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2卷:粉墨登场-傀儡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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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来,南京的机场、车站和码头,以及几条主要街道,仿佛面临大敌一样戒备森严。各种乔装打扮的特务,胸前佩带着印有“和平”两个蓝色正楷字符号的军警,以及日本宪兵,分别由特工总部的头头和主要骨干指挥,在这些地区穿梭似的来来往往,捕捉异动。过往行人,谁的运气不佳,就会被他们喝令止步搜身。最倒霉的是那些年轻女人,身上被他们肆无忌惮地捏了又捏,摸了又摸,弄得羞涩万分,但又无可奈何。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如果身上搜出他们认为可疑的物件,立即被戴上手铐,推上警车。接着,那警车发出恐怖的吼叫声,发疯似的奔向特工总部设立的临时监狱。

    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汪精卫集团近八千官员从上海、北平和各个沦陷区安全抵达南京,参加还都典礼之后,在各院部委任职。

    在那些指挥者中,要数李士群和唐惠民最威风。

    二十二日晚上,李士群万万没有想到周佛海乘飞机比他早四个小时到了上海。他回到家里,见周佛海正帮助他的妻子叶吉卿收拾行李,不免一怔。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尴尬地说:“看来,汪主席和周先生不同意我另谋职业喽!”

    “那还用说!”周佛海用亲热的心,去温暖李士群那颗伤感的心,“中日和平运动的发展和新政权的保卫,实在少不了你这员大将哩!”

    “唉!我算得什么,无名小卒!”李士群趁机发起牢骚来。他与周佛海之间的亲密关系,使他直言不讳:“还都南京,人家就职就位,我只有坐冷板凳的份!”

    “你已经是特工总部、特务委员会和肃清委员会副主任,都是部长级,难道一定要当个什么部长、次长才算就职就位!”周佛海和蔼可亲地说,“你走后,我们常委研究,警政部长已经由中央政治会议通过由我兼任,暂时不好更动,半年以后我再移交给你。同时,决定提升你为中央执行委员。”他怪怪地笑了一声,“你呀!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赌气不辞而别!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可以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呢!看来,你老兄对我还存有几分芥蒂。”

    “该打!周先生,他该打,你只管打好了!”叶吉卿乐陶陶地对丈夫做着鬼脸。

    “打在他身上,痛在你心上,一动手就得罪两个人,我不敢哩!”周佛海打趣地说。

    “周先生骂我,就是真的打我,也是疼我爱我。”李士群有喜悦,也有愧疚,“我错了,向周先生,向汪主席,向全体常委表示忏悔!”

    第二天上午,李士群偕妻子与周佛海同乘飞机来到南京。现在,他以中央执行委员的神气,耀武扬威地在行使他的职权,乘坐小轿车往返各处巡视,对部属们说着足以显示权势和威力的话:“大家好好干!还都典礼结束之后,我论功行赏!如果你们抓到的一百人中,有一个是真正的敌对分子,我将重重地奖赏你们!”

    至于唐惠民,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三天前,他被提升为中央委员,又被任命为特工总部驻南京特区区长。他洋洋得意,在警戒中也很卖力气。在他负责警戒的机场一带,老百姓被送进临时监狱的人数最多。

    二十六日上午八点,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和陈璧君在国际联欢社听取丁默邨、李士群和唐惠民关于南京治安情况的汇报。

    “情况怎样?抓到了多少异动分子?”汪精卫微笑着问,“哪位先说?”

    “李先生先说。”丁默邨向趾高气扬的李士群做作地一笑。

    “好!我先汇报。遗漏和欠妥之处,请丁先生和唐先生补充和纠正。”李士群很兴奋,也不谦让,“近三天内,一共抓到了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军统嫌疑分子四十五人,共党嫌疑分子五十八人,好战分子二十四人,其他贩毒犯、赌博犯、强奸犯十六人。这些人中,女的有五十六人。”

    “对他们进行审讯没有?”汪精卫兴致勃勃。

    “还来不及审讯他们。”李士群说,“到今天早晨为止,从各地来南京参加还都典礼和任职的先生已全部安全到了南京,现在可以转过手来审讯他们了!”

