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合集:废名经典文藏-莫须有先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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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莫须有先生传》行将正正堂堂的出而问世,差不多举国一致要我做一篇序,因为牠难懂。这个乃令我为难。大凡替人家做传记,自然是把这个人的事迹都说给你们听了,若说难懂,那是因为莫须有先生这人本来难懂,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就难懂,然则难懂正是牠的一个妙处,读者细心玩索之可乎?玩索而一旦有所得,人生在世必定很有意思。世上本来没有便宜得好处的事情,我今日之不乐做序,正恐与诸君无益也。然而昨日得见苦雨老人替此《莫须有先生传》做的序,我却赶忙想来说牠一句,说来却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微辞。我记得我兴高彩烈的将此传写到快完时,我对于牠的兴会没有当初那么好,那就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渐渐失了信仰的一个确实的证据了。中间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借用庖丁解牛的话,“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算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嘉奖,后来乃稍有踌躇,因为我忽然成了一个算命的先生那样有把握,不知道生时年月日,休想说吉凶,天下事情独打彩票你我倒实有几万分之一的希望,操刀没有到十九年就不敢说庖丁先生的话。然而这是我对于老人的一点抗议,读者大可不管许多,《莫须有先生传》实有一思索的价值也。是为序。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八日,著者。

    第一节 姓名年龄籍贯

    莫须有先生,那么天下并没有这么个人,是你凭空杜撰的?可不是吗?我因为无聊,而且我们大家现在开办一个《骆驼草》,我得做文章,我想我最好是动手写我的《莫须有先生传》了。我好久就想替我的莫须有先生详详细细的做一个传。这一说把人糊涂了,果真有这个人没有?你最好是不管许多,我说有说没有不是一样吗?只要我不骗你就是了。其实骗不骗也还是我的事,不干你事。话说这位莫须有先生座落在什么地方,曾经有一位渔翁去拜访过他,这是我的的确确知道的,所以,别人我不敢说,这位蓑衣老人,他今天看了我的文章,已经猜得出一大半了,“他要替他做传了,”——反正你还是著急,一个“他”字,是吗?老头子然后就一躺,这样休息一下,还叹了一声气。昨天我亲眼看见他老人家这一躺,一躺就躺在他的炕上了,简直不枕枕头,令我不敢快活,所以我以为今天也如此。这到底说些什么?又是什么“渔翁”,又是什么“炕”,到底这个故事出在那一块呢?这位渔翁又是谁呢?那你真是麻烦极了,你如果真要知道,那你就去索隐好了,反正我是不一定拚命反对索隐这个学说的,只要你懂得道理。凡事都有个道理。

    当初我以为莫须有先生原来就姓王,那一下我真是喜欢极了,比在北京大学毕了业回来还要喜欢。因为我知道莫须有先生曾经做过一部小说,而大凡伟大的小说照例又都是作者的自传,其实伟大不伟大又是一问题,这里且不管,这部小说是他的初出手,主人公姓王,名字叫做王道生,深恶痛绝人家逛窑子,王道生只是烦闷,这个我还不怎么留意,只是记住了罢了,但是,一天,好几年以前的事,我因事上一个警察派出所找一位敝戚,外几区署我没有留心,总之离韩家潭不远,无原无故的我拿一本号簿翻了看,无原无故的首先碰见“王道生”三个字,我问敝戚这上面的名字是干什么的,他说是他们“查窑子”的,戒严期内,做嫖客都得上号簿,“你们公寓里不也要立个簿子吗?”是的,我为得这个簿子同警察生气,他说我没有职业,有好几回几乎没有挥拳,然而我立刻抓住的是这一个“王道生”了,这一定是莫须有先生无疑了,我有我的道理相信这个王道生与那个王道生完全有关系。后来听说他有一个固定的住所,牧童遥指“三槐堂”,那这一个王字确凿而又确凿了。我告诉你,莫须有先生这个住所在乡下。谁知自从蓑衣老人下乡探访以后,三槐系四槐之误,其实也不见有这么一块匾挂在堂上,门前四株槐树而已,而且他是租人家一间半房子,一个院子里还同住有主人,三槐堂就不错也不归莫须有先生,我乃忽然明白派出所的那个大发现完全是我无理由了,自己可笑了。

    莫须有先生的年岁又是颇难说的,莫须有先生自己有的时候也捉摸不定,好比他在乡下最喜欢骑驴子跑,那个地方赶驴的真多,都蹬在一个石头桥上等候,都认得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拄了他的拐棍扬长而下,(是山路也,须得下坡,)天地之间一时变动,一群牲口,都是给一根绳子拉也拉得不肯快跑,真是人类与畜生太不同意了,说时迟那时快,鸡口牛后,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把莫须有先生包围得清冷极了,一挥手,好像行一个当兵的礼,又好像地球上一个最大的政治家登台演说,一挥手——

    “我只要一匹呵。”

    一骑就骑上一匹走了,听得背后那些家伙论长道短:

    “这位老先生人不错。”

    这是一位最诙谐的说,莫须有先生认得他,他常常逗莫须有先生玩。

    “他姓什么?老是看见他一个人走来走去。前些时还听说侦缉队跟了一个人跟了好些日子,是他不是?若说这位老先生,我看他也不错,是一个好人。”

    莫须有先生风吹得欢喜,乐得虽执鞭之士,贫而不骄,富而好礼,不禁莞尔了。编辑先生注意,这并不是莫须有先生把《四书》记错了,他以为“贫而不骄”是很难得的,记得一位隐君子的话,“文人摆穷架子,是不很知道理的,”便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不小心,“这位老先生”,忽然回转头来把耳朵捉住了,几乎没有坠马,“人家怎么叫我叫老先生?”区区之心好像不忘恋爱,这一下子完全失败了。悲夫。你错了,莫须有先生那里想冒充年少?那是多么自杀的事。莫须有先生驴背而伤逝了。“如果我是一位老先生,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那一定有胡……”于是一捋须,而没有了。而莫须有先生不能不看见胡子,而天下人的胡须都算不得事。无论如何得不到著落。走在半路上想望见自己,当然无著落。如果是一位小姐出城逛野景,那自然手带皮包,随时可以打开镜子点点胭脂。然而那又怕绑票。“我只愿我不顶难看就是了。”一个大问题又轻轻的解决了。“我好久好久不见我的父和母呵。我有一个哥哥,我有一个弟弟,我还有一个大姐姐,姐姐,我早已听说你过了四十了,然而我总以为你还是一位大姑娘呵。我们都还幼小呵。我的故乡呵,我完全把你忘记了。”于是莫须有先生完全不是此地人,完全是一个孩子了,不由得扬袖而不让批评家赏鉴眼泪,同戏台上的哭的一样。而砰的一声莫须有先生的拐棍落了,吓得驴子一站就站住了,不肯走了。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怕,我替你拾起来。”

    “扔了他算了,我不要这个东西!”

    “这个棍儿不错,给老头儿拄了倒好,是花椒木的,妙峰山买回来的是不是?花几个铜子呢?”

    这一来这个传记完全失了信用了,莫须有先生实人实地了,莫须有先生连忙一打岔:

    “什么妙峰山!妙峰山在那里?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的一位好朋友送我的!”

    “就是昨天骑我的驴上你家里去的那一位吗?那位老先生也不错,住在碧云寺,四月初八上妙峰山要骑我的驴,不凑巧那天我要进城驼〔驮〕粮食。”

    “奇怪,你们称呼人都称老先生。”

    莫须有先生喜笑颜开了,他的这位好朋友是一位年的青〔青的〕essayist,穿西服打领结打得顶快,莫须有先生不胜爱敬之至,见面就〈就〉握手,“恋爱是最要紧的,不要畏缩,对于女人总要热诚,不可太世故,”把好朋友弄得窘极了。顺便有一桩事,关乎一位更年青的诗人,一天,莫须有先生特地去拜访这位诗人,看了他的桌子上摆了一张相片,Keats的,莫须有先生呢,他自以为是信口说得好玩的,我看也未必,认得是Keats他这样说:

    “这个穷鬼他也穿西服!”

    莫须有先生自己且不管他,总之话一出口他就笑了,他不晓得他的可爱的小朋友实在受了一点伤,兆昌呢绒号定了一套衣服,下了定钱而取不出来,明天就要参与一个朋友的婚礼哩。莫须有先生一旦知道了,那一晚上他简直睡觉不着,“上帝呵,我以后总不说话呵,做一个人为什么这样难呵,总有错处呵。”

    第二节 莫须有先生下乡

    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下乡,也是人各一说,就是乡下的侦缉队也侦不明白了,只好让他算了。蓑衣老人访他那一天,彼此都不肯多说话,莫逆于心,他说了一句,“乡下比城里贱得多,”我们似乎可以旁观一点,但那么一个高人岂是这么一个世俗的原因?不知道的不必乱说,知道的就无妨详细,且说莫须有先生那一天下乡。

    莫须有先生一出城就叫了两匹驴子,一匹驼〔驮〕莫须有先生,一匹,当然是莫须有先生的行装,一口箱子一捆被。还有一个纸盒儿,里面活活动动的,赶驴子的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儿,——莫须有先生又不像耍把戏的天桥老板?要从莫须有先生的手上接过去:

    “莫须有先生,你这是什么东西?也给我,都绑在一个驴上,几十里地,走也走一半天,拿在手上不是不方便吗?”

    “这是我的闹钟呵,我买了好几年,搬家也搬了好几次了。我总怕我清早不能早醒。所以别的我还不说,我的钟我总不肯让我的房东拿去了。”

    莫须有先生似乎有点乏了,无精打彩的。他的几个房东都是几个老女人,而今天早上,那一双“京东”的小脚,简直不高兴莫须有先生要打鼓的进来,很不耐烦了。

    “你赶快把东西绑好呵,我要到那头赶午饭呵。”

    “我也巴不得说话就走!站了一半天,问你这个匣子是你自己拿着还是怎么样——你不说话还要著急!我比你还著急!”

    原来刚才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说话,是站在那儿想心事。这位驴汉实实在在著急,说话一嘴口涎,把莫须有先生弄得退后一步了。其实是想道理,依然安安稳稳的双手叉腰立正,年青的时候动不动就爱打架,现在脾气应该学好一点了。

    “这是我的一口钟,路上颠颠簸簸的,我自己拿着。”

    城门之外,汹汹沸沸,牵骆驼的,推粪车的,没有干什么而拿了棍子当警察的,而又偏偏来了一条鞭子赶得一大猪群头头是猪,人人是土,莫须有先生呢,赶忙躲开一点,几乎近于独立,脖子伸得很长,但这么一个大灰色之中无论如何伸不出头来,瘦伶仃的,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个地之子了。

    驴汉其二,他是不大著急的,四面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我们要走呵。”

    莫须有先生从他的背后掩鼻而趋之道:

    “我在这里。”

    于是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要离别这个他住得很久的城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走了还是不大走。非敢后也,驴不进也。驴不是不进也,人太挤也。一位算命的先生也拄了他的棍子夹在当中走,莫须有先生的驴汉冲锋道:

    “边走!”

    这一来,瞎子拄了棍子而不走了,而且摆起他的瞎子的面孔,昂首而侧目:

    “我劝你和气一点罢。”

    “对,人总要和气一点。算命先生,你让开我们一步罢。”

    莫须有先生得意得很,给了这个家伙一个教训了,驼了他的背,拉了他的驴绳。算命先生也得意得很,就让开一步了。

    “算命先生,我的跨下是一匹呆相驴,如果高车驷马的话,唉,我一定向你行一个古礼了,这我怕牠把我摔下来了。”

    “你走你的罢。”

    算命先生,你也走你的罢,莫须有先生一走一低昂已经过去了。

    “赶驴的汉子,你难道不看见吗?那位瞎子先生多么从从容容呵,我爱他那个态度。”

    “我不看见!我不看见我不也是瞎子吗?——王八旦草的!我看你往那里走!”

    驴要往那个阴沟里走,一鞭子从屁股后来,把莫须有先生吓得一跳,开口不得了。

    于是无声无臭的约莫走了半里地,依然是百工居肆以成其市。莫须有先生忽然一副呆相,他以为他站起来了,其实旁观者清,一个驼背,生怕摔下来了,对了面前打着一面红旗一面绿旗的当关同志道:

    “喂喂,慢一点!慢一点!——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

    说到“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莫须有先生已经吞声忍气了,知道了。

    “糟糕,屙尿的工夫。”

    而一看,不言不语,首尾不相顾,都是巴不得一下子就飞过去的人,都给这一个铁栅栏关住了。原来这(里)是铁道与马路的十字交口,火车要经过了。

    莫须有先生仔细一看,他的驴汉缺少了一位,仓皇失措,叫驴汉其二:

    “驴汉其二,你的那位朋友怎么逃了呢?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呢?”

    这位朋友撅嘴而指之,莫须有先生愁眉而顾之,这才放心了,他在那里小便。

    “人总不可以随便寻短见呵。”

    这是怎的,莫须有先生就在最近曾经想到吊颈乎?我们真要把他分析一下。然而呜的一声火车头到了,大家都眉飞色舞,马上就可以通过去了。而莫须有先生悬崖勒马,忘记了他是一个驼背——

    “这都是招到山西去打仗的兵呵。怎么这么多呵。一辆又一辆,你们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呵。你们的眼光多么怯弱呵。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而不可得也。刚才我一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赶一个猪群,打也打不进城,钻也无处钻,弄得我满脸是土,不舒服极了,现在你们又在我的面前而过呵,弟兄们呵。唉,上帝,莫须有先生罪过了,他的心痛楚,这都是他的同胞呵,他的意思里充满了那一些猪呵。然而我不能不这样想呵。你们叫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从前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当兵呢?那不明明白白的是朝死路上走吗?然而他是求生呵。人大概总是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们是人类,我们为难,便是豢养,也是一个生之路,也得自己费心呵。这是怎样的残忍呵。我们实在是辛苦呵。为难的就在这生与死间的一段路,要走呵,我看得见你们的眼光的怯弱呵。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呵,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的罢,一个野兽的嗥叫罢了。这个声音悲哀呵。实在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上帝呵,弟兄们呵,命运呵。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我要努力。”

    莫须有先生忘形了,他吊了一颗大眼泪。而栅栏门一开,肩相摩,踵相接,莫须有先生走也走不进。

    到得真真到了乡下,莫须有先生疲乏极了,栽瞌睡,一走一低昂,惹得那一位驴汉不放心,厉声道:

    “莫须有先生,你别睡着了!我看你不大像骑过驴的,一摔摔下来了就怪不得我!”

    莫须有先生闭了眼睛不见回音。驴汉其二,睄一睄莫须有先生的样儿,齿笑道:

    “这个人真可以。”

    “你们不要骂我呵,让我休息一下呵,你们走慢一点就是了。唉,旷野之上,四无人声,人的灵魂是容易归入安息的。”

    “前儿就是这儿出了事。”

    驴汉其一自言自语,而莫须有先生的睡眼打开了——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两个强人把一个庄家老的五十块钱抢走了,还朝他的腿子上来一刀。”

    “嗟夫,我的腰怀也有三张十块的票子,是我的半年内修行之资。”

    莫须有先生他以为他站住了,摸一摸他的腰怀,而且糟了,明明自己告诉这两个强人了,腰怀三张十块的票子!事至于此,乃小声疾呼道:

    “你们把我往那里驼〔驮〕呢?我明白,我完全不能自主,我不能不由你们走,你看,你们完全有把握,一步一步走,莫须有先生要站住也奈你的驴子不何了。”

    “莫须有先生,你看,前面来了一乘花轿。”

    “驴汉其二,你比你的朋友高明得多,他动不动就吓唬人,我看了你我就放心了。对,一乘花轿,这个旷野上走得很寂寞呵,一点也不热闹,然而看起来很好看呵,比城里之所见大不同。这不晓得是谁家取媳妇,新姑娘她的肚子不晓得饿不饿?走了多远?”

    “莫须有先生,你的肚子饿了吗?我们刚刚走了一半。”

    “我不饿。这位新姑娘不晓得是长子是矮子,如果是一位美人的话,总要长高一点才好,那才合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否则,唉,把人类都现得矮了,令我很难过。”

    “莫须有先生,矮子倒有好处,做衣服省材料。”

    “驴汉其二,你不要胡说!你再说我就下来打你!”

    莫须有先生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们简直疑心有一位姑娘爱他,人长得矮一点。

    前面到了一个所在,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平白的孤路旁边五棵怀抱不住的大树,莫须有先生一望见那树阴儿,振起精神出一口鸟气: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

    “到了还有五里!”

    “你们无论如何非下来不可,莫须有先生要在这个树脚下躺一个午觉。这个太阳把我讨厌死了,我的身上有三十块钱,本来应该有五十的,那个小滑头骗了我,几时我再进城同他算账,我只怕他一见面就恭维我那就糟了。我不怕强人,我连虎列拉都不怕还怕强人干什么呢?你们只听我的话下来就是了。我舍不得这个大树的阴凉儿好。万一他乘其不备,把我的财物抢去了,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同裁缝杀张飞一样,趁张飞睡觉,那天下事也就完了,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因为你们两位今天也辛苦了一趟,不多的日子以前,我简直想出了一条妙计,只是我不肯同我的爱人开口呵。我想,反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不如同我的爱人一路去游历一回,观一观海,一跳,同登天一样的踏实,手牵手儿,替天下青年男女留一个好听的故事,而我呢,实在也落得一个好名誉,情死,因为单单自杀,总怕人说我是生计问题,怪不英雄的。我的爱人呵,你现在在那里呢?你也应该努力珍重呵,人总要自己快乐一点才是。莫须有先生现在正骑了驴子在村〔乡〕下走路了,前面便是一个好休息之所,你不要罣念。”

    怎的,树脚下一只野兽,是狼?莫须有先生又站住了,探头探脑——

    “喂,你们二位小心,不要走,那树脚下是什么东西,别让牠害了我们的性命。”

    “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一只骆驼怕什么呢?”

    “骆驼?对,一只骆驼,还有一个汉子伸脚伸手躺在那里哩。也难怪我,你们是走近来了才看见是一只骆驼,一,二,三,四,五,这五棵树都多么大呵,所以我远而望之以为是狼哩。唉,鹞鹰飞在天上,牠的翅膀遮荫了我的心,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树,干多么高,叶多么绿,多么密,我只愿山上我的家同这路上的大树一样——还有几里地就到了,二位驴汉?”

    “五里。”

    “那么你就传出去,离莫须有先生家有五里,路边有五棵大树,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

    第三节 花园巧遇

    山上的岁月同我们的不一样,而《莫须有先生传》又不是信史,而我有许多又都是从莫须有先生的日记上钞下来的,那一本糊涂日记,有的有了日子没有年月,有的又连日子都没有,有许多我翻来翻去竟是一个号码,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只好四时不循序,万事随人意,说什么是什么了。

    然而首先总得把“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介绍过来,其价值决不在莫须有先生以下,没有这位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或者简直就没有《莫须有先生传》也未可知。莫须有先生当然是有的,不过那做传的人未必是我了。莫须有先生与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说起来遇合也算巧,是在一个花园里,那一天莫须有先生徒步旅行,走进这一个花园,坐到一个四百五十棵的杏树底下歇息起来了,旁观道:

    “那一位老太婆,你蹬在那里干什着?如果是解溲,那是很不应该的,这么一个好杏林,总要让牠寂寞一点总好,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牠,何况你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就是我这样讲了你一顿,也很违反了我的节制之术了,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好,我只应该掉头而不顾。然而倘若是做文章,自然应该用心,万一一时写不好,信口胡诌,人家等待你的稿子付印,那又不妨随便对付一下,让牠瑕瑜互见,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也并不就不合乎古人惜寸阴的那点意思。然而人总不可以在这自以为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做不大雅的事,不是别的,仿佛对不起人生似的。到了自己年纪大了,尤其应该留心。”

    “呀,那里来了一个学生,——他咕噜什么?我这么一个岁数难道还怕你看不成!”

