中庸》,读《大学》读到“秦誓曰,若有一个臣……”很是喜欢,仿佛好容易读了“一个”这两个字了,我们平常说话总是说一个两个。我还记得我读“若有一个臣”时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个”了。读《中庸》“鼋鼍蛟龍魚鱉生焉”,觉得这么多的难字。

    读《孟子》,似乎无可记忆的,大家对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头的洞!告子告,打一头的皰!”是一般读《孟子》的警告。我记得我读《孟子》时也有过讨便宜的欢喜,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那么一大段文章,有两次读到,到得第二次读时,大有胜任愉快之感了。

    这里完全是写实,大家看了这个记载,能不相信人生是黑暗的话吗?小孩子本来有他的世界,而大人要把他拘在监狱里了。你如说那是黑暗时代的教育,社会进步了,教育也便趋向光明。我们当然希望如此。但事实是,谁都不承认自己是黑暗,谁都自居于光明,于是人生永远是黑暗,光明是解脱。儿童教育是黑暗的极端的例子,社会也确乎是进步的,以今观昔,这里的是非简单,大家都承认旧时代的教育是虐政了。

    我们从上面的记载看来,莫须有先生的儿童世界该是怎样的自由,整个的世界应该就是学校,而大人们却将小孩子与小孩子的世界隔离,不但隔离,且从而障蔽之,不但障蔽之,且从而残害之,而这颗自由种子一点没有受到损害,只是想逃脱,想躲避,我们看那读书讨便宜的心理,真不知感到怎样的同情。这颗种子,等到要发展时便发展起来了,莫须有先生是后来在大学里读了外国书因而发展起来,最初读的是英国一位女作家的水磨的故事,莫须有先生乃忽然自己进了小学了,自己学做文章,儿童生活原来都是文章,莫须有先生从此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了,从此黑暗的世界也都是光明的记忆,对于以前加害于他的,他只有伟大的同情了。莫须有先生曾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题名“火神庙的和尚”,里面写一和尚同一塾师,这个塾师便是莫须有先生小时的塾师,和尚是学塾所在的那个庙里的和尚,莫须有先生与他们相处大约有四年之久,是整个的读了一部《四书》同一部《诗经》的光阴。那庙的真名字是“都天庙”,因都天庙不普遍,故换上较普遍的火神庙这个名字。莫须有先生之家,从曾祖以来,其祖,其父,其父之诸弟,莫须有先生之诸兄诸弟,都在都天庙上学。社会确是进步的,莫须有先生私自庆幸,现在小儿辈再也不入这个地狱了,名副其实的地狱。请大家读一读那篇《火神庙的和尚》,那塾师与和尚,两个鳏夫,该是怎样的变态人物,在莫须有先生的笔下则成为可怜的圣徒了。他们对于小孩子的影响不应等于世间的狱吏之于罪犯吗?然而对于莫须有先生只有光明,莫须有先生对于他们只有同情。人与人那里是有害的?人与人之间确乎是一个“仁”字。都天庙是半公半私的庙,香火不盛,除了“犯都天太岁”的人要来烧香而外,很少有人来烧香,所以学童们终年没有新鲜的接触,新鲜的接触是先生的儿子同先生家里的姑爷,而先生家里的姑爷同先生一样是一位塾师,而凡属塾师都是畸形人物。先生的儿子来了,学童们都非常之喜,因为看着先生同先生的儿子说话,仿佛先生也同平常人一样有口是说话的,并不专门是子曰诗云,也不专门是发号施令,开口便是叫小孩子们“读!”或者“背!”或者“回家吃饭去!”而先生同先生的儿子说话之际,学童们也可以稍为自由自由了,虽不敢大声交谈,却可以抓痒抓痒,一时各人都知道各人的痒处,身子活动活动起来了。读史书不知道皇太子的高贵,看了先生的儿子便知道皇太子的地位,应该受人的尊敬了,他没有布施而有恩惠,他不给人以喜悦而人人喜悦,他使得先生同平常的爸爸一样,大谈其家常话了,而平常总以为先生只有面孔,先生是免开尊口的。先生其实有三个儿子,幼儿是学童之一,他只是要同学巴结他,有时简直向同学勒索,同时却是替同学挨打,因为先生生气时便特别鞭打自己的儿子,头上打成了好些山峰,先生便也心痛,向大家说道:“看你们心痛不心痛!”大家虽是小孩子,却也很能体贴做父亲的伤心了。所以这位学童之一的先生的儿子最代表人生的黑暗方面。先生的第二个儿子,不常来,偶尔来,其人是一个矮子,大家认为不足重轻似的,即是不注意他,先生也不同他多谈。精神上居于皇太子的地位者,是先生的长子,那时他是在九江杂货店里做伙计,后来原来是一位酒癫,先生的三个儿子结局以他的境遇为最惨,其仲与其季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在沦陷于敌伪的区域里,都因经商而发财了,莫须有先生闻之也很为之喜悦,人生不仅仅是苦了,人生也有发财的欢喜了。再说先生家里的姑爷,在学童们的口中则是“先生的姑爷”,其实是先生的儿子的姑爷,此翁一来了,大家便欢喜若狂,交头接耳道:“先生的姑爷来了!先生的姑爷来了!”他一来则学童们大半天精神上可以自由,虽然身体不自由,仍得呆坐在位上。他家离县城大约有十里至二十里的路程,故他到学校里来,即是到先生的家里来(因为先生另外没有家),得吃一餐饭,有半天的逗留。莫须有先生记得他是一个驼背,但在乡间,驼背并不显得是畸形,中国的农村里无论男女老少本来都是畸形。他使得莫须有先生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好像是在一位前辈而又是一位画家的书案上看见的画谱上的人物,即是说驼背而不显得驼背,驼背而与其道貌调和。而奇怪,莫须有先生是留了他的一个赤背的印象,因为那时是在夏天。这是莫须有先生记得清清楚楚的。先生的教坛,亦即是学生的禁闭之室,本来是设在都天庙的客堂里,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向东,早半天有太阳,一到盛暑时则临时迁到都天庙的正殿里去,正殿的屋子大,正向着天井,向着天井有二丈长不立墙壁,这真等于一个转地疗养,其对于莫须有先生精神上的解放,非世间的言语所能形容,莫须有先生一年中的盼望便盼望这个搬家。搬家时各人端各人的椅子,两人抬一张桌子,其为快活快活的举动是不待说的,而搬进佛殿之后,寂寞时可以观观佛像,看看钟鼓,烧香的来了又可以与烧香人的精神集会在一起,否则隔了空间便好像隔了世界,你是在那里烧香我是在这里上学了,现在则聚首一堂,人生真是可喜。而下大雨时又可以看天井的雨滴。而天井洞开又等于在露天之下,可以望见大门以外,几几乎等于身体不拘在学校里了。而“先生的姑爷”来了,其为乐也,虽南面王不与易也,那天,这位驼背翁,赤背,忽然要代替莫须有先生(其时是一学童)“换印本”,莫须有先生平常颇不喜于先生替他换印本,因为先生的字写得不好,而莫须有先生的字也写不好,现在换一个手法,而且完全离开了先生与学生的形式,等于好事者为之,等于姑妄写之,天下那里有这样好玩的事!据莫须有先生凭良心的批评(良心对不对又是一问题),“先生的姑爷”写的“印本”比先生自己写的“印本”好得多,只是莫须有先生自己的字写得依然故我,即是写得不好,因此又未免自己寂寞了。莫须有先生字虽写得不好,却有一个绝大的发现,此是使得莫须有先生喜出望外,原来世间的字句都有意义,不仅仅是白纸黑字,大家不应都是白痴了,因为此驼背翁替莫须有先生写的“印本”是这几个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莫须有先生当下大大地换了一个读书的境界,懂得字中意义,懂得数字的有趣,正如后来在大学里读英国的莎士比亚懂得戏剧的意义了。这个换印本的故事后来在莫须有先生的一部小说里头改装了一下,给人翻译成英文。

    莫须有先生常常想,他做大学生时乃是真正的做小学生,有丰富的儿童生活,学做文章,然而真正的做小学生的生活则略如上述,其不加迫害于儿童者几希,而奇怪,莫须有先生丝毫未受其迫害,倘若那时有一位高明的教师,能懂得儿童心理,好好地栽培之启发之,莫须有先生长大成人是不是比现在更高明呢?莫须有先生连忙肯定这是一个无意义的假设,须知一切是事实,世间是地狱,而地狱正是天堂,一是结缚,一是解脱。没有离开黑暗的光明。而从光明说没有黑暗的存在。世界是如此。莫须有先生还想补充几句话,他是中国人,他的最大的长处,同时也是最大的短处,是他做不了八股,他作文总要有意思才作得下去,而他也总有意思,故他也总有文章,而八股则是没有意思而有文章。而上面的老师第一次教莫须有先生作文便是作八股,出的题目是“雍也可使南面义”,莫须有先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奉得这个题目,摊开一张纸,自己不晓得写什么,而这件事,此刻总可以断定地说,人生在世等于没有这一回事了。莫须有先生的绝对的自由是谁给的呢?世间岂不是一个觉悟吗?一旦觉悟之后,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而世人还不相信圣人,是世人之愚终不可救。

