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裁决1-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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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劝业场出来已将近九点,从早上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赵汉业来到路边一家豆汁摊坐下,点了一碗豆汁三个火烧,一边吃一边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间还早,倒不必急着找旅馆,还是先联系上天津站相关人员看他们怎么安排。退一万步说,就算今天找不到联络人,下午或者傍晚再去找住处也完全来得及。

    天津的小白楼是外国人聚居之地,虽然一战之后就被中国政府收回,但在交通建筑等方面还保留了原貌。这里有很多公寓式小房间出租,租金一般是每月二十块到二十五块,虽然偏高一点,但比每天四五块钱的旅馆便宜多了。经营者一般是犹太人或者白俄,他们也是从别人手里将整栋房子租下,再雇一个当地佣人打杂带烧饭,自己住不下的房间就分租出去,这样每月就多一笔收入。他们也向租客提供饭食,但都是从自己伙食中匀出来的,按顿计算,另外还有佣人照顾茶水。租这种房间非常方便,不需要向谁登记姓名,只要先把房租付清,你干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过问。这种小房间一般限住一人,如果偶尔多一人过夜,也不会受到干涉,只要对佣人意思意思,他还会多加条毯子给你。

    这次来天津只领了少量路费,并无一大笔经费供长期租房之用,看来住宿的问题是靠天津站解决了。赵汉业找到联络人地址,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个壮年男人把头伸出来问道:“你找谁?”

    赵汉业道:“我姓赵,从上海来,请问王文在不在?”

    壮年男人将身体让开,仍然是面无表情:“进来吧。”

    赵汉业进屋坐下,屋里光线有点暗,让人有种压抑的感觉。再看此人,钩钩的鼻子,圆溜溜的眼睛,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小动作,说话语速也很慢,绷得紧紧的脸上不仅找不到一丝笑容,反而令人有一股阴湿冰冷的感觉。

    这人道:“我就是王文,行动组组长,站里安排你到我这工作。”

    气氛有点沉闷,赵汉业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王文道:“先去把住处解决了再说。”

    赵汉业又点点头。

    两人去外面吃了点东西,下午去找房子。住得起这种公寓的人毕竟不多,愿意跟外国人住在一起的就更少了,所以这边空房子很多,非常容易找。二人转过街角就找到一间,二房东是个白俄,五十多岁,却是一口流利的天津话。连同水电在内每月租金是二十块,王文取出四十块先付了两个月房租。

    等赵汉业把行李安顿下来,王文开始向他交代工作。原来除了直属情报行动各组外,平津两站还有两个外围组织。其一是榆滦总部,这是活动于平津和冀东的一支敌后游击队,名号也叫忠义救国军,但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战斗力可能比江南的忠救军差了不少,王文同时还兼着榆滦总部直属大队大队长的职务。

    其二是抗日杀奸团,刚组建时其成员清一色是高中生,分别来自贝满女中、育英中学、中日中学、南开中学、大同中学等学校。这个团体的成员很特别,多是高官贵戚之后,如伪满总理郑孝胥的孙子孙女郑统万和郑昆仑、袁世凯的侄孙袁汉勋袁汉俊、同仁堂的大小姐乐倩文、孙连仲将军的女儿孙惠书、冯治安将军的侄女冯健美等,他们多直接参与刺杀爆破等行动。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忠勇爱国好青年,天津站并无固定经费发给他们,书记曾澈有时拨一些钱供印刷宣传品之用,其余开支都是从家里给的早点钱里省出来的。抗战以来他们活动频繁,每逢“九一八”、“七七”等纪念日,抗团便散发传单四处散发传单,宣传抗战。台儿庄大捷之后,抗团全体出动,在闹市区散发捷报。出售伪教科书的书店常被抗团放火,国泰电影院放映侮辱华人影片《大地》时,抗团派人在座位上放置炸弹以示警告,全市轰动。日伪对他们十分头疼,但因抗团成员社会背景十分复杂,消息灵通,牵涉极广,对抗团的侦办往往投鼠忌器或者事倍功半,因此抗团也是平津两站手中的一把利器。