    话虽如此,这位解小溲之人面红耳赤了,她只是恼〔老〕羞成怒了,她是一个最讲体面之人。如果她不是痛爱“我的先生”,也睁〔挣〕几个钱,她说她宁肯饿死,不干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了,她只喜欢替人出主意,尤其是将来替莫须有先生出主意。这一句就得下好几个注解。一,“我的先生”者,老太婆的丈夫也,首先被介绍于莫须有先生是这样介绍,轻轻的一句:“莫须有先生,我的先生是一个不中用的人。”莫须有先生踌躇不敢答,不晓得说谁,聪明的太婆也就领会了,枯槁的面上大家风度还在,年过五十而依然含羞,不能不远远的指着要莫须有先生认过一番,道:“我是他的夫人黄氏。”其时他盖站在他的院子里的一角。莫须有先生不胜恭敬之至。二,所谓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是说她此刻坐在这个花园里打骆驼草也。骆驼草,系骆驼吃的草,那么我们这个周刊之命名骆驼草,或者也不为无因,然而那完全不是我的功劳,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高才,我只是打坐一旁默认乡下有打骆驼草这么一回事而已。打骆驼草在这个地方是一个公共的生计,因此骆驼草四十枚一百斤。压在称上一百斤,驼〔驮〕在老太婆的背上大概要一百二十斤。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也背得起五十来斤,花一天半的工夫。她照例跟了她的街坊“三角猫太太”各背了各人的重担往那里煤铺里走,这家煤铺养了五只骆驼,这位三脚猫太太来历很长,有机会再说,诸位留心罢了。三脚猫太太每每把她的街坊逼得一个人坐在路上不肯回去,有一回有一个“学生”看见她坐在路上哭,立刻她就要让她的莫须有先生知道了。三脚猫太太卖完了骆驼草,拿了六十枚五十回家,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则拿一十八枚,有时也有二十,而三脚猫太太大口大嚷大步走,她的街坊只好说:“你先走一步罢,我歇一会儿,——嗳哟。”三脚猫太太先走一步就走了好远,然而谁也顾不得这苦口一声嗳哟。三脚猫太太驼〔驮〕了她的骆驼草一进煤铺的门,一屁股坐下板凳,露着她的一对猪娘奶,大口大嚷:“拿称来,把我的约一约。”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偏头不顾,实在看不上眼,“你睄你那样儿!一个老娘儿们!”言一个老娘儿们何必那样。这一个老娘儿们实在颠斤簸两,连煤铺的掌柜也说:“不能占你的便宜,称是公平。”此地有一句歇后语,“驼〔驮〕煤的,”言下就是说你不认老子。则驼〔驮〕煤的掌柜是什么一个人物。三脚猫太太她不渴,她刚才在路上钻头到一个挑水的水桶里牛饮了一顿,弄得她的街坊也看不上眼,心里说:“要是我有钱我就不买这个水!”然而歇了骆驼草坐在煤铺门口她渴,她渴她想茶喝。她在家里,饿死事小,得沏一壶茶,但久已没有喝过好茶叶了。慢慢的她道:“掌柜的,把我的也约一约。”掌柜的就把她的也约一约。她是最喜欢买东西的,即是说她喜欢拿了权衡估量分两,好比买一斤菠菜,也得把自己的称拿了出来,每每弄得卖菜的不卖给她,走到她的门口不鮫喝,丈夫回来她就哭了,“卖菜的也睄不起咱们!”然而现在是卖东西,卖东西她总是大方的,好比她家祖传的一对铜佛爷,卖给打鼓的,打鼓的喝了她一碗茶,讲了许多话,给了一百二十枚佛爷拿走了,丈夫回来责备她,他在三里之外干一个差事也,八元一月,然而欠薪,这些事他比他的夫人坚决多了,责备她说不该拿祖业来打鼓,而且,“拿到城里去,卖给外国人,你晓得要值多少钱呢?”于是她说她的腰痛,两天不吃饭了。而现在是打骆驼草卖,给亲戚朋友看见了多寒伧,而她实在乏得很,口渴得很,站不起身来,而卖东西给人就得卖,不能不让东西卖了再空手回去,至于这个东西值得几个钱,此刻她倒实在是舍得的,所以她也不管骆驼草压在她的背上是多少斤,煤铺掌柜说,“老太太,今天你的是四十一斤,”就是四十一斤了。四十一斤给一十七枚,拿在手上一看,“今天怎么给我一个小铜子呢?”“老太太,我还多给了你,要是别人我只给一吊六。”这一个小铜子伤了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的心,她要起身也站不起来了,“嗳哟,这简直算是要饭。”站起来就回去了,买了一个火烧,拿到家里去吃。她也常常说,“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饭不好吗?”然而她说她费的粮食很少,她的先生吃得多,她只是多喝茶。这一层算是交代清楚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坐在这个四百五十棵杏树底下也口渴起来了,但他不肯上树,巴不得他的头上那一棵大杏子一吊就吊在他的嘴里,“唉,可惜我不是樱桃口,那真是好吃极了。”言犹未已,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那是很苦的,因为白白的想了一趟。”

    “你不是刚才被我讲了一顿的那个老太婆吗?你不怪你自己难道还怪我吗?你想来报仇吗?你怎么晓得我就是莫须有先生呢?这一定是那个做文章的家伙弄笔头,他晓得我们两国交兵,首先替我通了名姓。”

    “莫须有先生,我坐在那里把你望了一半天,对不起得很,我看你同我的大的学生一般年纪,模样儿也相像。”

    “那不对,那不对,我是南方人,你是北方人,决不能相像,只是我有一个大旷野的气概。”

    “唉,那两个小的死了我不说,我的这个大的学生如果留给我,现在也同莫须有先生你一般高了。满了十岁那一年他就丢了,留下我们两个老夫妻如今受苦。那一天我卖了骆驼草回来,走不动,坐在路上歇一程,自己简直好哭了,一个小学生挟了书包放学回家,对着我看,我看他就是我的银儿了。我的银儿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先生总说他用功念书。”

    “老太婆,你不要向我讲这些话,我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关乎你的事情我不能有意见发表。若有〔是〕莫须有先生自己呢,那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我或者属于厌世纸〔派〕,无论世上的穷人富人,苦的乐的,甚致于我所赞美的好看的女人,如果阎王要我抽签,要我把生活重过一遭,没有一枝签中我的意。但是我喜欢担任我自己的命运,简直有点自傲,我做我自己的皇帝。唉,老太婆,糟糕极了,我竟得意忘形,总是想表现自己,实在是我的浅薄。当了你讲什么命运,那又简直是我的不是。”

    老太婆只听了“皇帝”二字,叹气道:

    “唉,皇帝,早已走了,可怜见的,给你们一个姓冯的走了,我们这里的人大家都恨他。”

    “我并不姓冯,——我看你的样子你一定是一个旗人。”

    “是旗人又怎么的?我才睄不起你们汉装哩!多好看,一双小脚!”

    “我并不是同你抬杠,你说的很对。我且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吓我一跳呢,叫我道:‘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然而我总喜欢长江大海,看花也喜欢牠是一个森林,自己站在里头是不失其为大的。”

    莫须有先生这一说又望到树〈林〉顶上去了,巴不得他头上那一颗大杏一吊就吊在他的嘴里了。

    “莫须有先生,你再也别提,这原来是我们跑马射箭之场,自从皇帝打倒以后,把牠改作花园,种了各样果木,归城里什么衙门管辖,派了一个姓什么的在这儿看管,专门欺负我乡下人,你如摘牠一个苹果吃,他说你是‘偷’,送到区里去,我们才不愿听这一个字哩。”

    “你老人家完全是一个写实派,一说又说到事实上去了,我们以后可不要这样。我看你又很是一个道德家,又很有点儿反抗精神,我呢我可不这样想,果子而说偷,我很有一个妙不可言,一口咬了却大杀风景。前朝有个东方朔小孩子你晓得吗?他跑到王母娘娘的花园里,大施其狡狯,我简直想拿他来编一本戏哩,将来成功了一定请你看。”

    “我有一个本家住在城里,也常常带信来请我们进城,叫我们也看一看电影,我可不进城,你想,又没有好衣服……”

    这一说她觉得她寒伧透了,难过极了,头脚都那么脏,衣服那么褴褛,坐在这么一个好树林里头。但是,谁能够晓得在这里遇见莫须有先生呢?

    “这简直是一个叫化子。”

    不由得不顾莫须有先生而叹息,抱膝而坐,望一望头上的杏子,一颗一颗的。

    “莫须有先生,你没有看见,到了苹果熟了的时候,挂在树上,那真有点意思。”

    “这也就‘够睄’的了。”

    莫须有先生一眼望尽杏林,特意用一个北京字眼回答,但他怀疑他用错了没有,连忙看老太婆一看,老太婆不加可否,这样说:

    “你们南方的橘子好,从前我们家里的老太太活在的时候,一进城总是带一大筐子回来,她老人家喜欢做人情。”

    接着她又生气了,她不晓得她是嘴馋——

    “猪肉我们吃不起,那倒是应该的,猪要人喂,我的一位街坊成天的忙一只猪,把个人弄得脏死了,头年过年的时候冷不防好好的一只猪还病死了哩,——我们摘一个苹果吃吃算什么呢?为什么欺负我们乡下人呢?那个老头子,我算是睄他不起,跑到乡下来管这么一个园子,见面还不理人,有什么架子摆得?有一回我的先生为一件事情求他,他叫他媳妇说不在家!小媳妇倒不错,也是你们汉装,嫁那么一个老头子!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长出来的果子我们吃一个不行吗?”

    “你不要同我吵架,我此刻的心事完全同你不一样,我实在懒得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往那里去好,我如果有那么一个运气那就好了,一阵风吹到一家员外的花园里,给绣楼上的小姐看见了,打发丫环下来,问我是做什么的,缘何到此,我就一长一短,说些好听的故事,说我怎样上京赶考,一路上饱经风霜,现在不知此是何处,‘你是何人!’这一唱把个丫头吓走了,跑上楼去告诉她的小姐,多情的小姐就把我收留起来,别的我不敢说,目下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因此我还可以做好些诗。”

    “我也正想打听你,莫须有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就被你拷问起来了。我是做什么的呢?实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现在天色也不早,你就上我家去歇一天,只要你不嫌弃,——只是我们乡下没有什么可口的了。”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你别吹牛,你跑到这个树脚下来干什么差事,我早已看穿了,——我走路已经走得很饥了。”

    “莫须有先生,你怎么晓得我的房子租人?你听见谁讲的?你愿搬到我们乡下来住吗?那咱们两人都好。我不能够要多钱,若是莫须有先生的话,简直情愿帮忙。”

    “你只帮我一天做两顿饭,随你的便做做就得了,反正人总是要吃饭的。我喜欢吃肉。”

    “那你馋得很。”

    “有许多事言之而不能行,有好几回我发愤自炊自爨,我的日记上都有,一单食,一瓢饮,结果总是弄得我焦头烂额,而又有钱,而且我到底还是一个艺术家——你看这是什么话?曾蒙一位小姐这样夸奖我。”

    “一位小姐夸奖你?那她一定是一个好姑娘,连我也爱她。是的,莫须有先生,并不是我恭维你。艺术家,这是什么话?连我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还能够快乐一阵,做做文章。”

    “莫须有先生,那更好,我的院子里清净极了,你的文章包然做得好。”

    “我的文章我还能卖钱。”

    “那更好,那要什么样子的文章呢?——我家里我们老爷子当初还积了许多文案,都给我换了取灯儿!”

    “什么都行,好比我走进这个树林以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文章。”

    “莫须有先生。”

    “什么?”

    “你别把——”

    “什么?”

    “那很寒伧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的文章里不要有刘老老大观园小便这一回是吗?我知道,我知道。”

    第四节 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

    莫须有先生接着就跟了他的房东太太上他将要久住的家了,心里怪难受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同自己开了一阵玩笑,而西山的落日,同你打一个招呼,他一点也不肯游戏,告诉你他明天还得从东方起来。总之你从一个路人得到了一个著落,于是你完全是一个漂泊家伙了。而且,人世的担子,每每到了你要休息的时候,牠的分量一齐来了,而一个赤手空拳之人,就算你本来是担了一个千斤之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没有这些,他怕他是一个小偷,因为他跟在他的房东太太的后面耽心狗来咬哩。

    “唉,房东太太,人这个东西很有点儿自大,他不以为他可笑得很,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他总有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概,他能够孑然独立,悲从中来。”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睄不起人,我们两个老夫妻,居尝过日子,总不敢得罪人,好比我现在把你莫须有先生招了来,一月有几块钱,人家也都不嫉妒我,决不能想出法子来弄得你不能安居,好比失物啦,口角啦,这类的事情是包管没有的。”

    “口角我倒也不怕,我最喜欢看你们老娘儿们吵嘴,——我们两人讲话无从谈起了,我讲的是那个,你谈的是这个。”

    “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唉,说起来真是,我在武昌城也住了七八年咧,那时我家老爷子在湖北做官。”

    “那你住在那一条街呢?——嗳呀,你这一说不打紧,可把那一座城池完全替我画出来了,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头生长的,在那里也念过好几年书,街头尾都走到的。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有许多少年朋友都在那里生生死死,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所以,那个城,在我的记忆里简直不晓得混成一个什么东西了,一个屠场,一个市场,一个个的人都是那么怪面熟。我也不肯说我是一个慈悲主义者。”

    “到了。”

    老太婆这一说,很知礼的回身一笑,对了莫须有先生站住了。莫须有先生也双手叉腰立正,仿佛地球上的路他走到了一个终点,站在那里,怪好玩的。

    “莫须有先生,请进。”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看风景,笑得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你如果喜欢凉快,你就在这个石头上坐一坐,我去沏一壶茶来,不要老是那副呆相,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的相了一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的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

    “嗳哟,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我也是算〔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两人的话都说得殊欠明白,单从文字上看来,人家要疑心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红枪会似的,刽子手割他不断。非也,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我害了几次重病,其不死者几希。”

    “唉,这么个好人,遭了这么多的磨难。”

    “医门多疾,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那么大,那是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且问你,我的门口这几棵槐树栽了多少年呢?很不算小。”

    “你的门口!你的门口你怎么不晓得呢?我还没有得你的租钱我的房子就典给你了!”

    “你也未免太那个了,太是拜金主义了。我以后总不说话。令我怪寂寞的。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

    “别及,别及,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

    说着她几乎要援之以手,怕莫须有先生从此杳然了,昔人已乘黄鹤去了,那她的房子可又要闲着了。莫须有先生就跨步而进,鼓一肚子的气,而且咕噜着。但是,一进去,一位姑娘——可不是吗?从那边的玻璃窗〔窗玻璃〕探头而望!是坐在炕上做活哩。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做诗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呵,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绕湾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头有着个可人儿。然而那也要工作得意的时候,否则我也很容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简直站不住了。唉,在天之父,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平安的接回去,不要罚我受苦。”

    “我去端条凳子出来,咱们两人就在这院子里坐坐。”

    老太婆就那么得意,去端凳子了。莫须有先生立刻也得了救,因为有点活动起来了,好像一个小耗子,探头探脑,但听得里面唧哝唧哝一大堆,听来听去一连有好几个“莫须有先生,”有的加了一个问号,有的又表示惊叹,即是稀罕,缘何到此?最后一句则完全不是娇声,板凳快要端出来了,这么一个汗流浃背的神气——

    “他要租咱们的房子住,——姑娘,等一会儿你就出来见一见。”

    姑娘大概就在那里张罗什么了,一声不响的。

    “莫须有先生,咱们这个院子好不好?一共是七棵枣树,——你请坐。”

    “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曾经有一个朋友表示反对,本来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就在乎他的名字,但在未见面以前牠简直应该是一个神秘,我有许多天上人间的地方,那简直是一个音乐,弹得好看〔听〕极了,决不是‘莫须有先生’所能够表现(得)出来,——总之你在人前不要随便提我的名字,要紧!”

    “那你顶好是躲到书房里去,十年不下帷!——我随便讲讲怕什么呢?”

    说着她把她的嘴鼓起来了。莫须有先生也把他的嘴鼓起来了。幸而头上吊了一颗枣子,砰的一声落地好响,把莫须有先生的脑壳抬高了,不期而开口:

    “结杏子的时候你们山上怎么就有枣子?”

    “大概这个枣子于我们家里的日子很有关系,而你的精神上也受了一点伤,不知不觉的就碰出来了。七棵树,你看,去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斤,我自己还晾了二十来斤,——一会儿我的外甥女儿就拿出来,我叫她拣那好的盛一碟子,请莫须有先生尝尝我们乡下东西。”

    外甥女儿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来得很快,——然则站在门缝里还睄了两下不成?来得很快,以致于要摔一交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不踩土了,然而把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站起来了——

    “姑娘,你吓我一跳。”

    姑娘已经就低下头去,纳踵而履决了,莫须有先生一看也就看见了,赶忙称赞道:

    “姑娘,不要害羞,不要以为我是城里人,这是一点也不要紧的,明天自己再做一双好鞋,只要是天足就好看了,——你不晓得,我们那里都是‘满炕乱爬’!你不要错听了我的话,其实我那里并没有炕,我只是羡慕你们姑娘们大家坐在炕上做活,谈心事,世事一点也不来纷扰,隔着玻璃望一望很有个意思。”

    姑娘一站站起来了,满脸通红,偏了眼睛向她的“姨”虎视一眼,破口一声:

    “你叫我出来!”

    于是扔了枣子不管掉背而进去了。莫须有先生站在地球之上鸦雀无声了,凡事都不可挽回,连忙又坐下去。

    “房东太太,我没有失礼罢。”

    但房东太太望着屋子里鼓嘴——

    “我叫你出来!叫你出来为什么不好好的就撤身进去呢?怕什么呢?人家笑咱们不知礼!”

    连忙又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可怜见的,丫头今年一十六岁,三岁上父亲就没了,她的妈听她娇生娇养,我不在家就来替我看家。你不要见怪。”

    莫须有先生望着那一碟枣子,不肯抬头。

    “我的肚子现在也不饿,这个枣子真是红得好看,你且让牠就在地下摆着,一会儿月亮就上升了。”

    “不是你这一提我倒没了主意,——好在莫须有先生是一位高明,要是我们这乡下人,就说我的东西是舍不得给人吃,是摆看的。”

    “你总是讲这样实际的话!真要讲,则你我的肚子都不行了,我的文章今天也不能交卷了,——你晓得这个夏天的日子是多么长,我们两人从什么时候一直说到现在?都是一些空话。我看我怎么好。唉,我的父亲常是这样替我耽心。”

    莫须有先生忽而垂头丧气了,仿佛他很抱歉似的,他的灵魂白白的跟他过了一些日子,将来一定要闹恐慌。其恐慌盖有如世间的经济恐慌哩。

    往下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晓得他老先生中了意,说他大后天就搬来,而明天鸡呜〔鸣〕而起,坐汽车跑进城,后天就是莫须有先生下乡了。

    第五节 莫须有先生看顶戴

    应该是明天的事,而莫须有先生挪到今天来了,他下乡了。凡事还是这样懈怠不了,可见修养工夫不到。他一到了这四棵槐树,就自认到了,同一个害乡思病的鬼抬头认“望乡台”三个字一样,叫人好哭,那么一抬头——

    “正是正是,不错不错。”

    然而树影浓深,万籁俱寂,一点反响也没有,只好自己更进一步,站到门楣之下,敲门了。敲门亦不见应。于是躲在那个角落里叹息起来,“嗳哟,我如果为了恋爱失了恋,那我此刻无立足点了,世人俱弃我了。然而我为什么这样悲伤呢?世人呵,你如不曾在爱的春风里一度过日子,那我实在替你抱歉呵。这个寂寞是怎样的咬人呵。人生为什么这样的有意思呵。”

    怎么的,这样胡乱说话,我简直不肯往下写了,我简直疑心他在那里刺伤我了!看他这副可怜相,似乎也并不是一个胜利者,我也只好洒一把同情之泪了。我刚才好像正有一段心事,不得已就胡乱睡牠一个午觉,此刻醒来,模模糊糊的。那么你还钞书写字干什么呢?算了,不说。凡百事都让牠是一个模糊现象才最有意思,说得好听一点就是神秘二字哩,等那般不中用的人大吃一惊。

    莫须有先生大吼一声:

    “你们这个村子里都在睏觉不成?怎么这么静呢?”

    “谁呀?”

    “我!我今天来了!”

    “你,你是谁呀?”

    “莫须有先生,你难道就不记得吗?我踌躇了一半天,最后决定今天就搬来了,我想我早到一天你早得一天的房钱,你一定是不会不欢迎我的。”

    “糟糕,今天就搬来了,这么个急脾气!——这怎么好呢?”

    这怎么好呢,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实在没了主意,赤手空拳,几乎要拍起巴掌来,“这怎么好呢,”她刚才自己摇了二十斤煤,此刻正在那里“洗脸”哩,前天在花园里穿的那一件蓝布衫儿身上都没有了,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衰老于天地。不但此也,莫须有先生规定了明天来,她也预算好了,明天一早起就把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今天也并不就不干干净净,有什么对不起人,而她的一件夏布衫儿也于昨天早晨在箱子里看过了一遍,明天好穿,出门如见大宾,为什么今天就跑来呢?急则智生,她可以叫莫须有先生等一会儿,乃大声回答道:

    “莫须有先生,你等一会儿。”

    莫须有先生就等一会儿。然而莫须有先生好奇,空手站在那里也实在无把握,过了五分钟就不行,乃隔着门缝望一望,好像一个狐狸想上树——

    “我看你在那里干什么?”