    莫须有先生今天说了上面的话,简直自居于全知全能的地位,觉得世间无所用其谦让,本来只有觉与不觉,谦让有何意义呢?也无所用其勇猛,你对于黑暗不能拔牠一根毫毛了。说来说去莫须有先生倒是充满了人情。他打算明天到金家寨小学去做教师,而今天早晨,他听得他的屋后,转一个土坡,在那里有一群小孩子的诵读声,正是他当年在都天庙的那个冤声,他顿时心里很沉重,知道那里有一个私塾,同时又愤怒,简直是一个革命的情绪,革命不应该从这里革起吗?连忙他想到那个私塾里去参观,这时心情完全和平了,是一个诗人的心情,一个人可以从别人的生活里拾得自己逝去的光阴似的,于是他把那个学塾的功课,时间都估计了一番,早餐之后,忖着学童们正在伏案无事了,是闯学的好时间,携了纯,同去拜访那个学塾。莫须有先生所以携纯同去者,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好像让纯去读一篇小说,可喜中国的一部分的儿童将不再有受这样教育的经验,同时正不妨有这一篇写实了。莫须有先生将入门,尚在这个学塾的门外,不觉记起一章书,读起来便是: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于是他真正在这个门外叹息,人生为什么那么黑暗,那么不讲道理,各自要筑起一道墙来,把人关在里面,而不知这公共应走的路正是自由之路必由之路呢?莫须有先生深深爱好孔夫子的言语,而其抒情则等于杨朱泣路了,而其勇往直前的精神则是墨翟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而其人尚在塾师的户前裹足不进。塾师则已离了塾师之席向莫须有先生行迎客之礼了,其心情则是一个职业的威胁之感,因为此间五里之内已盛传有莫须有先生,从前是大学教员,现在来金家寨小学教书,住在他本家的家里,此刻门前的不速之客非此人而谁,乡间鲜有此盛德之人也,此人如报告乡公所,报告县政府,要将这个私塾撤消,则私塾除关门,学童除星散,塾师除失业,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听说金家寨小学虽已成立,各年级学生,尤其是低年级,尚不足法定人数远矣,不将私塾关门,又从那里去拉人来足数?所以莫须有先生一进门,这位塾师便已恐慌了。而莫须有先生一看,此人是一位青年,年不及三十,莫须有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完全不能算是理想中的塾师人物,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塾师人物,以为应如小说上所描写的,美洲独立本不算是怎样久远的事情,伊尔文笔记里面的塾师,坐在茶馆里,戴着眼镜,捧着明日黄花的报纸一字一句地诵读,尚不失为近代史上的美谈,总之莫须有先生今日所拜访的塾师,如果一位老头儿,一位近视眼,莫须有先生以为恰如其分,莫须有先生很想在那里逗留几分钟,现实则是一位青年,而青年卑躬折节,莫须有先生啼笑皆非,国事真不足以有为矣,想逃出门而已身入重围,可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群小人儿的注意都集中在莫须有先生的身上了。莫须有先生当然能解救他们,绝对的能解救他们,而莫须有先生不能解救他们,绝对的不能解救他们!那么谁能解救他们呢?他们的父兄吗?政府吗?都有相对的可能。只有莫须有先生有绝对的可能而绝对不可能。因为莫须有先生是先知先觉,故有绝对的可能。一个人不能解救别人,故解救是绝对的不可能。莫须有先生决不承认自己是懦弱,因为懦弱故不自承为社会改革者。相反的,莫须有先生是勇者,勇于解救自己,因为勇于解救自己,故知解救别人为不可能了。莫须有先生现在的年岁,是精神的力量大而官能的效率小,老年花似雾中看,他分不清这一群小人儿的面目,但是小孩子的一群,正如我们初次见西洋人,仿佛西洋人个个的面孔都相似似的。认识这位塾师,仿佛认识中国的青年。认识站在自己身边的纯,而是认识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他真真地为这个小孩子庆幸,深深地替他感得幸福,这个小孩子已经得救了,他的爸爸决不让他走进监狱了。连忙是一个黯然,那么这个小孩子的自由国土在那里呢?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完全不能为力了。他可以尽做爸爸的良心,但他不能代表社会,代表国家,代表教师,甚至不能代表纯,即是一个人不能代表另一个人。连忙又很得安慰,从圣人的言语里头得之,“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于是深深地懂得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真理的示现了。当莫须有先生在这个学塾里起一个大大的心理作用时,纯也有一个小小的纳闷,他不知道这些小朋友们都坐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位以极小极小的声音问他姓什么,做什么,他以其自然的态度回答道:

    “我是冯思纯,家在城里,到乡下来避难的。”

    小朋友们听了这个声音,一齐大为惊异而且喜悦,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这样大声说话了,其实是说话的自然的声音,正如水里自然有鱼,以钓者不自然的眼光去看鱼,看见鱼乃惊奇了,而且喜悦了。塾师听了这个声音,惭愧无地,他觉得他不能同这个小孩子一样清清朗朗地说话了,他衷心赞美这个小孩子,他简直自暴自弃,自己认自己完全不行,除了教蒙学而外。他不知道他正是教蒙学不行了。莫须有先生听了纯的声音,也是惊异,也是喜悦,惊异者因为莫须有先生也是不自然惯了,小时也是私塾出身,没有听见过这样自然的声音,故听了而惊异,等于见猎心喜是一颗种子心;喜悦者,喜纯之善于对答,而且善于学习,他从爸爸的口中学得“避难”一字,此时乃知应用了。其实平常说话总是说“跑反”,有时爸爸说“避难”,纯简直知道选择,他今时说的完全是国语了。而那些小朋友们完全不懂得这句国语的意义,只是懂得说话的声音大,一鸣惊人了。莫须有先生连忙喝道:

    “纯,不要大声说话。”

    仿佛进了这个门户儿童们便应该唧唧哝哝。莫须有先生连忙又觉得自己可笑,革命决不会成功,人生都是习惯的势力了。莫须有先生进了私塾之门便默守私塾的成规了。

    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道:

    “屙尿!”

    莫须有先生从旁费了好大的思索,简直是非礼而听,因为他窃听这两个字的意义了,简直是自己的昨日之事了,是学童向先生请示的口气,其完全的意义是:“先生,许不许我出去屙尿呢?”塾师照例是“去!”或者点头,或者不答等于点头。

    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

    “屙尿!”

    塾师有一点儿愁眉莫展,但点头。其所以眉愁之故,是说小儿辈多事,此刻有一位高宾在座,即大学教员资格的莫须有先生,你们要小便便各去小便可也,何须请示。

    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屙尿!”于是者四,于是者五,慢慢地童子六七人都不告而去了,连纯也跟着去了,屋子里只剩有那位塾师同莫须有先生两人。莫须有先生乃清清楚楚地看得每人位上都摊着一本书,正是中国儿童的冤状,莫须有先生于是很有韩文公的愤怒,要“火其书!”革命便要从这里革起!然而莫须有先生一言不发,他简直狼狈得很,他觉得是役也,非公非私,不知所以处之,结果大败而逃了。

    出门时,他四处找纯,在学塾东墙外茅房门口找着了。而学童们也都在茅房门口,老师送莫须有先生出门,一阵又都挤到茅房里去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同纯两人在归途之中,纯同爸爸说道:

    “这许多孩子都是屙假尿,——他们是做什么的呢?”