    与上海区工作风格截然不同,平津两站横向联系密切,两站下属各外勤单位也常常联合行动。按理说情报组织不得发生横向关系,万一其中一个部门被破获,不至于连累其它部门,平津两站这种工作方式虽然行动起来比较方便,却藏着巨大的隐患。这些赵汉业没有说,毕竟自己刚来,不便对别人长期形成的习惯横加指责,况且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两个人提提意见就能得到改善的。

    天津地下组织活动很频繁,平津陷落后,各秘密单位及各种势力都进行过暗杀破坏行动,报纸上时常能看到日伪人员遭袭或者日军仓库被烧的事件。1938年9月11日,大汉奸川岛芳子去马大夫医院探病人时遭刺杀,执行制裁任务的是国民党地下党部和中统行动人员,川岛侥幸未死,仅受轻伤。9天后,国民党地下党部和中统天津调统室被破获,主任委员王若僖和调统室主任张庆恩同时遭捕,两个单位几乎全遭破坏,部分人员转入乡间。这样一来,重庆方面方面的力量在这里就只剩下军统天津站独撑大局。当然了,他们与中统之间联系很少,并不太了解这些情况。

    与王文几天交往下来,渐渐彼此了解,说话也慢慢放的开了。原来他不是特工训练班学员出身,算是半路出家,二十三年由当时北平站长陈恭澍吸收进北平站,今年3月参与了刺杀王克敏的行动,经验丰富。他本名王文翰,河北宝坻县人,以前在西北军某干部学校受训,当过下级军官。父母健在,兄弟众多,排行老大。本来家里有房有地,不需要外出赚钱养家糊口,但他希望在外面找一条正当出路,虽不求光宗耀祖,亦当报效国家。性格方面是个不懂伪饰的实在人,心肠好坏暂时还看不出来,言谈间倒流露着几分正义感。赵汉业还发现他稍微有点口吃,因此说话非常缓慢,这样就显不出来了。

    刺王之后,王文来到天津站任行动组组长,而天津站在本地一直未开展过大的行动。因为行动组与抗团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分工,行动组一般负责对日伪顶级人员的制裁,抗团负责对中高级人员的制裁。天津站虽然参与刺杀了张敬尧王克敏等巨奸,但那都是在北平协助北平站进行的,本地也没什么顶级人物,值得下手的都是些二三流角色,因此天津行动组除了配合北平方面的工作外,大部分时间都闲着。站长陈恭澍总揽全局,主要站务由书记曾澈负责。曾澈遂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抗团的工作上,除了担任站书记一职外,他还兼任抗团团长。

    近期天津抗团打算对伪商会会长王竹林下手,因为大家目前还没有刺杀经验,曾澈打算从行动组借调几个人参与行动。赵汉业眼睛一亮,问道:“人选定下来没有?”

    王文道:“一礼拜前就定下来了。”

    赵汉业道:“我请求组长将我补报上去。”

    王文有点为难:“行动计划已经向站长报备了,怎么好再行更改?”

    赵汉业道:“我不是为了立功,这个王竹林将我父母逼的远走他乡。按理说我们在行动中不应考虑个人因素,但为父报仇也是人之常情,我恰巧又是制裁奸伪的行动人员,让我参与执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王文想了下道:“我向上面申请一下,你等通知。”

    两天后王文来到赵汉业住处,告诉他请求已获批准,刺王一事已经确定下来,近期将对其采取行动,参与人员速去向曾澈报到。

    抗团的办公地址在法租界,这是一大片旧式里弄房子,一家连着一家,格局都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门上贴着门牌号码,还真不容易找到。

    门虚掩着,赵汉业轻轻一推,门应手而开。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套硬木家具,光线却很好,下午的太阳从西墙上窗户照进来,显得屋里很温暖,与第一次进王文卧室的感觉恰好形成鲜明对比。床上沙发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好像在谈什么事情。

    看见一名陌生人推门进来,几个人停止谈话,都转过头看着他。

    赵汉业走上前道:“哪位是曾书记,王组长让我来报道。”

    沙发上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站了起来,微笑着伸出手来:“是汉业兄吧?欢迎你!”

