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回了趟老家,去看她爸。回来说,老爸一个人在家里常常喝醉酒。原先的地也没了,都被政府征用了,老爸回去后地也没得种,一天到晚啥事都不用干,很寂寞。
寂寞是摆在那里的,还用得着去看了之后才知道?
接你爸回杭州吧。这句话,我几次都要从嘴里冲出来,可还是咽了回去。我不想替老的去求小的。都这么大个人了,他们应该都懂的。
儿子不要老子帮忙了,强制性把老子送回家去,这件事,全无患村的人迟早都会知道的。小坤他爸的脸面早晚都得丢!
忽然有一日,小坤托人买了只藏獒,送去给他老爸养。
这是小坤他爸被送回去之后,和小坤第一次说话。小坤他爸心里一直有气,在我面前发过狠话:从今以后,他和小坤恩断义绝,他没有这个儿子!
那只藏獒叫金刚,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彪悍。小坤有事没事就打个电话给他老爸,或者寄包狗粮回去。但他爸对小坤的恨,还是抹不去。
有时,我很想问问小坤:你以为这样真就可以把罪赎清了么?你老爸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都说藏獒贵,不知小坤花多少钱买的,问他他也不说。可能怕我们心疼钱,没敢告诉我们。
自从有了金刚,小坤他爸每天寂寞清闲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忙乱不堪。他每天起来要喂狗食,帮金刚收拾一宿的粪便,冲洗完水泥地面,再拉着金刚去山坡上遛一圈,回来差不多就中午了,接着就是做饭给自己吃,也要给金刚弄吃的,他和金刚吃完午餐,收拾干净,想睡个午觉,但金刚就在那催他了。一天两次的外出,好像成了金刚和他的约定,一旦破了这个规律,金刚就要发脾气,冲着人乱吼乱叫。
等小坤他爸和它从山坡或田野那边再溜达一圈回来,天就落黑了。小坤他爸抱怨,连去菜场买肉的时间都要挤出来。
金刚不吃别的,只吃特制的狗食和肉类。肉类必须得新鲜,隔过几天它就不要吃,这狗吃得比人还作!以小坤他爸的经验,养一只藏獒所要耗去的时间、精力、钱与粮食,远远超过养一个人。
有时候,小坤他爸用一根铁链条把金刚锁在水泥柱上,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独自喝闷酒的时候,他的心思就全在了酒杯里。被冷落的金刚就会暴怒,一边狂吠一边拼命挣脱。金刚身上有一股子蛮力,铁链条竟然被它挣断过好几次。小坤他爸用肉把它哄回来,趁它低头吃肉的时候,狠狠用铁链条抽打它,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没良心的!我养你喂你,还一天两次带你去遛,你还不听话!
金刚的头脸部位总是被铁链条抽打得皮肉破绽。小坤他爸备着红霉素药膏,喂食的时候就帮金刚抹一点。
小坤他爸有一次在村口的菜场看到有猪大肠卖,就买了回来,去溪坑里清洗了肠里的粪便,再切成一段一段,喂给金刚吃。小坤他爸意外地发现金刚爱吃猪大肠胜过其他肉类。他便打定主意,天天跑去买。但村口那个菜场小得可怜,也就摆了几个摊位,卖肉的摊位就只一个,那个人要是没有猪大肠卖,小坤他爸就要走一个钟头的路跑到外村菜场去买。有时候到了那里还不一定能买上。
为了让金刚天天能吃上猪大肠,小坤他爸赶早不赶晚,每天开摊第一个就候在那里等。连那个卖肉的都被他感动了。小坤他爸对他说:我实在是不想养这条狗,只是那条狗是我儿子高价买来让我养的,我没办法,只能天天伺候它,前世造下的冤孽!
那卖肉的说:咋叫冤孽呢,那是你福气好!你儿子对你孝敬!小坤他爸就苦笑。
那次小坤他爸对我说:为了养这条狗,我都瘦了一圈了。真想不通小坤哪根筋搭牢,要弄这么条狗来让我养。我说:你儿子孝敬你,弄条狗来陪陪你,让你不至于天天愣着没事儿干。
小坤他爸委屈地说:我不是个爱养狗的人,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狗。
我说:我知道你,你儿子不知道你。
金刚走路的样子,可以用威风凛凛四个字来形容。在无患村里,不,在整个县城,狗无穷多,可藏獒却只有金刚一个。在无穷多的狗面前,金刚一直保持着一种鹤立鸡群的姿态。金刚所到之处,别的品种的狗们都为其让道,一个个都退至道路两旁,静候着金刚走过,才敢小心翼翼地跟在金刚后面走。
狗如此,狗的主人小坤他爸当然也就很威风凛凛了。
有一日,电视台的记者去无患村采访小坤他爸,问小坤他爸怎么会想起来要养藏獒的?
小坤他爸说:我没想过要养,是我儿子买来让我养的。
记者问:你儿子花了多少钱买的?
小坤他爸说:不知道。
记者问:你喜欢藏獒吗?
小坤他爸说:不喜欢,养它太操心。
记者问:既然你不喜欢,你儿子为什么要送你这条藏獒呢?
小坤他爸说:这个问题你要问我儿子去。
记者很无趣地走了。
小坤他爸说,电台的记者真无聊,人家养条狗也要来采访采访。
(二)
老余头今年七十三了,脑子有点问题,老是半夜三更起来,摸到隔壁邻居家里去,也不知他去干什么。小坤他爸说,老余头自打脑子坏了之后,就分不清哪是自己家,哪是别人家了。但是过去的事他却记起来了。在土改之前,我们周边的好多房子都是老余头家的。老余头的父亲是大地主,他家当年有很多地和房子,土改的时候,都被充了公,分给了没有房的穷苦人家。“文革”时期,老余头的父亲死了,是老余头收的尸。受过那刺激之后,老余头开始神经错乱,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的。
那夜老余头背了梯子来我家,我家楼梯门关着,他上不去,便架着个梯子想爬到楼上去。金刚在院子拼命叫,他也不怕。小坤他爸被金刚叫醒了,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上打开电灯,突然见有个黑乎乎的人头在栏杆外面露出来半个,小坤他爸问,谁?没人应答。一会儿就露出整个头来,然后是脸,原来是老余头。小坤他爸松出一口气,叫金刚不要再叫了。他帮老余头扶紧梯子,让他慢些爬。
小坤他爸问他:老余头你半夜三更爬上来干什么?
老余头说:你半夜三更在这儿干什么?
小坤他爸说:这是我家啊,我在家里困觉。
老余头嘀咕:分明是我家,怎么成你家嘞?你怎么到我家里来困觉!
又一个晚上,小坤他爸有事出门了,没在家里。金刚没被锁住,在院子里打瞌睡。等小坤他爸回家,发现老余头又到了我家,被金刚追着咬得鲜血淋淋。
小坤他爸把老余头送到医院,还赔了一大笔钱。向老余头家人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作保证,保证下次会将金刚锁起来,不让它扑去咬人。
小坤他爸在那个时候才有所察觉,自从家里有了金刚,左右邻居都不太敢上门来了,都避着他。人人都知道,传说中的藏獒凶狠残暴,谁惹了它就会被它咬死。老余头算命大的,只是被咬伤,没被咬死。
人人都怕金刚,小坤他爸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被无患村人孤立了。
老余头被咬的当晚,金刚就被小坤他爸锁在水泥柱子上,狠狠抽打了一顿。
小坤他爸越想越委屈,他拥有了一条狗,却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他儿子给他造成的。
可是小坤他爸和金刚相依相伴地过日子,已经成习惯了,要是没有了金刚,小坤他爸一定会很伤心。
小坤他爸总结了人与狗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忠心于人的是狗,而不是人。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中午,小坤他爸带着金刚在山坡上散步,走累了,就靠着一棵苦楝树坐下来休息。坐着坐着,就想起了往事,一桩一桩地回忆过去,等回过神来,发现金刚不见了。小坤他爸喊了它几声,仍旧不见它回到身边,以为它自己摸回家去了。
可是金刚根本不在家里。小坤他爸这才急起来,金刚是否在山里迷路了,可这么大个山林,到哪去找呢?小坤他爸冲起冲起又跑回山里。
天黑了,小坤他爸没找到金刚,沮丧地回到家里。那晚上,小坤他爸说他一个人喝了四斤半绍兴老酒,落寞得差点想哭。
第二天,小坤他爸又找了一天,等了一天,金刚还是没回来。他不得已才把金刚失踪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小坤。
小坤托朋友去报了案。他手机里存着金刚的照片。小艾写了篇寻狗启示,连同金刚的照片一起登在县城的报纸上。
个把月过去了,没有人知道金刚的下落。
小坤他爸一直在找,一直在向人打听金刚的下落。可是,没有人知道金刚的去向。小坤他爸认为金刚死了,要不就是被人拐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要是金刚还活着,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就一定能自己找回来。他相信金刚对他的忠心。
(三)
南堡黄村张老三的女儿要结婚了。张老三和小坤他爸交情很深,张老三的女儿和小艾又是同学。结婚那天,我们全家都去参加了。
小艾开车,我和小坤他爸坐在她车上,我们都没提金刚。都绝望了,放弃了,都知道提了也是白提,只会更难过。
车子到南堡黄村的时候,小艾忽然一个急刹车,吓得我和小坤他爸以为前面出了事故。小艾拉开车门就冲出去,她一路跑一路喊:金刚!金刚——
金刚真的就站在前面!