    “你怎么这么的同小孩子一样呢!我叫你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在这里洗脸。”

    门外之人只好碰壁,然而实是缩了头,然而很有点儿生气,“我为什么同小孩子一样呢?”生气就生气——

    “洗脸!那你就是猫洗脸!你为什么骂我呢?你这个讨厌的老婆子!——猫洗脸就是有客来,我们乡间有这么个传说。”

    文章上有这么一转折,莫须有先生也自觉可笑了,就笑,“工程浩大,还没有走进第一步就同人家吵嘴,有什么意思?”原来到此他是发愤要做一番工夫也。乃掉背而向树,看树上的那个知了知了儿到底躲在那一个枝子上。

    “这个虫儿奇怪,躲在叶子里头叫人看不见。”

    不提防,大吃一惊,无声无臭的门儿就开了,整齐严肃笑容可掬的一位老太婆开门而不出位叫一声“莫须有先生你好”了。莫须有先生也就五官并用,几乎思索不过来,险些儿没有失礼,丢开四百五十棵杏树底下一场相见不提,“今天你怎么这样打扮”也不说,回敬一声道:

    “房东太太,你好?”

    于是再也不敢乱说话,主宾相从,入太庙,每事问,赏鉴了一半天,三间屋子,——开张第一回不是说一间半乎?那大概是极力要形容莫须有先生之家并不舒服,因而不免夸大一点,其实是三间,三间屋子陈列了许多古董,莫须有先生实在忍不住要赞美,低声下气,摇头,盖等于不相信世间,说他再也不下山,等于一鞠躬,而又说话:

    “房东太太,我真真的佩服你们。吃饭既然是那样的艰难,而屋子打扫得如斯之大雅,而一件古旧的夏布衫儿,这么的好铜钮扣,也决不拿去打鼓,殊为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人物,人世真是好看多了。”

    “你且把你的东西自己归着一归着。”

    “那我可要请你今天别发牢骚,既然是我负这个责任,既然是我在这里头用功睡觉,那一切又都要照我的安排。”

    “这是什么话,不及不及。”

    “好比你的这许多东西,我殊不能够有用。”

    “合用你就留着,不用的我就挪到我那边去,——这个笔架同砚池你不喜欢吗?是我家老爷子当初从凤凰城带回的。”

    “凤凰城,这个名字我就很喜欢。这两个小玩艺儿实在很有意思。我看一看就够了,用我总是喜欢用在〔我〕自己的,无论到那里我总是自己带着,——这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帽匣子,里头装的是我家老爷子的花翎顶戴,我打开莫须有先生看一看。”

    “那好得很,自从我长大成人以来简直忘记了,幸亏你这一提,小的时候我看见我的舅父头上带着这么一个东西,喜欢极了,而又不敢要他给我玩一玩。不知怎的,我仿佛知道这个东西他是决不会给我们小孩子玩似的。”

    “你看——唉,如今都用不着了。”

    “你又何必感伤呢?时代已经过去了。”

    莫须有先生看着这个花翎顶戴,他知道这比他的舅父阔得多了,而儿童世界的花翎顶戴,他今生再也看不见了,那是怎样的好玩呵,——你又何必感伤呢?你还可以玩古董。

    “老太婆,我小时所喜欢的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那简直是想不通的事,好比我最喜欢过桥,又有点怕,那个小人儿站在桥上的影子,那个灵魂,是我不是我,是这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殊为超出我的画家的本领之外了。”

    老太婆自言自语,不晓得咕噜些什么,莫须有先生忽然大摆架子,不屑于听了,停顿了一会又说他的话: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猫捕耗子,耗子唱耗子戏,我都喜欢,而我所〈以〉最不喜欢的就是拿来做花翎的那个孔雀,只看见牠的羽毛,不看见牠的生命,令人怪没有意思的,所以我在什么公园里看见有人围着一只孔雀看,我就觉得这些人没出息。”

    “莫须有先生,你这个人一点同情都没有,你不晓得我的心里是怎样难受……”

    “哈——我且问你,你那个东西是谁的呢?”

    “什么?”

    “那里,那墙上挂的弓。”

    “我告诉你过,我们保卫皇室,人人都得有跑马射箭的本领,这个弓,便是我们的曾祖父当初在关外所用。”

    “好不好,这个东西就挂在我这里?我喜欢看牠。”

    “那有什么不可以?”

    “哈,那我高兴极了,——有一位老汉,同我相好,他说他愿得一枝百战钢枪挂在他的凤凰砖斋壁上。他原是江南水师出身。”

    “那这个相框子我拿走不拿走呢?是我们老爷子同他的几位好友在吉林省城照的。他老人家喜欢喝几杯,你看,这个就是。下雪的天,大家坐在亭子里喝酒。”

    “是不是我们黄冈的竹楼?——唔,你也把牠取下来罢,拿到你那边去挂着罢。这个我有说不尽的心事,我的高明的房主人千万请原谅。古之人,或者一张画像,如果中意,我也是喜欢摆在我的屋子里的,仿佛觉得我于他是不相干,好比我有一张杏坛讲学的孔丘,我的一位朋友送我的。我的母亲六十生辰,曾经寄我一照片,我也只好珍重牠收藏起来了。惭愧得很,我总有一个绝缘的意思。我之搬到你这里来住,那也实在是一个住旅馆的私心,彼此之间有不必关系的可能。”

    说着他张皇四顾,有一件事情不由你作主的样子,叫她给他一点纸,她问他什么用,他说他要上茅司,于是他出了门上茅司,走得很快,不言语。方其出门时,叮咛了一句:

    “话没有说完,回头再谈,——昨天有一般朋友请我上会贤堂,他们都喝醉了,我只是吃菜。”

    于是我们也只好下回再见了。

    第六节 这一回讲到三脚猫

    莫须有先生蹬在两块石砖之上,悠然见南山,境界不胜其广,大喜道:

    “好极了,我悔我来之晚矣,这个地方真不错。我就把我的这个山舍颜之曰茅司见山斋。可惜我的字写得太不像样儿,当然也不必就要写,心心相印,——我的莫须有先生之玺,花了十块左右请人刻了来,至今还没有买印色,也没有用处,太大了。我生平最不喜欢出告示,只喜欢做日记,我的文章可不就等于做日记吗?只有我自己最明白。如果历来赏鉴艺术的人都是同我有这副冒险本领,那也就没有什么叫做不明白。”

    “莫须有先生,你有话坐在茅司里说什么呢?”

    “我并没有说话呵,这就完全是你的不是了,我没有净一净手,不是阵阵〔正正〕堂堂的自己站到人世之前,你就不应该质问我,——糟糕,不巧得很,我平白的一脚把一个循到这儿走路的蚂蚁踏死了。这只好说是牠该死,也算是牠的人的一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于是莫须有先生低头而出了,没有净一净手,而一看,吓得一跳,这个露天茅司的一角之墙立刻可以有坍台之势,好在我〔他〕已经出来了。不知是侥幸今遭呢,还是以警后来,自言自带笑:

    “倘若在这个里头埋没了,那人生未免太无意义了。”

    “莫须有先生,你以后多谈点故事,不要专门讲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欢听的,而且你也实在不必要人家听你的道理,人生在世,过日子,一天能够得几场笑,那他的权利义务都尽了。你多多的讲点故事我们听,我们都喜欢你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怪我生气,你这讲的是什么话呢?你叫我不要讲道理,你可不就是讲道理我听吗?你懂得什么呢?我什么都能讲,故事多着哩,但我不能轻听你们妇人女子之言,我高兴怎么就怎么。别以为我住在你们这里,人家可以贿赂你,可以买通我。好罢,你倒杯水我喝一喝,就是谈故事说书人他也不能够只是讲话,他得让他的喉咙不干枯,你简直还没有尽过宾主之礼。”

    “莫须有先生,这个不能怪我,我一见了你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可怜你,这么年青青的,这么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这么的好贞操!”

    “你最后一句意思是好是坏,不明白,——算了算了,以前的话都不算数,算是一个开场白,从今天起努力谈故事。唉,人生在世实在就应该练习到同讲故事一样,同唱戏一样,哀而不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切一切关系都能够不过如此,恋爱也好,亡国也好,做到真切处弃甲丢盔,回头还是好好的打扮自己。”

    “你喝一杯茶,你的房主人祝你平安多福。”

    “嗳呀,谢谢你。”

    莫须有先生一饮而尽,愁眉莫展,他以为他来得十分好看,两袖生风,恨不得他的爱人从精神上相应惊赏他这一个豪饮了。

    “我讲一个故事你听。从前有姊妹两个,爱着一位男子,姐姐爱他的美貌,妹妹爱他的才学,以为他将来一定状元及第。这位姐姐据说生得体面极了,她的头发可以系得一只老虎动弹不得,妹妹十分妒她。一天三个人在后花园里摆宴,妹妹行酒,把他们两人喝得醉醺醺的。最后一杯,你猜是什么,是一杯毒酒,斟给她的姐姐,姐姐接着就要喝。白面书生,正大发其豪兴,举着他的酒杯道:‘世上有一个人,如果是这人,只要是这人,斟一杯毒酒斟得满满的请我喝,我一定毫不踌躇,一饮而尽。’说时迟那时快,那位命定的人捧了她的杯子喝了一半,连忙递到她的爱人嘴上,两个人盖都到了一个忘我的境地,深深的接一个吻,也便是他们最后的一呼吸了,而同时天上雷公电母一齐动作,把个可怜的妒妇吓得变成一块石头。”

    “石头,变一块金子那就好了。”

    “唉,没有办法,各人的意识都给各人的生活状态造就了!你就只记得金子。令我很寂寞。”

    “好孩子,能够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刚才说话的神气我很有点耽心,我怕你超出写实派的范围以外。人生是没有什么可以叫做一个醉字,那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糟踏,在艺术上也难免不是一个损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就没有讲得好玩,恐怕就因为你此刻的气候不适于讲故事,那实在要同游手好闲的人茶馆里谈天一样才好。你的心事我也不必问,我只是想劝你一劝,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暴虎凭河,吾不与也。这个斗字的范围是很广的,不必是好勇斗狠。忍耐过去就好了。”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一字也不提,把个脑壳伏了案而不知干什么来,大概是痛定思痛了。总不致于是害羞,给人家教训了一顿。忽而又一抬头,好像拈花而一笑,笑得好看,道:

    “如果是我早年做文章,这里我实在应该是对了你一位长者啜泣了,这我怕牠不得体了。刚才我实在是有一段心事,猛然袭上心头,无已就信口胡诌几句,再也不必多说。你且让我把东西归着一归着,从明天起就发愤用功。我的行装总是简单的,你看,这是我的两部好书,一是英吉利的莎士比亚,一是西班牙的西万提斯,都是世界上的伟大人物。有趣得很,这一部杰作,据说英吉利的莎翁也曾得而见之了,殊不知他掩卷而如何?”

    “你给我看一看,上面有什么画儿没有?”

    莫须有先生就双手捧着《吉诃德先生》递过来道:

    “你要知道,这不是玩儿的,仔细!”

    “你看你——怎么这么个寒伧劲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什么没有见过?姑娘们出阁做的针线活好看的多着哩。”

    “唉唉唉,店主东你带过了黄骠马……”

    谭老板唱卖马了。盖不胜其悲矣。一会儿什么都有条有理,富润屋,德润身,只是心里寂寞一点,看来看去还只有看他的房东太太,不觉坐下而失言——

    “你过你那边去罢。人到了自己活到高寿固然可以夸耀,但我总是一个崇拜青年主义者。”

    不觉抽一根烟。

    连忙又修正——

    “现在一切事都决定了,将来我的故事一天好看一天,我们两人从此相亲相爱,让我在人世无奇之中树牠一个奇迹。说不定世界会忽而发达起来,那你就同我一路获得群众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还有什么野心不成?我只要碗小米粥喝。”

    “说得好玩的。人生的意义在那里?就在于一个朋友之道。前人栽树,后人乘阴,互相热闹一下子,勉励勉励,不可拆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

    “现在我请你过我那边去坐一坐。”

    “请。”

    “请。”

    于是莫须有先生请到南屋子里去了,这一来,风云变化,压根儿他失了语言了。却是为何?他说:

    “唉唉唉,老太婆,我殊起了一个沉默之感。”

    老太婆没有听见,又打算在那里张罗什么。

    “你这一面镜子总有好几十年了罢。莫须有先生是怎样的感动于一个打扮之镜呵。”

    原来目光直射于老太婆的妆台之上。这个四方上下倒真是干干净净的。

    “我且就正于高明,我常独自徘徊,我如是一绝世佳人,总惆怅于丧失一面镜子,其不能遣诸怀盖不下于丧天下之可原谅,因为我不知道规矩。原来那时我是打算披发入山也。我其以佛龛的玻璃证明我的红颜乎。我其晚节不终乎。尼姑思凡乎。惓惓于打扮之情,则修行人正是一个入世之士也。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第一(步)还是恋爱的好。”

    “别又胡说!从明天起不好好的用功,我还不敬重你!”

    然而莫须有先生又不听话,一偏头,寓目于壁上的一张照片了。这一下子可压根儿一句不说。他的样子,简直是在那个壁上已经用了十年之功,用心而不忘形,越看越好看,实在比那一张美人还可叹息了。主人看他这么的看,全个村里静悄悄的,不觉而也往墙上一看,她看的是什么,莫须有先生不得而知了,——大家为什么都不说话呢?然而莫须有先生又已掉头,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含羞半带笑——

    “莫须有先生,这是我二十六岁的时候在北京城照的。”

    手上端了一碟核桃,预备请莫须有先生尝一尝,权端在手上忘记了。

    “老太婆,人生实在应该有一个敬字。”

    往下再也说不出了。门外又有谁敲门,而门虽关而未闩,一推就开了,莫须有先生探头一看而又退后了好几步,因为有他的房东太太赶出去趋而迎之,于是三个老娘儿们一齐来牠一个单腿儿了,于是大姐你好,好,三舅妈你也好,也好。莫须有先生大笑而实未笑。

    “听说你家来了一位莫须有先生,我们就特意来看看。”

    “我就替你们介绍,这就是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这是房后头大老太太,这是我们的三舅妈。”

    莫须有先生大恨,恨相见之晚,三脚猫,好一个三脚猫!我听说你为人悭吝极了!但他不知道操的是那一国的Language,我们的三舅妈一点也没有听见。都在院子里,三个老娘儿们,就扫过一边,侧耳而低语,见面就不能不谈心事,各有其心事,喜形于色,而同以莫须有先生为目标,挤眉弄眼,可佩服的莫须有先生几何不取一个防御战线了,而以其房东太太为最得意,听你奉承的样儿。三舅妈开口,本来就开口,而这一开口莫须有先生知道是叫莫须有先生听者——

    “莫须有先生,你要买鸡蛋,你就买我的。”

    “哼,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你们南方的先生都讲卫生,讲究吃鸡蛋。头年我们这儿也住了一个学生,总是买我的。”

    “你到底以我为先生还是学生呢?怎么在你的眼光下莫须有先生全无区别呢?”

    而于其时其房东太太赶快赶了过来,得意而这一下——

    “这位老太太央求咱们,求莫须有先生替她写一封信,她的少爷在山东,在铁路上干点差事。”

    这位老太太,即房后头大老太太,已带在眼光之下了,莫须有先生大窘,但也只好打发她走:

    “你们的来意我都知道,诸承不弃,至为铭感,但今天的事情我总得结束,明天再写好不呢?就是这样办。再见。”

    于是莫须有先生丝毫不客气钻头到他的屋子里去睡一觉了,外面世界是怎样多事他完全不得而知了,及其醒了,睡眼朦胧,请他的房东太太前来,吩咐道:

    “咱们买鸡蛋偏不买那个三脚猫的!你几时把她的来历告诉我听。”

    “也是咱们的街房,咱们叫她叫三舅妈,也怪好的。”

    “三舅妈?不,就叫三脚猫!以后就叫三脚猫!”

    第七节 莫须有先生画符

    弹指间过了几天,莫须有先生忽然之间想一件事,如果有人称我是个隐士,我倒要看他的口气怎么样,我恐怕他不知道我的本领是有多大了。在乡下过日子比城里盖更是要现出他的本领来,这里千万是饿死事大,那其人之尸首一定是给老鸹啄得寸骨寸伤了,若夫城里,至多也不过由区里贴牠一张招领的告示,行人倒毙,倒是孤独得行。于是传语于天下诗人,你们做诗,你们就躲在你们的都市里头算了罢,切切是不可下乡。莫须有先生很爱你们。于是又再三叮咛,至死不悔,你是做《莫须有先生传》者,你就听莫须有先生的话,你最好是让人把你归于一个理想派罢,那你就懂得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也就爱你了。凡事都不可以太是独具只眼,对不起人生了,而莫须有先生的生活也就太劳苦。做文章的时候总应该相亲相爱,热闹一场。然而或者还要归功于莫须有先生我的性格。莫须有先生,你说些什么?我们殊不懂,你且告诉我们,你上回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到底代写平安家信没有呢?那个,我是写了。昨天我叫她今天来,本是一句官话,她今天就来了,那个老帮子。我打听得她专门会欺负我的房东太太,好比她家藏有枣子,然而不给她的外孙女儿吃,一定要带了这四个小虫上咱们家来,来了谁又叫你那么慷慨的自动的破费呢?那么慷慨的自动的破费,一个孩子你给了三颗,待到人家走了你又为什么同我莫须有先生唧咕呢?你自己说的,可怜的我的房东太太,你连个女儿都没有,那你还是怕得罪人呃,还是从character上就是那么的庸人自扰呢?怎么又那么的会体贴人情呢?我在间壁都听见了,一个孩子你给了三颗,你说:

    “不要紧的,自己家里的东西,不给孩子吃留着什么意思呢?”

    “叫二姥姥谢谢。丫头!我说出来一会儿就都追着来了!再走罢,回去,别闹,间壁的莫须有先生在那里午困。”

    莫须有先生听了甚是寒心,你这简直比那终日一群的没有本事的乡下侦探还应该防备,连我的午困的时间都给你探察出来了。莫须有先生无论做工无论睡觉,向来都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有的时候只有梁间燕子闻长叹。待到你人财两空,我的院子里也很是孤独,你就对我摆了那副苦相唧咕唧咕——

    “莫须有先生,刚才这个老帮子,她家的枣子比咱们多得多,总是带了她的外孙女儿上咱们家来,我怎么好不给呢?嗳哟,我一生就是做人情做死了。碰了个爷们不中用。我总不敢得罪人。”

    “语无伦次,殊属可笑。”

    是我还了她一个齿笑。地球上既然不只有你我两位主东老少,你为什么专门把自己苦了呢?一定也要把我算在里头呢?我忽而觉得我的态度很可爱,自己蹲着觅石子了。然而我可不拿石头扔人。一定要画十字也可笑。刚才这个老帮子,其实我早已给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就是那天她毫不知禁忌掀开帘子蹑足于我的莫须有先生的窗明几净之前,其时我正在那里做诗,一心做诗,然而埋头一嚷:

    “干什么的!”

    我知道了,知道她果然来了,来要我写信,而且知道她是一个空手来。

    “哈哈哈。这里没有你的座坐〔位〕,你的年纪决不能吓唬我,在诗坛上是不能有客气二字的,你自己来了你就自己站着,等我把这个韵脚推敲好。”

    “我求莫须有先生替我写一封信。”

    “替你写一封信?那自然是莫有价值之可言,但也可以写,而且,我忽而悟得一个谋生之道,将来我到天桥去摆一个摊子,一面文王神课,虽百世可知也,一面就专为你们老娘儿们写信。今天当然不能就讲价钱,——你就拿来罢。”

    然而我还是丝毫不屑睬她,我一点也没有荒废我的工作,只是横伸这一只斲轮手出去:“你就拿来罢。”莫须有先生,你的手将永远是一个空手,你不如收回去。这个我自然知道。绝妙好诗,至此已是搁笔,我就掉背而偏向之了。你看她,嬉皮笑脸,老奸巨滑,完全看穿了我的战略——

    “莫须有先生,你借我一张信纸,咱们乡下,什么也不方便,想上街买点什么,不说花钱,连个人也求不着。”

    “不说花钱——”

    你看,这个要紧当儿她要我掉头一看,我的房东太太她打听了消息混进来了!进来了她就做了我的一个书僮,侍于其侧一声不言语,然而我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话,开口这样低声问——

    “大姐,你吃了没有?且等莫须有先生把功课做完,昨天我已再三为你通报了,今天一定写。”

    你这样会讨好!那结果还是我的人情还是你的人情呢?哼!我不如赶快自动的把信纸借与她!我闻得一屋子的葱味,我就这样恨她——

    “房东太太,你一定吃了罢!”