    莫须有先生很难回答纯的问话,他觉得他将来要写一篇小说,描写乡村蒙学的黑暗,那时便等于答纯了。

    第七节 莫须有先生教国语

    莫须有先生现在在金家寨小学做教师了。这个小学的校长一向在故乡服务,高等师范出身,以前同莫须有先生见过面没有谈过话,那是莫须有先生在武昌做中学生时期,他则住高等师范。后来莫须有先生海内有名,他当然是知道的了,他知道莫须有先生是一位新文学家。在这回同莫须有先生认识了以后,他简直忘记了莫须有先生是新文学家,他衷心佩服莫须有先生是好小学教师,在教学上真有效果。而使得他最感愉快,认为自己用人得人,理由不是莫须有先生是好小学教师,是莫须有先生简直不像新文学家!有一天他无意中同莫须有先生说明白了,他说道:

    “我以前总以为你是新文学家,其实并不然。”

    他说话的神气简直自认为莫须有先生的知己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很不便表示意见,不能否认,亦不能承认,也只好自喜,喜于柳下惠之圣和而不同而已。余校长(校长姓余)之不喜欢新文学家——其实是不喜欢新文学,新文学家他在乡间还没有见过,无从不喜欢,在另一方面攻击莫须有先生的那腐儒倒是不喜欢新文学家,因为他认莫须有先生是新文学家,他与他有利害冲突,他以为黄梅县的青年不归扬则归墨,不从莫须有先生学白话文便从他读袁了凡《钢鉴》了。腐儒不喜欢新文学家,但他这样攻击莫须有先生:“我并不是不懂新文学,故我攻击他,冰心女士鲁迅文章我都读过,都是好的,但他能做什么文章呢?”这个他字是莫须有先生的代词。莫须有先生因此很动了公愤,他对于人无私怨,故是公愤。他以为读书人不应该这样卑鄙,攻击人不择手段。老秀才而攻击新文学可也,老秀才而说冰心女士鲁迅文章都是好的,是迎合青年心理也。乡间青年《鲁迅文选》《冰心文选》人手一册,都不知是那里翻印的,也不知从那里传来的空气,只知牠同自来水笔一样普遍,小学生也胸前佩带一枝。总之新文学在乡间有势力了。夫新文学亦徒为有势力的文学而已耳,并不能令人心悦诚服,余校长无意间向莫须有先生说的话情见乎辞,他同莫须有先生已经很有私交,所以不打官腔,若打官腔则应恭维莫须有先生是新文学家也。若是新文学家,则彼此不能在学校共事,不能有交谈之乐也。大约新文学家都不能深入民间,都摆架子。然而莫须有先生不能投朋友之所好,他是新文学家,因为他观察得余校长喜欢韩昌黎,新文学家即别无定义,如因反抗古文而便为新文学家,则莫须有先生自认为新文学家不讳。只要使得朋友知道韩昌黎不行便行了,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不鼓吹自己是新文学家亦可。所以当下莫须有先生不否认不承认该校长的话,只是觉得自己在乡间很寂寞,同此人谈谈天也很快乐,自己亦不欲使人以不乐而已。慢慢地他说一句投机取巧的话:

    “我生平很喜欢庾信。”

    这一来表示他不是新文学家,因为他喜欢用典故的六朝文章。这一来于他的新文学定义完全无损,因为他认庾信的文学是新文学。而最要紧的,这一来他鄙弃韩昌黎,因为他崇拜庾信。而余校长不因此不乐。此人的兴趣颇广,鲍照庾信《水浒》《红楼》都可以一读,惟独对于新文学,凭良心说,不懂得。

    莫须有先生又说一句投机的话:

    “我喜欢庾信是从喜欢莎士比亚来的,我觉得庾信诗赋的表现方法同莎士比亚戏剧的表现方法是一样。”

    余校长是武昌高等师范英文科出身,读英文的总承认莎士比亚,故莫须有先生说此投机的话。然而莫须有先生连忙举了许多例证,加以说明,弄得朋友将信将疑了。

    “我是负责任的话,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无论英国的莎士比亚,无论中国的庾子山,诗人自己好比是春天,或者秋天,于是世界便是题材,好比是各样花木,一碰到春天便开花了,所谓万紫千红总是春,或者一叶落知天下秋。我读莎士比亚,读庾子山,只认得一个诗人,处处是这个诗人自己表现,不过莎士比亚是以故事人物来表现自己,中国诗人则是以辞藻典故来表现自己,一个表现于生活,一个表现于意境。表现生活也好,表现意境也好,都可以说是用典故,因为生活不是现实生活,意境不是当前意境,都是诗人的想像。只要看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是旧材料的编造,便可以见我的话不错。中国诗人与英国诗人不同,正如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同。”

    人家听了他的话,虽然多不可解,但很为他的说话之诚所感动了,天下事大约是应该抱着谦虚态度,新奇之论或者是切实之言了。于是他乘虚而入,一针见血攻击韩昌黎:

    “你想韩文里有什么呢?只是腔调而已。外国文学里有这样的文章吗?人家的文章里都有材料。”

    余校长不能答,他确实答不出韩文里有什么来。外国文章里,以余校长之所知,确实有材料。

    “我知道你喜欢韩愈的《送董邵南序》,这真是古今的笑话,这怎能算是一篇文章呢?里面没有感情,没有意思,只同唱旧戏一样装模作样。我更举一个例子你听,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没有感情,没有意思,不能给读者一点好处,只叫人胡涂,叫人荒唐,叫人成为白痴。鸡鸣狗盗之士本来是鸡鸣狗盗之士,公子们家里所养的正是这些食客,你为什么认着一个‘士’字做文章呢?可见你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文章,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学问,你只是无病呻吟罢了。这样的文章都是学司马迁《史记》每篇传记后面的那点儿小文章做的,须知司马迁每每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写完一篇传记又再写一点文章,只看《孔子世家赞》便可知道,这是第一篇佩服孔子的文章,写得很别致,有感情,有意思,而且文体也是司马迁创造的,正因为他的心里有文章。而韩愈王安石则是心里没有文章,学人家的形似摇头唱催眠调而已。我的话一点也不错。”

    莫须有先生说完之后,他知道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他觉得他胜任愉快。但事实上这样的播种子一点效果也没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余校长到底有余校长之乐,其乐尚不在乎韩文,凡属抽象问题都与快乐无关,快乐还在乎贪瞋痴,有一天余校长当面向莫须有先生承认了,因为莫须有先生这样同他说:

    “先生,我觉得你这个人甚宽容,方面也很广,但我所说的话对于你一点好处没有,你别有所乐。”

    “是呀!你以为我所乐是什么?我还是喜欢钱!可笑我一生也总没有发财。”

    言至此,说话人确是自恨没有发财,莫须有先生很为之同情了,然而莫须有先生说话的兴会忽然中断了。余校长又悔自己失言,一时便很懊丧,莫须有先生则又鼓起勇气,人生只贵学问,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一切过失都没有关系,不必掩盖,便这样提起他的兴会道: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快乐,喜欢算术难题。”

    莫须有先生真个把他的乐处寻着了,于是他很是得意,这个快乐同爱钱财应该不同罢,是属于学问的,趣味的罢,总之是雅不是俗罢。而莫须有先生则又不然。莫须有先生笑道:

    “先生的此快乐我也想表示反对。我看见学校编级试验出的算术文字题都很难,我知道是先生出的,而且我看见学生算不对,先生便很高兴,证明这个题目真个是难。倘若学生做对了,我想先生心里一定有点失望,对不对?”

    “是的,这个确有此情。”

    “我认为这是先生教学上的大失败!倘若要我出算术题,我要忖度儿童心理,怎样他们便算得对,使他们能得到算对的欢喜。这样他们慢慢地都对了。先生则是教他们错,万一他们对了,又养成他们的好奇心,不是正当的理智的发展。再说算术文字题都与算术这个学科本身无关,完全是日常生活上的经验。算术本身只有加减乘除,亦即和差与倍,不论整数也好,小数也好,分数也好,原则一贯,而在小学生,整数的乘除他们能懂得,分数与小数的乘除每每发生疑惑。‘整数是积大商小,分数小数何以积小商大呢?’这是我自己做小学生时常发生的问题,因此应用分数乘除的文字题我总做不了,即做得了亦无非记得一个死法子而已,毫无意义。我想这是发展学生理智作用的最好的练习,当教师的要使得他们懂得加减乘除的原则是一贯的,如以1为本数,本数的2倍,3倍,4倍……写在左边,本数的1/2,1/3,1/4,……写在右边,知道本数求左右是用乘法,知道左右求本数是用除法,那么学生不容易懂得道理是一个吗?即是理智是一个。没有疑惑的地方。再说,我小时算年龄问题最令我糊涂,其实我想这应该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先问学生,知道二数的倍与差求二数应该用什么方法,学生一定答曰以倍之差除二数之差,那么年龄问题正是倍差算法,用事实告诉他们这里的差是一定的,今年之差与去年之差与明年之差是一个数目,于是学生懂得算术本来简单,把经验上的事实加进去乃有许多好玩的题目,所以数学简单得有趣,事实复杂得有趣。我觉得这样才算得算术教学,练习以简驭繁。若专门出难题目,便等于猜谜,与数学的意义恰恰相反。”