    “要注重抓人,更要注重审讯。审讯的目的是为了顺藤摸瓜,将敌对分子一网打尽。”汪精卫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狠狠地咬了下牙根,“过几天,南京又将成为首都,你们要千方百计保证各中央机关的绝对安全。我们正在着手组建宪兵部队,今后,他们会与首都卫戍部队和警察部队一样,配合你们行动,但是,侦破任务主要由你们特工总部负责。”

    “我们一定牢记汪主席的训示,想方设法保证首都的绝对安全。”李士群很得意地笑着。

    “还有什么情况?”汪精卫又问。

    丁默邨见李士群已默然无言,回答说,“今天清早,唐先生他们在灵谷寺发现一首谩骂我们的打油诗。那诗用毛笔写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贴在灵谷塔的底层。张贴打油诗的糨糊已经干了,可能是昨天什么时候贴的。”

    灵谷寺坐落在紫金山东麓,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幽深的松径,秀丽的山色,古朴的建筑,庄严的佛像,令人神往。每逢夏季,这里是人们避暑小憩的胜地。过去,汪精卫多次来灵谷寺游览过,他听说这里出现有骂他们的打油诗,心里一惊,忙问:“那打油诗是怎么写的?唐先生你念念。”

    那诗是声讨叛逆的檄文,字字如利剑,唐惠民哪里敢念。他怔怔怯怯从口袋里掏出打油诗,起身双手递给汪精卫。

    那署名为“江南锄奸义勇队”的诗写道:“傀儡登基来金陵,搞得鸡犬不安宁。奸淫掳掠又抓人,天怒人怨地痛恨。江南人民齐奋起,锄奸抗日保太平。”

    汪精卫像丢了魂似的,充满仇恨的目光里透露出心中的痛苦和迷惘,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公博气得七窍冒烟,愤怒地说道:“这种淡如清水毫无诗味的东西,一定是共党分子的杰作!你们不是抓到一批共党嫌疑分子吗,必须严肃认真地审讯他们,该杀的杀,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对陈先生的训示,我们遵命照办。”李士群正经地表示。

    “唐先生发现这首诗之后,找过寺里的和尚、尼姑吗?”周佛海也气得脸色惨白。

    “找过他们。”唐惠民说,“他们说昨天下午游灵谷寺的将近三百人,不知是谁张贴的。”

    “也可能是和尚、尼姑写的!”陈璧君愤恨地说,“你们可以审讯他们,必要时动点刑!”

    “等会我亲自审讯他们!”唐惠民恭顺地回答。

    因此,灵谷寺的和尚与尼姑们,大都被唐惠民折磨得遍体鳞伤,但毫无结果。还是陈公博判断对了,诗的确是新四军游击队一位侦察员写的。当然,如果他意识到这种蠢事会给那些出家人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是不会这么干的。

    眼下,汪精卫气急败坏地又将那首诗看了一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们干过奸淫掳掠的事吗?”他感到干这些勾当最不得人心,为了在南京站住脚根,没等对方回答,板着脸孔说:“若有,轻则判刑,重则处决,绝不能姑息!”

    正如世界上没有不吃鱼的猫一样,论奸淫掳掠,特工总部的先生们大都是老手。

    “我们敢向汪主席和在座诸位常委担保,绝对没有!”丁默邨生怕汪精卫深入追查,一阵胆怯之后,显得气愤地说,“这一定是敌对分子造谣惑众,真是可恨可杀!”

    周佛海想到常委分工由他管特工总部,一旦汪精卫追查,他也有责任,紧接着说:“这肯定是敌对分子造摇惑众,尤其是共党分子对我们恨之入骨,他们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他感到这样说还不足以使汪精卫心悦诚服,又补充说:“刚才汪主席把奸淫掳掠的问题提出来,给我们特工总部敲起了警钟,希望丁、李二位先生约法三章,今后谁干这种事,坚决按汪主席的训示办事!”

    “一定,一定!”丁默邨和李士群同声回答。

    汪精卫高兴地点点头。他见丁默邨他们没有新的情况汇报,吩咐说:“你们三位分头去临时监狱和灵谷寺提审那些可疑分子,我和几位常委则去鸡鸣寺看看。”

    鸡鸣寺是座古老的寺庵,位于鸡笼山东麓,西枕城墙,北临玄武湖,东对紫金山,这里水光潋滟,山色空濛,是南京著名的风景区之一。但是,这时候汪精卫并无闲情逸趣去游鸡鸣寺。他说的“鸡鸣寺”,是指位于鸡鸣寺东面北平东路的抗战前国民党考试院旧址。汪精卫还都南京,他的中央党部、国民政府、行政院和它的几个主要部,以及中央军委和立法院将设在这里。因为抗战前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国民政府、行政院、中央军委的那些高楼大厦,都被日军占用,西尾和坂垣不同意让出来,他们无计可施,只好挤在一起。