我们都傻掉了!我看小坤他爸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都有点不太敢相信地看着小艾牵着金刚走过来。
金刚明显瘦了。小坤他爸嘀咕:怎么瘦成这样!肯定一个月都没吃上肉了。
小艾把金刚交给小坤他爸,我们都发现,吊在金刚脖子上的只是一根编织丝绳。小坤他爸手一捏着绳子就生气:铁链都能够挣断,一根编织丝绳却能够把它绑一个多月?而且南堡黄村就在无患村隔壁,一点都不远,这点距离对于一条狗来说,是完全有能力自己找回家的。
小坤他爸冲我们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带它回家。拉着金刚就要回家。
南堡黄村的短舌头阿木骑着电动摩托车冲过来,他是南堡黄村的有名的短舌头,他说话很少有人能一下子听清楚的。他的老婆是我们无患村人,生下来右耳朵就没有的,只有一只左耳朵,她听阿木的话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人都说,这姻缘天定,谁配谁都是前世定好了的。
阿木说:这是我家的狗!
我说:这明明是我家的狗,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这狗失踪了一个多月,原来是被你窝藏在家里。我们都报了案的,到底是谁家的狗,去公安局查下就晓得了。
阿木一听,就说:那是你家的狗,它自己走到我家来的,我养了它一个多月,都有感情了,你们把它领回去,总得给我点实惠意思意思吧?
小艾就给了阿木五百块。阿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们农村帮人带孩子一个月也才三百块。
小坤他爸冲小艾喊:这种人你还要给他钱!我不告他算好了,全无患村人都知道我在找这条狗,他家小耳朵会不知道?半月前我还见她回她娘家去过。他们存心是把金刚藏起来,等有机会就给卖了!
小坤他爸差点和阿木吵起来,被我和小艾硬劝劝回家去了。
小坤他爸一肚子火,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把金刚绑在水泥柱子上,举起那副断铁链就往金刚头上砸。金刚被打得狗血喷头。
小坤他爸每打一记,嘴里就喊一句:我每天去山坡上遛你,一天要遛你两回,你都忘了?你要吃猪大肠,我就每天去买,每天洗给你吃,洗猪大肠多麻烦,要一节一节地翻过来洗,洗得我全身都是粪便味,你都忘了?我每天要帮你洗身体,洗你的狗屎,你都忘了?你就这样丢下我,不声不响跑了,你还有没有点良心的?!
(四)
参加完婚礼,小艾问我想留在家里,还是跟她回杭州,我心下就想,我要是留下,以后可能再也去不成杭州了。我就说:你不要我带小孩了么?小孩总要有人带的,要不是为小孩,我可不想跟你回去,你家我就是住不惯!
我们回到杭州还没几天,小坤他爸就打电话过来说:金刚生病了,成天不吃不喝,头部长了疮,都烂起来了。
等我们再次见到金刚的时候,它已经瘦得路都走不动了。小坤带它去看兽医,但兽医说,狗没毛病,只是向主人拒绝进食。建议换个人喂养试试。那天小坤喂它吃,它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奇迹般地开口吃了一点。可轮到小坤他爸喂,它就不吃,绝食!
小坤摸着伤痕累累的狗头,看得出来心痛又绝望,眼圈都有些红了。他对他爸说:狗是无辜的,你要冲着它发这么大火干什么?谁会像你这样,舍得下手打自己养的狗!
金刚死了。绝食,活活饿死的。
小坤他爸最爱吃肉,鸡鸭猪狗牛羊都吃,但金刚死了,他没吃,把它埋了。
那天小坤他爸忽然跟我说:我想通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想通了。
从那以后,小坤他爸改变了一种态度,他不气小坤了,仿佛他根本没到过杭州,和小坤开始保持一种不好也不坏的冷静的父子关系。
小坤他爸开始在家种花,还自己酿酒,蕃薯烧和糯米酒,他说,等过年的时候小坤和周哲他们回来要喝的。
(五)
那次回杭州前,我去看了黄大仙,听说她生病了,病得下不了地。我觉得挺怪的,从来没听说过黄大仙生病,她怎么会生病的呢?
我提了两盒保健品去敲门,是黄大仙的妹妹开门的。她妹妹早成家了,有两个儿子,一个考上大学了,一个上了高中。而黄大仙却从来都是一个人。平时,黄大仙跟这个妹妹不太往来,她总说她妹妹是俗人一个,嫌她妹妹不开窍。但现在她病了,还是这个俗妹妹回来照顾她。
黄大仙的妹妹去烧水了。黄大仙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心里一惊,立即说:都被你说中了,都说中了!今年我家真出了大事,小坤和珍珍真的要离婚。
黄大仙身子虚,屋里没空调,连窗也关闭着,有点闷,我坐了一会儿汗就出来了。黄大仙躺在床上,这么热的天,还盖着被。听我说小坤要离婚的事,她忽然精神抖擞起来,爬起来半个身子,靠在墙上,惊奇地问我:小坤和珍珍要离婚?他们还没离掉么?
我很悲伤地回答她:是的。
黄大仙又问:他们还没离掉?
我说:是,大仙,还救不救得回来?你有没有好法子?
黄大仙目光有些涣散:什么是救,什么是不救?我继续求她:只要大仙能帮我救回小坤的婚姻,我什么都听你的。黄大仙说:现在,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我知道大仙已发不了功了,忽然很伤心。黄大仙的身子只瘦成一把骨头了,随时都会断气的样子。她这么个人,我们一直把她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不管谁家有事,或哪个生了病,只要到她手上,都会化灾为安。可是,她自己却病了,还病得下不了床。
我说:大仙你还是去医院看看,也许医生能救你的病。黄大仙没有回答我,似笑非笑那样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会去医院,大仙去找医生看病,只会让人笑话。我说:大仙那我回去了,我要回杭州去帮小艾带孩子。
我思忖着,我应不应该跟大仙说说那孩子的事?
大仙忽然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朝我挥了下:我知道你说的孩子是谁?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大仙果然是大仙。
大仙闭上眼睛,说:你儿子家有个院子,院子朝南处,有棵无患树,你去砍下一段树枝,置于小坤家的大门背后,能保你们一家平安!
我像接到了一道圣旨,又兴奋又紧张,从黄大仙家走出来,才惊觉自己全身湿透了。
无患树的叶子已变得金黄金黄的,我们那里也有人叫它黄金树。无患村就因这种树成名。山坡上到处都是这种树,秋天再往深里走,树上就会结果子。摘下果子和树叶,沾些水在手心里揉搓,会产生泡沫,可以当肥皂。我们经常用它来洗头,可以去头皮屑。如果熬成汤汁,可以治小孩百日咳,女人喝下去可以美容养颜。无患树就是吉祥树,也被我们称为“鬼见愁”。我们那儿的老人,喜欢把无患树的树枝砍下来,做成木棒,放在家里的门背后,用来驱魔杀鬼。
以前,我不太信这些。但这次从黄大仙嘴里说出来,我没有理由不信。她的眼睛居然能看到小坤家院子里的那棵无患树。就凭这点,我也肯定信她。
小坤家一定有妖魔鬼怪进去了,不然小坤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变了心。
我好几次都提出来要去趟小坤家。小艾总是往后推,要么说自己忙,要么说珍珍和小坤都在外面,改天再去。
(六)
一直拖到九月,毛毛上学了,天也变凉了,我又逼着小艾带我去小坤家。我买了两箱牛奶给暖暖带去,有些时间没见着她了,挺想她的。
我把两箱牛奶拎上车,小艾看着牛奶好像很为难,有病!又不是拿乐乐的牛奶,我在超市里专门为暖暖买的。我把乐乐往膝盖上一抱,说:去,去看你爸爸!
车子在路上一摇晃,乐乐就睡着了。小坤家只有小坤一个人在,是小艾打电话把他叫回来的,小坤说:珍珍带暖暖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我心咯噔一下。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看小坤的表情就知道,他一直在装平静。九月,暖暖该上幼儿园了的,去外婆家干嘛?也没来告别一下,连个电话都没有!