    “是的,刚刚偏过。”

    “我就奇怪你们北京姑娘们也都爱吃个葱儿!”

    我又知道我的话说错了,束手来不及了,而一看,“咱们姐儿俩”已经是正在交头且接耳,莫须有先生的话等于白说了。

    “我求莫须有先生借我一张信纸使使。将来莫须有先生有什么换换洗洗的,缝补缝补的,二妹妹你就拿到我那边去,咱们姐儿俩不要拘泥,我们家有的是工夫,不比二妹妹你是一只手。”

    “现在园子里她们洗衣一套裤褂不晓得是一吊几?昨天莫须有先生还叫我拿去,——我嫌那儿暑假男男女女学生太多,那些老娘儿们,如今都在城里做活做惯了,分不出个爷们和堂客的衣服来,搅在一块儿!简直的我怕她洗不干净。”

    “我们少奶奶在家反正是闲着,你就交给我,不要紧的。”

    “一套裤裙〔褂〕不晓得是一吊几?”

    “好像听说是两吊一套。”

    姐儿俩思忖思忖着,而莫须有先生这时摇头竖耳于他的安乐椅之上忽然的不觉技痒哈哈哈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闹得玩儿,你吓我一跳。”

    “哈哈哈。我的房东太太,你完全是忠心谋国,我看你永远吃不着她一颗枣子,我劝你不如少为我出主意,一切事都交给我自己来办,做生意就做生意,做人情就做人情,让我便宜行事。那么来,这位老太太,你不是来请我写信吗,而且借你以其纸,马上我就动手,你要知道,你看,昔高祖皇帝御笔梅花之笺,莫须有先生好容易设法从一位尊府上盗来的,预备那三年不见之秋,念我意中人,写下相思句,嗳哟,好不悲伤,到如今只落得在你们的面前钩心斗角!莫须有先生一切零用物件,虽不多,殊没有一件下品,既然你照顾来了,也实在无法通融,就是这个写。哈哈哈,这一口气说了好几百字,拿到商务印书馆去一定值得好几毛了,所以无论如何我没有吃亏。”

    “大姐,你睄这个信纸多好看。这个画儿好,咱们乡下人那里见过?”

    “我的眼睛睄不真。”

    “我知道你睄不真!我听说你就不讲究好看!——我的房东太太,你看过戏没有?戏台上的信真写得快,一溜就完了。我的手法也差不多。不知所云。急急如令勅!”

    第八节 续讲上回的事情

    上回的事情后来打听得并不就是那样简单的完了事,莫须有先生还自动的出一个信封儿,而且替她费了三寸不挠之舌而津贴之。而且,掏出中华民国的邮票,大英帝国的字母,张大元帅之小照,认清4C就撕下一张道:

    “这位老太太,我这并不是替你省事,今天我第一遭要试牠一试,前儿上山时特地买回来的纪念邮票,你拿去只用得认清那P.O.字样的筒子往里一扔,——这回你的眼睛睄得真罢?一切手续俱已完备,你看,张大元帅,不久听说就要给日本人炸死了。”

    “劳莫须有先生的驾,——咱们如今都是街坊,有什么事少不得要来麻烦麻烦莫须有先生。”

    “好罢,现在你走。我的房东太太,你也走。我真不晓得,我的世界,是诗人的世界,还是你们各色人等的世界!维摩诘室,有一天女,或者就是狐狸的变化也好,只要她忽然一现身,我也并不以为幻。何物老媪,中寿汝墓之木拱矣,发短心长,我倒不以为真。”

    于是她就要动身走了,且走且老眊不肯放松而看之。

    “莫须有先生,你这不是替我写的信吗?”

    “不是你还要怎么样?”

    “你干吗贴一张纸烟画儿呢?年青人做事总要老成一点!我上七十岁的人,求你写一封信,你不写你就拉倒,为什么逗我一个老太太呢?把我的信上贴一张画儿!我为得要我的儿子寄点钱回,站了一半天,求你写一封信!”

    “你是怎么的!这不也就是四分之邮票吗?我刚才讲了一半天,你完全不能入耳吗?好,我自认晦气。你且拿去发了牠,如果你的儿子不寄钱回,你再来找我。”

    “莫须有先生,你这话可说左了。你只能说这个信一定接得着。可不能说那个钱准寄得到。”

    “这话你千万修正得是。你且替我向她解释一解释,你们生平难道就没有寄过信吗?难道都是白寄吗?不花这个四分吗?我的错处在那里呢?”

    “我活在世上还没有要我写信的人。”

    “令我不胜同情,——就一直算到昨日为止,我也还没有写过情书,——老太太,我劝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你走罢,你这可以省得四四一十六个铜子。”

    “大姐,莫须有先生的见识总要比咱们高一层,你就信托他的话。”

    “那我还要不要花钱呢?”

    “要花钱!一十六枚!你就给我!——目下我正在同海淀邮局交涉,统此自治村内,只要一个信箱,就挂在我的门口,每日只须派人骑脚踏车来取一趟,晚上我还可以点一个火把,毋须你们跋山,走马路,摔交!”

    “晚上点一个火把——那咱们家又恢复了原状了,从前我这门口就无论天晴下雨总有一盏灯。”

    “如今这个年头儿都给他们南方的学生占上风了。二妹妹,我扰了你。”

    “不及,——大姐你走?”

    “走。”

    “哼,你这样掉头不顾我,算是我扰了你!呵呵呵。”

    以一个欠伸了之。于是安乐椅之上瞑目而息了。其房东太太,送了客回头,忍不住还要踵见一踵见,掀帘而入,一见其人高卧不打眼,又缩头掉背而逃之,而莫须有先生则又咳嗽一声留住了。那么他其实也很愿动摇,凡百神气都是勉强而为之。

    “你没有睡着?我生怕我把你惊动了。”

    “你看我摆头摆头,殊是无此答话之佳兴,世间上的日子把我过得疲乏之至。”

    “你这句文章倒做得巧!摆头就应是不语。”

    那么莫须有先生就不语。而且有目之人也尽管可以不看人。你说他生气也好。你说他冷静也好。你骂他瞎子也好。总之莫须有先生一并不看你。然而她忍不住有话说——

    “刚才这位老太太,咱们决不能把衣服交给她拿去洗,——我生怕莫须有先生三人当面答应了,那她将来就恨我,说我把持,说我为莫须有先生出的主意。你想,眼面前的几个人,怪客气的,她把价钱要贵了,那我怎么好还价呢?”

    忽然之间悟得一件大事,自己讲了一顿,莫须有先生大概已经睡着了,生气也不中用。

    “二位贤弟,拿杯水与本帅解渴……房东太太,秋天到了,风吹得很凉,我的夹衣还在天和当……我的母亲她说她想念我……父亲你不要责备我……至人无梦……栩栩然胡蝶也……”

    “嗳呀,莫须有先生一定是说梦话!这叫我怎么办呢?我没有主意。莫须有先生……我且探探的走……”

    第九节 白丫头唱个歌儿

    “今天天气还是热着哩。”

    “我劝你不要学我们北京话,怪瘪扭的,难听!”

    “哈哈哈,这可见我如今实在有进步,你这样说我我可觉得很好玩,一点也没有同你们争长短的意思。从前我在学堂里念希腊拉丁的时候可不然,总以为我的pronounciation不容分说绝对正确,笑人家为什么那样笨伯,舌头转不过来,然而有一位窗友一天他说一句凭良心的话,说他很佩服我,说我的读书能力实在高,只是读的音不对,我就气得像一个虾蟆似的,一肚子气,——我的音为什么不对呢?如今我实在抱歉,我从打电话里头觉悟了,我的口音大概是不大巧妙,好比四,十,二,越说越不成,总把我的电话接错了。”

    今天天气还是热,主东二人坐在树阴凉下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刚刚起来,午睏一觉起来,一见他的房东太太在那里抱膝而坐,便也跑去结个伴儿拣块石头坐下了。

    “呵呵呵,——你看我还没有大睡醒。人一天能得一欠伸,倒也自在不过。”

    “呵呵呵,——你看我的瞌睡也来了。”

    “你这一呵欠可打得难看极了,可见老而不死真是——不说不说,这一说就不好。”

    “我劝你以后要检点一点,不要老是那么得意,——我看你的生活其实也未必快活,只是自己动不动会扮个丑脚样儿,结果人家以为你就是神仙,谁也不耽心你,然而神仙他还没有人嫉妒。”

    “那么我有人嫉妒是不是?首先你就嫉妒是不是?哼!——快活其实倒是真快活,首先人家就没有我这么有闲,然而这是我自己的功劳,我于是非得失之间,辨别得清清楚楚,世界果足以累我哉?”

    “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偏偏还是这个!你看,人家都把你忘记完了,自从搬到我这里以来,何曾见你接着一封信?”

    “你这个倒也说得中肯,——我看你简直看穿了莫须有先生这点工夫未到家!人要是能够相忘,那他活的日子恐怕就很长了,我还不能,想念一个人总还以一种响应为悦乐,实在同你们乡下老太太爱见个人情差不了多少,总之这的的确确还是离不了自己的表现。记得曾经有个‘黄毛丫头’这样给了我一个当头棒,说,‘你那里是爱人呢?都是表现你自己!’你看这话怎么说得清,令我一惊不小。这人儿,那发儿,金黄之色,夕阳无限好,站在桃花源上看落英,真是且向花间留晚照了,所以我叫她叫黄毛丫头她倒很是骄傲,不生气。”

    “那她一定像一个外国人。”

    “唉,我这个人如今简直是个抽象的人,凡百事都是自己闹得玩儿,自己拿了自己做材料,掉来掉去,全凭一只手,——嗳呀,昨夜里我倒真做了一场梦,是的,……觉来知是梦,不胜悲。怪清冷的,仿佛身在异域,非月亮世界不能如此。我告诉你,我是这样的可怜,在梦里头见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是一个梦。我的母亲知道了她就说她要替我说个媳妇儿,——老丈你总能原谅我们这少年情怀。”

    “我知道,你不要……”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到时候我给房钱你你知道说不要!你干脆要了倒好,省得我多说话,费心!我也知道你一大部分是好意,但如今年头不好,而且,交通银行,我一伸出去,要你接着,这时候,应该是你的,应该是我的,人大概都有点舍不得。……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如我自己,自己哭一场,嗡,嗡,嗡……”

    “你别这样调皮哭那里就是纸上嗡嗡嗡呢?”

    “我如果同林姑娘一样,眼儿动不动就红得起来,那我告诉你听罢,在家为孝子,在国——如今应该是说群众领袖,不必跑到你这里妄自成仙了。唉,这其实都是场面话,莫须有先生说话素来是非常检点的,听了你今天的教言,尤时时刻刻打算提醒,下笔最容易得意,以后应该格外朝平心静气方面做工夫。”

    “你这一说我倒又不懂,——你有什么心事呢?”

    “我就告诉你听罢,反正上帝都知道,亚们!有好几回,我想,这时候我如果掉几点泪儿,孤儿寡妇之心都被我骗了。如今我也未必出家了。然而,修行之道我还未必懂。然而,我敢说,大凡幼年出家的和尚,那他完全是胡闹,糟踏了这桩事业。”

    “总之你这孩子的事情完全莫名其妙。”

    “我总不怕,世间上的事除非我自然不做,做了我总不以为罪过。”

    “你好大胆!”

    “我又苦于太小心,时常激起我一种反感,自己嘲笑自己,人为什么这样的无聊呢?人生就让牠是一个错误的堆积又算什么呢?然而我总是顾虑,顾全彼此的生活,因此我懂得许多,对于因为生存而消失生命我不欲随便说话。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亦在此。汝能听得懂,则思过半矣。我生平太劳伤了,——总有一日白云千载,飘飘然其如我何!汝全不懂?你是何人?我难道是同影子竞走乎?形影问答乎?哈哈哈,今天完全唱了一出独白。睡了一觉精神非常好。常言道,黄连树下弹琴,其苦也乐。”

    “你听!”

    “听我的进行曲?”

    “不是的!你听,外面为什么那样闹?”

    “那么我去看,——我正要趁个机会逃走也。”

    于是一跃而逃了,撇下他的房东太太独自思量,莫须有先生生平一定有许多不可对人言之事,将来一定有人向我打听,——我也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我还不知道这几天他的经济来源到底在那里?这个对于他的影响又如何?他是不是专门说大话?手上没有一个大是不是也同我一样爱发牢骚?全无所知,全无所知。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却说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走得远,他知道她背后一定有议论,便把个耳朵靠在夫子之墙窃听一下,这一下非同小可,舌头伸得不敢出来,我是不是专门说大话?霞之客?饮露之士?今年的运气为什么这样的不佳?……

    “莫须有先生,你在这里?你扑蝴蝶玩?”

    “你——你是谁?三脚猫太太!我那里是扑蝴蝶玩?你读过《红楼梦》?认得过薛姑娘?不错,这个蝶儿倒好看,我们故乡叫牠叫梁山伯,你看,牠飞了。你上那儿去呢?”

    “我上地里去,去蜢蚱,把我的白薯秧子都吃完了。”

    “今年的蜢蚱虽然多,据我之所见,牠并不吃白薯,你这是讽刺我,有一回明月之夜听说是你的地界特意盗了你一个。然而你来得倒好,因为我正在这里想吊颈,望着这一棵树想着杨太真是菩提树上吊死了。”

    “那为什么呢?”

    “我守株待兔,我丢了一个铜子。”

    “丢在那里呢?”

    “你不要找,找着了是我的,——就在这树底下。外面为什么那样闹,我的房东太太告诉我,那么我去看,再见。”

    原来白日当天,一棵古槐,东家西家一家一个媳妇儿各搽了一脸粉一场口角。莫须有先生就作壁上观。而且,莫须有先生三缄其口。咳嗽了好几下,生怕得意了妄叫了一声倒好。

    “我知道,你是有心来同我找碴儿!我赔你!这么一点儿事,就力笨儿头赶车,跟我翻儿了!——我怕你?”

    “我怕你?哼,见鬼!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哼,自己不拿镜子照一照!”

    “我吗我馋!看见人家饭熟了,看见人家家里煮饺子,就抱了孩子来帮忙!”

    “哼,死了阎王钩舌头喽,冤枉人哪。”

    你这就是一个打败的神气喽,莫须有先生心想。那个家伙她张飞卖刺猬喽,——人强货札手。莫须有先生刚刚从一个日本人学得这句北京话喽,说也说不好。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用在这个碴儿喽,且听她下文是什么。她是:

    “你是个瞎子?你睄不见?你把我的梳头油盒儿打倒了?”

    “我是个瞎子!我睄不见!看你把我怎么的!”

    “我把你怎么的——我欺负你!去告诉爷们!”

    “人家的爷们能干人家就告诉!”

    “能干又怎么的?挣了你的?吃了你的?”

    这倒非要打听一打听不可,莫须有先生心想。骂就骂,打就打,为什么要供出个爷们来,什么阿物儿?幸而其旁站有一位胖丫头,就赶紧几步施礼:

    “小姑娘,你也在这里看打架?家居那里?姓什名谁?”

    “我叫小白子。”

    “那么敢问,这两个娘们——刚才我睡觉的时候好像听得有个人古槐树下叫卖梳头油,这殊是一个好题目,大概忽然因为梳头油的盒儿而起,你说应该不应该?殊不应该。那干脆还梳什么头!因此而天下大闹。两造各搽一脸粉,倒还有个意思,相骂也不致于太俗,自然也全无诗情。那个家伙她平日为人如何,儿亦有所知否?”

    “我姥姥叫我今天不上学。”

    “小姑娘,我看你也搽了点儿粉,打扮得很好。”

    “远望青山一座,近睄姊妹两个,不容分说——嘴巴两个!”

    “你这唱的是什么歌儿呢?”

    “谜儿,我姥姥告诉我的,——你睄,可不是嘴巴两个吗?”

    “哈哈正是,小姑娘——”

    “莫须有先生,你睄白丫头多好看。”

    原来三脚猫太太挺身而出也。

    “三脚猫太太,你为什么也来了?”

    “莫须有先生,你冤我,那里看见个铜子?”

    “那么我冤你,耽误了你的工夫,今天的事情我简直照顾不过来,你看,那两位大嫂越闹越有劲儿。”

    “嗳呀,真是,原来是你们姐儿俩,怪好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三舅妈,你睄,她把人家梳头油盒儿摔了,摔就摔了,谁也没有报应〔怨〕你,东西有得买,她倒反转来咬我,——这是我的不是?这是我的不是?三舅妈?”

    “请让我说一句,我自己介绍,我是莫须有先生,我看你盛气凌人,刚才之所言亦不若此刻之有理。再请三脚猫太太公评。”

    “哟,这一盒儿都撒了!哟,还有一点!”

    三脚猫太太如是说。

    那位大嫂远远的坐着动也不动一动,说:

    “只有你说的,只有你长了嘴,——死了阎王钩舌头喽。”

    “三舅妈,不知道就说我欺负人家,——你老人家看我是不是欺负人的?我的妈呀,把我的梳头油摔了还说我恃爷们的势欺负人呀,他有一个礼拜不回来呀,而今不站岗升了巡长呀……”

    莫须有先生大声喝住道:

    “不准这么个寒伧劲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怎么样!当初怎么样!你干吗插嘴!”

    “我不同你吵,我不同你吵。我走,我走。”

    第十节 莫须有先生今天写日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莫须有先生睡午觉的时候。但很不容易眼睛一闭心里就没有动静了,世上没有一个东西不干我事,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白云忙,房后头那个野孩子还把我的墙上写一个我是王八,他以为莫须有先生一看见就怒目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今天早晨我上街我也念了牠一遍,我倒好笑我以为有什么新的标语,我又被牠骗了。至于那个剃头店之对我生财,则全无哲学上的意味,令我讨厌。这叫做《我我歌》。我还是睡不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但与我何干?然而听牠越有诗情我越不成眠,我就詈而骂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乡邻有斗者。或乞醯焉。有《孺子歌》曰八月十五月光明。七月七日穿针夜,夜半无人私语时我都听得见!针落地焉。于是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有点儿说梦话。非非凡想,装点我的昼寝门面。但你们不晓得,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不若你们戏台底下令人栽困也。但你们也有万万赶不了我的地方,我虽然神经过敏,形影相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总算自己把自己认得清清楚楚了。但我也不可丢了我的好梦,于是我就梦,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梦见她,她,她虽然总是一个村姑娘的本来面目,父为富家翁,但最是静女如姝呵,月姊如今听说是一个商人之妇呵,那时湘云宝钗最是要好,姊妹二人总在一块儿做女红,满庭萱草长,她绣着个荷包儿,忽然若有所思了,停针不语,姐姐一眼就看穿心事,钉问道:

    “你想什么?”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我梦——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已经知道,——我有话我总是告诉你,你有话你总不告诉我!”

    我在梦里也巴不得一下子知道,一个梦也悭吝什么呢,舍不得告诉人呢?她,她,她总是一个悭吝人似的,但一点也不像北京的女大学生叫老妈子上街买花生米怕老妈子赚钱,她才不是小气呵,实在比浪子的豪华更是海阔天空鸟不藏影呵,一枚钥锁牠之所有才真是一个忠实的给与呵。

    “姐姐,你说这两句诗怎么讲?”

    如是如是,这么写这么写,可爱的人儿就把“这两句诗”就在手上写,但我在梦里只看见一双素手,手心里还点了一点乡下女儿胭脂,看不见有什么两句诗,而姐姐就在她的手上这么认这么认。有诗为证:

    “破我一床胡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这两句诗是个滥调,怎么讲怎么讲,而可爱的女儿听来生气了,怒形于色,言道:

    “我讲错了!我以为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七个字就是你做的梦是不是呢?你以为他——你以为这一个‘他’字指一个人说的是不是呢?我舅娘还没有打算我妹妹的事情我妹妹就把自己嫁了!”