    考试院的旧址,原是清朝的武庙所在地。经过戴季陶的扩建,虽然拥有大小房间数百间,但汪精卫仍感到不够用,近十天内,由黄大伟手下的一支工程兵日夜加班加点,在后院抢修五座各两层楼的房屋,又增加了近三百间房间。

    近一向,这座冷落了两年多的大院,里里外外,显得特别热闹,人们好像久晴欲雨前的归巢蚂蚁那样急急匆匆,忙忙碌碌。汪精卫和陈璧君、陈公博和周佛海分别乘坐小轿车来到大院门口。他们刚走下车,正在大院外督促施工的董道宁赶忙走过来,毕恭毕敬地对他们说:“请汪主席和夫人、陈院长和周部长视察,看这样布置行不行?”汪精卫等人或昂首挺胸,或两手叉腰,或两手剪背,一齐望着大门口。他们见大门顶端那五尺多长、二尺多高的框子里,用油灰浮塑了孙中山手书的“天下为公”四个一尺五寸见方的大字,刚好涂上黑色油漆,经阳光照射,闪闪发光,都心中涌起一股豪迈感,仿佛真的像孙中山借用这四个字作为对民权主义的解释一样,他们的傀儡政权为一般平民所公有。不一会,他们把视线往下移,见大门两侧那一人多高的两尊石狮子旁边,各砌起一座尖顶岗哨亭,几个工程兵正往尖顶上涂水泥,也都满意地微笑着。他们再左顾右盼,见大院东、西、北三面各建起一座二丈多高的瞭望哨楼,那将近三人高的砖砌围墙,刚涂上一层褐红色,颇有点皇宫味道,更加感到满足了自己的愿望,符合自己的心意。

    “董先生你干得很不错,我很高兴。”汪精卫的全部感情细胞都高度地兴奋,仿佛一架全速运转的机器,没有丝毫间隙和停顿。

    “我们都感到满意!”陈公博兴奋不已,“董先生的确干得很出色。”

    “只要汪主席高兴,诸位常委满意,我就感到荣幸!”董道宁欢笑着说,“等会,再在‘天下为公’四个大字的顶上砌个竖旗杆的水泥旗墩,大院外的布置就完成了。”

    这时,林柏生从国际联欢社驱车赶来,对汪精卫等人报告说:“刚才我看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世界节日巡礼》,发现四月一日为欧美国家的愚人节,我们定在这一天还都南京,似乎……”他迟疑了一会,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噢,啊!”汪精卫和陈公博等人的心里泛起一股不吉利感。

    陈公博担心因此落下笑柄,一阵沉默之后,他说:“汪主席!我建议改换一个日子。”

    实际上,在日本侵略者的枪口下拼凑起来的政权,岂止愚蠢之极,而且无耻透顶,它势必遭到中国人民和全世界正义舆论的同声唾骂,哪里是另拣一个日子就可以改变得了的呢!

    “同意陈先生的意见。”汪精卫只想早点实现那称孤道寡,充满人生尊严和幸福的一幕,“那就提前两天,改在本月三十日举行还都典礼。”他见大家心心相印,欣然一笑:“走!去大院里看看,要君强他们抓紧布置大礼堂和各个办公室。”

    大院里的地坪上,摆满了刚运来的、闪耀着油漆光亮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罗君强先安排一批工作人员粉刷墙壁,然后回过头来把桌椅文件柜分配给各单位。或因石灰水太浓和太淡,或因有的单位的桌椅迟迟未搬走,或因某个单位多搬了一把椅子,而引起他的喊喊叫叫。他一眼见到汪精卫等人,忙掏出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快步迎过来。

    “大礼堂布置得怎样了?罗先生!”汪精卫望着头发冒着热气的罗君强说,“因为四月一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我们计划还都典礼提前在三月三十日举行,包括今天在内,只有四天了,能够布置得好吗?”罗君强沉吟一会,自信地说:“报告汪主席,完全可以。就是提前在明天举行也没有问题。”“好,好!罗先生辛苦了。”汪精卫见罗君强头上还在冒热气,心里格外赏识。