    赵汉业有点惊讶,没想到天津站书记这么年轻,几乎跟自己差不多大。而且他不仅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和力,让人非常想与之打交道,在气质上与王文简直是两个极端。

    赵汉业与他握手坐下,曾澈又向他介绍另外三个人,分别叫李如鹏、赵尔仁和孙大成(真名孙若愚),都是抗团骨干。介绍完毕大家继续商议行动方案。

    曾澈道:“王竹林在汉奸里地位虽不算高,但他参与汉奸活动异常卖力,而且管制着天津市面上的许多商号,给日本人疯狂敛财,所以有必要将他除掉。同时也可以杀一儆百,警告其他汉奸,为日本鬼子卖命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赵尔仁道:“说起来他也算个“人物”,天津沦陷前就是天津商会会长,一直就是一个场面上的人,在天津商界里,各路商家无论什么事,都要给他一个面子。现在投靠了日本人更加张狂起来,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不仅仅对各个商家管理的极其严苛,还隔三差五的替日本人征调物资。不除掉这种人,我们抗团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孙大成谈到行动细节问题:“刺杀王竹林这个人事先要安排好时间和地点,必须一击而中,决不给他逃跑的机会。而且地点最好选在比较繁华地点,能够充分地达到对敌人的震慑力。”

    赵尔仁道::“我们根据早期的侦察发现,王竹林这个人平常的交际应酬比较多,经常出入一些饭庄、舞厅等公众场所,如果我们能够在这些地点进行刺杀行动,肯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曾澈道:“大家这几天要严密监视王竹林的活动情况,孙大成、赵尔仁和孙湘德你们三个人执行刺杀任务。其他人掩护接应,如果有什么闪失,其他人要迅速出击,必须当场击毙王竹林。”

    赵汉业不熟悉情况,没有轻易发表意见。

    因为还没有具体线索,行动时间地点还不能确定,曾澈命令大家回去严密监视王的活动,一有情况马上来报,会后众人各自散去。

    赵汉业走出大门,一阵寒风袭来。他习惯性的往口袋里摸了摸,拽出来一只手套,另一只却怎么都找不到。将衣服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手套还是不出现。赵汉业停下来仔细想了想,突然猛的一拍脑袋,那只手套丢在绸缎庄了。怎么办?自己是实在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如果是普通的手套就不必去拿了,但这双手套是胡玫送的,别说去见胖子了,就是龙潭虎穴也得去。赵汉业叫来一辆黄包车,直奔劝业场而去。

    赵汉业低头拾阶而上,正好与出来的胖子撞个满怀。胖子今天穿着件崭新红绸马褂,头发梳的油亮,像是要去喝喜酒,谁知道才出门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胖子正要发怒,一看是他,把脸一沉也不做声。赵汉业刚要开口,胖子跑到路上叫车去了。赵汉业也不去管他,径入店内。

    生子正在柜台里扫地,抬头见是赵汉业,嘴一咧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赵汉业忙止住他:“行了,行了,别每次看到我都这样,我又不是扫把星。”

    生子苦着脸问道:“少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汉业随口答道:“我还没走,他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去?”

    生子道:“说是有人请他吃饭,好像就是以前找过叔麻烦的那个人。”

    赵汉业心念一动,忙问道:“王竹林?他们在哪吃饭?”

    生子道:“那是请柬,被他落柜台上了,上面的字我也不认识。”

    赵汉业拿起请柬,上面写着:“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四点半弟竹林于北平法界丰泽园饭庄恭治菲酌敬请阖第光临。曹守诚掌柜敬启”

    赵汉业忙问生子:“现在几点了?”