    在梦里我看见姐姐一张油嘴说得妹妹脸通红了,我就躲在这一位静女梦前偷偷的画了一个十字。话说这位月姊之为人最是利害,就在阿妹面前她也不饶她一遭,简直的像个旗人似的懒得可以,随地吐痰,我就讽刺她一下,我说,观世音的手上托了一只净水瓶,净水瓶内插了一枝杨柳枝,要洒就很有姿势的向人间一洒,比咱们万牲园狮子口里水喷得好看多了,我话未说完,她说你看你看,观世音观世音,你看你看就啐我一脸,自己倒笑得个前仰后合,我就,我就——醒了!醒了遥遥听得房东太太为我张罗张罗正在那里喷水熨犊鼻裈了。奇怪,做这么一个古怪的梦,好在尚不下劣而已。我就鸦雀无声把眼睛打开,这个正午的时候,门口的树阴凉儿一定是好,我且出去凉爽一凉爽,说话时莫须有先生已经就在槐下立影儿了,呵呵呵,仰面打一呵欠。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侏儒也已经一出门也离不开地球了,盖也在他的门口了,所以莫须有先生认他一眼。而他也不觉相视。人生很新鲜之一刹。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徐娘也是出必由户了,睡眼尚是朦胧,而不觉屐之折也,于是哈哈又自站住,我怎么的!——我盖是不修边幅,有奶便是娘,三年我养了两个孩子,你这个侏儒我怕你看见什么!我怕莫须有先生外来的人挑眼,说咱们旗人女人不是样儿,我说我上角门买盒烟儿,我只好又退一步,把衣服扣好再出去,所以我刚刚一露面我又进去了。于是侏儒咄咄书空,时日曷丧,真可以,真可以,这个年头儿叫人不好活,今天真可以,我说出来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他懒得同人说话,我吃窝窝头我也不巴结你,所以我也进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恍然大悟,他们都出来了,他们又进去了。但莫须有先生始终没有觉到三人以前他是孑遗,三人以后他又离群,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的树荫而来回踱步,断断续续的曰,大家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大家的梦也是一样的做,而梦不同。于是凉风暂至,快哉此风。

    说话时天天来卖烧饼的卖烧饼来了,就叫人买他的烧饼,烧饼喽,所以莫须有先生问他:

    “你干什么?”

    “卖烧饼的。”

    卖烧饼的,莫须有先生就仰而大笑,说话时挑水的也挑水来了,卖烧饼的尚不走,挑水来了说我也凉快一凉快,于是就我也凉快一凉快,所以莫须有先生不问他,而又认得他,所以又问他:

    “你身上尽是汗。”

    你身上尽是汗,莫须有先生又来回踱步。

    莫须有先生来回踱步。踱到北极,地球是个圆的,莫须有先生又仰而大笑,我是一个禅宗大弟子!而我不用惊叹符号。而低头错应人天天来掏茅司的叫莫须有先生让开羊肠他要过路了。而莫须有先生之家犬狺狺而向背粪桶者迎吠,把莫须有先生乃吓糊涂了。于是莫须有先生赶紧过来同世人好生招呼了。

    “列位都喜欢在这树阴凉下凉快一凉快?”

    列位一时聚在莫须有先生门前偶语诗书,而莫须有先生全听不懂。背粪桶的还是背粪桶,曩子行,今子止,挑水的可以扁担坐禅,卖烧饼的连忙却曰,某在斯某在斯,盖有一位老太太抱了孙儿携了外孙女儿出来买烧饼。

    “你们也喜不喜欢作牧猪奴戏?赌钱其实有的时候也很有意思,好比就在这天幕之下就行,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你们总看见过,那些瞌睡虫真有个意思。”

    说话时人已散矣,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一时都跟棺材走了,不,是舁而奔之。莫须有先生乃觉得人生遇合亦殊有趣,对于这几位路人目而送之。莫须有先生之躲婆巷盖是南北一字形,而可贯东西,故亦颇如十字街云。

    那一位买烧饼的老太太,就是房后头大老太太,尚抱了孙儿看了外孙女儿吃烧饼,对了莫须有先生也点一点头,老太太盖也想说句话儿云。

    “这是我的孙儿,还只有八个月,还不满一个生日,看不出不是?抵得人家岁半的孩子不是?”

    “我不发表意见。”

    “是在山东生长的,他爸爸在山东做事,头年我叫他把媳妇就带去,生了个孩子我又要她回来。”

    “我的话都给人家删掉了。”

    “我的少爷事情倒不错,可以的,一月关二十块,铁路局不欠饷。”

    于是孩子好哭,她就走了,走了却叫一声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他也听媳妇的话!”

    他也听媳妇的话,莫须有先生心想今天的日记就止于此,吾将进去读《南华经》矣。说话时房东太太却已出来,出来刚刚探首,门墙颇深,探首却只见有莫须有先生,探问道:

    “莫须有先生,你同谁说话?”

    “我知道,你是想出来同谁说话。”

    “我是想出来说说话儿,所以我赶快把衣服晾干了又都收进去,收进去我又把牠平叠好了又把牠晾干,把事情都做完了,你看我成天这忙劲儿!我倒是不甘心替人家做事所以我心里很不平,但我又喜欢张罗张罗事情,所以莫须有先生自己洗自己的衣服我又生气,说你是同我闹瘪扭儿,——哟,这一个大槐树虫儿!哟,麻得很!”

    莫须有先生一看,真是奇怪,槐树上果然吊槐树虫儿,而奇怪,牠不懂人之惊异而自惊异,莫须有先生站在三度空间里跳起来捉牠了。

    “莫须有先生,我再通知你,你别怪咱们好礼,你刚才所见其一露口〔头〕角的,是咱们的二奶奶,听了我嚷槐树虫儿又已经出来了,我比她要长一辈,已经向我来一个单腿儿——二奶奶,哟,别叫我害臊!不用得请安!你好?”

    “好。”

    “今天天气够睄的。”

    “够睄的,——我说我做点活,就总是犯困。”

    “有小孩的人那里还有工夫做活计,把这三伏天过了人爽快一点再说罢,——夏季天我就怕闹虫子!你说有树遮阴凉儿好不是,可又爱闹虫子!”

    “敢情。”

    “头年咱们院子里走一条长虫,哟,可了不得,扁担来长,要不亏莫须有先生我就没有法子,吓得我只跑,莫须有先生随手拿一块石头就把牠砸死了,——人家有主意不是?你说等你去拿家伙长虫可不就跑了?跑得快着哩,可了不得,我所怕牠。”

    “敢情,——咱们谁不怕牠?”

    莫须有先生风吹得欢喜,人生说自己的话听他人之言真是不可少的快事,但总要与自己有关,最好是关乎我的名誉之事,恭维我,所以我再听你们说罢。

    “这几块石头好,都是莫须有先生搬来的,咱们坐一坐,二奶奶。”

    “坐,——大妈你坐。”

    “我坐。”

    莫须有先生自道,我也坐,远远的坐了一块石狮子座,私心倒也喜欢听一听远远的有一场私话坐在那儿说,但简直的不知所云。

    “如是如是如是——都是家事,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嘴动。”

    “我听见我听见我听见——没有外人,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点头。”

    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以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我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上吊下一块完壁〔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我把我的门口一共搬了几块好石头,所以预备童子六七人,现在你们两人一人坐其一,还有其一,还有其一,要不是还剩下我两块石头,我就讨厌你们两人跑到我的门口来纷扰了,奇怪,世上事都是一个心理作用。说话时已经又来了,又是一位街坊女人来了,又费了几寸唇舌,请坐请坐,坐,又坐了其一,莫须有先生向来不在名字上讲究,所以只好让这一位是无名坐客了,而她恰是不爱插嘴的一位,但也是闻听了人言而拿了活计来坐树而做活而暂不做活者,莫须有先生知道她是一位孀居。最后却是三脚猫太太来了,三脚猫太太是挑了泔水桶而来,所以三脚猫太太乃是出来挑泔水。人们都是见一见三脚猫太太的泔水桶而后台见三脚猫太太,以为国人皆掩鼻而过之,而三脚猫太太见了列位施礼道:

    “这儿凉快。”

    “三妹妹,你也坐会儿,——你总是忙。”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请三脚猫太太。

    “三舅妈,我不起来。”

    二奶奶不修边幅的姿势请三脚猫太太。

    “你坐你坐,你不起来,——我也坐会儿。”

    莫须有先生遥遥一见三脚猫太太卸了担子赶紧向腰包里掏出今天的日记来,今天一定莫须有先生作三脚猫语录,快点快点,——我催我自己快点!快点拿出本子来!慢点慢点,快点快点,——再是叫你快点!有趣有趣,第一句,第二句,有趣有趣,今日明日,日复一日,见面招呼,捆肚子挨饿,只有三脚猫太太完全保留了当年的嫁装,你们保留了向日葵,将以当落华生,铁蚕豆,你们骂她汉奸,骂她啃地,(读者作恳地之恳观之)因为三脚猫太太一年打八个粮食,你们买煤球只提了筐子去买,可惜皇帝如今打倒了,埋没了你们的个性,不然倒也有个意思。三脚猫太太的女孩儿真有个趣,一天她上皮匠那儿去取了新鞋回来,一望望见莫须有先生正在马路上绕湾儿,赶紧就双手剪在背后,不让莫须有先生看见我的新鞋,好比莫须有先生南向而走,她北面而来,往者大道如矢直视,来者手剪在背后低看,一心想我将趋而过之,过之矣,回头我再看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也回头错看见她,而她还是手剪在背后又回头再看莫须有先生,所以莫须有先生看见她手剪在背后的新鞋,而她以为我不让莫须有先生看见我拿了什么东西!她盖也上学,今天开学人家都穿新衣,妈,我也要穿新布衫儿,妈就给新布衫儿我穿,今天过年大年下妈也要我去打粥,今天过年大年下妈叫我穿新棉袄,我就穿新棉袄,我就喜欢得很,我就上街,我就到粥厂里去打粥,今天过年妈说拿回来给猪吃,但人家不让我进去,我就哭回来,三脚猫太太有所不知,粥厂里看见你的女孩儿穿新棉袄不以你为贫民故不让你进去也。这一叶纸已经填满了,再只有一行的空白。哎!三脚猫太太打一个大喷嚏。三脚猫太太已经挑了泔水桶告辞了。

    “三妹妹你不坐一会儿?你走?”

    “我走,姐姐。”

    “三舅妈,我不起来。”

    “你不起来,你坐你坐。”

    于是坐者就以其手指行人之背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这一位三奶奶就不得味儿!人家坐在这里凉快,她放泔水桶!”

    “大妈,我就不爱理她老人家。”

    于是再以其手指其庭院挂墙之枣树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我就怕半夜里刮风,一刮风就把我几颗枣子都刮下来了,一天亮我就爬起来,我说开门我来拣起来,你那里看见一颗?都给她拣去了!我就佩服人家起得早!”

    莫须有先生连忙翻一翻日记而更正曰:

    “房东太太,你这说的是去年的事,今年还没有到时候。”

    “我可总忘不了不是?”

    言下那一位不修边幅者乃注目于墙头之青枣而沉思曰:

    “我倒也年年够了几个,可不是骂我?”

    “二奶奶,咱们娘儿俩怪好的,你是一个大方之家,所谓折花不插发,随手够几个尝尝,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说话时三脚猫太太从院墙里内应道:

    “哟,一半瓤东瓜就不要了!——哟,再是我的猪的!”

    原来三脚猫太太盖是进莫须有先生食夫稻之家而挑泔水,泔水里头扔了半瓤东瓜。

    “哎!——有人骂我!”

    原来三脚猫太太第二个打喷嚏,莫须有先生赶紧又再记一笔。莫笑莫笑,回头人家听见了说咱们笑人家。可乐可乐,可乐着哩。

    第十一节 莫须有先生写情书及其他

    莫须有先生今天一天却是为何,茶不思,饭不想,窗户门都关得个水泄不通,至今未见收回成命,这么早晚儿!原来事先他发了一个口号也,其词曰,今天非至万不得已时,房东太太,你不得进来。所谓万不得已者何?好比街坊邻舍不慎而失火,大有殃及之势,你千万一拳把玻璃击破然后拉铃,这是最要紧的,我如果统了八十三万人马而割须弃袍,那倒还不算什么,曰伤人乎不问马,若夫老农老圃,决不能凡事都退一步想,不以这样的遭难为遭难,这样的烤焦了我以为是人世最无聊的事,正同绑票把我绑去了一样,你想我为什么不躲避一点呢?此其一。又好比至诚之所召,有个人儿来了,唉,是耶,非耶,梦耶?总之你得赶快通报。外此不得开门。谁能出不由户?所以我决不会私奔,这个请你放心。也决不寻短见,这个话简直就不应该说,此是何地,纸笔墨砚之间也,古圣昔贤光被四表,总之一切你尽管负责好了。……

    此刻该责任人在门外跺脚。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这么早晚儿!夕阳不是要西下了?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看一看,将上堂,声必扬,但也一点反动没有。于是而纳履而也破洋袜振破焉,加牠一个戒备,屏气似不息者,扶墙摸壁,一定要管见一管见,一,二,三,嗳哟,什么都照样不动,什么都只要个人儿来看,画屏金鹧鸪一点也没有褪色,点之恐其飞去矣,莫须有先生则伏案哩,并不打鼾,好一个昼寝的样儿,乱七八糟,风吹雨打,一概是梅花之笺,不像云姑娘枕头的芍药,也一定好比宝哥哥水上的桃花,落得满身,满书,满地,满砚台,皆是。

    “他原来在这里写信哩。”

    舍不得还要再偷看一眼,极目四方,然后洪崖乃拍肩:

    “莫须有先生,醒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唉,唱得好听。”

    “猛抬头不觉得~~~”

    大概是皮簧之类。揩一揩眼矢。

    “想不到我就睡着了。”

    “把个信纸撒得满处是,我替你拾——”

    “就让牠好看得了,飞落吾身,是我袈裟,你不信我做个和尚样儿你看——”

    “唉真是,阿弥陀佛!”

    “悲哉,悲哉。”

    “你打算写信给谁呢?”

    “无法投递,你不必问。适才夜半天上有个飞机出现是不是?此夜月明人尽望,炸弹千万乱抛不得,嫦娥姑娘虽然厌世,可也最是怕死的,她可再也无处逃。”

    “你还是说梦话!”

    “雁过也,正伤心,不传消息但传情,——他人尽猜,那人能解。”

    “明儿就过中秋,等我上街去买几斤月饼回来,我看你今天一天憔悴多了。”

    “不然,我的心总是清明的,抵掌能谈天下事,你不信我绘个地图你看,这是黄河,这是长江,大江东去,经流至此折为九江,莫须有先生生于斯,长于斯,至今国破山河在,春草明年绿,再走回来也是一样,这,这,这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就是咱们北京,莫须有先生一生最,最重要的地方。”

    “这儿西上大概就是咱们门头村。”

    “莫须有先生遁世不见之所,不留意你就随便走露出去了!”

    “可见不能怪人家,都是你自己的不是,连个地名都不肯告诉人,人家也同你一样在那里受苦,有心没有主意。”

    “是呵,一步一莲花,怎开遍这千山万水?哼,让我仔细推敲一推敲——你一定把我的信都偷看过了!这个令我生气!你怎么晓得我写的就是情书呢?”

    “你这样会做文章!生怕有个漏洞!——我并不认得字!”

    “文章倒是真做得好,要不是有心人他就以为是滥调,我且把这两笺念给你听——开头都是事实,你休想知道,这几句你听了也莫名其妙,亦各言其志罢,曰:

    嗟夫银汉,好像姑娘的一匹布,上帝叫我走到这里,长啸两三声。似曾相识彼岸之在望,无可奈何流水之无情。彻底澄清,羡鱼没有。飘飘荡荡,也不流红。玉容空想像——但愿人长久。

    我无论在那里总喜欢有一个‘人’字。赋得公毋渡河也。李白《横江词》恐怕受了一点影响,然而版图不同,天河你总听见说过。做诗填词总要有境界。”

    “现在是什么时分,你知道不知道?你肚饥了没有?”

    “这个题目之下总不好说吃饭,所以我决意睡牠个不醒,既然你把我叫了转来,以后一切我都不管,至少节前是要躲账的。”

    “你不要给钱我,我不要你的!刚才咱们营子里有个卖茨菇的进来,我也买了两斤,放在沙锅里煮上了,你就吃一点罢。”

    “那很好罢。这个东西我虽没有吃过,想来必定是大雅的。”

    “你来。”

    “我走。”

    往下大索茨菇。相传莫须有先生系个肉食之流,是他生平最大憾事,好在多少总有点诗意,过屠门则趋而过之,以为这使得他的印像很不好。有时杨柳岸,雨濛濛,打把伞,骑个驴,过青龙白虎桥,上天下第一泉,为的是买细头鱼,弄得家来按母亲的手法烹调,这一天就只看见他忙,酱油醋,还要葱,乱手乱脚,厨房本不算小,总不能有两个人,逗得他的房东太太也等不得了。她说,我直到活到五十岁了才吃得这么好鲜鱼。莫须有先生则曰,这算什么呢!等有一日我回家过年,那我一定要我的母亲给我带好许多腊货来。唉,桃花流水鳜鱼肥,你们无分了。他又喜欢烙饼,而且也一定要躬自围炉而看,且说话,且碰头,一直到哟,碰了我的手,接在手上就是吃了。然而想不到今天这么早晚儿还有茨菇给我,我就发表意见了——

    “已经要得罢。”

    “已经要得。只要水一开就行。这东西,吃到没有什么可吃的,是个玩意儿。”

    “对,颇好看,像芋头。”

    于是已经捧得一颗,然而非到院子里尝不可了。今天一天未见天日矣。忽而又一掉背,忽而又一掉背,画地是一个圈圈,东西盖两易面,茨菇之余香未已,莫须有先生欲辨忘言,愁眉莫展殊是好容颜,赶快又掉回,而说——

    “房东太太,这是你们玉泉山茨菇是不是?牠很有一种香气,像我们南方什么东西我想不起来,我简直想不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呢?”

    “等我思之,我的故乡你不要忘却我,——哦,得了,是菱角!是菱角!是菱角!”

    于是而动也不动一动,却是望天出神。人的思想应该如飞鸟之过目。天上的星出现了没有?叮叮叮,这么早晚还有人敲门,吓我一跳。

    “房东太太,你还要为我张罗什么?今天的晚上吗?门外有人叫门,你去答应。”

    “你且到屋子里去。是找你的我就通报于你。”

    故不动,飞鸟之过目。天上的星出现了没有?月亮当然就要上来了。是?相信?有把握?什么?人类岂不也可怜,也可笑?昨日你记住了,明朝那里是你的?胡为乎“明朝”?四面已经是夜大概是实在的。……

    “莫须有先生!来的不是别人又是两个巡警!”

    “有话好好说,何至若是小气呢?”

    “倒也没有什么事,查户口,叫我告诉你,问你是干什么的,问你有多大年纪。今天上午本来已经来过一趟,是我打发他走了,我想这些讨厌小子错过了总不要紧。”

    “哈哈哈。这第一问容易答,刚才我不小心忽然变成一个哲学家了,你就告诉他说莫须有先生是一位哲学家。第二问,等我写信回去问我的母亲,她一定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何必若是麻烦呢?我随便说一句就是,打发他们走就是。”

    “听你。”

    “你不要这样板着面孔!”

    言下盖已一溜姻〔烟〕矣。

    第十二节 月亮已经上来了

    月亮已经上来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几千年?然而怎么的,吾们这个地球并没有走动,静悄悄的?

    “房东太太,我忍不住要说话了,——你不答应我?你栽你的瞌睡?那么又算了罢。”

    那么又算了罢。好一个明月之夜。地下的树影儿好。树上的风声儿好。北国之秋真高。我的房东太太像个猫儿似的,抹黑一团,然而一个人并不就是一个影儿,不然这个地球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那里还坐着这一块冷石头看月呢?我看你一天的工作也实在累了,到了个日入而息的时候就总是栽困,及至一呵欠醒来你又一肚子有得讲的,人为什么那样爱说话?你不答应我,我实在有点凉了,我不如起来运动一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二!三!这个把戏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不如高山仰止望鬼见愁,你看,我正其瞻视,虽然望之亦不见什么,实有个高山恶林在,那儿深处便是一个樵夫之家住着个小白庙,白马之白,白雪之白,夫鬼见愁者,西山之最高峰也,唉,谁知道我的抱负,月下花前五岳起方寸。……

    “莫须有先生,你凉不凉?凉我们就进屋子里去。”

    “听你的便,若夫我自己,我自有主宰。”

    “你站在那里答应我?”