    汪精卫一行由罗君强陪同来到礼堂。这时,十多个工作人员也都累得汗爬水流,有的正在主席台的墙壁上悬挂孙中山遗像和青天白日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有的登上楼梯,正在悬挂写着“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就职典礼”一行大字的横幅,有的正在礼堂两壁悬挂各个团体和社会名流送来的贺联。

    不用说,这些对联都是阿谀奉承的捧场之作。

    正当汪精卫面向一副对联,不知是被它的内容所陶醉,还是被它的书法所吸引而踟蹰流连时,抗战前任南京宪兵团长,一个月前投靠汪精卫被任命为南京市警察厅长的申省三,拿着一副裱褙精美的对联走来,提高嗓门喊道:

    “汪主席!诸位常委先生!卑职特地请灵谷老人书写对联一副,作为区区贺礼,聊表寸心。”

    汪精卫喜形于色地吩咐罗君强说:“快将申先生赠送的贺联挂上!”

    对联挂上了,只见上面写着这样的联语:

    昔具盖世之德,今有罕见之才。

    并在上联的右上方写着“汪主席就职大典志庆”,下联左下方写着“申省三敬贺”字样。“这对联语意深刻,对仗工整,音调和谐,撰得好!”陈公博大加赞赏。“对联书法精美,有着独特的风格和气韵,是件难得的艺术品!”周佛海紧接着说。“内容和书法相得益彰,的确是副好对联。只是称我为有‘盖世之德’和‘罕见之才’,实在受之有愧!”汪精卫津津乐道。“哪里哪里!”申省三高兴地说,“只是这十二字还不能真正概括汪主席的德和才哩!”“对联是灵谷老人书法,那么内容是谁撰的呢?”汪精卫饶有兴味地问。

    申省三犹豫了一会,笑着道:“是我的习作。”

    “想不到申先生还很有文才呢!”汪精卫夸奖说。

    “汪主席过誉了,汪主席过誉了!”申省三乐不可支地欢笑着。

    陈璧君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沉默不语,听了丈夫与申省三的一问一答,冷笑一声,问道:“这对联真的是申先生撰的?”“是的,夫人,”申省三莫名其妙地望着陈璧君。“那你不怀好意!”陈璧君气得面红脖子粗,“你竟敢以祝贺汪先生为名,行谩骂侮辱汪先生之实。”“我谩骂侮辱汪主席?”申省三一惊。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罗君强和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诸位,我们受骗了。”陈璧君愤恨地说,“这是一副谐声联,姓申的怒骂汪先生只有‘该死’之德和‘汉奸’之才,好大的狗胆!”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面面相觑。

    “你是个混蛋!”汪精卫满脸怒气冲着申省三骂道,“竟敢咒骂我该死,咒骂我是汉奸!”他气愤地将那对联扯了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如此辱骂汪主席,该当何罪!”陈公博怒视申省三。

    “我也受骗了!”申省三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其实,这对联不是我撰的。”

    “谁撰的?”周佛海愤怒地问。

    “也是灵谷老人。”申省三懊悔不已,“我见汪主席和诸位常委一致称赞对联撰得好,就谎说是我的习作。”行骗被当场揭穿,他很狼狈。

    灵谷老人是灵谷寺的住持和尚,年过古稀,懂诗文,善书法,热爱祖国,痛恨汪精卫的卖国行为。一个星期前,当申省三托人请他撰写庆贺汪精卫登基的对联时,他巧妙地写了这副讽刺斥骂的谐音联。

    “那首打油诗也一定是灵谷和尚写的!”汪精卫暴跳如雷。他转过脸对罗君强说:“请你打电话给唐惠民先生,把那个老和尚抓去好好审讯!”

    可是,审讯中,灵谷老人几句话把唐惠民顶得哑口无言。

    当唐惠民说那首诗是灵谷老人写的时,老人淡淡一笑,说道:“老衲懂点诗词歌赋,我决不会写那种无对仗、无平仄、无韵味的打油诗。这从鄙耻祝贺汪主席这副对联用词的斟酌和推敲可以得到证实。”

    “那你为什么要辱骂汪主席‘该死’?为什么要诬蔑他是‘汉奸’?”唐惠民恶狠狠地问,“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是老衲出之于对汪主席的尊重说出的肺腑之言。”灵谷老人从容不迫,“至于把‘盖世’说成‘该死’,把‘罕见’说成‘汉奸’那是疑神疑鬼,牵强附会。中国的字和词,谐音实在太多,可以谐音说成这个词,也可谐音说成那个词。”他镇定自若地说,“举例说,‘盖世’可以谐音说成‘届时’,‘界石’和‘改制’;‘罕见’可以谐音说成‘熯煎’、‘汗碱’和‘酣战’。如果都这样牵强附会谐音来,谐音去,谁还敢吟诗词、撰对联、写文章呢!”

