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人生-1962天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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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没回家母亲显得老多了,左眼已经失明,右眼也只有在亮处才能勉强看个大致的影像,几只老掉了的牙齿脱落之后也没有补上,两片嘴唇瘪瘪地凹了进去,使得本来就憔悴的面容更加显得苍老。

    儿子的归来令她更加感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由于是黄昏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看不清儿子的眉眼,不得不用那略显粗糙的双手抚摸儿子的脸庞,希图寻找已经逝去的记忆。

    “瘦了,孩子,你瘦多了,那边苦吧!”

    “不苦,妈!挺好的。”

    “不用骗我,妈心里明白。你打小没干过力气活儿,身子单薄,又赶上低标准度荒的年月,还能不苦。”

    “苦是苦点,不过也能锻炼人。您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唉!妈看不见了。那年妈一听说你跟你大舅都犯了错误成了右派,妈一着急这两眼哪就又不行了。小妹领着我去了几趟医院,紧治慢治算是把右眼给保住了,白天在院子里能看个大概,晚上开了灯能自己个摸着上床下地,你站这么近,我也看不清楚你的眉眼。”

    “我带妈再去医院检查检查,兴许还能治好。”

    “不去了,老了,不受那番罪了。你这回是请假回来的还是出公差?”

    “出公差,办事来了。”

    “好,可以省几个钱。石洁挺好的?还在学校里头教书呢?”

    “妈,她挺好的,这不是她还让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了一斤枸杞子补补身子。”哲夫说着把一包枸杞递到母亲的手中。

    “石洁可是个好媳妇,你可不能欺负人家。有了没?”

    “有了。”

    “好,我估摸着也该有了,几个月了?”

    “四五个月。”

    “让她吃好、歇好,别累着,一些家务活儿你就多干着点,千万别生气拌嘴的。唉!妈总算没白盼,盼的快抱孙子了,到时候让她把孙子抱来,妈就是看不着也得好好摸摸。”

    “妈,孙子长大了还得叫您奶奶呢!等他将来中学毕了业,让他到天津来上大学,天天在您身边跟奶奶作伴。”

    “那当然好,不过……妈老了,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妈不老,十来年一晃就过,您准能等上,真的,您准能等上。”望着一脸折皱满头白发的母亲,他说过之后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就淌出了眼泪。说也奇怪,双目已经基本失明的母亲却不知通过第几感官,立刻就准确地察觉到了。

    “孩子,你怎么哭了?”

    “妈,没……我没哭……”

    “妈挺硬朗的,除了眼神不济,身子骨没别的毛病,什么都能干。你们在外头不用惦记着我,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妈等着,等着抱孙子,等着孙子上大学。”

    “妈——”哲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小的时候那样双膝跪倒在母亲身边失声痛苦。

    小妹一回来家里头就热闹开了,她一张嘴就像是热锅子里边炒豆子,噼噼啪啪地一会儿也不消停。先是问这问那,把二哥二嫂在银川的起居生活问了个底朝天,接着又说东说西,恨不得把这几年的事用一个晚上全倒出来。

    她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就分到了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天津人艺是个享誉中外的艺术表演团体,这里人才济济,好戏连台,能回到家乡并且走进人艺有机会与老艺术家同台演出,真让她激动了好久。不过,像花骨朵儿这样的青年演员激动得快冷却得也快。由于像她这样水平的新演员在剧院里不下几十位,很难摊上个像样的角色,不是群众甲,就是老乡乙,莫说是女主角一号二号轮不着她,就连个有名有姓能说上几句台词的机会都没有。有一回剧院排练《雷雨》,不知什么缘故导演把她看上了,让她演四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为此她兴奋得夜里睡不着觉。谁知,她演的四凤只是个B角,A角是位颇有名气的老演员。她在排练场上可没少出汗,但正式演出时却没有她的份儿。回想起来小半年的工夫,她一共才上过两次台,一次是老演员生病,再一次是去基层演出,舞台条件相当简陋。除此之外,她就跟球场上的板凳队员差不多,只有看着别人进球赢球,自己总是个不能上场的替补。

    说起下基层,辅导工厂、学校的戏剧演出几乎成了她的主要工作,近两年来,去工人文化宫的日子比上剧院的日子还多。说起来生活中还真有辩证法,有失就有得,有得就有失。小妹虽然在剧院里是小字辈不大吃香,可在工人、学生中间人缘不错,被人郑老师长、郑老师短地叫着挺活跃。

    由于总往一宫(天津市第一工人文化宫的简称)跑,去年还跟一宫的副主任吴津生交上了朋友,谈上了对象,年底他们就在一宫的小礼堂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主婚人在婚礼上饶有风趣地说:“这是文艺工作者和工人阶级的紧密结合。”

    结婚之后,一宫那边虽然有一间平房,但平常他们还是在家住,主要是为了照顾老人。

    “老吴今天晚上正赶上值班,到家得十一点多。他们一宫就这规矩,当官的输流值班,二哥,你说这不是打岔嘛!”

    说起这位郑家的姑爷,小妹显然很得意,老吴不光是根正苗红出身好,而且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男子汉,比起剧院里那些跟着屁股追求她的奶油小生来不知要强多少倍。

    吴津生是地地道道的天津人,家住北门外有名的三条石,祖祖辈辈都是工人。津生赶上了解放读了中学,毕业之后就进了工厂。他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爱搞个小革新小发明什么的,很快就成了劳动模范,当了厂子里的工会主席。尤为难得的是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稍加练习就是个盖了帽的男高音。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全市的工人聚集在民园体育场开誓师大会,表决心,鼓干劲,大唱革命歌曲。老吴领唱了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一下子就征服了在场的几万名观众,也征服了市总工会的领导。会后一纸调令他就到了一宫,此后的三年他连升三级,眼下成了第二把手,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人物,用小妹的话说:“这老吴哇把他一百多斤全卖给一宫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成天到晚不拾闲还不知道累,我问他,你猜他说吗?他说咱现在干的这点差事不就是跑跑腿张罗张罗嘛,比起厂子里码头上那些哥们儿干的活儿,算得了嘛!眼下领导这么高抬咱,再不勤快点,对得起谁呀!”

    问起大舅来小妹一个劲儿地摇头:

    “死心眼儿,一点也不活泛。人家多少右派都把帽子摘了,就他死不认错,说出大天来也不检讨,死死地戴着右派帽子不放。二哥这次回来也劝劝大舅,别那么死心眼儿。胡风都送进大狱了,他还硬说胡风不是反革命,这是何苦呢!如今人家学校也不让他讲课,光让他整理整理资料,参加参加劳动,我看大舅是看书看多了都看糊涂了。”

    “大舅的身体怎么样?常到家来吗?”

    “来倒也常来,把家里人都快愁死了,可他还跟没事人似的,照吃照喝,每天早上还打太极拳。”

    说话间妹夫回来了,他比哲夫要高出小半头去,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二哥来了,道儿上走了几天?二嫂好吧?”

    几句寒暄问候之后,老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入场券:“听小妹说,二哥好喜集邮,正巧咱宫里举办着一个大型的集邮展览,大厅里的展台展板都摆得满满的。我特地给二哥寻来一张票,您要有空就去看看,顺便也给咱一宫提提意见。”

    哲夫没料到这次回天津还能碰上这么好的事。他一边接过票来一边心里头想着,别看妹夫粗手大脚的,还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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