    “刚才是立于一个人的想像里,其为色也黑夜而日月出矣,万物惟花最是一盏灯。出斯言也,盖已同他的房东太太当面说话矣,其为夜,我们两人都顾影堪怜,——你醒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奇怪,我怎么什么都忘记了,想不到到了今日尚有这样的一个幻灭,好像一连有好几天的烦恼,凡百言语不知所云,文章至此大要绝笔,忽而黄石公从大佛寺带几本书来,一昼又加半夜,游戏大海,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是又自烧香,自作揖,赶快掉转头来同你说话,以便那做《莫须有先生传》的人有个结束,嗳呀,瞻望前途,恐怕还有四万八千卷亦未可知,但这都不能够管,大凡做一件事就得让这件事像个样儿才是道理,带一点开玩笑的性质都不要紧,否则我就要骂你,你简直就不行,简直就什么也不懂,是故名为可怜愍者!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可同往年不一样,在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做一个记号的日子,所以我忽然想起就在这里写一笔作为日记。”

    “哈,那在那一天呢?你告诉我,我一定要替你做生,——不久以前那个巡警来问你有多大年纪,你怎么说不记得,叫我随便答应一句呢?我说了莫须有先生有三十岁。”

    “那很好,届时我想进城去一趟,藉此拜一拜诸位亲友,真是久已阔别了。另外打算买一点礼物回来送你。”

    “别及,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日子长着哩,现在我晓得你手下并没有钱,等将来莫须有先生发财的时候,怕不多花莫须有先生几个?我们两个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那是有准儿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时就全靠莫须有先生照顾照顾。”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已经就沉思半日,不敢抬头。发财,莫须有先生或者发或者不发,固然也是没有准儿的事,万一不发财呢?我看她这一番话完全是衷心之言!好在事先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你好苦也!你的爸爸妈妈你将置于何地!听说扶老携幼散而之四方。好一个桃花源,看来看去怎么正是一个饥寒之窟呢?那我将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聊得很。好了,我且不管,我且说一句大话,从明天起我就立志,立志修行,普度众生,誓不达到目的不止,且慢慢先从自己用点苦茶饭试一试。就是这个主意。然而我要答覆她:

    “房东太太,我生日之前一天我一定搭汽车进城。”

    “不要去,就在家里,你喜欢吃萝蔔,就买二斤萝蔔一斤羊肉回来炖。算是我请你,不要紧的,我有钱。”

    “我不,我一定要进城去,我不吃你的。从下月起我也设法子不欠你的房租,你如果一定要贾门贾氏,说不忙不忙,莫须有先生留着用留着用,那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有复我者,则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你看你,怎么说这么些个?这是什么意思?我同你一点也不分心眼,你难道就真个怕我们穷人沾惹你不成?穷人难道就做人情人家也不相信?俗语说得好,‘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做一个人不宜心劳日拙,过到那里是那里。”

    “听一言来心作惊,好似雕翎刺在心,哈哈哈,哈哈哈。”

    “别又小孩子似的!”

    “我完全了解你,我完全了解你,我早已就完全了解你。”

    “那你还进城去不去呢?”

    “那么我不去。”

    “对,就在家里。”

    “对,就在家里,去我又怕我乱花钱。我又怕耽误了工夫,这一月的功课完全没有符合预算,只做了四分之一,岂止这一月,简直就从来如此,可恨之至。不去?精神上已经动摇了,明天一定做不了事。去罢,玩两天,可怜见的,有点儿关不住了。不去!唉,‘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古人盖已先得我同然矣。然而我的事情都细若牛毛,那里值得这再思三思,然而什么又算是天下大事,老实说,一切大问题莫须有先生都已解决了,所差的就是这一个人家常过日子的琐事,好比清早起来,今天这地扫不扫呢,要扫却这脑子偏有点不舒服,不扫眼睛偏又睄牠不干净,其实很干净,心理作用。好,我还是决定不去,万一扬长而去了,你也说没有去,不然不到一个月光景,城里乡下,乡下城里,那这部信史将真没有个完结的日子,让人家去做别的题目罢,你说是不是?我唱一首诗你听:

    卖药修琴归去迟,

    山风吹尽桂花枝。

    世间甲子须臾事,

    逢着仙人莫看棋。

    唉,忘却了你我头上都还有一颗月亮,牠好不寂寞,人生即时行乐耳,说时迟这时快,你看,我抱膝而坐,举头望明月,一段心事猛然袭上心头,这一想想到好远,十几年以前,人的记忆真古怪,简直比命运还要不可捉摸,怎么无缘无故的又要我咀嚼这一个苦甜呢?”

    于是莫须有先生看月而问天,沉思而不语,曲肱而枕之,坐的就是一块冷石头,凉得颇有意思,房东太太则是一个小板凳儿,她此刻精神尚好,大有作竟夕之谈之势,连忙又不怕腰痛,站也站不起来,就站起来了,身材长得太高,出乎莫须有先生的不意而升堂,而入室,又出来,原来是进去拿椅垫,其实想当年大概就是孩子的一块尿片,一站站到莫须有先生之座右,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打个冷噤,她道:

    “你起来。”

    莫须有先生完全无意识作用,便起来,又坐下去,这些琐事也全不值得叙述,也容易明白,坐着不凉罢了。照样她又坐了她的小板凳儿,照样又当面而谈,莫须有先生开口便道:

    “那时我以多愁多病之身,病则有之,愁则是说得好玩的,总之我孤身住在一个庙里,庙曰鸡鸣,和尚乃一个舂米的出身,修行甚好,吃菜喜吃豆芽菜,我的屋子在佛堂之前,他的屋子在佛堂之后,所以菩萨照顾小生的地方较和尚多得多矣,夜阑人静,我喜欢望一堂黑暗菩萨的长明灯若鬼火燃,倒真有点怕鬼,又怕蚊子,因为是夏天,照例我则不要灯光而静坐一室。此庙亦孤立,小生窗前便是旷野,旷野之极是古城,古城之外又是旷野,荒塚累累矣。月夜的草露,一滴滴恐怕都有灵魂,相视则一齐以泪眼而看我,我又怕吊死鬼一下把我扼住了,赶紧收回头来,舍不得这良辰美景照例要窗眺十分钟乃睡也。唉,一生的恨事就在这里出现了。”

    “你往下说罢,干吗就这样垂头丧气呢?”

    “一日之夜,正是盂兰盆会之佳节,街鼓动,禁城开,北邙山上放门口,抱城河里淌河灯,把我这里弄得分外的寂寥,烧火和尚他早已打鼾了,当不住这一天明月,照我颜色憔悴,今夜我要把我的窗户关起来,一手一足之劳,我都非常镇静,怡然自得,我就关窗,但是,胡为乎来哉,此女子的声音也,唉,人籁,我生平有两位女郎的声音,调伏得一个伟大的灵魂若驯羊了,不要耳朵而万籁俱寂而听,人籁其实也就是天籁,因为牠未曾理会得你也,且问,我何以就小窗风触鸣琴弹了一个哀弦呢?”

    “之乎者也一大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有一个女子深更半夜跑到你那个庙前去了呢?”

    “再一听,是我所最耳熟的一个声音,我便已有几分明白了。可恨人间为什么要有一个月夜?夜就应该是一个肓〔盲〕人之国,让我看不见光明。我并不是嫉妒,我是伤心,一放眼的工夫我已不能不分明的有了月下的我的鱼大姐的背影了,再也涂抹不掉,好在那一位情郎我无论如何识别不了,我所认识的男子当中没有这一个人,只好说他是快乐的化身罢了。鱼大姐,莫怪我怨你,可见你完全没有想到你的可怜的好弟弟,如今应称莫须有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他的窗前吗?此刻他就在这个冷庙里头吗?”

    “我完全明白了,这个姑娘太可耻,除非你们江南风俗不同,要在咱们这儿,没有那个事!”

    “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只令人悲增忉怛耳,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你就不替我想一想,鱼大姐是我的什么人?她的真名实姓到底是那几个字?这一个字只是一个影射!她是一个好姑娘,谁也赶不上她聪明,常到我的姑母家来玩,所以我们常常在一块儿,她总是逗得我羞,笑得我窘,她就乐了,然后她就无精打彩,殊是寂寞,以一个极其爱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后又掉过头去同别人打岔。她读的书比我多,见识比我高,常常给了我许多的好意见,我自愧不及。我从不敢说,‘鱼大姐,我爱——’但是,鱼大姐,他〔她〕是那么一个傻,而且,你说,这是最招人爱的地方了,你别故意装个大姐样儿,跟着大家说我笑我!”

    “看起来这姑娘生来最大方不过。”

    “那一夜我是怎样从那个窗前掉过头来不顾,我全不记得了。自此以后,我到姑母家去,同鱼大姐会见,鱼大姐就总是问我,‘莫须有先生——’昔日之我也,非今日之我,今日犹然那可就糟了。‘莫须有先生,我看你心里不知怎样的悲伤哩,身体好些吗?有什么事不告诉我们呢?’我就总是躲开,人世最难为情总莫过哑的一声双泪落君前罢。年深日久,我离了家乡,东西南北,鱼大姐我把她忘却了。三年两载,鸟倦飞而知还,又是说不定的,就在五年前的一个秋末罢,我回乡去,又从家里出来,到九江,住旅馆,等上水轮船老不见来,我独立江岸,望着过江人来来往往,仿佛游子此一去不再返的一个预兆似的,不知怎的我很是寂寞,一个个男女渡客都于我有情,都是我的故乡人上这个商码头来做买卖的,长江天堑,望得见那边的沙洲便是昨夜我还留宿一晚的小池口了。从我家到九江,一日之程,朝发夕至,而照例是不能即时渡江,要待明朝旭日东升,就在小池口择一个客店住住,地图上这还是梅山的地界。到了秋水长天,一轮落日,我所要坐的轮船依然是无有消息,江上有今天最后的一只过江船在那里兜生意,看来看去一个搭客也没有,我不禁替舟子著急,我寂寞得哭了。”

    “你就只你一个人?怎不结个伴儿出门呢?”

    “我就做了这个渡船的搭客了,怎么的我就走上去了。”

    “你看这是怎么说!那你不又走回去了吗?”

    “是的,这可不明明是扯着归帆,我就走上去了,我一句话也不晓得说,世上只有那个掌舵的人他应该可怜我,他倒也不时看我一眼。那时的莫须有先生一点儿冒险性质也没有,船到江中央,望这边不是,望那边不是,上帝要是一浪打来把世界一下替我了结了牠,那倒实在替我省了事,叫一声爸爸妈就算了,——The rest is silence。”

    “你说得好好的,我替你难受,自己倒又顽皮,笑!”

    房东太太不愿意了,把个嘴有点鼓起来了,而莫须有先生不在乎,当面也看不见。这个人他那里配到隆福寺去说书,动不动就把一堂同情之心卖掉了,樱桃小口,三寸金莲,一时都加入反叛党,大骂一声真正岂有此理。

    “哈,你不晓得,昨天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这一句英国话,很是sentimental,人大概活到一百岁也还是死有余哀罢。这个且让将来的考证家去得意,话又说转来,长江落日,漠漠沙洲,真是好看极了,好孩子,如今足履乡土,反成一个绝世的孤单,日暮途穷,自顾盼,自徘徊,能不怆然而涕下。我又回到昨夜的那个客店里去了。那晓得,那晓得……”

    “身上没有带钱是不是?那年我的先生从沧州逃回,一连人都打散了,腰边一个钱也没有,下了一夜雨,好容易央求得一户人家借宿。行旅人都怪可怜的。”

    “那晓得就在那个客店里今夜我遇见了鱼大姐。”

    “说了一半天原来为了这个丫头!”

    “你休怪我生气,你简直叫我不好怎么说话,——高明如长者何以关于这个情场上的玩意儿也是这样小器呢?人到了一个做母亲的资格,儿女们的事应该格外的想法子安慰才是。然而我总是自己安慰自己。茅店已是掌灯时分,客子畏人,进去不是,出来不是,不由我一看,灯火阑珊处你可不是鱼大姐?鱼大姐已经站起来招呼我了。唉,真是,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了。于是青灯语夜阑,各道各的前程,鱼大姐她说她赴杭州攻习书文。”

    “姐儿俩这一场会见倒真有个意思。如今的姑娘都有本事,她可剪发没有?祝英台,倒又不稀奇。”

    “第二天清早,江上风波颇险恶,我们都急于要渡江,刚好有一只‘义渡’开船,搭客真不少,英山霍山,宿松太湖,都有人,走江湖的,化缘的,挑菜卖鱼的,都在一个船上。鱼大姐她连头也不暇梳,我看她还有点冷,她说她向来爱晕船,枕手伏着行李怕敢远望了。我们又分别了。再是前年的事罢,我在一个天下著名的花园之城里消夏,闲时无事一个人出外逛风景,一日,记得是月之上弦,将近黄昏,青天已有眉样儿月,我从百尺古塔下到一个有着庄严二字的牌坊之前,万顷荷花亭亭玉立,殊不知何所似,我正在那儿出神,忽然一个老朋友叫我:

    “‘莫须有先生!’

    “此时盖已离莫须有先生时期不远矣,所以此地就不妨写着莫须有先生。话虽如此,设身处地,莫须有先生可奈何也。莫须有先生一掉头,与我的那位老朋友比肩而立,携手而行,野花芳草,步步踏实,正是鱼大姐。世上事早已没有什么可惊异的地方,他乡遇故知,莫须有先生连声问好了,年少道貌,两袖生风,飞起沙鸥一片,落红成阵。

    “‘你们什么时候来此地的?’

    “‘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看见你!’

    “鱼大姐又那么孩子似的嬉嬉笑笑。就此祝福!接着他们要我一路上他们家去,我说那很好,适才大有喝酒之兴,没有人拉我去我就懒,今天你们就请我喝酒罢。鱼大姐说那很好,昨天有人送她两瓶美葡萄。到此我应该极力简省,单讲喝酒的故事你听了。两杯我就微醺,醉了我就向来不说话。鱼大姐口口声声叫我的一个有大志的小名,我是早已记不得的了,但我点头答应。呼我的老朋友则是很古典的两个字,我以□代之。

    “‘□君,想不到今天飞来了我的乡亲,你也得多多的替我喝几杯。’

    “‘我今天真是可以骄傲,莫须有先生之来咱们家是如何的一个有意义的事!在我是十年朋友一朝相见,而如今又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我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鱼子,你把你们梅山的风土人物谈一点点听罢。’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喜欢谈什么鱼大姐谈给你听,——你怎么喝这么一点就不行了,鱼大姐斟你一杯,不喝不行!’

    “‘我知道他向来是不大能喝酒的,你不要劝。’

    “‘你看,我也不能喝酒,我陪你一杯。’

    “‘我怕我喝多了就反而鼓不起兴头来,昏昏沉沉的,今晚我应该同你们多多的谈一谈才是,你想我心里是怎样的欢跃。’

    “‘待一会儿我请你们二人去看电影,——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去不去?’

    “‘你们如果高兴,情愿奉陪。’

    “□君望着鱼大姐笑道:

    “‘你知道他不去故意问。’

    “‘来世我是个男子,我就不同你们一样,——那我一定要讨一个胖女人,小脚,成天的同她玩。’

    “‘你看你又说疯话。’

    “‘莫须有先生忘记了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是。’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out of the question。’

    “鱼大姐说着几乎连人带马摔交了,一下子又把椅子坐稳了。

    “‘鱼子你喝醉了。’

    “‘一个人不能够结婚,一结婚他就只晓得招呼他的太太。’

    “‘嗳呀,鱼大姐,我真有点头晕了。’

    “‘吃个梨子,——我替你削。’

    “‘□君,我们的鱼大姐她老是那样的豪华,大雅。’

    “‘你们如今都长大了,我也不好意思真个做你们的鱼大姐,——给你,梨,喂!’

    “鱼大姐给梨子我吃,吓得我一跳,灯火煌辉,我实在头晕了。昏昏沉沉之中,鱼大姐好像仔细的认识了我一眼。一切在我差不多是一个颠倒,鱼大姐的眼光则向来那么的是一个虎视,这虎又真个可以招得孩子游戏。

    “不知怎的我在□君的那个沙发之上睡了一觉了,我一睁眼,稀罕这一个醉后的实在,世界怎么来得这么的不费力,明明是现在,也还有过去,确乎是仿佛没有将来。当时的情景尚历历在目。

    “‘鱼大姐,怎么不见□君呢?’

    “‘客厅里会客。’

    “鱼大姐在那里做女红哩。

    “‘睡了一会好些罢。’

    “‘我真不中用,这么一点酒就把我醉了。’

    “‘你有好几年没有回梅山罢,你的姑母现在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她的景况大概很不好。’

    “牙齿一剪,针线搁下了。

    “‘鱼大姐你还会做女红。’

    “‘你今天才晓得?几时鱼大姐替你做一双鞋,缝一个绣花枕头,给你做生日,好不好呢?’

    “‘不要笑我。’

    “‘谁笑你,我才不笑你。’

    “‘一个人睡觉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好比我刚才一睡就睡着了,你们背地里就说我什么我也不晓得。’

    “‘我们倒没有说你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做一半天活。’

    “‘鱼大姐,如今我深深的感得贞操两个字很有意义,我总算不负此生,将来大概还有进步。’

    “‘我看你比从前聪明多了,从前有点傻,凡事都认真得令人难受,简直的。’

    “‘你的口吻总仿佛你能够包罗万象,其实——’

    “‘怎么样?你又同我抬杠?有话就该说。’

    “‘我忽而起一个——算是肝胆楚越之感罢。有一个画题叫做The Expulsion From Eden是不是?我想我自己来画一幅,——我的意思同那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觉得在我头上的那天花板白得好古怪,看来看去好像我的眼睛不认得‘白’。

    “‘你要不要喝茶?’

    “‘时候不早了罢,我要告辞——’”

    言犹未已,莫须有先生一脑壳就栽下去了。怎么的,长篇大论一半天,再说几句就不行?要睡觉。自今以后,非万不得已,再也不肯多说话,苦也留着自己苦,乐也留着自己乐,说吝也吝得可以,奢也奢得蔑以复加,你们休要以为我不见识面,你睄,这不是腾云驾雾大海里翻过筋斗的,行吗?猛抬头,我的房主人那里去了?怎么的你进去了,那我刚才的话,到底是同你说话,还是自己做的梦呢?糟糕,明天早晨一句也不记得了。

    第十三节 这一章说到不可思议

    白日当天,春风和煦,人生几易寒暑矣,莫须有先生不知从那里行云一趟回来,今番他忘记了没有带了他的拐棍,但摆了一个近视眼的架子,谁也不招呼谁,一大马路,形与影竞走,越走越疾,道听涂说之人都说得上来,“莫须有先生今天有事?走路走这么快,简直睄不起俺一眼!仔细石头碰了脚把个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其实莫须有先生睄人的本领最不可测,那怕是在马路之上,十步以外就观其大略了,含羞半敛眉,自言自好笑,来者东家的那位大娘是也,正是,居尝我笑她很有点儿风雅,头上爱插花,夫“大娘”者,我得声明,关乎一点考据,在山东济南府大概是如此而说老妈子,然而别无书可考,一年之严冬,甫下车,天下有两位好友拉着硬要逛大明湖,几乎没有冻死,披了一件大氅,虎豹之皮,犹犬羊之皮,有一名猎户简直认不得武松,生龙活虎,刚刚只露了吾人之一双眼睛在鼻涕上生动,一瞥瞥见“李白问那家好”,那是酒店,——怎么桃符万户已经过年?而吾们还在外面奔走?酒店隔壁那定是招牌,“保荐大娘,”无须说那就是说老妈子矣,即此便是大娘之缘起,必要时我一定要当作典故用牠一下,哈哈,迎面这位大娘来也,我看她望着莫须有先生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腰包里挟了一包什么,一定是乘东家之不备而偷了米,或者简直就是姑娘贴身的一件汗衫儿也未可知,嗳呀,如今告假回家,躲躲闪闪,怕给我看见了,我拿去告诉人,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难怪林姑娘生气,我且不管,我且大踏我的鹤步赶快走过去得了,正是,这一走该隔得好远了罢,莫须有先生孤孤单单的走路,毫无求于人,每每总要惹点是非,怎么的,她咕噜咕噜一些什么?取笑我的鼻子?“仔细石头碰了脚把个鼻子塌了那才糟糕哩!”这倒殊属可恨,好在是莫须有先生,不大在乎这些缺点,记得是谁家丫头也曾经替我起了一个绰号叫做印度人,意思就是说我的这个高鼻子,黑皮,感谢她还谈到灵魂上的问题说我走路影子好看。然而莫须有先生未听见犹可,一听见倒底很有点放不下,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为之奈何!于是就不免生气矣,生气还要自己解释,人有时是应该闹一下,以直道而行,即是以直报怨之直,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不必小气,所以吾夫子不见孺悲,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于是就汽车慢行,等我站住,我要骂人!于是就连忙掉背而追风曰——

    “喂,那位大娘,来,予与汝言!你为什么讥刺我呢?你——你怎么的?你怎么又朝回头走呢?”