    后来,因为灵谷老人是南京佛教中知识渊博的著名爱国僧侣,又是受人尊敬的社会贤达,加之汪精卫初来乍到,为了稳住脚跟,不敢多杀人,把他关押了两天就释放了。不过,汪精卫从此派一个连的卫戍部队长期住在灵谷寺,和尚、尼姑的行动受到监视,游人也绝迹了。

    二十六日下午三点左右,汪精卫偕同妻子、姨太太和子女们,分别乘坐三辆轿车,从国际联欢社回到昔日的南京官邸。他由徐珍扶下车来,望着离开两年又四个月二十八天的这座精美的小花园洋房,思前想后,感慨万千。他既有隔世之感,又仿佛一切发生在昨天。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十日那凄然的一幕,还是那么清晰,那么令人心酸。

    那天早饭后,汪精卫打发子女们去重庆时,十一岁的幼女文恂拉着他的一只手,满脸恐怖地说:“爸爸!鬼子真的马上会打到南京来吗?你和妈妈也去重庆吗?”比文恂大两岁的幼子文悌仓皇地责备妹妹说:“真的,真的!难道爸爸的话你还不相信。”“是真的。”汪精卫也诚惶诚恐,“你跟哥哥、姐姐们先去重庆,爸爸和妈妈明天去武汉,过一向也将去重庆。”“我们还会回到这里来住吗?爸爸!”文恂恋恋不舍地又问。“会回来的。”汪精卫凄苦地说。他想到日军攻打过的城市,无一不是大批房屋被毁的凄凉情景。一旦日军打进南京,他的这座官邸能否保得住,只有炮弹知道!他想到这里,把已经上了车的五个子女叫下车来,强装着笑脸说:“来来来,我们全家站在前院地坪里照个相,留做纪念。”他回过头对桂连轩说:

    “连轩!快拿照相机来,给我们全家照个相,要把房子的屋顶都照出来。”大女儿文惺会意,悲叹一声,说道:“爸爸!在前院地坪上照一张,在后院小花园照一张,再到大门口照一张,让爸爸的官邸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好,好,照三张。”汪精卫心情十分难过。结果,留在照片上的是一个个凄凄惨惨、慌慌张张的形象。后来,日军轻而易举地侵占了南京。敌人放火烧房子时,听说这里是汪精卫的官邸,另眼相看而保住了。开初,南京大屠杀的直接指挥者谷寿夫住在这里。汪精卫逃离重庆以后,谷寿夫见汪精卫已诚心与日本合作,就离开这里,并派一批日军负责看守,直到五天前,陈春圃前来交涉,看守者才撤走。汪精卫把房子收回来之后,对他的支持者也不放心,派丁默邨带人将官邸的屋上屋下,以及院内的每片土地进行细致的扫雷,才敢住进来。

    尽管汪精卫早就获悉他的这座官邸被保留下来,但每当他望着那三张照片时,心中就十分悲戚和依恋。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而且多了个姨太太,多了个儿媳和女婿,还多了小孙子和小外孙。他兴致勃勃地带着全家人,在院内走了一遍,见房屋完好无损,树木花草依旧,一种对日军的感激之情和强者的喜悦,油然从心底升起。

    “连轩你拿照相机来,在两年多前照相的地方,再给我们全家照三张相。”汪精卫欣喜地说。

    照完相,他又吩咐大儿子孟晋说。“你把大前年照的三张底片找出来加印几张,旧的新的,每人保留一套。经常看看,对照对照,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三月三十日,倒是个温暖晴朗的天气。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南京的市民们在警察的督促下,家家户户挂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市民们见前南京维新政府命令悬挂的五色旗匿迹了,孙中山所手定的与革命先烈们以鲜血换来的国旗,又飘扬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确有几分喜悦。但是,也有几分辛酸。因为国旗上面多了一条三角黄布飘带,写着“和平反共建国”六个字,玷污了中华民国,也玷污了中华民族。那些字有楷书,行书,草书,有写得工整的,也有写得东倒西歪的。总之,字体各异,五花八门。第二天,南京中华门张贴着一首讽刺诗:

    国旗竟有辫,例子确无前,贻羞全世界,遗臭万千年。

    同一天,上海《大美晚报》刊登了该报国际新闻编辑程振章写的一首题为《贺汪伪国旗》的打油诗,他讽刺道:

    主子授意奴才服,国旗上面飘黄布,奇里古怪像什么?