    这一番话余校长甚为感动,他在学校里带了六年级算术功课,从此大大的采取莫须有先生的教法了,确是很收效果。同事中还有一位先生,也想在此留个纪念。这是教务主任汪先生,其人有读书人风度,平常不大言语,不轻易同人来往,但不拘谨,而幽默。有一回,黄梅县长来校视察,战时当县长的多是军人,加之这个县长为人能干,具戡乱之才,且有戡乱之事实,威风甚大,先声夺人,人人都怕他,余校长不知为什么也怕他了,其实大可不必,而校长怕他,因之做先生的有点为难,县太爷来了,学校空气紧张起来了,余校长首先自己发现学校门口墙壁上没有“国民公约”!这是临时补写不了的!看了余校长仓皇失措,汪主任也确是发愁道:

    “这真是一个大缺憾,但不是污点,没有关系。”

    因为他的话空气忽然缓和了,大家都笑了,莫须有先生实在佩服他的态度,渐近自然。

    余校长等于发命令,又等于哀求,觉得要做到故有命令之意,恐怕做不到故有哀求之情,他请诸位先生出大门——大约要走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迎接县长。其时同人集于校政厅,将服从命令,将出校政厅,校长前行,已出门槛,汪主任次之,尚未出门槛,而汪主任忽然站在门槛以内,向校长道:

    “教员等就在这里迎接县长可以。”

    汪先生的话是来得那么自然,其态度是那么和平,而其面上的幽默之情近乎忧愁之色,使得余校长忽然自告奋勇,他一个人赶快迎接县长去了,留了诸位先生在校政厅。从此懦弱的余校长也同“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样,他同县太爷谈话旁若无人了。莫须有先生真真的佩服汪主任君子爱人以德,不陷朋友于不义。以后每逢跨这校政厅的门槛便感激汪先生,——感激者何?莫须有先生的传记里头没有迎接县长之污点也。两年之后,莫须有先生曾访汪先生于其家,至今尚记得那个招待的殷勤,汪先生亦曾在莫须有先生之家小酌,那时县中学恢复,余校长同莫须有先生都换到中学当教员去了,汪先生则由主任迁为金家寨小学校长。不久汪校长受了地方强豪的压迫,县政府将其校长撤职,因而忧愤成疾,战乱之中死于家,生后萧条,孤儿寡妇无以为生,莫须有先生每一念及为之凄然。

    莫须有先生专任的功课是五六年级国语。照学校习惯,一门主科,是不够一个教师应教的钟点数目的,故于主科之外得任一门或两门辅科。在定功课的时候,不是汪教务主任同莫须有先生接洽,是余校长亲自同莫须有先生接洽,所以莫须有先生与汪先生相见甚晚,起初莫须有先生简直不知道学校有教务主任,以为诸事由校长一人包办。余校长替莫须有先生拟定的辅科是历史或地理,他以为这是决不成问题的,由文学家而照顾一下历史或地理有什么问题呢?太史公不就是文学家游过名山大川的吗?中国的历史不都是文学家做的吗?只不过莫须有先生是新文学家,(此时余校长尚未与莫须有先生认熟,故理想上以为如此)而逻辑上新文学家是文学家,故新文学家亦必担任历史或地理,总之余校长的意思以国文(他的国语的意思即国文)史地为一家子的事情,历任教员都是教国语兼教历史或地理,在定功课的时候他便这样同莫须有先生说明:

    “我们想请先生教五六年级国语,另外教一班历史或地理。”

    “历史地理我不能教。”

    余校长听了这话,顿时感得新文学家真是名不虚传,即是说新文学家要摆架子,诸事要有否决权,不好惹,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竟遭拒绝呢?后来莫须有先生却是替他解决了困难,因为自然一科诸教师都在谦逊之中,而莫须有先生肯担任了,他所不能教的历史地理旁人认为是一桩好交易,抢去了。这样功课表顺利地通过了,只是给余校长留了一个问号,“他肯教自然?”这个他字代表新文学家,即莫须有先生。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莫须有先生之为人余校长一天一天地认识了,他懂得莫须有先生肯担任自然之故,也懂得莫须有先生不能教历史地理之故,理由均甚正确,而且关系重大,关乎一个学问的前途,关乎国家的命运,简直使余校长感到惭愧,他深知自己是一个世俗之人了,对于真理是道听涂说态度,有时在莫须有先生面前学莫须有先生说话而已。

    莫须有先生担任自然,因为他喜欢这门功课,即是喜欢常识。莫须有先生后来成为空前的一个大佛教徒,于儒家思想数学习惯而外便因为他喜欢常识。他喜欢常识是从他做中学生时候喜欢实验来的。他记得他旋转七色板因而呈现一个白色的轮子,在透镜的焦点上放着的纸片因而烧着了,轻养化合而成水,水分解仍是轻养,其他如观察动植物标本,对于他都有不可磨灭的印象,产生了不可度量的影响。他常说,“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正如深山回响同你亲口说话的声音一样是物理学的真实。镜花水月你以为是假的,其实镜花水月同你拿来有功用的火一样是光学上的焦点,为什么是假的呢?你认火是真的,故镜花水月是真的。世人不知道佛教的真实,佛教的真实是示人以“相对论”。不过这个相对论是说世界是相对的,有五官世界,亦有非五官世界,五官世界的真实都可以作其他世界真实的比喻,因为都是因果法则。而世人则是绝对观非相对观,是迷信非理性,因为他们只相信五官世界,只承认五官世界的事实。须知绝对的事实便非事实,据物理学不能有此事实。物理学不能有绝对的事实,即物理学不能成立,因为“物”字是绝对的。“物”字不能成立,则“心”字成立,因为必有事实,正如不是黑暗必是光明。“心”字成立,则不能以“生”为绝对,因为世人“生”的观念是“形”的观念。“形”灭而“心”不能说是没有。“心”不能说是没有,正如“梦”不能说是没有,“梦”只是没有“形”而已。那么“死”亦只是没有“形”而已。据莫须有先生的经验,学问之道最难的是知有心而不执着物。知有心便知死生是一物,这个物便是心。于是生的道理就是死的道理,而生的事实异于死的事实,正如梦的事实异于觉,而梦是事实。莫须有先生生平用功是克己复礼,而他做中学生的时候科学实验室的习惯使得他悟得宗教,即是世界是相对的。由相对自然懂得绝对,于是莫须有先生成为空前的大乘佛教徒了。但莫须有先生教小学生常识功课,决不是传教,他具有科学与艺术的修养,只有客观没有主观了。他认他是最好的小学自然教师,得暇自己到野外去替学生找标本,却是没有一个学生肯陪同莫须有先生去,有时纯同爸爸去。

    莫须有先生不肯担任地理,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会绘图。

    莫须有先生不肯担任历史,因为他是一个佛教徒的原故。历史无须乎写在纸上的,写在纸上的本也正是历史,因为正是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中国的历史最难讲,当然要懂得科学方法,最要紧的还是要有哲学眼光。中国民族产生了儒家哲学,儒家哲学可以救世界,但不能救中国,因为其恶业普遍于家族社会,其善业反无益于世道人心。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但骥不是无力,是不称其力,儒家应以二帝三王为代表,最显明的例子莫如禹治水,禹治水以四海为壑,是何等力量!这个力量不以力称以德称。三代以下中国则无力可称,而其德乃表现在做奴隶方面。百姓奴于官,汉族奴于夷狄,这个奴隶性不是绝对的弱点,因为是求生存。夷狄征服中国之后,便来施行奴化教育,而中国民族从来没有奴化,有豪杰兴起,“黄帝子孙”最足以号召人心,以前如此,以后也永远如此,而夷狄也永远侵入中国!而夷狄之侵入中国是因为暴君来的,而暴君是儒家之徒拥护起来的,因为重君权。而暴民又正是暴君。于是中国之祸不在外患在内忧,中国国民不怕奴于夷狄,而确实是奴于政府。向夷狄求生存是生存,向政府求生存则永无民权。宋儒能懂得二帝三王的哲学,但他不能懂得二帝三王的事功,于是宋儒有功于哲学,有害于国家民族,说宋明以来中国的历史是宋儒制造的亦无不可。中国的命脉还存之于其民族精神,即求生存不做奴隶,如果说奴隶是官的奴隶不是异族的奴隶。宋儒是孔子的功臣,而他不知他迫害了这个民族精神。中国的历史都是歪曲的,歪曲的都是大家所承认的,故莫须有先生不敢为小学生讲历史,倒是喜欢向大学生讲宋儒的心性之学。