    “莫须有先生,糟糕,我的handkerchief给风吹跑了,在那里,在那个树枝子上挂住了,你去替我拾起来,劳你的驾。”

    “就是那个白色的东西吗?草上之风必偃,——是你的吗?刚才我不是看见你把一块手帕儿吊在口袋口边吗?”

    “是我的,是我家小姐给我的,她能的病快要好了,昨儿喀老太太也上山来了,说不久就要搬进城去,我家小姐说把我也带回去。”

    那么你能就要上街去佣工。莫须有先生权且登高一览。那么她能是疾病而来,我则自修胜业矣。心里(想)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按,此地有注曰,此马路就从山上下来也,南迄八大处。)

    “糟糕,我的帽子也给风吹跑了,——快点!快点!”

    “不要紧,不要紧,我把牠捉住!我把牠捉住!”

    “你看,这明明是丢了我自己的东西,我简直无所措手足,简直失了主意。我记起一个故事来了,昔者维摩诘室,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仁者自生分别想耳。像我这个样子不知又将何居?劳你的驾,快点!快点!要援之以手了!”

    “老娘一脚把牠踩住!”

    那一脚不把牠踩住,盖已在五十与百步之间矣,然而莫须有先生道旁生气矣,登时把个嘴鼓起来,一句话也不晓得说,科头看他世上人。又却是,风吹发。

    “哼,这也不能怪你,仁者自生分别想耳。但那个捏笔之人可恶,大嫂你不知道,他说你能要小便,按嫂溺援之以手,溺,《说文》水名,从水,弱声,今人用为人小便之尿字。”

    “你这个人不好,我以后总不同你说话,——你把我的手巾还给我!”

    登时一辆摩托驶来,莫须有先生乃大踯躅一下,唐僧念佛,什么妖怪,讨厌讨厌,抵死尘埃,及至一眼睁开,世上惟有一个人,我还是以一个大无畏的精神往前走罢。

    话说这条马路,在山上走了一圈,然后直达八大处,论踪迹之多要以莫须有先生为第一,那真是朝云暮雨,打伞骑驴,应有尽有,把个天天上课点名写笔记瞟女学生的家伙们痛痛快快的教训了一顿,下此就是东交民巷的摩托卡,下此则就要算齐瞎子,夫齐瞎子又不过是一个算命的瞎子而已,山北的土著,却要往山南算命,有时莫须有先生看见他带月摸索而归,其时莫须有先生正坐在一块望夫石上吊嫦娥,那他今天的买卖一定最不错的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想招呼他而又不肯招呼,此来我本是自寻孤独,又何必同一个盲人打岔呢?或者我就把他当作“自然”也好,莫须有先生,你骄傲你的罢,你实在也同萤火一样我一点也看不见。言罢莫须有先生哈哈大笑,始终还是让我做了一个批评家,把他大骂一顿了。然而这是后话,暂且不表,莫须有先生望一望那个汽车的后影,赶紧又无精打彩,不要耽误了时间,我已经有三个月完全是呆头呆脑,说话时就把那一重山两重山完全走过来了。再只要到了那一个转湾处自然就会转湾,他日知君从此过,你不信有一家茶铺为证,你如要拜访莫须有先生,就向那一位掌柜的打听,“喂,掌柜的,劳驾,这儿有一位莫须有先生是吗?”那他就高兴极了,答应你是有的,门牌十四号,门口四棵槐树就是。有时是女掌柜的走出来,但不免要盘问你的底细,你能从城里来的?在那个衙门里干事?你能如说是大学出身,那她一点也不知道名贵,因为她能一位侄儿子也在警官大学里念书,如今还没有当营长。因此莫须有先生常常忿极而生怨,简直就当了房东太太的面而大骂曰,“你们这一些旗人!男的当兵!女的是老妈子!唉,我们简直何从了解起!”于这个茶铺之外,还有一个东西可作纪念,那就是咱们这个破落户一家出一份子而新买得一根绳子所汲深之所焉,话说这柳阴深处,露井桃边,常常有几位坐井而谈天,把吊桶搁置一边且不管,莫须有先生背地里很羡其桃李精神鹦鹉舌,不过是黄河以北的atmosphere罢了,因此又很动了乡关之思,此刻正走到这个关口,想一跃而逃之,但已经给她们看见了,你看,一时都作耳语,可不是议论我?说我的什么呢?于是莫须有先生只好施一个鸡鸣狗盗之计,登时驻了马,探开锦囊来看,束手不知检点,不觉而学一个西施之捧心而其里,众位褒姒一睹烽火齐声大笑了,逗得莫须有先生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犹佯不知,其中有一位则蹑足而前,探到莫须有先生之耳后,看你看什么书!莫须有先生乃以一个水平线而斜出其近视之光曰,“你认得字吗?我故意把我的诗捏倒了!我聊以遮眼耳。今天我出来一趟,完全成就了这一本诗集。”连忙又修正曰,“话休传错了,我并非怎样一个了不起的近视眼,你看,我作如是观察你们,是取笑于一个schoolmaster之看《群强报》耳。”这个娘儿们直匍匐而归耳,然而非常之有所得,莫须有先生则目送之曰,你打仗最好是不要一个人来。而同时汲水台上桠桠作响,不由人一看,吁嗟乎,世界怎么完全是个变幻,这我可不可唐突,此必是在那一个妆台之上忽而打扮出来挑水足自骄傲之谁位姑娘家是也,我不能只看其后影,吁嗟乎,是何若是之一个古典派,世间上的工作只不啻淑女之装点,春风也在其约束之中,这才是一个真的自由,动静之间,比懒洋洋的一幅图画振作人生多了,其时莫须有先生盖尚在道旁,此时此地岂容作悲思乎,于是宿鸟栖鸦一时都忒楞楞的飞了,鹤立树影仰首于一巨机器而微言曰:

    “此非所谓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但姑娘你得站得踏实,唉,我这句话叫做饶舌,岂有春风而摇落树叶子乎,此盖是一个姿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莫须有先生你好?绕湾儿回来?今天天气好。”

    “姑娘你好?是的,我真爱你们这北方天气,柳吐新丝也还是秋高听鹿鸣似的,真是春松秋菊可同时,但我也总觉得看不见我江南的云,也总是怅望于一个雨余芳草斜阳,所以我总怀想那两句诗好,‘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要是我这个时候走回去,姑娘,一过长江,那真是青草跟着我走,大概就好比古代女子步步生长莲花一样好玩。”

    “莫须有先生,这到你能家有好几千里地罢,你几时叫一只船把我们都带去玩一玩。我们都没有看见过船,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莫须有先生一看,这又是刚才临阵而逃者开口插嘴,此刻她就在那里描风捕影,抱滕〔膝〕而坐,垂杨搔首,挥过去还是吹来,眉毛儿乃有点儿愁意,看你答不答应我!莫须有先生却待不理会,无奈心里有心事,唉,人世意中事,眼前人,都只得让光阴错过去,还要学一个应酬世间!于是就谁也不能测其深浅,以一个尽人可敬之态度而远应之曰:

    “大嫂,你们在旷野上坐骡车回娘家去也很有意思,十里五里不见人烟,如果下一点小雨那就更妙了,不必想坐船。”

    “你再也别说,那简直的把人瘪死了。”

    “那为什么呢?”

    “那还用得问!”

    “宇宙上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但有时也不难推知。”

    这一来莫须有先生倒很想知道个仔细,其中必有原故,而一看,窃〔窈〕窕淑女,井上之人,听了嫂子的话却原何而不胜其害羞,羞得个桃红浅笑,乐了。

    “我们的竹姑娘明儿喀坐彩花轿进城,三十里地也够瘪的!”

    “德性!”

    竹姑娘原何又含笑骂嫂子?这两个字的骂辞莫须有先生久已夫想翻译其名义而未得,只是很懂得牠的神韵。一共有两遭,莫须有先生都是从少女之声音得之。可爱的女郎呵,上帝的音乐呵,园柳变鸣禽呵,凡百事都不是人之所能为力呵,我们那里能够学舌?哦,得了,得了,我们故乡也有一句讥笑人的俗话,“临时上轿,临时撒尿,”盖即是从一个新姑娘那里取材!于是莫须有先生觉得天下事实有雅俗之分,看我如何求仙罢。然而我的意思是说把工夫做到家。

    这时来了一个摇鼓的,莫须有先生尚未看见,而竹姑娘遥声一指道:

    “摇鼓的,站住!”

    于是雀跃而赌身轻,临波而见步阵,两个道旁儿一齐携着姐姐的手而围着摇鼓的担子,买什么呢,买糖罢,莫须有先生心想,远在一旁,好一个眉间相,不觉而有求教于大嫂了,低声问:

    “买什么呢?”

    “你去问她能!”

    “唉,人生在世,忍辱是最要紧的。但其中还得怀一个尊重人之意。”

    莫须有先生退步三舍自省扫兴。

    “莫须有先生,听说你能会写字,几时替我写把扇子罢。”

    第三者忽而开口。

    “莫须有先生,你买一把苍蝇拍子送给她。”

    第四者又如是说。

    “那位大嫂,不可讥讽人,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还要自反而忠矣,然后则是横逆,我现在常是这样可怜人类,敬重人类,可怜自己,敬重自己,很爱圣人的态度,总是说寡过。”

    “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杀风景!简直是一张婆婆嘴!咱们姐儿们,席地而坐,没有事,说句玩话怕什么呢?”

    “莫须有先生,你可别言语,她能在家成天的瘪婆婆的气。”

    “我知道,我何致若是小气呢?我且问你,我觉得你们北方方言很缺乏语词,好比这‘言语’二字,你们读若‘原因’,有一天我向一位鄙夫叩问,才知道就是‘言语’之音转,我看这两个字就有许多歧义,好比你刚才叫我别言语,是叫我不要回报她能的意思,是不是?是。有时候我在门外叫门,我的房东太太从里头厉声嚷,‘是谁?喂,是谁?怎么不言语呢?’这却又是一个通报的意思。有时候她言语我一声,‘莫须有先生,我把菜都打点好了,你要用饭你就言语一声,’我知道她这是催我用饭,等一会儿她能没有工夫,但这样很知礼的问,总之这且不说,这是言语的又一义。有时她又这样说,‘莫须有先生,你再出去你就言语一声,别闯着个街门就走了!我没看见个人总是出门!’这可不又是一义?大嫂,我一口讲了这么些个,可背着她能报怨她能没有?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她能为人在你们这旗门中很算得一名豪杰,只是很有一个好戴高帽子的脾气,而且也同我一样的总是爱表现自己。”

    “莫须有先生,你有什么你说,别这样小媳妇似的,怕什么呢?”

    “你说!”

    列位都不觉促席而要听了,想逗莫须有先生多说几句,而其第五位则更是赶紧挪过一点身子,嘱耳而语其比肩者曰——

    “莫须有先生这人怪有意思。”

    于是又正其面扬眉而声咳謦欬了一下——

    “咳。”

    诸位姊妹均听而不闻,莫须有先生独自暗思量——

    “这一位我不认得。”

    于是这一位就脸红了,束手而不知怎么办,自动的欠一个身——

    “莫须有先生你几时来的?好?”

    “你看我们这一位傻姐,这叫做后找补,见了一半天面还请什么安呢?你坐下听莫须有先生说罢。”

    其邻者拉她坐下听莫须有先生说,而她能可羞极而怒了——

    “干吗拉拉扯扯的!”

    把一场春风笑得很有意思,而我们的竹姑娘也走来了,掌上是几颗什么好果子,指了一位叫二嫂子,“二嫂子,山里红,你吃不吃?”言犹未已,唉,我看见姑娘脸红了,不知是单单请了二嫂子没请他嫂呢,还是不该有我这一个忠心的仆人以致大雅失礼?上帝呵,我求你的公评!女郎呵,你们的贞操是怎样一枝好看的红朵,不久我一定要捧到菩提树下,证我善果,列位且休见笑,偌大的事业岂可没有因缘?结果或难细为解说耳。

    “竹姑娘,你给我一颗。”

    竹姑娘就给她一颗,就是那第一位喜游戏而为上首者。

    “竹姑娘,一个大子买几颗?”

    就是莫须有先生才认得者才又开口,讲了一句话,人世万事俱可罢休了。竹姑娘说一个大子买三颗,而且说:

    “梅嫂,你吃不吃?”

    “结〔给〕我一个,——呀,酸极了。”

    莫须有先生一旁赞美这实在很是一位贤者,一颗酸果嚼着善眼甚是天真,唉,人世色声香味触每每就是一个灵魂,表现到好看处就不可思议。

    第十四节 这一章谈到一个聋子

    竹姑娘肩上一担水走了,大凡荷天下之重者,每每乃其飘逸之出众而好看了。而莫须有先生,桃李不言,自立其影,倒宛若一个灵魂之飞不起了。众位贤者乃齐声唱一个喏,莫须有先生,你也休息一会罢,你请坐罢,而莫须有先生却又在那里玩弄眼睛,眼睛里飞进了一个什么虫,无可奈何的回答道:

    “诸位大嫂,稍等一会儿,我很喜欢听你们谈天,我的眼睛里飞进了一个什么虫,其实未必飞进去了,只是扑了我一下,我就放心不下,人要是能够什么事都随便是很不容易的,我还得从你们女儿们学一个耐性与牺牲之美德,只有你们女儿们才是无名英雄,凡事才不是从一个自我主义那里发源。”

    “你要是当着我们哭那就怪寒伧的。”

    “那我就未免太是女性了,其实也不然,偏又是你们凡事才不肯当面来,不给人看见,只有我才实在同小孩子一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下子就会做诗,——哈,你看,我揉了一下子就好了,我说些什么话都忘记了,我也曾在八卦炉里炼了一遭,算得个火眼金睛,而且还加上一个画题,叫做愁眉敛翠春烟薄,所以那猴眼所害怕的那有形而无身之烟我倒会取之而作颜料。”

    “莫须有先生,你有那样的本领写信没有?好比有一位女子,两人还未见面,你能够写一封信,使得她过一个不是日子,茶不思饭不想的。”

    “大嫂,我且问你,你这一问叫我从何答起呢?”

    “对,对,莫须有先生,你别同她胡说!”

    此一打岔,系莫须有先生刚才认识者打岔。以前之问,又是喜游戏而为上首者。其余的俱是凯风自南吹眉逗笑而已。稠林中那一位,莫须有先生心想,那个胭脂儿未免太是涂雅,只有她最是一日不启齿。

    “但我得言我之志,唉,深愧无言之志,——大嫂,我且问你,在我没有见她以前,依然是世界,世界就不可思议,说空无是处,有亦无是处,并不比人生之墓还可以凭一丘之草去想像,这个境界,于此于何有?于彼于何有?我何从而动尺素之怀呢?然而人生如萍水,天地并不幻,彼此一朝相见,在昔日之我我不敢说,或者有那样的本领也是有的,诚如尊言,过一个不是日子,如今我则甚是懂得爱情,兹事诚不易,尤其是在我这个可以拿生命而孤注一掷的性格,唉,斯亦可悲矣,在人生这个可笑而可敬之幕上,不可只想着表现自己,一定要躲在幕后亦殊自觉可耻,这样你煆炼你自己,或可在这个虚无何有之乡一手建筑得一座天国,但这个造谒恐怕不是汝辈妇人孺子所能企及,须得是一个大丈夫,大凡什么天堂,并不是自画一块乐地,若作如是想,那不过是市场上的鼠窃狗偷,心劳日拙,不足观也矣,他须得是面着地狱而无畏者,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然也最是深思远虑,凡事都踌躇着说话,难以称意,总之始终还是他的天资高人一等。”

    言至此,有应声而言者曰:

    “莫须有先生这一番话倒打动了我,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还赶不了一个蛇虫蚂蚁,天天惹气受,蛇虫蚂蚁牠未必受人的气?我越想越好笑,越生气!哼!”

    哼是一个生气的鼻音。

    “我的话何所启发于贤者呢?有一回我看见有两位为了一点小事大骂一场,似乎就是——而且汝还是一个败兵之将?”

    “是的,是我,为了一点梳头油,——莫须有先生,我向你道乏,还累你帮我说几句。”

    “别及别及,你们在旗之人真是穷而好礼,令我怪腻烦的,——那一位著实可恶,至今我尚有余愤,幸而她此刻不在座,否则我一定要同她割席!但过去的事情让牠过去好了,不足挂齿,汝之所言,倒有所启发于我,凡事看你从那一面观察,古往今来本就有许多诗人因一时的烟士披里纯而趋向于自然原始,特别是关于爱情上面,你看,那树上的鸟儿,那个胡蝶儿,牠是何等的飞得天真,叫得自由呢?然而人为万物之灵,所谓‘天真’,所谓‘自由’,只有我们生而为人者才意识到,也就是我们的理想,凡百有生则完全是一个本能作用而已耳,好比那个胡蝶,牠何曾知道自赏牠的好看?我知之濠上也。至于许多麻烦,那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其实文化也就在此,原因也未始不简单,好男儿就冲上前去,求改革,求幸福,而我却偷偷的把一切之网自缀在身上,也就错综得很可观,还能够从中练习得一个涅槃,足见其适于生存,善为变化,仍是自然之通则,而今天还能够有这样的好机会同诸位在一起谈个话儿,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夫复何言。”

    “莫须有先生,你就走吗?不再坐一会儿么?”

    “是的,我想回去,要赶回去用功,一个人要总是这样钟情,似乎也是未能免俗。”

    “我只说一句话行不行呢?”

    又是那第一位善游戏者。

    “你说!”

    大家一齐催她说。

    “你说!你说波!等一会儿莫须有先生走了!”

    “两句说了你听不听呢?”

    莫须有先生乃耐不住,拂衣而起——

    “你专门耽误时间!我于千载一时之顷每每悮〔悟〕得一个大道理!”

    于是她就振其衣襟,鼓瑟而作曰——

    “莫须有先生,是的,你告诉我们有天国,是的,倘若你走进去了,自然是你的灵魂高贵呀,我们妇人孺子不敢攀仰,然而,莫须有先生,我语出至诚,我——我——当着诸位姊妹我我怎么好说呢?我羡慕那个灵魂!我敬重那个灵魂!然而,我自己知道,天国里头没有我呵,我望不见呵,我们女儿们为什么这样的可怜呢?这样的渺小呢?抬不起自己呢?”

    言罢四座歔欷,驷不及舌,无法挽回,莫须有先生他还以为是讲笑话,真是忘形得可以,他不觉而失声道:

    “大嫂,我且问你,如果真有一个天上,我自己知道,不是上帝给我的,我不认得上帝呵,是——是——我我怎么说呢?我不敢说谎话,是一位女子给我的!是伊超度了我呵。此地殊不可言感激二字,比一个人生还应该敬重,在爱情里头伊忘却自己的身世,高尚其志,然而伊还得自己去追寻人生呵。我应该是一个鬼,然而我升了天呵。我为什么这样的悲恸呵。偶像说,度一切众生,众生愿尽我愿乃尽,我却这一句话而不敢说呵,一言之放诞不啻我地狱之苦刑呵。我愿世世谪贬人间,效犬马之劳,不敢烦厌。”

    吃山里红而讶酸者解劝道:

    “别及别及,大家都别闹到这地步,令我怪难受的,莫须有先生,你拿……你拿……”

    其邻者则忍不住曰:

    “莫须有先生,你谢谢她!她叫你拿她的手绢儿把泪儿揩一揩!”

    “谁说的?谁说的?我拿我的手绢儿给人?”

    “哼,别害臊!”

    “你们姐儿俩怎么的,别为这么一点儿事就闹起来!”

    莫须有先生因为心里有心事,一概俱不见,拿了自己的一只手在荷包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打字纸儿看,其平日相知之深者以为又忽然有了钱要赎当,看过不过五,其不知者以为请看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拿了包茶叶的纸开了油盐帐单请莫须有先生你看也。谁知俱不是,莫须有先生乃一手奠定文坛,四座皆惊,听了他自己的报告——

    “你们看,我还做了一首诗!”

    “我看!”

    “我看!”

    “看看别挤着一团儿!”