    恰似女人三角裤。

    七点过十分,参加还都典礼的人就列队站在大礼堂左边的地坪上。因为礼堂狭小,规定专员级以上官员才能进入礼堂,其余的人只能站在地坪里旁听。礼堂里也没有座位,近两千人都如同木桩似的站着。

    礼堂两旁,成单列式各站着四十名腰挂手枪的士兵。他们头上戴着特制的帽盔。那帽盔是四寸高、三白两黑相间的圆圈,前后左右用白布条“十”字交叉连缀一起,前额处竖一个上窄下宽、一尺二寸高的白罩子,后脑勺处披上一大束近二尺长的黑头发。他们的制服也是特制的。领口是西装似的,胸前却有中山服一样的四个口袋。衣领、袖口、裤子中缝和裤脚口,都是由两白一黑相间的布条组成。这种打扮,既不像中国古代的衙役,也不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但不管像什么,他们的出现,总是带来了几分森严,几分庄重,几分杀气。

    七点五十五分,身穿黑色呢料西装的汪精卫领头,各部次长以上官员,一律穿着蓝色长袍和黑色马褂,依次紧跟在后头,微笑着缓步进入礼堂,在前面站成整齐的八行。

    八点整,还都典礼开始。大家唱了“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国歌,向孙中山遗像默哀三分钟,由汪精卫领读了《总理遗嘱》之后,猛然间,设在南京四郊的四个炮射组,各发射八发炮弹。随着八声炮响,南京城里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这时,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带着三角黄布带,仿佛一个负荷过重的老人爬坡似的,吃力地升上竖立在“天下为公”四字顶端的旗杆上。

    当司仪的万里浪高喊:“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兼国民政府代理主席、行政院长、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先生就职就位”时,汪精卫在礼堂内外的掌声中,从第一行中走出来,向前迈出两步,然后立正站定在约三尺高、三面围有二尺高的栅栏的讲台前。

    “请各院正副院长、各专门委员会正副主任、各部部长和次长就职就位。”万里浪喊完,就职者们也在掌声中,向前迈出两步,笔挺挺地“就位”在用粉笔划定的线上。“请汪主席发表就职演说。”万里浪越喊越有劲。

    汪精卫登上讲台,站在三个齐他脖子的麦克风前,向前望了望,感到一阵凄楚,脸上出现了勉强的笑容。是的,号称还都典礼,不仅没有外交上常例的各国使节的祝贺,而且支持他们的日本也没有派特别使节出席,就连住在南京的西尾和坂垣也没光临来赏个面子。但是,汪精卫常常被一种惯性推拥着,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如何,直接影响他的事业的兴衰。于是,触景生情,显得高兴地说道:

    “诸位!在我们举行还都典礼这个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这预兆着我们坚持的和平事业,我们新的中央政府,必将如万物更新的春天一样欣欣向荣,如东升的旭日一样光芒万丈!”

    台下,参加典礼的人似乎从他身上那洋溢的威力、庄严和神圣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一齐喜气洋洋地用热烈的掌声寄托自己的希望,提高自己的情绪。

    “日本政府由于国事繁忙,虽然没有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典礼,但决定在今天上午九点,将由米内首相发表对我们表示支持和祝贺的广播词。”汪精卫继续说,“礼义,既贵在行,也贵在言。等会,诸位收听米内阁下的广播词,相信大家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接下去,他讲了三个内容。一是风马牛不相及地把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与日本侵略者的“大东亚共荣圈”强拉扯在一起;二是谈古论今,说历史上绝无百年不和之战,中日战争势必很快结束;三是号召他的同路者们精诚团结,努力工作,收拾山河,拯救苍生。