怎么回事?说吧!我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逼着小坤说。可是,我又怕小坤说出我不愿听到的话。在心里头忽然便怕起来,越是怕,越是想证实。我就一个劲地催着他们说。
小艾和小坤的眼神递来递去,我的心一截一截凉下去。小坤不敢正眼看我,去院子里抽烟了,把我和小艾扔在客厅里。
小艾说:妈,你别难过,其实小坤和珍珍开春时就离了,怕你们太难过,就一直瞒着。
那时我的头脑里浮现出成片成片的空白,什么都没想,整个人都木掉了,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
原来他们早就离了的。只是瞒着我。一直瞒着我。天大的事件,他们居然联合起来瞒着我!把我当傻子!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就想:怎就小坤离婚这么容易!我们农村只要有一方不同意离,一般都离不成。
我就想不明白,珍珍怎么就同意小坤离的呢?她闹都没闹过,要是她闹,事就瞒不了我,我要知道了,肯定会站在珍珍一边,帮她拉住小坤。在这种事情上,往回拉一把,和往外推一把,肯定会有不同的结局。这珍珍怎就不想一想,那么没脑子的呢?
我哭着哭着,就放开了声音大哭起来。我说,我要打电话给珍珍。
小艾不让我打。她劝我,都已成事实了,就顺其自然吧。
我说:那暖暖归谁?
小艾说:暖暖归我们家。只是现在她还小,说好了由珍珍先带着。
我就哭得更伤心。离了还替人家带孩子。我觉得珍珍实在是个好媳妇,到哪去找这么好的人?再也找不到了!是小坤没那福气,他一定是中了邪了!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难过,哭得越来越凶。小坤终于走进来,对我说: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件事是我错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让它过去吧。我把暖暖、乐乐,包括珍珍今后的生活都会安排好的。你放心!
他拿什么让我来放这个心!他们的生活都会安排好的。我呢?我今后怎么见人?人们都会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招娣家的儿子跟人偷情,孩子都生出来了!现在离婚了!没家教!今后我这张老脸还往哪搁?叫我怎么面对别人?在村里我和小坤他爸可是正气凛然的两个人,从来不干歪门邪道的事儿。现在倒好,名声一夜之间被扫了地!拾都拾不起来。
我哭啊哭啊,哭得鼻青眼肿,把乐乐也给哭醒了。我就拿乐乐撒气,我骂她杂种,不要脸的女人生出来的种,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艾抱着哭个不停的乐乐,一边抖一边拍她,嘴里还顾着烦我:妈,你能不能少说几句!说这些有用吗?
小坤的一张脸铁青铁青的,一直绷在那里。抽烟抽得像火烧。
我鼻子抽搭抽搭的,一把鼻涕甩在客厅里。我忘了这地是用很昂贵的花岗岩石头铺成的,把这当农村了。小艾很快递过来一张纸巾,我一把打掉了,直接把手在裤腿上抹了抹。我说:你娘就是个农民,别指望我会变得跟你们一样!
小坤别过头去,没看见光洁的地面上多出来的那一坨黏稠物,也没看见我把小艾递过来的那张纸巾打翻在地。我知道他在假装,假装自己没看见,因为他的假装,更说明他在意,我知道他在心里面,一定嫌我嫌得要死!
小艾从纸巾盒里抽出来一刀纸巾,用来擦那坨鼻涕。她蹲在地上擦得很仔细,也很用力。那么多白花花干净的纸巾,我们平时用来擦脸都舍不得,她就这样用来擦地!还擦得这般从容,毫不心疼!我毫无来由地就心烦,烦到要死!我坐那里,继续哭着,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擦吧,擦吧,你就擦吧!你们的地比我们脸干净!你们的地是城里的地,高贵;我们的脸是农民的脸,又脏又贱又低人一等!我不是你们的娘,我是令你们嫌弃的那坨鼻涕!
他们一定嫌弃我,毫无疑问!他们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到心里去过没有呢?有没有呢?!
反正,他们现在做的每件事,没一样经过我的手,哪怕跟我商量下都不愿意。我和小坤他爸在他们心中早就没了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一点权力。
我们都老了吗?
我们真的这么老了吗?老得再也跟不上他们了吗?
小坤一声不响地把我们送出来,送至小艾的车旁边,小艾叫乐乐跟小坤说再见。乐乐挥着小手说:爸爸,再见!我忽然转身,我说:我要把那两箱牛奶带回去!小坤叫住我,说让他去拿。我就站在大门外等。
我沉着冷静地从小坤手中接过牛奶,沉着冷静地对小坤说:小坤,妈要你和珍珍复婚!你要跟那个女人结婚,我死都不会同意!最后,我丢过去一句话: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要是三个月之后你还不复婚,我死给你看!你去给我想清楚!
说完,我沉重地看了看天,正是风雨欲来、大事即将要来临的景象,天空和草地都是褐紫色的,而我,一个生为儿女生,死为儿女死的伟大的母亲,为了补救这场家庭破裂的悲剧,勇敢地站了出来。
我为刚才自己对小坤说出的那几句话而深深地感动了一把。我是好样的!只要他们能够恢复婚姻,年底回老家去过年,就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离婚的事,至于乐乐,就可以说是珍珍又生了一胎。要是那个女人来要,那就最好,反正我们已经有了暖暖,小坤和珍珍还可以再生个儿子。
我盼孙子,已经盼好多年了!为什么小坤一直就没看出来?
(七)
小艾家小区有个餐厅。可以点中国餐,也可以点外国餐。小艾点了外国餐。外国餐就是一块牛排,切都没切开的,一整块,要自己用刀切开,再用叉子叉着吃。小艾为乐乐点了营养粥和小糕点。
我点了一份菜包饭。服务员问我:你不点些蔬菜?我说:菜包饭里有蔬菜。服务员说:那还要来点儿米饭吗?我抢着说:菜包饭里面有米饭。服务员又说:那汤呢,要点个汤吗?我说,菜包饭里面有汤。
上来一盘菜包饭,盘子的底比盘子边沿还高,一层薄饭就好像铺在路面上,扒开来还没一碟子。菜包饭做得一点也不香,很干,不好吃。我把乐乐吃剩下的粥全喝完了。小艾问我要不要别的,我坚定地摇头说不要了,摸摸肚子说吃得好饱。
怎么可能吃得饱?三十块一盘的菜包饭,铺路一样铺那么点儿,再上五盘都不够我吃!但我怎么可能一顿饭就吃掉一百五?!
在农村里,节省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美德,平时花在吃穿上面,都是能省则省,能不花钱的地方就坚决不花。哪像现在住在城里的这些人,花钱大手大脚的,浪费得根本难以想象。
小坤请人家吃饭,一顿就是几千,还有上万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吃的,把那么多钞票一张张铺在盘子里,也能将一张桌子铺满!
吃完饭还要去卡拉OK厅里唱歌,人家歌星唱歌可是为了赚钱,他们唱歌唱得死累死累的,还要付钱给人家。歌厅里的小姐唱歌有钱,她们是陪客人唱的,叫陪唱,唱完了客人给钱。赚这样的钱,也不害臊!
城里人脸皮厚,不会害臊。农村里上来的人进城里来生活,开始也害羞。住久了,脸皮就开始慢慢变厚了。变得无耻的人,肯定先要脸皮厚。
城里有很多洗脚店,搞不明白一双脚也要跑到店里去洗,让人家小姐揉啊捏的。开始以为男人才去洗脚店,去找那些洗脚小姐享乐。但后来才知道女的也去。小艾那天接到她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是请她去洗脚,也不害臊的!
小艾有个小姐妹,年纪和小艾一样大,还没嫁出去,急了,就跑去电视台相亲。以前看电视节目,以为只是电视里放放的,没想到现实当中还真有这样的人。直接就是不要脸了!跑到电视上,对着全国观众去卖自己。还不定卖得掉!
(八)
我睡得越来越少了。窝在小艾家里,日日夜夜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睡觉,反而睡不好。睡着了,就老做梦。梦得最多的,是有个女人跟小坤手拉手,走进我们家,像是要结婚,又像不是。我总是极力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但没一次看清过,总是梦到一半就醒了。
醒了之后,我就想着:小坤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块肉现在长大了,长高了,长成了一个叫小坤的男人。在他的心里头,到底是跟我亲呢,还是跟别的女人亲呢?
那天我对小坤说,要是他不复婚,我就死给他看。那个女人会不会也跟他说同样的话?
假如我跟那个女人一起跳进河里去自杀,小坤到底会先救哪个?会先救起我来么?