    生子道:“看天色总有四点了吧。”

    赵汉业放下请柬拔腿就往外面跑,没跑几步又转回身来问道:“上次手套丢在这了,还在不在?”

    生子笑道:“给你收的好好的呢。”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只白色手套。

    赵汉业接过又叮嘱他:“今天和你说的话别跟任何人讲。”

    生子纳闷的点点头。

    赵汉业跑到门外,坐来的那辆黄包车已被曹掌柜叫走。又跑到街口,除了几个行人外街上空荡荡的,他急得满头大汗。算了,反正路程也不远,跑过去吧。

    曾澈收拾完桌上文件和电报,正要锁门离开,一转头看见赵汉业从巷口狂奔过来,他吓了一跳。赵汉业跑到跟前,用手撑着墙气喘吁吁的说道:“别锁门,有消息了!”

    晚上六点多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对于这个城市许多人来说,夜生活只是刚开始。这一带一带算是天津卫比较繁华的地段,马路宽阔,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丰泽园饭庄灯火通亮,入夜后显得更加辉煌壮观,几辆小汽车停在门口显要的位置,两边黑暗处还有七八辆黄包车,车夫蜷成一团躲在车后避寒。

    一群人从大厅走了出来,门童上前给他们开门。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身穿皮衣头戴皮帽,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周围的人谈笑。饭庄经理送出大门,对皮衣男子陪话道:“王会长,这次兄弟招呼不周,还请你多多见谅,下次您再赏兄弟一个面子,一定好好安排,好好安排。”

    王竹林拉着他的手连声道谢,众人也纷纷客套几句,一行人边说话边走向汽车,司机跑过去把车门打开。

    “啪”车后黑暗处响起一枪,王竹林哎呦一声捂着左肩坐倒在地。

    在场众人一片惊叫,有人忙将他扶起,余者都慌的不知所措。车后闪出三条黑影,持枪向这边奔来,人群四散逃走。王竹林脑袋还算清醒,捂着伤口向饭店跑去,嘴里大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三名枪手在后面紧追不舍,枪响后周围的人全部跑光,饭店门口变得空荡荡的。

    王竹林脚在台阶上绊了下,一头扑倒在地。一人已赶到身后,朝他后脑补了一枪。王竹林挣扎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一股血顺着台阶流了下来。枪手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朝身后一招手,三个黑影飞快的向旁边中原公司的侧门跑去,几分钟后,三个西装客走出正门,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汽车绝尘而去。

    赵汉业一直藏在墙角黑暗处,见孙大成他们已经得手,迅速扫视了一下现场准备撤离,突然发现旁边黄包车下面有一团黑影。借着路灯看清楚了,车下那人穿着一件红绸马褂,肥大的屁股露在外面,正在瑟瑟发抖。他嘿的冷笑一声,将枪慢慢举起。这样做对不对呢?此人以前所为虽然有趁火打劫之嫌,却非必死之罪,况且公报私仇好像不是大丈夫所为。他叹了口气,枪口垂下。

    巷子里闪出来一人,对赵汉业道:“行了,王竹林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历史了,等着看明天报纸吧,我们也可以撤了。”

    次日,王竹林被刺的消息传播天津卫大街小巷,甚至巷口卖炒栗子的都在面带微笑的议论这件事。敌伪在全城展开大搜查,历时数日却一无所获。代表日伪官方口径的《庸报》对王案的一段评论非常有趣,大意是说王君竹林素来信著闾里,为一方民望所归。中日事变以来王君为兴亚伟业殚精竭虑,功勋卓著。正当盛年不期为宵小所害,津门各界闻之无不痛惜云云。天津以前有大小报馆、通讯社二十余家,《庸报》是其中较大的一家,在知识界经济界也很有影响力。平津沦陷后,各家报馆不断遭到查禁,到二十年底只剩下六家。对于《庸报》敌人则采取控制策略,除了在人事上甄别外,《庸报》所登的国内外要闻甚至评论文章也要由日本同盟社供稿。《庸报》在沦陷期间,充分体现日本军方的意志,几乎就是日本华北侵略军的机关报。