    于是莫须有先生乃掩鼻而歌曰,这丫头不是那鸭头,头上梳了桂花油。

    独有一人不高兴前来,远远而抱膝曰:

    “我说,我说,我说还是请莫须有先生自己念给咱们听!”

    莫须有先生仔细推敲,此地之“我说”盖就等于一个Hollo!于是不啻一戒尺下来大家都惊起却抬头了。

    “对,对,你自己念给我们听。”

    “你们说我做得不好波!”

    “好,好,不要紧,你念。”

    莫须有先生不得已而念之曰:

    看呵

    草上之风吹得好看,

    但是风呵你不要吹,

    花呵你不要开,

    你们何尝不好看?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鹧鸪你在那里叫?

    你不要叫,

    八哥你在那里跳,

    你不要跳,

    鸟呵我何尝不爱你?

    鸟呵这一来你晓得我我是真爱你,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

    青山呵你深你真深得可爱,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我叫我叫了一声伊的名字,

    我吩咐我吩咐到我自己的回声,

    我坐我坐下这块石头——

    我坐我坐下这块石头,到此不知已经念完了没有,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低下头不语了。

    “傻姐,你干吗不说话呢?”

    “你干吗不说话呢!”

    “这丫头你看你有多利害。”

    还是莫须有先生自己来打破沉静——

    “你们大家都不说好,那一定是做得不好的。”

    “有许多鸟兽草木之名咱们北京人听不懂,好比什么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什么叫做‘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呢?”

    “我的姐姐,你简直就不懂诗,心知其意可也。莫须有先生,你别生气。”

    莫须有先生他不生气,他驰着想像之马跑上他久已夫失落的一个杜鹃之山了,路上行人犹断魂。猛抬头,乃吩咐道:

    “你们都回去波,时候不早了,别走回去又受婆婆的气。”

    于是就回去回去,纳履的纳履,整冠的整冠,肩相摩,踵相接,各人都要挑上一个担儿了。其第一位就权伸懒腰,搭一搭他人之肩膀,慵笑道:

    “你背我回去。”

    “你太懒,我背你不起。”

    莫须有先生惊讶这一个村女儿出口成章做这么一句好诗,可以把一个美人写得十分美。

    “莫须有先生,我们都走了,再见了。”

    莫须有先生就自己再唱一个歌儿两步当作三步的也回进他的久出之门了,一进门感觉得这个空屋子怎么的格外的有情,却待声张,但怎么的全无动静,唉,人的一生完全是一个不应该被招待之客,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于是就嗤的一声笑了,谁也不知道我这一声嗤,也实在不可给人看见,这叫做戏迷传,模仿中国第一第一中国的一名小旦,“嗤!你羞杀奴也。”我不知我的《四书五经》都读到那里去了。我的房东太太她往那里去了?一定又趁着我不在家出去串门子!她总巴不得我进城去住几天!然后她就延了什么姐姐妹妹的喝茶不留吃饭!辱没了我这个娇贵的称呼!其中有着四十二岁没有出门子年年待字日日待字的一位二妹妹,两人最是旗鼓相当,口若悬河,“姐姐,累你惦念着!”好比二妹妹牙疼。“姐姐,我向你道乏!”一切割鸡之事。“二妹妹,你晚上来!”好比送客。“二妹妹,你明儿喀来!”好比午夜的时分送客。第二天晨起她就知道昨夜里吵闹了莫须有先生。吵闹了莫须有先生偏偏又一点儿也不能释然,伺其便又一定要道一句歉。实在自己也乏了,瞌睡不足,而且还留了一桌的菜饭碗没有洗,可不还是给我自己留着!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家里来说闲话,谁像你有工夫,串门子!而一看,莫须有先生帘子里头露出朝阳之头角来了,天下大事再只看莫须有先生到底是生气还是并不生气了,这样一说就把话说出口了——

    “莫须有先生,唉,真叫做没有法子,你看,昨天晚上耗得我多早晚,一定又吵了莫须有先生的瞌睡,人家来了我怎么好不理人家?我也是怪腻烦的,——哟,咱们这花今年倒开得好,昨儿晚上是莫须有先生浇的水是不是?”

    还没有洗脸又喜笑颜开的瞥见她的一盆架儿桃今年倒开得好,就上前两步拿指头去捻牠一下了。

    “你睄,怪有个趣儿。”

    莫须有先生还没有洗脸,但今天的架儿桃实在是开得太红了,也就满脸愁云吞声吐气的只好说——

    “好看。”

    “莫须有先生,我那表妹,别睄人长得不体面,倒是个聪明人儿,什么事到手上都办得了,一手好活计,好姑娘,真真少有,总不报怨做老家的一句,自己到了这么个年纪也总不谈一句,轻易不露一句,——莫须有先生,你不晓得,咱们这地方一说人家就笑话!只怪我姑姑她老人家当初不好,一个来说媒两个来说媒总不称她老人家的意,后来人家说也不来说了,如今你死了看你把女孩儿交给谁!”

    马上又不说了,看见莫须有先生在那里见白眼了。好容易算是两面各自收回甲兵。莫须有先生一面盥漱一面盖生气,唧咕唧咕唧咕。间壁之人盖就在那儿窃听,那儿盖就是公用之厨房,“说什么?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管他!”于是就管他猛的一低头一心去剥韭菜了。如此之类之事,很多很多,也很有趣也很有趣,不及一一回忆了,只是人在那个父母之邦怎么过过来了?

    说一句公平话,概自莫须有先生光降以来,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小心不大出门,她说别的不说,莫须有先生这块印要紧,是个玩意儿,怪有个趣儿,就放在这个手边下!倘若小孩子跑进来拿走了呢?所以,一日二十四小时,倘若莫须有先生私自出去玩去了,而她此刻又因公须得外出,她就请了她的一位阿兄替她坐家留守,其人虽只是聋舅爷而已,而眼光最敏锐,简直睄得出莫须有先生今天心里有什么事,是忧愁,还是欢喜,是愤慨,还是一时的脾气,可与言,不可与言,不与你生气,至于一切有形之物,不良之人,此地无银三十两,你自然不来,我掩耳盗铃罢了。此刻莫须有先生掉歌而归,正值只有此人在家,忽而自感寂寞,寂寞而就牢骚,牢骚而就大声疾呼道:

    “聋舅爷,此屋之主人你的长妹老太太她往那里去了呢?”于是就更寂寞,更寂寞而自觉可笑——

    “我又同你说话!”

    于是就自己拣一块石头坐下。

    “她告诉你出去有什么事没有呢?”

    又自觉可笑,就大笑,我又同你说话!莫须有先生盖常常同他说话,忽而自觉可笑,“我又同他说话!”逗得旁边有听众就都乐了。莫须有先生与此中人为伍的习惯盖尚浅。

    于是莫须有先生就蹬在那个院子里三十年之枣树下画地,或者写一个什么字,或者画一朵花,或者画一个十字,或者就画地为狱玩,或者就在地球上写一个一大为天之天,我们不得而知了,总之很有点儿稚气,好像人家的善游戏之哀儿,跑到地母墓前,黄昏思想,令人沉默。那个聋子他居然走上前来,莫须有先生忽而很感得一个亲爱之感,对于他抱着歉意似的,平日似不免有轻慢之处,而且不知怎的他今天很带一个愁容,想同莫须有先生说句话儿似的。

    第十五节 莫须有先生传可付丙

    话说那一位重听之人终于叫叫一声莫须有先生呜咽不成言了,莫须有先生已经感得一个预兆,天下一定有一遭生老病死了,但我得振起精神冷静一点,看我对于人生到底是如何的一个态度,我听了一个老娘儿们哇的一声哭叫,也很不免有点悚然,仿佛随人悲歌的样子,其实我仔细一想那完全是一个刺激作用,我并没有动心,是的,我呱呱堕地以来就是如此,生而好奇于死,凡事最不足以动我厌世之感者莫过于死,盖是我所最爱想像的一个境界,但从来不去思索她,走马观花而已,也不喜欢看棺材,也不同我的一位朋友一样见了棺材就怕看,我只觉得牠是一具并不好看的器物而已,我所想像之死盖就是一个想像,是经验之一笔画,——其然乎,其不然乎?我尝怀想一个少女之死,其于人生可谓过门而不入,好一个不可思议的空白!然而死之衣裳轻轻的给女儿披上,一切未曾近手,而这一个花园本来乃各人所自分的,千载一时,又好一个不可思议的无边色相之夜呵!莫须有先生平生大概常是这样的千遍万遍自己死了,猛抬头却见人生又在那灯火阑珊处!那个眼光,真叫做静若处女动若脱兔。吁嗟哉,这点意境倒确是很可以骄傲自己一生,就算他一个盲人亦何碍乎天地之间呢?好比人间有一把伞,伞这个东西每每就撑起我的想像,我觉得牠好看极了,可以给一个绝代之人行云行雨,粉白黛绿,罗袜生尘,一盖之天下,天下之雨,雨中盖更是一幅朝云的浓淡,都是随了那一把伞而造化之,——呼风唤雨你们有的是术士,拖泥带水北京拉洋车的,我又何尝不可忘记呢?大概莫须有先生的梦里也不能凭空的堆积尸首,因为他说他很是小器,不比造物主那样的大度,降生一个圣人而又亲眼钉十字架了,莫须有先生只在一位大诗人的笔下看见一位女王醉生梦死。有时他的的确确看见自己给人一枪打死了,醒转来正是自己还很是急燥的证据,心里怦怦的跳,做这么一个恐怖的梦。

    “莫——莫——莫须有先生,我——我的外甥女儿今天早晨死了!”

    “这——这话怎么讲?”

    “昨夜里得了病,不到一天孩子就丢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这才从后台里头跳了出来,呼吸疾迫,立地乱翻几个筋斗云,而一听大擂大鼓全不为我响应,而台下的大学教授们叫倒好道,这个小丑你别耽误工夫,我们要看的是艺术家杨小楼!看官,世上的事毋乃不可解,这一刹那不是那一刹那矣,听一言而可以发狂,而一封情书又可以续命。莫须有先生赶紧就忙里偷闲,思索到不可说不可说境地,生死之岸来回一遍,全无著落,然后只好以文字做符号,她?她?她?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呵,就丢了?这句话怎么讲呵,我虽无论如何望不见造化怎样的形成明日之花朵,但我实在不能从昨日的明眸里写一个一生呵,美丽的姑娘呵,言下我已是一个终身之憾,——怎么的,就因为听了一个聋子给我讲一句话?语言文字代表了一个什么?世上的事都是一个缘起!哈哈,我有所得!有所悟!这是怎么的!这是怎么的!你们且别闹且别闹!我一定有一个参禅之可能!我且把眼睛闭着……

    “莫须有先生,姑娘生得太乖巧了,乖巧孩子就短命!”

    “我再不听你们说话再不听你们说话,聋舅爷你别哭你别哭,我的世界何所增减?有你们这一个无名的女孩儿以前我是我的世界,没有你们这一个有名的女孩儿以后我的世界也还是我,——等我再观察一下,——是的,世界正同一个人的记忆一般大小,不能因为可怜的莫须有先生一旦死了就成了一个窟窿丢了一个东西呵。什么叫做‘我的’?我不如说我的这一枝写字的笔是我的!我在琉璃厂买来的!死了我拿去!在一个古人的梦里我丢了!欲将张翰松江雨,画作屏风寄鲍昭。然而我这个解脱之身躯还得跟着我走呵,不由得我的彼岸之泪回转头来,风萧萧兮易水寒,著实的泣别一下,再认识一下,于是我才真是我所最亲爱的,指鹿为马,认贼作子,形影相随,一直到世俗之语言‘莫须有先生盖棺论定’了。人就从此算是死了。今天今天,她,她,她,美丽的姑娘呵,好比我画一幅画,是我的得意之作,令我狂喜,令我寂寞,令我认识自己,令我思索宇宙,本来无一物,颜料的排列聚合而已,时间的剥蚀那是当然的,那又是一个颜料的变化而已,一切,一切,这是一切呵,你们如不感到此言的确实,那是你们感得不真切,是你们生活之肤浅!哈哈,从此我将画得一朵空华,我的生活将很有个意思,千朵万朵只有这朵才真是个玩意儿,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你看,飞飞飞来了,飞到我的门前来了,哈哈,原来是姑娘的鹦鹉,鹦哥儿,姑娘如今不在了,你,你,唉,唉,不由我一腔无明洒,洒,洒上花枝都是我的痛悔……”

    至此莫须有先生圆睁双眼,大放金光,白昼不幻,怎么的我难道就自己催眠醒来?做了一场梦?说了一些什么梦话?可给人听见了没有?回头人家说我从恋爱里头解脱生死!我的房东太太还没有回来,聋舅爷他还在这儿犹有余悲,——聋舅爷,我说什么没有?可笑我又同你说话!至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今日之我完全不是昨日之我矣,明镜无所自用其认识矣,十年不能信解之道一旦忽然贯通之矣,我将怎么好呢?还是同平常一样的过日子不呢?我所在之地球总一定还是同平常一样,那么芸芸众生有一人格外别致倒不算怎么无聊之事,值得这一番工夫,否则我是师兄,你是师弟,出门上街买东西,见面拱手拱手,或者又好比太平盛世,褡帽马挂,元旦拜年,恭喜恭喜,发财发财,那这个还成一个什么世界呢?实在的,我只愿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合理的社会,人都不自相作践,比凡百动物好看得多,权且就同北京的公园那么个样子,大家都有闲有闲,青年男女,花香鸟语,共奏一个生之悦乐,我呢,好容易达到这个地步,舍不得放弃,我就还是我,独为万物之灵,高高的站在人生之塔上,微笑堕泪,但我怕我这个好像是栽瞌睡,因为此项境界一定只有不梦之寐可以相比,然而是人生最好的一副精神呵,我只怕我保持得不长久,明天早晨起来又是烦闷,见了人又讨厌人家,你们为什么那样的愚蠢呢?但目下我这个造谒总是确实的,本来一个梦已自成其时间与空间,所以如来一念见三世,明天怎么样明天又再看,所谓日月至焉而已矣。我告诉你罢,圣人才真是凡人,经典也大都是小说,只有我这个非圣无法之人最能够懂得道理,斗室之内,天天坐在这里空口计算,就如同小时所读过的一篇寓言所记的一位懒汉一样,躺着躺着,一脚一脚——把我的瓶子踢翻了!糟糕,摔破了!眼巴巴的不胜其顾甑了,侧耳而万籁俱寂,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莫须有先生刚才自言自语已经跨过门槛自入其室矣,倒在炕上面壁而昼寝矣,咫尺画堂给一个人睡这么一个大炕,所以剩下的隐士之书,以及什么瓶儿画儿,古董玩器,都无立锥之余地,只好把一家破落户之床头装点得满目琳琅了,今年的雨大,四方上下动不动就有屋漏之虞,中夜耿耿,遽而求火,惟恐一生之玩具也还有无妄之灾,若说这一个小花瓶儿,就靠着窗玻璃那一角向隅,至今尚末〔未〕插花,是从普陀山来的一位长老之所赠,所谓建漆是也,莫须有先生常常惊起却抬头,爱牠立那么个小小的影儿,不是月夜,就是灯光,才在壁上,却又云妨,——哈哈话说是我低头错看人了,好一个巨影之人!就是我自己的影儿也,我说我动手去摸牠一下子,那晓得镜花水月我就现身说法,而想不到今天今天,是我是我,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一脚就把牠踢翻了,摔破了。于是一点小事就令人不能不介怀,——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我是这样的,我常常一会儿心里非常之烦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最要撕破的就是明明曾经是我的一首好诗,好像我作了一个什么大恶业似的,如今自作自受,其实我倒很是一个伪君子,凡事最能够不干己,杀鸡为黍而食之,便意坊替庖人洗得干干净净的,我愿我是君子之校人呵,我设想我是校人之鱼呵,于是言语道断人我众生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放下屠刀,血流漂杵,豕立人啼,杯弓蛇影,汉朝有个人彘,妲己哈哈大笑,于是莫须有先生就发狂,孤鸾对镜自舞不止,于是就乏死了……

    于是就搔首而不知所云,刽子手可以一刀要人的性命,而生命之河大江流日夜,一生难说一句称意的话,唉唉,凡人之将死都有一阵糊涂,免不掉一套呓语,我今天怎么的也很有点儿这个光景?……

    于是奇怪奇怪,莫须有先生这一迟疑,万顷思想都聚中了,圆一个大圆宝镜,里面排了几个人人字,我们站在地球上去望一下,却又是我们的文字:

    “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

    于是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帐,可付丙。”

    于是回首犹重道:

    “我还得等我的房东太太回来告诉她一下。”

    又道:

    “我虽然还是不废见面说话,那完全是反应作用而已,正如同空间总有回声,天下并无奇迹。”

    时候已经不早了,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已经探丧回头了,走到街门口,抬头一见三脚猫太太,就权且不走了。三脚猫太太今天还是很忙,但也不走了,就说句话儿道:

    “姐姐,这是怎么说呢!听说乐子姑娘丢了!”

    “三妹妹,你看我的妹妹是该有多命苦,连这一个丫头都不给他〔她〕留住!我就怕她又不往好里想,——唉,我也怪乏的,半夜里爬起来一直到现在,——三妹妹,你也坐着,咱们姐儿俩说说倒好,这块石头好,这块石头好。”

    “你坐你坐,——好好的姑娘就没了!这是怎么说呢?”

    “三妹妹!三妹妹!这是怎么说呢!你哭我就更难受了。”

    “嗡——姐姐,你不要反转来劝我,这是怎么说呢!嗡——姐姐,我以后总不打我的丫头!丫头总是吵要剪发,明儿就劝她爸爸让她剪发!”

    “可不是?小孩子她那懂得许多?看见学堂里人家的姑娘都剪了她可不就要剪?”

    “姐姐,像咱们这人家那里说得上好主?说得上个文明人家?可不就说乡下主儿?光了个脚鸭子可不就怕人不要?姐姐,你看,如今城里的女学生,秃尾巴鹌鹑似的头不说,还要光脚鸭子!”

    这时莫须有先生忍不住孙悟空躲在那里嗤的一声笑了,而三脚猫太太看见一只马蜂飞到她跟前,大声喝住道,一只马蜂牠也来叮人!

    “三妹妹你有事你走罢,——你晚上来。”

    “晚上来。”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坐着一块冷石头还不起身,四顾苍茫,一无所见,却又好像看见自己的一生,人的一生就是这么一个空空洞洞的,而垂暮之年随在可以穿针认线了,自言自语道:

    “我的银儿,银儿,比人家的姑娘还长得秀气,一双眼睛,眼睛,就同房后头君子姑娘生得一个模样,莫须有先生总是说君子姑娘长得体面,银儿,你也是没有造化,得病的那一天孩子还是要上学,就爱贪个书字儿,给我留住如今跟着莫须有先生学学本事可不好?聪明孩子就长不大,你别睄君子姑娘,我就替她妈耽心!”

    这时莫须有先生全知全能若有所感如是我闻曰:

    “唉,唉,亲子之爱,邻人之妒。”

    “莫须有先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我一见了他的高明我就挣扎着做事,这么早晚儿他不知道饿了没有?”

    “房东太太,你回来了,我好像好久没有同你说话似的。”

    “哟,莫须有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么个样子,颜色枯槁,不要听了我背地里讲一点什么就放心不下。”

    “你这话令你〔我〕记起一个碴儿来,去年今日我得着我昔日之窗友的一封信,他接到我所赠与的我的近影而回我之信,他说读我年来的大作,生气虎虎,而玉照乃很是病容,此言令我有所触感〔感触〕,然而此刻第一句我要告诉你的用世俗之言语是生离死别之事。”

    作是语已,微笑堕泪。

    “这是怎么说呢?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你,你别又作那些害怕想头!你听我劝!听我劝!你是能悬崖勒马之人,去年你一夜跑到山上去,急得我打个灯笼满处去找你,几几乎一失足千古恨,我又把你带了回来,一年之后你又作了许多功课,这件事还没有第二人知道,今天你别又再胡思乱想,听我劝!听我劝!”

    “今日之事,投身饲虎,一苇渡江,完全是个精神上的问题。”

    “嗳呀,真个的,我也觉得样子不同,阶前虎心善,令人一点恐怖的意思没有,世上的事都是说得好玩的,——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你总该还讲一点道理我听听,看我也能够再进一步不能。”

    “凡事都不可勉强。”

    “干吗那么急性!慢慢的想一想。”

    “我生平是那么个急性子,虽今日亦何能免。为我传语于天下,《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获麟绝笔,从此一团吉祥和气,觉得此心无俗情时替人们祝福。”

    “那么再见。”

    “愿你平安!”

    “愿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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