    再说莫须有先生教国语。名义上莫须有先生教的是小学五六年级国语,应是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实际上则是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大孩子不等。这些大孩子大半是在私塾里读过《四书》同《诗经》《左传》的,同时读《论说文范》,买《鲁迅文选》《冰心文选》。其平日作文则莫须有先生偶尔抽出一李姓学生在私塾里的作文本一看,开首是一篇《张良辟谷论》,这个私塾的老师便是攻击莫须有先生的那腐儒。要教这些小学生,大孩子,读国语,写国语,不是一件顺利的事,但莫须有先生他说他有把握。他把小学的国语课本从第一年级至第六年级统统搜集来一看,都是战前编的,教育部审定的,他甚是喜悦,这些课本都编的很好,社会真是进步了,女子的天足同小学生的课本是最明显的例子,就这两件事看,中国很有希望。这都是为都会上的小学生用的,对于乡村社会的小学生,对于金家寨的大孩子,则不适宜。此时,民国二十八年,教科书也没有得买,莫须有先生所搜集的都是荒货,于是莫须有先生不用教科书,由自己来选择教材了。这里莫须有先生想附带说一句话,关于中国文化是否应该全盘西化的问题,莫须有先生认为是浅识之人的问题,而中国教国语的方法则完全应学西人之教其国语,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的小学教科书便是全盘西化。独是中学教科书又渐渐地走入《古文观止》的路上去了,这是很可惜的事。莫须有先生因为教小学国语而参考到中学国文教科书,于是又受了一个大大的打击,觉得世事总不能让人满足了。他虽不以他所搜集的国语教科书做教材,他却把这些战前的教科书都保存起来,各书局出版的都有,各年级的也都有,他预备将来拿此来教纯了。莫须有先生如果有珍本书,这些教科书便是莫须有先生的珍本书。纯后来果然从一年级的猫狗读到三年级的瓦特四年级的哥伦布了,而日本乃投降。莫须有先生教金家寨的大孩子到底拿什么教呢?他教“人之初”,教“子曰学而”,教“关关睢〔雎〕鸠”。然而首先是来一个考试。这个考试是一场翻译,教学生翻译《论语》一章。莫须有先生用粉笔将这一章书写在黑板上: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大孩子们便一齐用黄梅县的方言质问莫须有先生,用国语替他们翻译出来是这样:

    “先生,你写这个给我们看做什么呢?这是上论上面的,我们都读过。”

    “你们都读过,你们知道这句话怎么讲吗?你们各人把这句话的意思用白话写在纸上,然后交给我看。”

    “这样做,为什么呢?有什么用处呢?”

    “你们给我看,我给你们打分数。”

    大孩子是私塾出身,向来虽爱好虚荣,却无所谓得失,现在听说“打分数”,仿佛知道这是法律的赏罚,不是道义的褒贬,一齐都噤若寒蝉,低头在纸上写了,有的瞪目四面望。这使得莫须有先生甚有感触,便是,人生在世善业与恶业很难分,换一句话说,中国的儒家有时是理想,而法家是事实,即如此时做教师的要答复学生的质问,以道理来答复是没有用的,“打分数”马上便镇压下去,天下太平了。而这一个效果,对于教育的根本意义,又算不算得效果呢?可笑的,莫须有先生一旦当权,也不知不觉地做起法家来了。

    孩子们的试卷,莫须有先生一个一个的看了下去,给了他甚大的修养,想起孔子“学不厌诲不倦”以及“有教无类”的话,——孔子的这个精神,莫须有先生在故乡教学期间,分外地懂得,众生品类不齐,不厌不倦,正是“不亦悦乎”“不亦乐乎”了。有时又曰“后生可畏”,老则不足畏。由这些孩子们写在纸上的字句,使人想到有口能说话已是人类之可贵,何况文字呢?那么作文不能达意,同时无意可达,应不足异了。莫须有先生考虑到以后的教学方法,首先要他们有意思,即作文的内容;再要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一个句子”。在第二次上课的时候,莫须有先生是最好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榜样,和颜悦色,低声下气,而胸中抱着一个整个的真理的过程,这个过程便是空空如也,他以这个态度,把学生们的翻译卷一个一个的发下去了,告诉他们道:

    “你们的卷子我都没有打分数,你们是第一回写白话,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句话,慢慢地我要教给你们,等你们进步之后,我再给你们定分数。昨天的试题应该这样做:孔子说道,‘谁说微生高直呢?有人向他讨一点儿醋,他自己家里没有,却要向他的邻家讨了来给人家。’”

    莫须有先生把这句翻译在黑板上写了出来,班上有一个顶小的孩子发问道:

    “先生,孔子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不就是我们做菜要用酱油醋的醋吗?”

    “是的,孔子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孔子的书上都是我们平常过日子的话,好比你是我的学生,有人向你借东西,你有这个东西就借给人,没有便说没有,这是很坦直的,为什么一定要向邻人去借来给人呢?这不反而不坦直吗?你如这样做,我必告诉你不必如此。微生高大家都说是鲁国的直人,孔子不以为然,故批评他。”

    “那么孔子的话我为什么都不懂呢?”

    “我刚才讲的话你不是懂得吗?孔子的话你都懂得,你长大了更懂得,只是私塾教书的先生都不懂得。我教你们做这个翻译,还不是要你们懂孔子,是告诉你们作文要写自己生活上的事情,你们在私塾里所读的《论语》正是孔子同他的学生们平常说的话作的事,同我同你们在学校里说的话作的事一样。”

    莫须有先生的门弟子当中大约也有犹大,这一番话怎么的拿出去向私塾先生告密了,一时舆论大哗,在县督学面前(县督学姓陶,恰好是金家寨附近的人)对莫须有先生大肆攻击。同时有些父老,他们是相信新教育的,失了好些期待心,也便是对于大学教员莫须有先生怀疑,孔子的书上难道真个讲酱油吗?

    莫须有先生第一训练学生作文要写什么。第二,知道写什么,再训练怎么写,即是如何叫做一个句子。为得要使得学生知道如何叫做一个句子,莫须有先生在黑板上写三字经给他们看,问他们道:

    “这是什么?”

    “《三字经》。”

    学生有点不屑于的神气。

    “那里算做一句呢?”

    “人之初。”

    “不对,——我且问你们,‘子曰学而’算不算得一句呢?”

    “子曰学而是一句。”

    “不对,——‘子曰学而’怎么讲呢?凡属一句话总有一个完全的意思,好比你们喜欢在人家的背上写字,我亲自看见一个人写‘我是而子’,‘而子’虽然错写了,应该是‘儿子’,然而‘我是而子’四个字有一完全的意思,字写白了,意思不错。‘子曰学而’有什么意思呢?‘子曰’是‘孔子说’,‘学’就是求学,‘而’是‘而且’,那么‘子曰学而’如果是一句,岂不是‘孔子说求学而且’吗?所以‘子曰学而’决不是一句,只是乡下先生那么读罢了,要‘子曰学而时习之’才有意义可讲,是不是?”

    “是,——先生,我知道,‘人之初’不能算一句,要‘人之初性本善’算一句。”

    “是的。”

    莫须有先生说着把那说话的学生一看,又是首先发问的那个顶小的孩子了。于是学生都改变了刚才不屑于《三字经》的神气,同辈中也有人听来津津有味了。

    莫须有先生接着在黑板上写四个字——

    关关雎鸠

    连忙问他们道:

    “这四个字你们读过吗?”

    “读过,《诗经》第一句。”

    “这四个字算得一句吗?”