    他越说越兴奋,也越显得飘逸洒脱,生气勃勃,充满了自信。那神气,仿佛他就是施恩惠于人的非凡的救世主,也充满了“天下大任舍我其谁”的豪迈。

    台下的听者们,也一个个笑嘻嘻的,都是一副快快乐乐,知天知命的表情。

    汪精卫讲完,由行政院副院长兼外交部长褚民谊宣读一千二百字的《国民政府还都宣言》,宣言强调近卫三原则的重要,说过去的政策法令与此相违背者,“必须废除或修订之”,攻击蒋介石独裁,“实为全国人民精诚团结之障碍,必当革除”,痛骂共产党“挑起阶级斗争,尤为国家民族之大敌,必当摧毁廓清,使无遗毒”,向近两年来为投敌而卖命的死者,“谨致无限之哀悼与敬礼”,要求在前线抗战的全体将士放下武器,“自此宣言公布之后,务必一体遵守,即日停战”,他们的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的中央政府,“重庆政府发布的命令和与外国签订的协定一律无效”。最后宣言要求全国人民在汪精卫领导下“同心同德,涤战后之疮痍,谋将来之发展,国家民族之复兴,东亚之和平,胥系于此,有厚望焉”。

    没等褚民谊念完,绝大多数人的两腿站得又酸又软了。年过花甲的王揖唐和温宗尧等人手中的拐杖,开始一只手握着支撑在右边,现在移到胸前,用两只手握着,弯着身子,把上身的重心压在上面,但两腿还不断地打颤。可是,当万里浪宣布:“九点到,请诸位收听米内首相的广播词”时,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注射了强心剂,顿时振作起来,那些拐杖又回复到了右边。

    米内的广播词不足五百字,他用日语念一句,由女播音员用汉语翻译一句:

    “事变勃发以来,帝国对于容共抗日之蒋介石政权,加以断然的压制,图其溃灭,同时另一方面,如屡次声明所表示,希望中日两国,举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之实,相互携手,以筑成东亚的安定与兴隆之基础。关于此点,在中国方面也有目光远大之先觉者,早就理解帝国真意之所在,于各地展开和平救国运动,而汪精卫氏更复与此等忧时之士相提携,欲以和平拯救全国民众于穷困苦痛之中,经过千辛万苦而建立了真正在国民的基础之上的新中央政府。”

    米内说到这里,汪精卫带头鼓掌。大家被米内称赞为“先觉者”和“忧时之士”而自豪,而兴奋,而得意忘形。

    米内接着说:“我对汪精卫氏坚韧不拔之信念及忧国爱民之热情,表示满腔之敬意!同时对新政府光荣之未来,亦有多大之期待。”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越听越出神,又情不自禁地热烈鼓起掌来。汪精卫更是容光焕发,无限陶醉,眼睛里露出了越来越强的光亮,手掌拍得比任何人都起劲。

    “现在,分担东亚和平之重大使命一半的中国新中央政府已经诞生,我们不惜予以全力的援助,列国也必然认识此新事态而予以协力,这是毫无疑义的。”米内最后说,“兹敬祝新中央政府健全发展,并再一次对汪精卫代理主席阁下及其他忧时先觉之士以往的劳苦功绩,表示虔诚的敬意!”

    汪精卫激动不已,领头高呼:“裕仁天皇陛下万岁!”“米内首相阁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顿时,礼堂内外,每个人的感情提高到了炽热的程度。

    一出历史悲剧的序幕,就这么拉开了!

    上午十点,庆祝游行开始。各路游行队伍分别由唐惠民、王天木、茅子明、张国震、陆连奎、林之江、傅胜兰等人领队,由一批特务穿插其中负责监视,从中央门、中华门、汉中门、草场门、光华门、中山门、太平门开拔,向新的中央政府所在地进发。

    几支游行队伍,要数唐惠民领队由中华门出发的一支人数最多,大约有一万人,也比较整齐。走在前面的人是青一色的长袍马褂,依次下去是西装革履的男子,旗袍上加件呢料大衣的阔太太和阔小姐,不罩大衣只穿旗袍的普通女性,穿中山装或学生装的大学生和中学生,穿便装短衣的工人和学徒。每个人手中拿着一面三角彩色旗,上面分别写着:“庆祝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拥护新的中央政府!”“进一步发展中日和平运动!”“坚持和平反共建国!”“向汪精卫先生致敬!”“新的中央政府万岁!”本来梅思平拟定这些口号时,还有“汪主席万岁”一句,汪精卫审定时,感到时机还不够成熟,挥笔把它划掉了。夹在队伍中的特务,不时地领头高呼这些口号。随着呼喊声,人们手里的小旗一上一下,加之万头攒动,却也显得浩浩荡荡。