真纠结啊!谁让他是我生下来的。
除了那个梦,另外一个梦,我也常常做到。我经常梦见自己的钱包被人偷,我在梦里心疼不已,急得满头大汗。
其实我身边没几块钱。但我知道小坤有钱,多到我无法计数。他经常要这儿付出几百万,那儿又得投资几千万,那边又在谈一个几个亿的或者更大的工程。这些数字离我的生活很远很远。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是远的、虚的。
小艾经常会塞给我一些钱,有时一千,有时两千,过年过节,就会给我五千,或者一万。小艾给我钱,我没一次要的,每次我都还给她,死活不要。她就给小坤他爸去,小坤他爸嘴上说不要,但到后来每次都拿的。小坤他爸的意思是,不拿小艾心里会难受。
她难什么受?她是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还会劳动,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再说,我们还没穷到要女儿伸手来养我们的地步。我们又不是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才会靠女儿去养。
小坤到底有多少钱啊?我一直很好奇。
(九)
仨儿每月赚来的工资都交给三婆保管,每月要用的零花钱,再向三婆去要。现在仨儿在小坤工地,每个月拿两千四,扣掉每个月的饭钱五百,零用钱五百,还有一千四都寄给三婆。这是三婆给仨儿立下的规矩,仨儿习惯了。习惯了就改不了了。仨儿结了婚,有了老婆,钱还是交给三婆管。他老婆很不服气,每天和仨儿吵,吵得死去活来,终于从婆婆手中抢回了保管权。
但是,两个月后,仨儿又把钱交给三婆了。三婆没有跟仨儿吵,三婆跟仨儿说了这么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要是你娘死了,你就再不会有第二个娘了;要是你老婆没了,你还可以再去讨一个。
仨儿想想他娘说的对,就听他娘的话了。仨儿从小对他娘孝顺,是村里出了名的孝子。
三婆应该知足了。虽然她男人李大球对她不好,偷了别的女人。但一个女人活到最后,还好有儿子让她依靠。
像李大球这样的男人,当他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肯定会活得很悲惨。肯定的!
小坤要是能够像仨儿一点,多好!小坤要是像仨儿,就会把每年赚来的钱,都拿来如数交给我。
问题是,交给我之后,我怎么去保管?我都不知道怎么存银行。
有时我也会傻想:要是小坤像仨儿那样,少赚些就好了,赚到我能够替他管账,替他安排生活费,多好!
怎么好诅咒自己儿子少赚钱的呢?看我,真是神经有毛病!
一个女人能够替自己男人管钱,是看家本事。能够替儿子管钱,那是脸上有光。特别是替成了家之后的儿子管钱,那可是面子和能力的双重骄傲。走出去,这脊梁骨都能够挺得直一点的。
天下没有不爱管钱的女人。管着钱,就管着一个男人的心,握着一份权。我想每个女人都会这么想的。除了小艾。
小艾不是不爱钱,钱不招人嫌,总是越多越好。小艾就是不喜欢管钱,她怕跑银行,存钱取钱还得排队,她都嫌麻烦。她的钱包里只有一张银行卡,去超市或者商场买东西的时候刷卡用。钱包里必须要备的零用钱,都是周哲帮她去银行取来的。家里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物业费、上网费、有线电视费,还有小孩子的学杂费等等,都扔给周哲去处理。反正,她从来不管。一个女人活到她这份上,简直就是有病!周哲的银行卡里到底有多少钱,她也懒得过问。
说句不好听的过头话,管牢周哲这个人,就得先管牢他的钱。要是周哲哪天也像小坤那样变了心,不要她了,她钱一分也拿不到。
而小艾却不以为然,跟我唱反调,她的意思是:一个女人要是拼命想去管男人的钱,就说明她对自己已经没有自信了。要是有自信,根本不用去管男人的钱,男人自然会把他管着的钱如数用在家里,用在女人身上。
自信?自信顶个屁用!
我跟小艾从来就说不到一块去。
(十)
我去超市买东西就很警惕,奶粉是不能买了,牛奶也不太敢买。所有的菜嫩绿得让人可疑,都是农药的功劳。
后来报纸上又登出来一种毒豇豆,打过一种叫水胺硫磷的农药。这种农药我知道,农村里种地的菜农也打这种农药,它属于高毒农药,打下去蔬菜瓜果就不会长虫,长得又快。但菜农自己不吃。他们自己吃的蔬菜瓜果都是不打这种农药的,所以他们吃的菜就难看,都被虫子咬过的。
小艾教我分辨食品的安全等级:标签上写着无公害的食品为初级;标签上写着绿色食品的为中级;标签上写着有机食品的为高级。小艾让我尽量挑有机食品来买。标签都是人贴上去的,我在想,那个贴标签的人,我们是否应该去信任他呢?
又有爆料,说很多饭馆为了利润,都在用地沟油做菜给客人吃。这可怎么得了?小坤、小艾他们三天两头在饭店里吃饭,他们到底吃下多少地沟油了啊。我就天天打电话,催他们回家来吃饭。可是,他们仍旧那样,似乎一点都不恶心地沟油,一点都不担心被毒死。
人心惶惶,吃什么都怕,但又不能不吃。
为了保证食物安全,毛毛的学校邀请家长去学校食堂品尝、监督,并提出宝贵的意见。小艾和周哲也都接到了通知。周哲工作忙走不开,小艾是懒得去。小艾说:我们家长又不可能餐餐饭都去管牢它,保证食物安全,是学校应该要尽到的责任,靠家长去抽查一次两次的有什么用!
马上要升初中了,毛毛每天都要做大量的作业,作业多的时候,夜里十一点都做不完,第二天一早六点钟又得爬起来去上课。小艾觉得这样下去对孩子的身体和心灵都是一种伤害和折磨!
忍了又忍,忍了再忍,实在忍无可忍之后,小艾跑到学校去找毛毛学校的老师,欲与他们进行一次沟通。要求老师作业减负,争取能够在早上让孩子多睡一会儿。
小艾的沟通当然是无效的。校方老师说,早上几点起床,几点下课,不是他们学校规定的,全国教育局都是统一的。至于作业嘛,校方收到很多家长的书面请求,请求老师再多布置些作业,让孩子多复习、多磨炼,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每个学生都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一块可以变好也可以变坏的材料。小艾放弃了与学校的沟通,看着毛毛这块材料,唉声叹气,爱莫能助!
毛毛每次回家,会从学校带回一张家校联系单,上面由班主任老师罗列出来的语文、数学、英语、科学等必须要完成和背诵的项目。每一项后面都有一个空格,是留给家长签字的。遇到必须要背诵的英语单词,和语文课的段落,小艾就对毛毛说:妈妈已经给你签字了,你不用背了,把数学题做好,赶紧玩一会儿,早点呼呼去!
有一次毛毛被英语老师抽查到,要求她背诵的课文,她一句都背不出来。英语考试,毛毛考了九十六分。可是由于她不好好背诵课文,还弄虚作假,明明没有背过却还签了家长的名字,也不知她通过谁冒充家长签了这份作业单,就扣去她十分。毛毛的英语试卷上头用红笔改写着:九十六减十等于八十六。
毛毛很委屈。小艾双手举着试卷说:岂有此理!转过身,她微笑着安慰毛毛:妈妈觉得考九十六太多了,八十六顶够了,晚上我们好好庆祝下!
(十一)
小艾平常不太翻看毛毛的作文,她每次都相信毛毛能完成。那次,她无意中翻看了毛毛的作文本,看过几篇之后,皱着眉说:毛毛,每篇作文里面都是一堆大话、空话、无意义的话,这些都是你自己写的?毛毛骄傲地点了点头:都是我自己写的。你过来!小艾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没一篇作文是写你自己的真情实感的,都是在喊口号,叫嚷完了就结束了,什么狗屁文章!
小艾还念了几句:啊,我们是新中国的花朵!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期待着更加美好的明天!
毛毛不以为然,耸耸小肩膀说:妈妈,我的每篇作文老师都给了我打四颗星星的哦,我们班写得最好的也就五颗星,也就那一两个同学能够得五颗星,一般同学都只能得三颗或者以下的。
小艾手一挥:五颗星算什么,我们要写出六颗星来!毛毛轻声纠正:妈妈,最高是五颗,没有六颗的。小艾说:这次的作文,妈妈教你写,肯定六颗星!
娘俩在灯下捣鼓了半天,终于捣鼓出了一篇作文。小艾表示很满意,对毛毛说:以后作文就得这么写,一定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来,不要老喊空口号,整篇作文读起来空洞,又没想象力。
第二天放学回家,小艾眉飞色舞地问毛毛:怎样,这次肯定受到老师表扬了吧,没六星也得给你打个五星。
毛毛从书包里把作文本掏出来,往餐桌上一放:妈妈你自己看吧。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小书房去了。小艾翻开一看,傻眼了!一颗星也没有。
其中一段话下面用红笔画了粗线:我想玩,可时间不够了,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我想打死时间,时间打死了,它就跑不动了。老师教我们用时间凝固四个字来造句,我在心里想,时间凝固,是不是就是指时间死了,或者时间它昏迷了、休克了……老师用红笔在这段话后面留下批语:写作态度不端正,连基本常识都不懂,时间怎么可以被打死呢?时间又不是人,也不是动物,怎么会出现昏迷、休克状态?
