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10日,还在仪征市政协工作的我,接到一个转告电话:茅以升到南京来了,听了你写的广播剧《茅以升与钱塘桥》,要见一见你。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而又高兴的消息,没有想到茅老会亲自听到拙作,并由此缘生与这位仰慕已久的著名科学家见面的机会。我将手头的工作稍作安排,便匆匆赶往南京。
次日下午4点,我来到中山陵林荫深处茅老的下榻处。在我的想象中,作为一个“手提八万钢梁”的建桥巨匠,一个声名显赫、享誉寰宇的大科学家,一定是气宇轩昂、威严无比。没有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瘦小老人,一个谦和朴实、平易近人的敦厚长者。九十高龄的茅老,行动不太方便,仍坚持站起身与我紧紧握手,亲切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以为写半个世纪前造钱塘江桥的作者,年纪一定不小了。”秘书指着茶几上放着的一架显得陈旧的老式收录机,介绍说:“茅老年龄大了,活动少,空余时间大多收听广播。这次来南京的第二天,他偶然收听到广播剧《茅以升与钱塘桥》,感到很高兴、很满意,认为这个剧比较真实、生动地反映了建桥过程,特意让我们去电台找来剧本、录音带,还想见一见作者,因此把你请来了。”
茅老热情地招呼我在他身旁坐下,饶有兴致地问起该剧的写作情况,我简要做了汇报。在我来说,虽然编写这部广播剧是一年多前的事,但知道茅老的名字却早得多。在小学时,我就不止一次地听老师讲过茅老在少年时就把圆周率小数点后100位数字背得滚瓜烂熟的故事,很为崇敬。但对茅老成就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是在80年代初,接触他的一些著述之后,特别是有关钱塘江桥建设过程的回忆文章,读后很为感奋。此桥是中国人自行设计和建造的第一座现代化铁路、公路联合大桥。作为我国兴建大型桥梁的发端,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而且它的建成,直至后来炸毁、重建,经历了颇为曲折的历程,与民族、国家的命运紧密相关。恰在此时,党中央提倡加强爱国主义宣传,我感到茅老主持建造钱塘桥是一个典范,值得介绍,让世人充分了解这一足以自豪的业绩。为此,我收集了有关资料,包括茅老在新中国成立初编印、现已鲜见的《钱塘江桥》小册子,先写成一篇题为《历尽劫波的钱塘江大桥》的史料性文章,南京《周末》报刊出后,有好几家报纸转载或摘登;随后又创作了广播剧《茅以升与钱塘桥》,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录制完毕于1984年11月首播,全国多家电台相继播放。
“噢,下了不少功夫,难怪能写出这个剧。”茅老听后点了点头。他告诉我,在建造钱塘江桥过程中,曾拍有一部长达2500米的电影纪录片,每一道工序都有镜头,有机会可以看一看,对此桥的建造可以了解得更具体、更形象一些。话题由此展开,茅老由听剧的感受,联系造桥史实,详尽地向我介绍了钱塘江桥建造的前前后后。他说到钱塘江的深而险;说到与美国专家华德尔的方案竞争;说到建桥中遭遇的“八十一难”;说到基础、桥墩、钢梁“上下并进,一气呵成”施工方法的创造;说到“射水法”、“沉箱法”、“浮运法”的发明;说到“八一三”之后在日机空袭下冒险赶工;说到桥成通车时,不计其数的车辆、难民、物资蜂拥而过;说到为拦阻敌骑,亲手含泪断桥……这时,茅老情不自禁地喟然长叹:“一座钱塘桥,历尽风云浩劫,这是旧中国历史的缩影!”
尽管钱塘桥的筹备、兴工、通车及炸毁、修复过程,我已有所了解,但由缔造、指挥者亲口道来,更为深刻、感人。茅老倾谈之中流露出来的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无比谦虚的精神,给我留下难以忘却的印象。他说,所以不避艰险承建此桥,是激于爱国热忱,是为了在桥梁事业上给中国人争口气。过去中国的铁路、桥梁修建权一直被外国人把持,几乎所有大型桥梁均为他们包办。钱塘江桥的建造成功,充分证实了中国桥梁工程技术人员完全具有实际工程制作和指挥的能力。与外国人在中国所建大型桥梁相比,钱塘江桥不仅规模远远超过,而且工期最短,仅两年半时间;工款最省,合美金160万元;质量也属上乘,建成近50年,中间虽经数度爆炸、重修,但至今火车过桥,依然不需减速。他一再强调,钱塘江桥是“集体创作”,自己所起的仅是“主其事”的作用,总工程师罗英等技术人员精诚合作,广大建桥工人日夜奋战,为大桥建成做出了重要贡献。
晚餐后,茅老稍事休息,又继续与我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气氛轻松恬静,近叙家常了。他得知我是南京人,高兴地说:“我们还是同乡哩!”他说自己生于镇江,长在南京,对家乡感情很深,如今鬓毛已衰但乡音未改。他还兴致勃勃地历数少年时代在南京居住过的内桥牙巷、八条巷,涉足过的夫子庙、秦淮河、瞻园、明孝陵,就读过的思益学堂和江南商业学堂。他特别讲到一个人、一件事、一所学校,与他后来致力土木工程、以桥梁为业影响极大。“人”即一生热衷水利的祖父,他不仅亲自参加过治水,而且有众多著述;晚年又督导他读书,灌输过不少实业思想,诱发了他对数理的兴趣。“事”为秦淮河端午赛龙舟,看客挤塌文德桥,“文德桥栏杆靠不住”之说遂出。那天,他本来要随同学去看龙舟赛的,因临时发病留在家里,后来从同学嘴里得知这一惨剧,许久不能平静,献身造桥之念由此而萌生。“学校”是指江南商业学堂。茅老说该校完全是新学,开设课程为数学、物理、历史、地理、英文等;师资配备很强,有名的史学家、镇江人柳诒徵便在其中;设备亦好,学生一律住校。他在那里学习有五年之久,打下了科学知识的基础,因而异常怀念。他满怀深情而又不无遗憾地说,此次来南京特地寻访了一下旧址,但没有能找到。他记得是在阜成门一带,要我趁便打听一下。
在茅老处不知不觉盘桓已近夜阑,虽然他谈锋犹健,但想到他毕竟是耄耋之年,我便起身告辞。茅老见我要走,忙让秘书来为我们合影留念,还写了家里地址、电话给我,再三嘱咐去京一定要到那里做客,最后依然坚持起身握别。
这次幸会虽已过去数载,但茅老的音容笑貌记忆犹新。深以为憾的是,茅老托寻江南商业学堂遗址之事,因一直在外工作无暇顾及,去年秋天奉调来宁正拟着手,竟传来茅老作古的噩耗!伤悼之际,唯有请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见谅了。
(作者系江苏省妇联宣传部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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