    赵汉业看到这则评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津门各界确实无不痛惜,只不过痛惜的是没多死几个。还有什么素来信著闾里为一方民望所归,以王竹林一贯的口碑来看,这简直就是骂他,民怨所归还差不多。至于为兴亚伟业殚精竭虑功勋卓著分明就是说他当汉奸很卖力,坏事干了很多。他甚至有点怀疑《庸报》的主笔是不是故意用春秋笔法讽刺王某。

    看到这里,他乘兴又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先向他们报了平安,说自己已随学校迁到重庆,一切安好不必牵挂。后来从一个天津老乡那里得知家里的遭遇,王逆现在已经毙命,父亲大人怨气可稍舒矣。然后写上姐姐家的地址不署地址寄了出去。不知道父亲的病好了没有,如果还没好,这封信无疑是一剂良药。

    赵汉业寄信回来看见曾澈等在门口,正欲开口询问,曾澈道:“车票都买好了,后天去北平,有任务。”

    赵汉业问道:“这次是谁?”

    曾澈道:“周作人。”

    赵汉业吓了一跳。

    对当时的知识青年来说,周作人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文坛上影响甚大。华北沦陷后,周滞留北平,不久日伪报纸上的新闻人物中就出现了他的大名,并且时常露面,其影响之恶劣,更甚一般军阀政客,抗团决定予以制裁。赵汉业也看过他翻译的外国小说,当时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奉命去结束此书作者的生命。北平抗团已将周的活动规律、家庭住址查清楚,路上伏击时机不易掌握,其住所只有两名仆人,几乎没有防卫能力,因此上门制裁反而把握更大,用军统术语说这叫“窝里打”。但北平抗团行动力量薄弱,希望天津派人支援,李如鹏赵尔仁主动请缨,曾澈怕两人力量不够,将赵汉业也加了进来。

    从天津坐火车去北平只需几个小时,半天就能打一个来回。31日上午,三人抵平,先找到一处旅馆住下。安顿下来后三人分头行动,李如鹏去取武器,赵尔仁去联络北平抗团的范旭,明天要靠他带路去周宅,赵汉业则留在旅馆等候。下午一点多李如鹏先回旅馆,同来的还有一位名叫方圻的北平抗团成员,他的任务是协助将武器运到旅馆。两人共携来三支左轮手枪,每把枪配有七发子弹。这种枪正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造柯尔特手枪,射程远威力大,有效射程可达一百五十米,足以跟毛瑟手枪媲美,而且射击时不会卡壳。缺点也很明显,射击精度不够,装弹量小,一般是五到七发,而且重新装填麻烦,无法形成持续火力压制,战场上一般不用,但用于刺杀还是很合适的。

    交接完毕,方圻回去,两人又等了两个小时,赵尔仁将范旭带来。叙礼毕四人开始商议具体方案,李如鹏又去开了一个房间,范旭当晚在旅馆住下。

    次日正是二十八年元旦,早上八点,昨天打电话从汽车公司预订的车开到旅馆门口,众人带好武器上车,范旭坐在副驾驶位置给司机指路。周家在西城八道湾,汽车一路疾驶,很快过了高亮桥,周宅就在前面。范旭指挥司机在胡同口停下,付了车费众人下车。范旭上前叩门,一名佣人跑来应门,将门开了一半,探出头望着众人。

    范旭非常谦恭的问道:“请问周先生在家吗?我们是天津中日学校的学生,想找周先生问问赴日留学的事。”

    佣人答道:“周先生正在家里会客,你们进来等一会吧。”

    范旭李如鹏跟了进去,赵汉业赵尔仁留在外面望风。

    周宅共有两进院子,会客厅在内院。

    今天是公历新年,燕大旧学生沈启无来周作人向拜年,两人正在谈话间,佣人将访客领了进来,周作人欠身示意。

    范旭指着他对李如鹏道:“这位就是周先生了。”