小艾哭笑不得、气急败坏地追进毛毛书房:这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她根本就不懂作文,不懂修辞,不懂想象!
毛毛说:妈妈,老师说你的语气跟你一模一样。小艾说:你们老师知道是我教你写的?毛毛说:是啊,老师说我退步了,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去问,问我写作文时小脑子里在转什么?我说这篇作文是我妈妈教我写的。老师就说,这就是你的妈妈教你的?你妈她根本不懂写作文,不懂教育,不懂常识!
小艾差点气噎过去:你去告诉你那语文老师,你妈妈可是作家,会写书,她算啥,顶多个语文老师,妈写文章还写不过她?!
毛毛说:妈妈你还是别教我了吧,老师会给我不及格的,我们的作业和试卷都是老师批的。
学校明文规定,不许学生带手机进学校,怕学生用手机来玩游戏、发短信,影响到学习。而毛毛自从懂事起,就一直配有手机。小艾与毛毛约法三章:进学校调静音,上课时关机,放学离开学校时开机。每次放学,毛毛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有时也有公交车误点的,或者轮到值日,和被老师留下来,她就发个短信让小艾去接。小艾觉得有个手机接送孩子方便多了。
可是,毛毛毕竟还小,放在衣袋里的手机突然会在蹲身弯腰时蹦出来,给同学和老师发现,已经被老师没收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小艾亲自跑学校去要回来。
事实上,除了毛毛之外,还有很多学生也都偷偷带着手机进学校。老师也经常发现学生偷偷在用手机发短信、玩游戏。无奈之下,召开了家长会,征询各位家长的意见,该不该让孩子带手机进学校。事实上,校方只是向家长婉转告知,为了怕学生分心,会影响到学习,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带手机的,希望各位家长尽量配合。
自己的孩子放在学校里,交给老师管教,就像人质一样,所有的家长都不敢公然反对学校的规定,一律同意以后没收孩子身上的手机,表示再也不让孩子带手机来学校了。校方表示对各位家长的配合和支持十分满意。
小艾一想到毛毛身上没了手机,一个人在放学途中,万一搭不上公交车,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能够尽快联系上,她就着急。小艾对校方领导说:我觉得应该让孩子带手机,手机可以玩游戏,但手机更是联系工具,就如开车会出交通事故,会让道路不通畅,难道为了杜绝交通事故的发生,就非得让所有人都放弃开车吗?
少数服从多数,小艾的说法仍然无效。毛毛一段时间也不敢带手机了,老师经常突击检查他们的书包和衣袋,查到一个没收一个。小艾对毛毛说:莫怕,没收了妈去趟学校就要回来了,要不回来,大不了重新给你买一个。
(十二)
秋天开始的时候,阿贵就将他老婆细秀和儿子也接到了杭州住。住在娘家的日子里,细秀除了带孩子,其余时间就跟人家搓麻将。怎么赚钱,如何把家,都是阿贵一个人的事。在没结婚之前,阿贵可从来不懂得去料理这个家,现在结了婚,好像突然就变了个人,变得勤快,也变得懂事了。
现在细秀来了工地,工地里规定不让搓麻将,她除了带儿子,就一天到晚钻到小店里,名义上是帮才娣来看小店,实际上,她是在店里度时间,她要什么或想吃什么,随手就拿。才娣看在她是自己的弟媳,啥话也不能说,看着她拿,还得装大方,嘴上说:多拿些去,多拿些去。
但对才娣来说,细秀一来,她倒确实空闲了一些。白天,民工们都去上工了,小店里就没什么人,这个时候,才娣就将店交给细秀看着,她自己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不像前阵子,寸步难行,怕万一有人来买不着东西会骂娘。
我偶尔带着乐乐去工地小店玩,才娣根本没有想我回去的意思,好像这个小店一开始便是她的,完全跟我不搭界了。细秀也是,往小店里一站,一副想招呼人的热心肠,端凳倒水,俨然半个店主,我反倒成了这里的客人。我说:这店一开始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开起来的。细秀就说:知道知道,没有姐,哪会有这小店。知道,还跟我客气!
才娣每次见我都要重复那几句:姐,要是我有你这好福气就好了,给我一个小艾做我的女儿,或者给我一个小坤做我的儿子,我这辈子吃啥苦都值了!可是姐,你已经有这么好个女儿和儿子,怎么还成天不高兴,愁眉苦脸的?
我能高兴得起来么?小坤目前搞得妻离子散家都被人拆了!小艾,一说起小艾,我们虽是亲生母女,心和心却隔开千里万里之远,我根本不知道小艾在想什么,在动什么歪脑筋,一天到晚帮着她弟瞒着我,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商量,一声都不说!换成别人家的女儿,眼看自己兄弟出这么大的事,第一个就要向她娘去说。我感觉她这做姐的,只顾自己,不顾家里人,不顾小坤,我看她是恨不得小坤离!按理珍珍对她不错,面上也看不出来她对珍珍有什么意见,可关键时刻,她却支持小坤离,什么阿姐!扫把星!白虎精!我一想起来心里就要往外冒火!
这种话是会越说越难过,说到伤心处,我就要忍不住悲痛,在才娣面前大哭一场。才娣只得一边帮我带乐乐,一边安慰我别哭了,劝我想开些。
不是我想不开,是小坤把事情做得太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我对才娣说:小艾虽然是我生的,但我住在她家等于在坐牢,一点自由都没。她整天面对我总是紧着个脸,不太把我当回事儿。任何事,只要从我嘴里说出去,她要么干脆打断我,要么就口是心非地劝我一句,多大个事儿呀,不都好好的嘛,都会过去的。不痛不痒的话,谁不会说!
每次在才娣那儿,我把所有的话盘过来盘过去,说过一遍还想说一遍,总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对小艾和小坤的行为和作法,怨了又怨。每次说到后面,我都有不想回小艾家去的心,每次都是才娣劝我:阿姐,不管怎样,你还是要回去住的,就算小坤和小艾有你说得那么坏,也总是你的亲人。
(十三)
那天细秀一边捧着奶瓶给她儿子喂奶,一边听我和才娣在抱怨诉苦,感觉她好像听不下去了。她就插一句:阿姐,小艾和小坤也没你说得那么坏吧,就算真有那么坏,也是你自己生的,你这样成天在外头说自己人的坏,自己都要打自己的嘴巴,也难保别人不来打你的嘴巴!
我先是一愣,忽然就爆炸了:你细秀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要不是我,你家阿贵能有今天?要不是我,阿贵能娶得起你?要不是我,能让你这么舒服,整天抱个孩子坐在这店头晃荡来晃荡去有饭吃,日子过得又滑又润的?你也不想想看,你这好日子是谁给的?是谁给争来的?!
细秀不服:阿贵在小坤这里也不过赚工资,小坤如果不要人,可以让阿贵回家去,以前小坤没叫阿贵来的时候,阿贵自己在家里种田地,也没饿死过人!良心让狗吞了!我指着细秀骂:你给我滚!工地是我家的,这小店也是当初我开起来的,这里没你站脚的份,你给我滚回去!快滚!!!
我要给阿贵打电话,才娣不让,她死活夺下我的手机,才娣说:阿姐,阿贵好不容易成个家,难道你想把他们拆了哪!算了,压压气,细秀来我家才两年,还不是太了解你的性格,等她以后慢慢摸清你的性格了,她说话自然就会有分寸了。
回到小艾家,一进门,我就把乐乐往地上一扔,乐乐没站稳,一个屁股坐在地上哭。我就气躁躁地骂:你个野种,成天只晓得哭哭哭!
还是气难平,一个电话打过去,阿贵的手机应该像受了八级以上地震的震感,他在那边自始至终只一句话:阿姐,你慢些讲。阿姐,你慢些讲。
都要气疯了,语速当然疯快,还指望我能够和着气慢腾腾讲话?
阿贵立即赶过来,耐着心,又听我重新数落一遍。阿贵左一句细秀不对,右一句肯定是细秀的错,完全一边倒,倒向我这边。有时,我一句话还没说完,意思都还没表达清楚,阿贵立马就接着腔,那是细秀的不对,肯定是细秀的错!
