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润

    “蓉宝，喜欢爸爸吗？”

    “不喜欢！”

    “为什么？”

    “爸爸太忙了，老是不在家。难得在家，也总有几十个人围着您说话。烦人！”

    这是我儿时对父亲的责备，对他的不满，对他的遗憾，和对他的爱。

    几十年过去了，我对父亲依然存有责备，存有不满，存有遗憾，更存有最深的爱。

    在我的记忆中，我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正因为如此，每一次短暂的小叙，仓促的问候更是刻骨铭心。

    在我和他数得出来的几次谈话中，我渐渐感到父亲是一个伟人。

    在做儿子的心里，世上伟人举不胜举，爸爸却始终只是一个。是伟人也好，是罪人也好，他是父亲。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渴望是什么？是父亲的给予，而不是伟人的说教。我想父亲懂得这一点。他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任何自己的长处，而是经常把短处不加修饰地暴露出来。“他是伟人”这个本质并不会因为他自己不说而改变。

    我敬佩父亲的这种品德，真的。

    两年前，父亲住院。我赶到北京医院的病房，他正在安睡。我去找大夫问他的病情，大夫说已有明显好转。我朝他老人家的脸望去，发现他睡得沉极了。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安详和满足。

    那时的他，已经结束了“忙碌”的一生，开始了最后的宁静。没有人知道这种宁静会持续多久，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宁静终有一天会变成另一种宁静，那是永恒的了。

    我在病床边坐下，看着父亲。一种不可名状的遗憾涌上心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们互相表达爱心的机会太少了，父亲几乎没有享受到平常人的种种生活乐趣，就因为他不是一个平常人吗？

    我爱爸爸，不是因为他是个不平常的人，不是因为我是一个不平常人的儿子。我爱他，正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最平常的爱心。

    小时候，对父亲存有责备和不满。大了以后，懂得了父亲，了解了父亲，责备和不满逐渐淡去。唯有深深的爱和深深的遗憾，挥之不去。我希望这两者并不矛盾。没有爱，怎么会有遗憾？没有遗憾，怎么算是真正的爱？父亲去了。这一去，是不会回来了。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他是否也有遗憾。对我，对家庭，对他自己。他是不是带着这份遗憾走的？也许！

    但是，爸爸把爱留下了，这就足够了！

    父亲是在秋天去世的。春来秋去，真的是这样。秋去春还会来，但父亲不会再来了。

    秋天的落叶和春天的花蕾，都是为纪念爸爸而来的。一个刚刚去，一个刚刚来。这来和去，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同。它们会向爸爸转达我心里想说却又说不出、说不好、来不及说的话。我不再遗憾！

    （作者系茅老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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