    李如鹏闻言将棉袍撩开,拔出枪朝他打去。

    “啪”的一声响,周作人应声倒地。

    事发仓促,屋内其他人惊骇无比,四散躲避。

    李如鹏二人见周倒下,料已成功,一前一后向门外跑去。

    范旭跑在前面,到了前院发现李如鹏没有跟上来,忙奔回察看,发现李如鹏在后院门口已被两个佣人按倒在地,正在拼命挣扎。范旭急奔向大门,大喊一声:“九哥快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二人闻声拔枪闯进院子,见李如鹏被困,跑到跟前朝两名佣人连开数枪。佣人见势头不对,忙将手松开,李如鹏一跃而起,从地上捡起枪,与三人一道夺门而出。

    出来后众人商议,周被刺后敌人很快就会发觉,北平不可久留,旅馆就不必回去了,二赵先乘车返津,李如鹏和范旭将武器送还原处,之后各自藏匿起来。

    数日后,敌伪报纸登出消息,周作人仅受轻伤,刺客子弹恰好击中他的腰带,另有一名佣人毙命。

    这段时间里抗团主要成员都躲了起来,白天尽量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大家都不去学校上课了,有的暂时去北平避避风头。赵汉业回天津后也离开小白楼的住处,在法租界又找了间房子住下。曾澈对他很关心,不仅拨给一笔租房经费,还经常过来探望他。两人时常盘桓一处,谈得甚为投机。赵汉业发现他跟自己有很多共同点,只是比自己更有能力,性格更加开朗。

    天津站和抗团在租界有好几处办公地点,曾澈在两边都任要职,平日有不少例行事务要处理,他就在几个地点来回的跑,有时还要会见外勤单位负责人。恰好这时站长陈恭澍被调走,曾澈代理站长,所有担子全落在他肩上,整天忙里忙外,成了天津站第一号大忙人。赵汉业将租房和购置用品的单据准备好,带到住处附近的抗团办公室打算找他报账,曾澈刚从外面回来,茶还没顾上喝一口,赵汉业就拿着一大堆票据找来了。

    曾澈苦笑一下,接过票据,看了几眼就放进抽屉,对赵汉业说道:“其实就为了在会计那好走账,一道手续而已。你已经知道了吧,陈先生调走了,天津站由我暂时负责。”

    赵汉业点点头,忍不住问道:“陈先生去哪了?”

    曾澈答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样子是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具体情况我也不好多问。”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人敲门。

    赵汉业过去把门打开,外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中等个子,穿着虽然简单却很得体,举手投足颇有气度,一望可知出身不俗。来人朝赵汉业点点头,进屋走到办公曾澈桌前,曾澈招呼他坐下。

    来人落座,笑道:“日本人又要出幺蛾子了。后天老贼出殡,场面很大。特别公署各参员各局长处长必须参加,潘毓桂也要来,全市下半旗三天。你说这不是作吗?灵车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颗炸弹就让棺材上天了。”

    曾澈道:“后天敌人肯定防范严密,恐怕不易下手。”

    来人道:“放心,我已打听清楚,日本人不派军队护送,趁人多扔颗炸弹过去就完事了。”

    曾澈想了下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再干一次,你回去把时间和路线都打听清楚,有结果速来向我报告。”

    来人告辞。

    等他,赵汉业问道:“这是什么人?消息靠得住吗?”

    曾澈道:“郑统万,郑孝胥的孙子,专门为这个事来天津,绝对靠得住。”

    赵汉业道:“这个人我听说过,爷爷是伪满的总理,他怎么会干这个?”