我看得出来阿贵的言不由衷和词不达意,以及对我的敷衍和客套,很令人生气。但是,阿贵的态度是好的。
小艾抱着乐乐坐在一边听,似乎很为她小舅抱不平的样子。同是亲人,一个是自己同娘同爹生的亲阿弟,一个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可我驾驭得了自己的阿弟,却驾驭不了自己生下来的女儿。
火消了,气也平了,小艾送阿贵到门外,两个人站在车门前,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我站在门内,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我晓得的,小艾保准又在她小舅面前说我的坏话了。说吧,说吧,有本事说去吧!我把大门关得震天响,把内心的愤怒和不服气展示给他们看!
(十四)
自从那个假冒的陈琳香逃走之后,六六也不见了。开始他对才娣说,是去找陈琳香,可快两个月过去了,到哪儿去找人?六六的手机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几天都不开机,才娣有时候几天都打不通,急得想报警的心都有;有时候忽然又打通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六六:别找那个陈琳香了,这种女人跑了就跑了,找回来,我们也不要她!六六烦了,最后一次在电话里跟才娣说:你不要再烦我了好不好,我现在哪有闲工夫找这个女人去!老妈,你给我听着,我现在在干一件大事,很快,很快的,你等着,我就要比表哥更有钱了!
才娣的担忧更加剧烈,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害怕她的宝贝儿子会出事。才娣每天跟我说:我有预感,六六要出大事!
六六果然出事了。他以前的初中同学入了坏人帮,成了黑社会的帮手。他们忽然就接上了头。六六的同学对六六说:你就跟着我混吧,做我的下线,我们老大在开地下赌场,一年就能赚上好几千万,我们跟班的,也能分到几百万。
六六的同学现在是黑社会老大的左右手,很受老大的器重,只要六六同学去说一声,六六入了帮派之后,就能受到很好的关照。六六正愁没正经事好干,就满口答应了。
那黑社会老大的地下赌场,就开在一家废弃的空厂房内,厂房外四周都有自己人站岗把风,警察很难抓到他们。黑社会老大也是个好赌之徒,但他不在自己开的赌场赌,他去那些大的合法的赌场赌,比如去马来西亚,去澳门。
那次黑社会老大去澳门赌,输了个精光回来,这次又去赌,把六六和六六同学都带了去。去之前说好,让六六叫黑社会老大爸爸,认他做了干儿子。
赌的时候,六六并不在场。黑老大和对方下的赌注是这样的,两人各赌一千万,对方带的现金,黑老大带的“亲”儿子,要是黑老大输了,就把“亲”儿子当人质压着,一个星期后,钱到放人。
黑老大输了,六六成了人质,压在了澳门。
透露消息的是六六的同学,他良心发现,明知道黑老大这次去澳门,就是打算空麻袋背米去的,就算有钱,也不会拿钱去取六六。半个月过去,六六那边渺无音讯,老大提也不提那事儿。怕六六多事,去澳门前,老大就把六六的手机没收了,放在六六同学那里。六六同学翻出手机号,打给了小坤。他听六六提起过这个表哥,对这个表哥又羡慕又嫉妒又有些恨,他知道这个表哥有钱,就想让小坤直接打钱去澳门救人。
小坤第一时间报了案,虽然听那同学说,六六身上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六六那个同学除了打这个电话,什么线索都不再提供,此时的六六又远在澳门,查起来很难,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才娣两只眼睛都哭成了灯泡,小店也没心思管了,由细秀帮她代管着。我每天想起才娣的可怜相就掉泪,没有一天不是以泪洗面的,也没心思带乐乐了,看着乐乐就心烦,要不是她在身边碍手碍脚的,我还可放手去做好多事。
(十五)
得知这个消息,刘一飞再次直奔杭州,他横着身子找到小艾和小坤,气势汹汹地对他们姐弟俩说:六六好歹也是你们亲表弟,你们就这么袖手旁观,看好戏了么!就这么见死不救!
小艾和小坤都没说话,他们在心里对这个姨父从来都是排斥的,能对上话的时候不多。倒是阿贵说了句公道话:六六也是你儿子,你不也没辙么!这怎么叫袖手旁观,看好戏?
刘一飞说:我农民一个,我又没钱,我要有钱,早去自己想办法了,还浪费时间奔杭州来求你们么?!
才娣就骂刘一飞:个神经病,自己没能耐,还死乞白脸赖别人,你给我死回去,你来搅什么搅!要是六六回不来,死在澳门了,你也别来见我,我们从今天起各过各的!我跟你离婚!
刘一飞说:你想跟我离?没门!家里债还没清呢,除非你把所有债都还清了,再给我一笔钱,我再考虑考虑离还是不离。
才娣说:我没钱,我哪有钱替你还债,你个败家的,只知道败,败,败,这个家都让你给败光了!我哪还有钱来给你,说出这种话来,你还要不要脸啊你!
刘一飞说:谁让你嫁给我这个败家的,你没钱,你这个外甥有钱呐,他会看着你死么,赚那么多钱,连个表弟都解救不了,自己姨娘都养不过去,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死,多丢脸!
才娣早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气得只会骂一句话,重复了又重复:你个无赖坯!你个无赖坯……直把嗓门骂哑掉,从沙发骂到地上,气若游丝。
我和小艾扶起才娣,把她一直往沙发上拉,可拉上来又滑落下,拉上来又滑落下。我索性就不拉她了,和她抱成一团坐在地上,我甩一把眼泪,又甩掉一把鼻涕,哽咽着声音劝才娣:算了,别骂了,给我留点力气,刘一飞这人就是不太会说话,他今天也是为六六的事急了,有点狗急跳墙了!
阿贵好不容易把才娣和刘一飞给劝走,我假装追出去,挽留才娣和刘一飞:要不就在小艾家过夜吧,小艾家房间还有好几间空着,还是明早再回哈!
(十六)
小坤一直低着头猛抽烟,好像从头到尾就没听见他嗯过一声。小艾对他说:光急没用,还是看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先!
我冲到小艾面前,想抡起手掌给她个耳刮子的冲动都有,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双手叉在腰上,瞪着小艾开骂:摊上这种事能不急吗?还要看情况,看什么情况?情况都摆在眼前,情况都那么严重了,还要看情况,你到底存的什么心!眼看自己表弟被人当了人质回不来,你们倒好,还在这里不紧不慢说风凉话,要是六六救不回来了,我们全家人真当是要脸面扫地了!
小坤突然站起来冲我喷火:妈你又干嘛?你们一年到头搅出来的事儿还少嘛,都快被你们搞得焦头烂额了!你知不知道救六六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一千万不是说要就会有的,你儿子不是开银行的!你知不知道现在都金融危机了,多少企业和公司倒闭的倒闭,被合并的合并,都快坚持不下去了!不指望你们能帮上什么,只要不烦我们就算帮大忙了,可你们,就知道没完没了地生事儿,让我们好成天围着你们转啊转的,我搞不懂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让我们怎么样,你们才可以安稳太平地过日子!
我瞬间爆发,把矛头火辣辣地指向小坤,又吼又叫:我要你复婚!我要你复婚!我要你复婚!说好三个月,三个月都过完了,你复了吗?你复了吗?你复了没有!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掰着指头,数过一天,又等过一天,熬过一天,又熬过一天,你想没想过我天天在为你煎着熬着过日子,你却连动静也没有!
我的身子一直抖,声音也在抖,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小艾过来劝我,拉我坐沙发上去,我一把甩开她,一个屁股墩坐到地上,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直接想把这地儿钻出个洞来。
此时此刻,我还是怀着不可名状的激情和盲目的自信,顽强地、挑衅地挥舞着我的双臂:我要你复婚!你给我复婚!你马上给我把婚复回去,现在就复,打电话给珍珍,去把珍珍接回来,现在就打,你不打我来打!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到处找手机,可就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我知道它就在我裤袋里。我还是假装找,假装忘了在自己裤袋里,乱找,狂找,找得失去了力气,找得慢慢进入绝望。我一边找,一边诅咒,一边找,一边把东西摔得满地都是。沙发坐垫、靠背、电视遥控、空调遥控、烟灰缸、笔筒、水果、布娃娃、变形金刚,还有其他一些乐乐玩的小玩具,都被我扔到地上,扔得满地都是,我继续找,继续扔,继续诅咒,毫不停顿。
小坤说:你疯了!
疯就疯,我立即就装疯:我没疯,谁说我疯啦!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疯,我一点都不疯,嘿嘿嘿嘿嘿!我不要疯,我要你复婚!我要你复婚!我要你复婚!嘿嘿呵呵哈哈!我索性往地上一躺,身体滚来滚去,像鲤鱼精被仙人动用法器在刮去鱼鳞。
我装疯,受刺激,精神错乱,他们就会让步了吧,至少在今晚。可是,我却听见小坤在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向我宣布:妈你怎么闹都没用,我不会复婚!