    学生都不敢回答了,都怕答错了。慢慢地那顶小的孩子道:

    “先生,我说这四个字算得一句。”

    莫须有先生连忙回答他道:

    “我说这四个字算不得一句,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八个字才算一句。凡属一句话总有一个主词,一个谓语,好比‘我说话’是一句话,‘我’是主词,‘说话’是谓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是主词,‘在河之洲’是谓语,意思是说有一雎鸠在河洲上,‘关关’则是形容那个雎鸠。故单有‘关关雎鸠’不能算一句话,必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才是一句话了。”

    关于关关雎鸠不能算一句的消息传布出去之后,社会上简直以为了不得,连一位不爱说话的秀才也坚决地表示反对了,他说,“关关雎鸠不能算一句书,什么算一句书呢?世上没有这样不说理的事情!我不怕人!你去说,关关雎鸠是一句书!”秀才的话是向他的侄儿说的,他的侄儿在金家寨上学。莫须有先生不暇于同人争是非,倒是因为这个句子问题默默地感得三百篇文章好,即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一句,完全像外国句法,而人不觉其“欧化”!“在河之洲”四个字写得如何的没有障碍,清净自然了。而“关关雎鸠”这个主词来得非常之有场面似的。莫须有先生的城内之家,城外是一小河,是绿洲,那上面偶有小鸟,莫须有先生想极力描写一番,觉得很费气力了。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一句话,直胜过莫须有先生的一部杰作。秀才的话,殆亦螳臂当车耳。而最大的胜利自然还是学生的成绩,有一个学生,由小学生后来做了大学生,他说“有朋自远方来”这个句子写得别致;又有一个学生,也是由小学生后来做了大学生,他喜欢陶诗“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都是受了莫须有先生的影响了。

    第八节 上回的事情没有讲完

    莫须有先生教国语,第一要学生知道写什么,第二要怎么写,说起来是两件事,其实是一件,只要你知道写什么,你自然知道怎么写,正如光之与热。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写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简直关乎国家民族的存亡。莫须有先生常常这样发感慨。他说这个问题重要。他说他决不是因为当了国语教员便这样说,他是有真知灼见,他不是感得他话里的意义确实他不说话了。在民国三十五年,莫须有先生尚未坐飞机出来,在黄梅县看报,有一天看得冯玉祥将军出国的消息,冯将军出国考察水利,新闻记者去访问他,问他对于中国前途的希望,冯将军说要水利有希望中国才有希望。莫须有先生当时大笑,这个答话真是幽默得可以了,莫须有先生看了三十年的报纸没有像今天开口笑过。中国人为什么都这样把国事看得若秦越之不相关呢?这样肯说官话呢?可见莫须有先生说的话都是向国人垂泣而道之,不是因为自己当了国语教员便说国语重要。他说中国人没有语言,中国人的语言是一套官说〔话〕。口号与标语是官话的另一形式。他在抗战期间把黄梅县的公私文章拜读遍了,有时接到县政府的公文,有时街头无事看看县政府的告示,有时亲戚家族告状拿状子来请莫须有先生修正修正,有时接到人家的讣文,有时接到喜帖,他说他只好学伯夷叔齐饿死,不配作中国的国民!关于这些事情他简直干不了。首先还不是他不肯干,而是他不能干。私的方面他不会应酬,公的方面他不会起草。既然是读书人,你不会这些事,那你还做什么呢?教书也不要你!真的,莫须有先生起先是在小学教国语,不久便改了,在中学里教英语,教算学,是他知难而退,否则就要受社会的压迫了。其实在小学教国语压迫便已来到头上了。另外有几个学生始终跟他私读书,算是行古道,便是上章所说的关于句子喜欢“有朋自远方来”之徒了。县政府的公文第一句是“抗战期间”那是当然的,但件件公文都是这一句,便显得世间的事情都没有理由,简直是不许有理由!这也便是对于国事漠不相关。有一回莫须有先生在乡下走路,看见一家小铺子门上贴了两行字:

    石灰出卖

    日本必败

    乍时莫须有先生不知其意义,连忙懂得了,这家小铺子是卖石灰的,意思是要你买他的石灰。这种人是没有国家观念的,他是开玩笑的态度,他的目的只是卖他的石灰罢了。卖石灰本不失为他的本分,但何必出乎本分之外呢?出乎本分之外便把国家与自己的职业分开了,自己同自己开玩笑了。有一回看见一个小学生的草帽上写着“抗日”两个大字,不觉微微一笑,但后来遇见的小学生,草帽上都是“抗日”,莫须有先生便发恼了,原来小孩子都在做八股。他们根本上不是国家的小学生,他们住小学是为得避免兵役。因为避免兵役,故各处小学生如雨后春笋了。这意思是说,以前小学不发达,小孩子不住学校。曾有讽刺者曰,黄梅办大学,他们也便住大学。他们的年龄本来都不小。他们不知道学校的性质,他们的父母只是要送儿子“住学校”,“住学校”便可以避兵役了。有小学便住小学。有中学便住中学。故讽刺者曰有大学便住大学了。所以从父母以至小孩都不知有国,然而他们的草帽上都写着“抗日”两个大字了。还有替小孩子起名字叫做“抗日”的,这位做父亲的是黄梅县唯一的前清进士,年近古稀,生了一个儿子更是稀奇,命名“抗日”,一时传为美谈,儿子的名字同老子的功名说起来一样的响亮了。因之有儿子命名“必胜”的,一时又传为美谈,仿佛胜利是属于他的了,等于中了状元,比进士还要高一些。莫须有先生看着大家做的事都不对,而名字都要起得对,心里便很难过,他觉得他在乡下孤独了,他是有理说不清了。名字当然要对,但最要紧的是要事做得对,做得对才有得数,正如小学生做算术题,一步一步的做对了,最后才得数,否则你的结果不错了吗?到得结果错了然后才知道错了,错了而不知道错了的理由,以为是偶然而已尔,岂知是孔子说的“罔之生也幸而免”!莫须有先生看得自己的国情不对,因之很动了一个到外国去考察的心理,尤其是想到英国去,他想人家一定是要事做得对,不是要题目对,题目是天生的,便是国家民族,各人切实做些忠于国家民族的事罢了。他很想考察英国小学生的作文,就他所读到的英语读本看来,他觉得那都很好,够得上健全二字,即是不乱说话,话都有意义,事都有理由,事是一件一件的事,不是笼统的事。思想健全正同身体健全一样,以健全的身体执干戈以卫社稷,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中国则是昏愦,大家都没有理由,不许有理由。你说这是上头的愚民政策使之然吗?未必然。因为便是愚民也有这个嗜好。有好几次莫须有先生看了老百姓与老百姓之间告状的状子,莫须有先生十分的害怕,这虽然是读书人写的,但目不识丁者都有分,他们告状首先问请谁做状,请谁作状了便问“八个字”,这“八个字”不是算命先生问你生下地的“八个字”,而是做状先生笔下要打倒你的“八个字”,所谓“局语”是也。莫须有先生起初听错了以为是“诛语”,后来听了一位高明说是“局语”。其实真是“诛语”,惟恐一下诛你不死了。中国人没有法律,只有八股,大家都喜欢这个东西,到乡间去查考告人的状子,你如是爱国者你将不寒而栗。国无事时,自相鱼肉罢了,无奈中国偏总有外患,你如是爱国者能不抱杞忧乎?国亡了还在那里做文章!做了奴隶还正在那里高兴做文章!满清多尔衮读了奴隶们恭维天朝骂明朝的话有“人神共愤”四个字,大不懂,说道:“神愤你怎么知道呢?”这是多尔衮不懂得八股。岂知“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向来是好文章。莫须有先生悲愤填胸,他爱国,他教国语,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中国的小孩子都不知道写什么,中国的语言文字陷溺久矣,教小孩子知道写什么,中国始有希望!万一在这上面他失败了,举世攻击他了,他可以学伯夷叔齐饿死,也可以学屈大夫投江淹死,只要不拿别的空话做他死的理由,只说他是为反抗中国没有国语而死,他承认。这本来是他的匹夫之志也。要小孩子知道写什么,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自己是小孩子,你能懂得小孩子的欢喜,你便能引得他们写什么了。在这个文学革命时期,这个简单的事当然是最艰难的事,只有莫须有先生胜任愉快,他能如孟子说的“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能知道小孩子。到得革命成功了,真正的儿童文学,国语课本都有了,那又不成问题,并不一定要有莫须有先生这样的人才才能教国语,凡属师范生都可以教国语,正如别个国度里的国语教学一样。莫须有先生在金家寨小学教国语,有一回出了一个“荷花”的作文题,因为他小时喜欢乡下塘里的荷花,荷叶,藕。凡属小孩子都应该喜欢,而且曾经有李笠翁关于这个题目写了一篇很好的散文,可惜被人家认为非“古文”罢了,即是说不是文章的正宗。牠为什么不是文章的正宗呢?文章的正宗者,应该是可以做小孩子的模范的文章,莫须有先生认为李笠翁的《杨柳》,《竹》,《芙蕖》,是很难得的几篇模范文。莫须有先生自己的文章还近于诗,诗则有时强人之所不能,若李笠翁的《芙蕖》能说到荷叶的用处,拿到杂货店里去包东西,是训练小孩子作文的好例子,比林黛玉姑娘称赞“留得残荷听雨声”有意思多了。莫须有先生出了荷花这个题目,心里便有一种预期,不知有学生能从荷塘说到杂货店否?结果没有。莫须有先生颇寂寞。有一学生之所作,篇幅甚短,极饶意趣,他说清早起来看见荷塘里荷叶上有一小青蛙,青蛙蹲在荷叶上动也不动一动,“像羲皇时代的老百姓”。莫须有先生很佩服他的写实。不是写实不能有这样的想像了,这比陶渊明“自谓是羲皇上人”还要来得古雅而新鲜。有的学生说到荷叶间的鱼,但都没有写得好,莫须有先生乃替他们描写一番,而且讲这一首古诗歌给他们听: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莫须有先生曰,“这首诗很像你们小孩子写的,我很喜欢。这样的写文章便是写实,最初看见荷叶间有一尾鱼,于是曰‘鱼戏莲叶间’。接着这边也有鱼,那边也有鱼,东西南北四方都看见有鱼,于是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要是你们能写这一首诗,我一定能赏识,我知道你们是写实,并不因为这是一首古诗便附会其说。你们能写吗?”台下乃答曰能写。莫须有先生很高兴了。莫须有先生谆谆教诲总是要他们写实,只要能够写实,便可上与古人齐。若唐以后的中国文章,一言以蔽之曰,是不能够写实了。有一学生喜欢捉蟋蟀,莫须有先生有一回出了一个“蟋蟀”题,他预期喜欢捉蟋蟀的学生作“蟋蟀”了,结果失望,这个学生不写自己的游戏,他写的是“过中秋”。莫须有先生在黑板上写的题目总是很多很多的,任人自由选择。莫须有先生便看他怎样写过中秋。他写的是:“光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瞬间又到了中秋节,……”莫须有先生便替他大大的改正,而且在课堂上告诉大家,这样作文是顶要不得的,这样作文便是做题目,不是写实了。写“今天是中秋节”便可以,何须乎说“光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呢?连忙问该生道:

    “你不是喜欢捉蟋蟀吗?”

    “喜欢。”

    “你怎么不作‘蟋蟀’呢?”

    “那怎么作呢?”

    “你怎么捉蟋蟀呢?”

    “那怎么作文章呢?”

    莫须有先生知道同这个学生讲话是讲不通的,最好是莫须有先生自己作一篇“蟋蟀”给他看。莫须有先生对于别的题目都感到技痒,自己真个的想写一篇,惟独对于“蟋蟀”无感情,作不出文章来,因为莫须有先生从小时便不喜欢捉蟋蟀,他只喜欢看草,看着别的小朋友在草地上捉蟋蟀,他认为那人同盲人一样在这青青河畔草上不知看些什么了。我们在以前说过,莫须有先生小时的草地是河边绿洲。奇怪,其余的学生也都没有作“蟋蟀”的,大约这个题目难作,不比捉蟋蟀容易多了。直到数年之后,纯住县城小学五年级,有一回作“蟋蟀”,莫须有先生赶忙接过来看,是写实,但写不出,只是有一句莫须有先生颇能欣赏,纯写他自己捉蟋蟀的事情,他说他捉蟋蟀同做贼一样,轻轻走到牠的身边。这位国语教师是青年女子,曾经是莫须有先生的学生,她能够这样命题,莫须有先生很是喜悦,而且替纯喜悦了。

    莫须有先生当时因为蟋蟀又讲到三百篇上去了,正如前次讲关关睢〔雎〕鸠一样,在黑板上写了这一句给学生看: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于是把这句诗讲给学生听,而且问捉蟋蟀不能作文的学生道:

    “你为什么不写蟋蟀呢?”

    那学生还是不能答。有一年龄最大的学生从旁答道:

    “先生,这是《诗经》,不是文章。”

    “你说《诗经》是什么呢?”

    “《诗经》是诗,不是文。”

    莫须有先生颇赞美这学生,他能知道《诗经》是诗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告诉他道;

    “作文应该同作诗一样,诗写蟋蟀,文也可以作蟋蟀。诗写‘清明时节雨纷纷’,写九月九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文也可以写清明,写九月九日登高。但中国的文章里头你们读过这样的文章吗?一篇也没有读过!这原故便因为以前的文章都不是写实,而诗则还是写实的。我现在教你们作文,便同以前作诗是一样,一切的事情都可以写的。以前的文章则是一切的事情都不能写,写的都是与生活没有关系的事情。正同女人裹脚一样,不能走路,不能操作。同唱旧戏一样,不是说话是腔调,不是走路是台步,除了唱戏还有什么用处?世上那有这样说话的方法?”

    莫须有先生话还没有说得尽兴,忽然又注意自己在黑板上写的一句《诗经》,于是暗自赞叹,《诗经》的句子真是欧化得可以,即是说蹩扭得可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诵起来好像是公安派,清新自然,其实是竟陵派的句法。(公安竟陵云者,中国的文体确是有容易与蹩扭之分,故戏言之。即《论语》亦属于竟陵一派。)他指着问学生道:

    “这句话的主词是那一个字?”

    全场鸦雀无声。慢慢地有一极细微的声音答着“蟋蟀”。莫须有先生很是高兴。于是又提高学生的兴会,增加大家的注意,大声说道:

    “不错,这句话的主词蟋蟀,是说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到了十月入我床下。我们这样说文章便不好。《诗经》的文章真是好得很。你们同意否?”

    “同意。”

    有几个学生连忙答着。接着全场欢声一片了。

    有一次作文莫须有先生出的题目有“枫树”一题,阅卷时碰着“枫树”的卷子,第一句是,“我家门前有两株树,一株是枫树,还有一株,也是枫树。”莫须有先生甚喜,觉得此人将来可是一个文学家,能够将平凡的事情写得很不平凡,显出作者的个性,莫须有先生简直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很蹩扭的。但碰到又一本“枫树”卷子时,又是这样的句子:“我的院子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枫树,还有一株,也是枫树。”莫须有先生便有点奇怪了,刚才的欢喜都失掉了。接着还有三本四本卷子都是如此起头,莫须有先生知道事情不妙,他们一定是抄袭,于是去翻书,结果在鲁迅的《秋夜》里有这样的句子:“我的后院里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莫须有先生得了这个发见时,一则以喜,一则以怒。喜者看了鲁迅的文章如闻其语,如见其人,莫须有先生很怀念他,虽然他到后来流弊甚大。怒者,怒中国的小学生比贾宝玉还要令人生厌了!夫贾宝玉并不一定讨厌,只是因为他将女人比作水做的,于是个个人崇拜女子,有些肉麻,故贾宝玉令人生厌了。光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瞬间又到了发卷子的时候,——话这样说,决不是模仿,凡属改作文的教师们一定同情,只有改卷子最觉得日子过得快,上一次刚完,下一次又来了。伟大的莫须有先生亦有此同感,然而莫须有先生确是不厌不倦的时候多,他见了学生总是很高兴的,出题高兴,自己总是技痒,碰得一本好卷子高兴,善如己出,碰得一本极坏极坏的卷子虽是十分的感得混饭吃无意义,一个人难于人有益,但慢慢地也惯了,人生在世是如此,反而不急急于要向人传道,还是孔子学不厌诲不倦真是可爱的态度了,于是碰了一本极坏的卷子亦等于开卷有得,是高兴的。到了发卷子的时候,特别将“枫树”提出来,大发雷霆道:

    “你们为什么总是模仿呢?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不能自立呢?我总是教你们写实,作文能写实,也便是自立。你们模仿鲁迅,你们知道鲁迅作文是写实吗?他家后院里确是有两株枣树,这一说我也记起那个院子了,他的《秋夜》的背景,你们糊糊涂涂的两株树的来源,我清楚的记得了。鲁迅其实是很孤独的,可惜在于爱名誉,也便是要人恭维了,本来也很可同情的,但你们不该模仿他了。他写《秋夜》时是很寂寞的,《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写散文是很随便的,不比写小说十分用心,用心故不免做作的痕迹,随便则能自然流露,他说他的院子里有两株树,再要说这两株树是什么树,一株是枣树,再想那一株也是枣树,如是他便写作文章了。本是心理的过程,而结果成为句子的不平庸,也便是他的人不平庸。然而如果要他写小说,他一定没有这样的不在乎,首先便把那个事情想清楚,即是把两株树记清楚,要来极力描写一番,何致于连树的名字都不记得呢?写起散文来,则行云流水,一切都不在意中,言之有物而已。方法是写实,具体的写自己的事情。你们只可谓之丑妇效颦而已。”

    人都是虚荣心用事,学生们听了莫须有先生这番话,心想,你同鲁迅是朋友吗?至于话里的教训,反而不暇理会了。莫须有先生则确乎是思慕鲁迅,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文学家,他是小学生的教师。