    曾澈呵呵笑道:“孙子不一定要跟爷爷走。据说他对东北沦陷一直耿耿于怀,有次在地理课上老师让学生把东三省从中国地图上涂掉,否则就不上课,他气愤之下一拳将窗玻璃捣碎,血流了一地,之后就参加了抗团。这人是一个真正的爱国热血青年,私下聊天的时候我们从来不提他爷爷。”

    1月11日,王宅忙成一团。正屋搭起灵堂,灵堂里一片白色,正中放着王竹林的大幅相片。两边摆满花圈,看挽联的落款都是日本驻屯军、宪兵队、伪政府各部门及商界代表。王家长子身穿白色孝服,向不断进来的吊客鞠躬致谢。伪政府大小官员低着头,满脸戚容,这倒是发自内心的。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岂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下午棺材被运上灵车由王宅出发城外下葬。王家长子在前面举着幡,后面跟着穿孝服的至亲,一片白色煞是壮观,再后面缓缓行驶的灵车,大小伪官员跟在车后。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在大街上前进,两边路上站满行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走到旭街时队伍停了下来,潘毓桂叫人去前面看看是怎么回事,不一会有人跑回来报告说是前边有人打架,围了一圈人把路都堵死了。潘毓桂横了一眼身边的周思靖,周思靖忙道:“我这就去把他们赶走。”说罢带着两个督查向前面跑去。

    一群人迎面跑来,送葬队伍被冲的七零八散。一个十七八岁小伙子飞奔过来,与周思靖撞个正着。周思靖被撞疼了,破口大骂:“妈个X的,眼睛瞎了?”

    一个督查掏出枪喝道:“警察局长在这里,我看谁敢闹事!”

    混乱中有人掏出个东西朝灵车底下一扔,“轰”的一声巨响,跟在车后面的人被炸倒好几个,灵车翻倒,棺材从车上滑了下来。棺材落地后又被震开,王竹林的尸体跳了两下滚到大街上。

    人群中一片惊叫,街上行人四处乱窜。周思靖也顾不得属下,掉头往后猛跑,迎面遇到潘毓桂,忙停下脚步,理了理衣服报告道:“有刺客往这边来了,我特地回来保护市长。”

    潘毓桂也有点害怕:“现在情况很乱,赶紧把你的人调来。”

    附近的伪保安队闻声赶来,把大小伪官层层围起来。几分钟后,伪警察也乘车赶到,迅速控制了现场,扔炸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附近围观的老百姓重新聚集起来,在路两边站的满满的,兴致勃勃的看着这一幕。不知是谁带头叫好,大家鼓起掌来。几个警察将王竹林尸体放回棺材,装上一辆警车扬长而去。大小汉奸被保安队护在中间慢慢往回走,老百姓在两边跟着,一边走一边欧欧的起哄,潘毓桂脸色铁青,低着头默不作声。

    曾澈、孙大成、赵汉业等人都在人群里,彼此会心一笑。刚才扔炸弹的是中日中学的冯运修,也是抗团中骨干成员,并且练得一手好枪法,而且胆大包天,极富冒险精神。更奇妙的是他的舅舅居然是大汉奸齐燮元,平时经常出入伪军军营,伪军官对他都毕恭毕敬的。恐怕齐燮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外甥居然是抗团的王牌杀手。

    当晚抗团各干事及各小队长在袁汉俊家楼顶集会。家人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是并不干涉,每遇这种情况就会回避到一旁,给他们留出充分的自由空间。其实很多团员的家庭对抗团都持积极支持态度,有的甚至资助经费或者将家里作为一个联络点,有的家长还把私人汽车拿出来给抗团使用,要知道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赵汉业虽不是抗团成员,但也参与了刺王行动,曾澈把他也叫了来。

    大家围坐成一个大圈,曾澈道:“王竹林一案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易妙红也发电表扬我们,并汇来三千元奖金。”

    众人一片欢呼。

    赵汉业听的一头雾水,这个易妙红是何许人也。其实这是曾澈独创的一个化名系统,具体规则是:化名的第一个字用该人在抗团中座次的谐音,后两个字是姓名或别号颠倒后的谐音。易妙红其实就是戴笠,“易”是“一”的谐音,“妙红”是“洪淼(戴笠的化名)”的颠倒。以此类推,“三目王”是王天木,“刘诗白”是刺杀张敬尧的著名杀手白世维。再往后还有“九曲帆”、“石朋里”、“史山风”等等,分别是范旭、李如鹏、冯运修。