我骨碌碌坐起身,掌心拍打着地:啊哟哟哟——我像唱歌一样,连声音都变了。我已没有精神再拐弯抹角了,我都没有理智去清楚自己会说什么和不会说什么了,心里升起空虚和可憎的沉重,绝望,绝望,绝望!我没指望了,我不能指望他们什么了,我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绞尽脑汁,每天每天的绞尽脑汁,我的头又开始痛,剧烈地痛,像针在扎,一针一针地扎,扎着我的神经,扎着我的心!
我去死!我要去死!我去死给你看!!!我咆哮着,叫得声嘶力竭,可事态发展却从陡峭的山峰上急泻直下,一落千丈!小坤居然不过来拉我、劝我,连再看我一眼都没有。一转身,给了我一个背影,几秒钟后,开步走人。
小艾没有把小坤追回来,我想她根本没有追他回来的意思,只不过把小坤送到门外,就自个儿回来了。她再一次想来拉我,想抱住我的身体,我顽强又挑衅地把她推开,推开她的时候,顺势撩起掌背,啪一记打在她脸上,我不怀好意地说:这回你高兴了哈!我又输给你了,你弟听你话,你让他离他就离,你让他不复婚,他就不复!而我这个当娘的,说去死他都不放在心上去!你才是他娘!让他干脆叫你娘得了!我也看出来了,我早应该看出来的,你们心里早就想扔掉我,把我踢回老家去!你们个个都嫌我,厌我!
那晚上,我一直在骂,在抱怨,无休无止地抱怨和诅咒,无休无止地跟自己纠结,跟他们过不去,罗列出从前所有的不快和委屈、痛心和不甘,我连哭带嚎、怒笑无常,整个客厅硝烟弥漫,怨气滚滚,我只觉得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置身于山穷水尽之间,转不过身,两眼一抹黑,看不见前途,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今后再会有天伦之乐、儿女在膝前奉孝的场景。
(十七)
头痛,头痛欲裂,每分每秒都痛,停不下来,不是干脆生硬的那种痛,是那种扯不断、理还乱,血管又胀又麻乎乎的令人简直要崩溃塌陷的神经作痛。
小艾劝我去医院检查,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像活见鬼了一样,凶猛的阵痛袭来时,就感觉头部要胀得炸开来,我一记一记、一记一记地往墙上撞,我撞给他们看,撞死了才好,撞死了干净!撞死了就不用招人嫌!
小艾不再劝我,尽量回避跟我说话的机会,她放弃了,我知道她早就在心里放弃了,她把我逼到山穷水尽,我也要让她难堪,让她不得安宁!除非她赶我走,我不怕她赶我!我还巴不得她赶我,她要是能赶我走,她就成全了她自己,成全一个不孝不敬大逆不道的女儿!
我又搬去保姆房里住,我要试探试探她是否还会来劝我搬回去住。结果她走过来冲着我发了一顿牢骚,指责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作,问我到底还要作到哪天才能够完结。
我作吗?我哪儿作了?
我能对准一个人或一件事一连骂上好几个小时,句句都不重复。可这次,我颠来倒去就离不开这一个作字。这个字是我用来骂他们的,从小骂到大,现在他们大了,我老了,他们竟然反过来用这个字来骂我!
她既然骂我作,那我就作到底,作到她忍不了我,作到她对我深恶痛绝,作到她总有一天把我赶出去!我是她妈,我怕谁?我怕过谁?我就跟她破罐子破摔,就是不搬回去住,我就住在保姆房里,我要让所有来她家的人都知道她妈住在她家的保姆房里,我就要丢人现眼,丢她的脸,我要为自己争足一口气,争回一个面子来。
(十八)
静下来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若救回六六,小坤得花掉一千万!一千万啊!我被吓着了!虽然我从来都不知道一千万到底是多少?但它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无穷大的天文数字。我给才娣打电话说:才娣,你听着,为六六的事,我都已经和小坤、小艾翻脸了,小坤说金融危机了,他也拿不出一千万来救人的。所以,你也不要难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哲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都要来一趟保姆房,苦口婆心地劝我搬回自己房里去住。我当然不会答应他搬。我就让他坐下来,听我说话。每次我一说,就有那么多的怨恨接踵而至,越说越气,越气就越想把它说出来。
我就一桩一桩地说,没完没了地说,无休无止地说。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话痨子。可是,周哲总是有耐心听我说,也不太发表意见,偶尔发表一下意见,也都是向着我这边,以我为中心。反驳、纠正和冲撞我的话,他一概不会说。他那些劝我的话,都是不痛不痒的,也劝不到我心坎里去,但是,毕竟他有这份耐心,会坐下来听我说,这就够了。虽然我知道,他每次听我抱怨诉苦完之后,都要回到小艾身边去,也许会把我说过的话全盘传给小艾听,也许不会。
但小艾从来不提,也从不反对周哲到保姆房里来听我诉苦和抱怨。我知道,只要小艾反对周哲来听我诉苦,凭周哲的个性他就不会来,因为他一直就听小艾的,小艾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小艾指东他不会往西,小艾指西他就不会往东去。
有时候,我会无端端愤恨起来,为什么同是女人,小艾的命和福气就那么好,而我却如此不堪,处处不如人,事事不如意。以前做牛做马跟小坤他爸受尽了苦,现在孩子大了,有出息了,却又是另一番苦,在他们眼里我做牛做马都不配,他们对我的付出从来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无所谓的态度。
小艾啊小艾,没有你妈把你生出来,你会有这条命么?没有你妈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会有今日?你的福气从哪得来哟!
好几次,我觉得周哲才是我儿子。女婿是外人,从根本亲不到心里去,只有自己生出来的儿子女儿,才会亲到骨子里去。但小艾和小坤都不如周哲。
周哲经常来听我诉苦的那阵子,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我觉得周哲和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从一开始他就是跟我站在一起的人,不然,他哪来这么巨大的耐心,听我这个话痨子倒那么多苦水?我突然很想感谢下命运,在我的生命里,虽然摊上了一个粗鲁的不会通情达理的丈夫,也摊上了一对不孝顺、不尊重我、视我为空气的儿女,但是,我身边至少还有周哲!
为了拉拢周哲,取得周哲的信任,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出卖小艾当年的隐私。在跟周哲结婚之前,追小艾的男的一大串,我一个一个地说给周哲听。其中有个男的,用歪歪扭扭的字给小艾写了一封又一封求爱信,邮差把信送到家里来,都被我用火烧掉了。这事儿,小艾到今天都不知道,我却把它说给周哲听。我对周哲说:要不是我当年下手快,万一让小艾收了这些求爱信去,你可能就没得机会喽!
周哲脸上的表情变得惊心动魄,有点不太敢相信似的问我:妈,寄给小艾的信,都是被你给收走的?我说:是啊,她又不在家住的,读书起就一直在外边住,回家来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还有个男的更不要脸,小艾回家来过年,他就追着小艾回家,小艾没理他,他一个人坐在我家楼下的那棵橙树底下,在寒风中猛抽烟猛唱歌,直接就是个疯子。
现在小艾年纪都一把了,还有很多男人在喜欢她,我总是察觉到小艾会接到一些莫明其妙的电话,有时候还跟男的一起去吃饭喝酒,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我这样问周哲。周哲笑而不答。他不答我也不为难他,我知道他不想当我面说难听话,周哲是有修养的人,但我能够理解周哲,他心里肯定很不爽。
我对周哲说:我很清楚这个家都在靠你一个人赚钱撑着,小艾为了自己玩,连工作都辞掉,你还样样都听她的,个大男人一点权都没有。你是我女婿,小艾是我女儿,按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自己女儿的坏话,实在是连我也看不下去了,你也太宠着她了,哪有女人结了婚还这么经常出去花天酒地不回家的?还有很多事情,我都烂在心里,我就不一件件跟你说了,要是都说出来,我估计你会被气死。我这个女儿在生活上不检点,作风不正派,我这个当妈的也有一半责任,是我从小没有好好教育她。
(十九)
我睡在保姆房里,其实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妥帖、不舒服,相反还蛮舒服的,虽然天花板离地近一些,但只要在床上不立起身,头就碰不到顶棚。比起老家那老房子,四面透风的,要踏实好多。可就是因为它的名字叫保姆房,所以就要比别的房间低了一个档次,其实房子就是房子,哪还会分档次呢?