    黄梅有“放猖”“送油”的风俗,莫须有先生小时顶喜欢看“放猖”,看“送油”,现在在乡下住着,这些事情真是“乐与数晨夕”了,颇想记录下来,却是少暇,因之拿来出题给学生作文,看他们能写生否,他们能将“放猖”“送油”写在纸上,国语教育可算成功了。说至此,莫须有先生想略略说及散文与小说的利弊得失,——在前段谈鲁迅的文章时,莫须有先生已微露其偏袒散文之意了。他自己向来是以写小说著名,他曾经将“送油”改装了一下,写了一篇《送路灯》,即是小时看“送油”所留下的印象,因为求普遍起见故题曰“送路灯”,而在黄梅另外有“送路烛”,与“送油”是两件事。莫须有先生现在所喜欢的文学要具有教育的意义,即是喜欢散文,不喜欢小说,散文注重事实,注重生活,不求安排布置,只求写得有趣,读之可以兴观,可以群,能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更好,小说则注重情节,注重结构,因之不自然,可以见作者个人的理想,是诗,是心理,不是人情风俗。必于人情风俗方面有所记录乃多有教育的意义。最要紧的是写得自然,不在乎结构,此莫须有先生之所以喜欢散文。他简直还有心将以前所写的小说都给还原,即是不假装,事实都恢复原状,那便成了散文,不过此事已是有志未逮了。在他出“送油”与“放猖”给学生作文时,他总想自己也各写一篇,结果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们应同情于他,他实在太忙了,孩子们的卷子都改完,则已无余力了。作这两个题目的学生占多数,但都不能写得清楚明白,令异乡人读之如身临其境一目了然,可见文字非易事,单是知道写什么也还是不行的。小孩子都喜欢“放猖”,喜欢“送油”,然而他们写不出,他们的文字等于做手势而已。等于哑子吃黄连对你说不得。这些小门徒,徒徒苦了老师大匠莫须有先生,替他们斧削斧削,莫须有先生认为徒劳而无功也。莫须有先生发卷子时,简直生气道:

    “你们的文章难道都是预备自己看的吗?难道简直没有传之天下后世的意思吗?作文是不应该要人作注解的,如果需要注解那就非自己注解不可,到得要旁人注解便不成其为文章了。你们写‘送油’,首先就应该把‘送油’这个风俗介绍给读者,因为别的地方未必有这个风俗,或有类似者,未必就是‘送油’,你们仿佛天下后世都同你们黄梅县人一样,个个都知道清楚‘送油’是怎么一回事了,完全没有一点介绍的意思,这便是自己的思想不清楚,谈不上著作。我作文向来不需要注解,若说旁人看不懂,那是旁人的事,不干我事。可笑有许多人要我替我自己的诗作注解,那简直是侮辱我了,那我岂不同你们一样了吗?”

    这却有点近乎《莫须有先生传》的作风,宣传自己,莫须有先生又好笑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则要具有教育的意义,不是为己,要为人。连忙拿着几本“送油”的卷子指示给作者们看,笑道:

    “你们看,我替你们都改正了,首先是替你们作注解。”

    事过数年之后,因为纯也总是喜欢看“送油”,那时纯也是莫须有先生的门徒之一,应是小学三年级生了,有一回纯也作了一篇《送油》,他的第一句文章是:“我们中国,家里死了人,都举行‘送油’。”莫须有先生看了大悦,这个注解虽不算完全,但纯知道注解的意义了,莫须有先生愈是知道他是经验派。

    再事过数年之后,即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已经重来北京大学执教鞭了,莫须有先生又开始有闲作文章,乃居然写了一篇《放猖》,此事令他很愉快,好像是一种补过的快乐。这篇《放猖》同上回所说的写小时读《四书》的文章都是为南昌一家报纸写的,因为那里离莫须有先生故乡甚近,有许多旧日同学且在江西住高中,可以见得到。我们现在把这篇《放猖》完全抄在这里:

    故乡到处有五猖庙,其规模比土地庙还要小得多,土地庙好比是一乘轿子,与之比例则五猖庙等于一个火柴匣子而已。猖神一共有五个,大约都是士兵阶级,在春秋佳日,常把他们放出去“猖”一下,所以驱疫也。“猖”的意思就是各处乱跑一阵,故做母亲的见了自己的孩子应归家时未归家,归家了乃责备他道:“你在那里‘猖’了回来呢?”猖神例以壮丁扮之,都是自愿的,不但自愿而已,还要拿出诚敬来“许愿”,愿做三年猖兵,即接连要扮三年。有时又由小孩子扮之,这便等于额外兵,是父母替他许愿,当了猖兵便可以没有灾难,身体健康。我当时非常之羡慕这种小猖兵,心想我家大人何以不让我也来做一个呢?猖兵赤膊,着黄布背心,这算是制服,公备的。另外谁做猖谁自己得去借一件女裤穿着,而且必须是红的。我当时跟着已报名而尚未入伍的猖兵沿家逐户借裤,因为是红裤,故必借之于青年女子,我略略知道他和她在那里说笑话了,近于讲爱情了,不避我小孩子。装束好了以后,即是黄背心,红裤,扎裹腿,草鞋,然后再来“打脸”。打脸即是画花脸,这是我最感兴趣的,看着他们打脸,羡慕已极,其中有小猖兵,更觉得天下只有他们有地位了,可以自豪了,像我这天生的,本来如此的脸面,算什么呢?打脸之后,再来“练猖”,即由道士率领着在神前(在乡各村,在城各门,各有其所祀之神,不一其名)画符念咒,然后便是猖神了,他们再没有人间的自由,即是不准他们说话,一说话便要肚子痛的。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人间的自由本来莫过于说话,而现在不准他们说话,没有比这个更显得他们已经是神了。他们不说话,他们已经同我们隔得很远,他们显得是神,我们是人是小孩子,我们可以淘气,可以嘻笑着逗他们,逗得他们说话,而一看他们是花脸,这其间便无可奈何似的,我们只有退避三舍了,我们简直已经不认得他们了。何况他们这时手上已经拿着叉,拿着叉郎当郎当的响,真是天兵天将的模样了。说到叉,是我小时最喜欢的武器,叉上串有几个铁轮,拿着把柄一上一下郎当着,那个声音把小孩子的什么话都说出了,便是小孩子的欢喜。我最不会做手工,我记得我曾做过叉,以吃饭的筷子做把柄,其不讲究可知,然而是我的创作了。我的叉的铁轮是在城里一个高坡上(我家住在城里)拾得的洋铁屑片剪成的。在练猖一幕之后,才是名副其实的放猖,即由一个凡人(同我们一样别无打扮,又可以自由说话,故我认他是凡人)拿了一面大锣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拚命地跑着,五猖在后面跟着拚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出来,不大的工夫在乡一村在城一门家家跑遍了。我则跟在后面喝采。其实是心里羡慕,这时是羡慕天地间唯一的自由似的。羡慕他们跑,羡慕他们的花脸,羡慕他们的叉响。不觉之间仿佛又替他们寂寞——他们不说话!其实我何尝说一句话呢?然而我的世界热闹极了。放猖的时间总在午后,到了夜间则是“游猖”,这时不是跑,是抬出神来,由五猖护着,沿村或沿街巡视一遍,灯烛辉煌,打锣打鼓还要吹喇叭,我的心里却寂寞之至,正如过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为游猖接着就是“收猖”了,今年的已经完了。

    到了第二天,遇见昨日的猖兵时,我每每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他的奇迹都到那里去了呢?尤其是看着他说话,他说话的语言太是贫穷了,远不如不说话。

    莫须有先生看了自己现在的作文,自认为比以前进步些。以前是立志做著作家,现在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了。莫须有先生又记起当时有一姓鲁的学生写了一篇《放猖》,其描写正在放猖的一段,颇见精彩,有五猖之一的爸爸也在群众当中看放猖,背景是在野外,五个猖神,一个领带。百千万看客,拚命的跑,锣声震天地,而爸爸看见自己的儿子跌了一交了,一时竟站脚不起来,远远地破口大骂一声:

    “你这个不中用的家伙!”

    更令爸爸生气的,孩子忘记自己的地位了,自己的地位是神,不能开口说话了,而他回头回答爸爸:

    “我再不跑!”

    群众的嘲笑,爸爸的失体面,孩子的无勇气,都给鲁生写得可以了。

    莫须有先生还想附说一事,中国的国语文学是很有希望的,大家真应该努力,新文学运动初期很有一番朝气,莫须有先生为得选文给学生读,曾翻了好些初期作品看,有陈学昭的一篇《雪地里》,令人不相信中国曾经有古文了,新鲜文字如小儿初生下地了。别的文章都可以不提起,这一篇《雪地里》是应该提起的,牠表示无限的希望。只可惜国事日非,而国语之事亦日非,大家都已失了诚意,在文坛上八股又已经占势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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