    抗团高级干部会议一般是每周日上午举行一次,各位干事和小队长参加。内容是由曾澈做形势报告,李如鹏做组织报告,然后就是临时动议。会议内容由小队长传达到各小组,也是每星期一次。每次会后都要默诵团训:“抗日杀奸,复仇雪耻,同心一德,克敌致果。”但今晚是一次临时会议,集中讨论与刺王有关的问题,多少带有一点庆功的性质,所以赵汉业才有机会参加。

    曾澈又道:“这次刺杀王竹林虽然成功,但上面提出两点批评意见,希望大家以后务必注意。第一,以后不许在租界里执行行动任务,上面跟租界当局有协议,他们容许我们在租界生存,条件是不得从事暗杀破坏活动。其次,以后凡是要制裁谁,必须事先请示,批准后方可实施,我们没有擅自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而且伪政府里也有我方潜伏人员,万一错杀岂不可惜?我这里有份名单,已经上面核准,大家以后只能对名单上的人采取制裁行动。”

    孙大成接过名单,上面列着二十多个人名,都是天津本地有名的汉奸。

    曾澈接着道:“敌人大规模搜查已经结束,但暗地里肯定还在继续调查,加上今天出殡又被袭击,他们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大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我建议最近抗团不要再有行动了,在北平有亲戚的可以先去躲一躲。这段时间也不必闲着,虽然不能出去行动,但可以在别的方面下功夫,比如发展成员扩大规模,加强对现有人员的培训。”

    大家都赞同。

    人事干事李如鹏道:“现在新加进来很多人,多数没有经验,需要加以训练。而且各单位人数大体上都是固定的,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人,实在不好分派。”

    曾澈道:“那就建一个培训班,人事上的问题更好办,打乱重新编一下就是。”

    袁汉俊:“我提议组建一个专门的行动组,大家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效果要好得多。”

    曾澈道:“这个建议不错,以前没有固定的行动人员,刺杀的事人人都做却不一定人人都做的好,倒不如让最擅长的人专门干这个。行动组谁来负责?”

    李如鹏笑道:“非孙大成莫属。”

    众人一片叫好声,孙大成本来就是抗团的行动干事,心里素质很好,上次刺杀王竹林就是他追过去一枪毙命的,而且他现场指挥应变能力很强,实在是一块干行动的好材料。

    孙大成慨然道:“既然大家都信任我,我就不客气了。”

    曾澈微笑道:“你们有经验的不多,做起事来势单力薄,我给你们加个人如何?”

    孙大成问道:“加个人?”

    曾澈把赵汉业拉出来介绍给大家:“这是从上海来的赵汉业,复旦大学学生,沪战时在战场上打过仗,很有军事经验,后来又在临训班受过专门训练,是个难得的人才。本来是调到天津站行动组的,但现在你们缺人,不如让他先到这边来。”

    大家热烈鼓掌表示欢迎,赵汉业的这些资历在他们看来还是非常了不起的。

    赵汉业有点意外,曾澈事先并未跟自己提过这事,但军统的规矩是服从一切安排,反正在天津站暂时也没事做,加入抗团他倒是很乐意,于是朝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大家看他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更加喜欢了。

    孙大成道:“干脆让他来坐行动组长吧。”

    赵汉业忙推辞:“不不不,这边情况我不熟,组长绝对干不了。”

    曾澈道对孙大成道:“组长还是你来做,汉业在两边都有身份,如果天津站有行动,就无法抽身管这边了,还是你做比较妥当。”

    大的方面已经布置停当,剩下具体细节全靠各干事自行处理了,曾澈将三千元奖金交给管总务的袁汉俊,然后宣布散会。

    大家安静下来,现场一片肃穆,曾澈带头默诵:“抗日杀奸!复仇雪耻!同心一德!克敌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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