    游行者的思想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有的因为自己的亲人在汪精卫政权任要职,一个个热血沸腾;有的即使是亲人捞了一官半职也是愉快的;有的因为完全赞同汪精卫集团的观点和主张,见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仿佛自己的理想付诸实现那样兴奋;有的是因为汪精卫宣布放假三天,有工作的工资照发,无工资的按中等水平发给三天饷,无情无绪地跟着摇旗呐喊,更多的人是因为不参加游行,害怕被诬为敌对分子,遭到杀身之祸而不得不来。这些人在喊口号时,见沿街的军警和日本宪兵林立,虽然手上的小旗扬起,嘴巴也张开着,但呼喊出的声音含糊其词,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呼喊些什么。

    一个多钟头以后,各路游行队伍逐一通过新的中央政府门口,接受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和陈璧君等中央常委的检阅。汪精卫他们在临时用几张乒乓球桌拼凑起来的站台上,四面由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警和日本宪兵保护着,不断地挥着手,向游行者们致意。

    十一点五十分,当又一支游行队伍由傅胜兰领队从汪精卫等人面前通过时,忽然从西面的鸡鸣寺和南面的太平路附近连连发出清脆的枪声。游行者被惊动,胆小的人擅自离开队伍,随同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跑向两旁的商店。队伍成了乌合之众,一批又一批的人哗啦啦挤倒在地上,许多人被踩伤,发出阵阵惨叫声。傅胜兰等一批特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制止,但已无济于事。

    汪精卫听见枪声,见游行队伍出现混乱,就由一批军警保护着跑了。他回到国民政府办公厅,心慌意乱地对丁默邨和李士群说:“二位分头带人去看看,这两处地方为什么开枪?是不是敌对分子袭击游行队伍?”

    其实,在鼓楼、梅园、通济门、挹江门和新街口等处早已发出断断续续的枪声,只是那里的距离较远,汪精卫他们没有听到。

    原来,这些地区的市民见悬挂在门口的国旗上飘了条三角黄布带,不伦不类,感到莫大的羞辱。从上午九点开始,有人就悄悄地把黄布带取了下来。一人带头,众人仿效,把黄布带取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两个钟头以后,鸡鸣寺和太平路一带的市民,除了与汪精卫集团有某种瓜葛的少数户以外,其余的都把黄布带取下来了。在街上巡逻的日本士兵见此情景,想起他们两年多来付出重大牺牲而为之打倒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竟像往日一样威严地高高悬挂在各家门口,也感到莫大的羞辱,就对准中国国旗开枪。开始,他们只把枪口对准国旗,一打红了眼,就对准这些店铺的招牌和窗户开枪,有二十多个无辜的中国人就这么断送了性命!

    汪精卫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马上打电话给西尾,请他下令制止。而西尾却要汪精卫下令把黄布带再系上去;否则,发生流血事件他不负任何责任。汪精卫只好洗耳恭听,马上派出大批军警,满城检查督促,一场武剧才算结束。

    汪精卫集团还都南京之后,日夜盼望日本政府从外交上正式承认他们的政府。可是,二十天过去了,杳无音讯。他们焦虑不安,只好派褚民谊去东京倾诉苦衷。日本政府这才于四月二十四日派前首相阿部为特使来南京。但是,阿部来了,一连四天,闭口不谈外交上承认新政权的事。二十九日下午,汪精卫当着他的常委们,冲着阿部大发脾气,他赌气说:“贵国政府再不从外交上承认我们的新的中央政府,我只好宣布解散!”

    阿部淡淡一笑,说道:“米内首相的广播词已经明确地表示承认和支持,至于外交上互派大使,那只是个时间问题,主席阁下何必着急呢!”

    阿部的话刚落音,丁默邨从香港回来了,他向汪精卫等人报告说,蒋介石又派“宋子良”和章友三、陈超霖与铃木、今井、臼井在澳门举行秘密会谈。

    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等人一听,身上的热度由沸点猛然降到冰点,好像从云端里猛然跌进深渊,只觉得身体飘飘忽忽,脚下一片空虚,找不到立足的地方。

    “我一切都明白了!你们日本政府,之所以迟迟不承认我们的新政府,原来,你们,你们依然与蒋介石勾勾搭搭!”汪精卫仿佛感到世界真正到了末日,自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用绝望而愤怒的目光狠狠瞪着阿部。

    汪精卫政权的成立走过了艰难的路,而政权成立之后的路,先天性决定将更加艰难。

    从此,在蒋介石政府、汪精卫政府、日本政府之间,无休止地展开着惊心动魄,而又错综复杂的三角斗争!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夜定稿于长沙河西望月村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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