那夜我躺着,眼睛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直浮想联翩,怎么也睡不熟,心里头始终有那么一点悲壮和惶然:我是不是不应该对周哲说这么多?他们是不是在吵架了?周哲要是一生气,小艾一翻脸,两人离了可咋办?要是真离了,那罪魁祸首就是我了?这事要传出去,我还是人不?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的不是呢?整夜,我都有些芒刺在背的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也不是。
夜很深了,我无端端心里发着慌,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在担忧什么。我决定下床,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去。小艾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楼上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我用手闷住心口,努力说服自己:周哲不会对小艾生气,我对他说的所有的话,他一定会保密的,我让他一个人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告诉小艾去。他点头答应的。他对我点过头的。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见着我娘,她像是从阴间里走来的,她披着头发,阴森森地对我说:才娣,你不要再去为难小艾和小坤了,他们都不容易,你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
我一个猛扎子从梦里头逃出来,惊出一身汗!我娘明明活着,怎么梦里成了鬼魂?她从没有披发的习惯,为何到梦里却成了个披头散发的人?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我安慰自己:梦是相反的,所有梦都是相反的。
那么,我也并没像我娘说的那样子:我是在为难小艾和小坤。事实上,我并没有为难他们,我真的不是要为难他们。我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团团圆圆、和和睦睦过日子,享天伦之乐。
清晨,我听见周哲和小艾在为谁送毛毛去幼儿园的事争来抢去。小艾说:我去送吧,你待会要去上班。周哲说:还是我去送好了,你再回床上去多睡会儿。
谢天谢地,他们还是和原来一样恩爱,一点也没有要吵架动粗和大动干戈的迹象!很好!真的很好!简直太好了!好得让我没有了后顾之忧!我悬了一整夜的心,陡地放了下去。
立即,我就开始产生出不怀好意的念头:她凭什么?她到底凭什么!我不知道这念头是否就是嫉恨,或者有夹杂着嫉恨的成分。母女之间会存在一种嫉恨么?我不知道,我不想承认。可是,我又感觉它如此接近嫉恨。
我在想,接下来我应该再跟周哲说些什么,该如何去说?我肚子里酝酿着好多好多的怨恨,我要把它们组成语言,一句一句倒给周哲听。可是,周哲不来我房间了,好像也放弃了劝我搬回自己房间去睡的想法。
为什么周哲不来了?
这个问题令我几天都不得安稳。忙显然是借口,下了班回到家里,哪还会忙的?周哲像在避着我,一吃过晚饭,就躲自己卧房去看电视和看报纸,要是平时,吃完饭那会儿,他总要呆在客厅里看一会儿电视和报纸的。
人是会变的。不知为什么,我不知不觉陷入到一种可能要发生突发事件的恐惧中。我觉得周哲也像小艾和小坤那样在嫌弃我、讨厌我、烦我!一阵接一阵的委屈涌上来,我感觉周哲对我的回避,是对我的背叛和无声的抗议!
(二十)
六六的事一直悬而未决,警方那边也没有消息,小坤说他一直在活动,也不见他活动出个什么结果来。上次听他说要度过什么金融危机。金融和他表弟六六,也不知哪个更让他有危机感,六六一直没有消息的事,他好像也没怎么着急。
才娣三天两头打个电话给我,不提六六也听得出来,她的心吊起有多高,心里一定急得像火烧。
夜里头,小艾还在她自己的书房里弹吉他,一边弹,一边在唱:夜来香,拥抱着夜来香……还夜来香,我看是她是夜来疯!神经病!都快半夜了,还在那自弹自唱,像个卖唱的,她还以为自己才十八岁?
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她弹什么“脚士乐”,听了感觉要浑身颤抖的那什么音乐,弹得又不好,还要弹给她的朋友们听。
那晚来了好多人,有女的,也有男的,在小艾家的地下室搞什么派对。地下室里有个落地的大彩电,有两个柜子一样的大音响,吧台上有各种酒和小吃。平时周哲就在那儿放电影,放电影的时候,也叫我一起看,但我从来不去看,周哲爱看战争片和打打杀杀的电影,太吵,坐在那里受不了。周哲说,看这种电影,声音一定要重,声音放轻了,就没感觉了。
那夜,周哲的电影院被小艾和她的一帮朋友占据着。他们在那里又弹又唱,又跳又喝,又疯又闹,直接就是群魔乱舞。我进去过好几次,灯光调得很暗,音乐调得很响,他们都对我视若无睹。
最后一次进去,有一个男的把一只装满空酒瓶子和食物残骸的垃圾筒递给我,让我倒掉再拿进去。原来,他们是把我当保姆了!我没好气地夺过来,小艾发现了,立即跑过来,说让她去倒。我说:还是我去倒吧,这种体力活还是我去干合适!
我把倒空的垃圾筒送回去的时候,他们看上去玩得不那么尽兴了,都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看着我,有几个过来跟我打招呼,阿姨好!
一定是小艾跟他们介绍过了,我不是她家的保姆,我是她妈妈。她为什么不早介绍?我对他们说:你们玩吧,我不会来打搅你们啦!
我再回头时,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把他的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另一个女的在叫小艾,亲爱的。
真恶心!都带了一群什么人来,周哲也不出来管管她。
小艾的朋友太多,乱七八糟的,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很烦她三天两头跟人家混在一起,只顾着吃喝玩乐,不干正经事。
(二十一)
有一天晚上,毛毛突然跑到保姆房里来和我聊天,像小记者采访那样问我:外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睡保姆房的原因吗?
我说:没有原因,外婆喜欢睡这儿。
毛毛说:是不是爸爸妈妈对你不够好?
我说:你爸好,你妈不好。
毛毛说:可是我好几次都听妈妈在对爸爸说,要对你好一点,请求爸爸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你,听你说说话,解解闷。只是最近爸爸总是好忙,没时间过来陪你。要不,下次等我做完作业,我来陪你吧,你想对我说啥,就说啥。
我有些不相信毛毛会自己跑来说这些话,我逼视着毛毛:是不是你妈叫你来的?
毛毛摇了摇头:不是我妈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说:是你自己要来的?你妈是不是不让你来?
毛毛说:谁说的,就是我妈让我来,我才来的,我妈说,外婆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很可怜的,硬叫我过来陪你。
我说:真恶心!你回去告诉你妈,外婆不要她来假惺惺对我好!你外婆一点都不可怜!
可能是我话说得很重,有点恶声恶气,把毛毛吓着了,她站在我面前怔了好一会。然后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问我:外婆,你的心里,是否真的有点变态了呢?
我一下跳起来:你妈说的?!
毛毛紧张地看住我:不是妈妈,是爸爸说的。妈妈硬逼爸爸来陪你,爸爸不愿来,不想听你说话,说你心里有问题,有点变态。妈妈就逼我来陪你了。
我直瞪着毛毛,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卡,脑子一片空白,咣一下坐回床上去!
(二十二)
我娘又打电话来,她已经打过很多个电话,自从阿贵把细秀娘俩也接到杭州,我娘就一个人在家里了,让她也来杭州,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她,她怕路上晕车,死活不肯来。我让小坤他爸去接她,她也不跟小坤他爸走。她说自己又老又脏的,夜里又要起夜和咳嗽,都会很麻烦,她不想摊着女婿去照顾她。
我娘对小坤他爸说:我是有儿子的,我不会住你家去。我娘从来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她的意思是,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就得靠儿子去养老,除非没有生儿子,才会赖到女婿家里去。
我娘的每一个电话都会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你们一个个都飞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们一个个都是狠心肠的人,我算是白生你们、白养你们了。
我娘已经神志不清了,八十多了,不管她说什么,我们都当她是小孩子在胡言乱语。我们一直想下去看看她,但一直没有人下去。我娘最盼望的人是阿贵,可阿贵最近工作很忙,他老婆孩子又都在身边,就一直拖着没下去。才娣所有的心思都在担忧六六的生命,哪还顾得上我娘。
我本来是可以下去看看我娘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回去。虽然我每天处于纷纷乱乱的头绪里,片刻不得安宁,一堆破事纠结在心,每天在我体内搅动、战争,随时待于爆发之中。可是,我就是不想脱身,有一种难以控制的蛮犟与固执,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看好戏的心理。
我已陷进一种无法自拔的局面里。要是哪天我从这个局里抽身而出,也许就再也不能够进入这个局里。小艾还会接我回来吗?她巴不得我走。我早感觉到了。
我真是怕回不来吗?我盯着天花板,想了好久。最后,我肯定地回答自己:不管小艾和小坤有多坏,他们总是我生下来的人,就算我要赖着他们不走,他们也拿我没办法。再说,我现在还没老,还没到赖在她家吃白饭的地步,我每天在帮他们带小孩,带了暖暖,又带乐乐。就算不带小孩了,我还可以去工地开小店。我不是个废人,我至少还是个有生活能力的人。
我还没有老,我还可以靠双手养活我自己。开小店,一年下来少说也能赚个五万,赚十年,我就有五十万,这些钱要是拿到农村里去花,一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为了带小孩,我失去这个机会,失去了五十万!我帮他们带十年小孩,他们会补偿给我五十万么,会吗?我问天花板。
(二十三)
小区里有个中心广场,一到傍晚就有人在那儿放个录音机,音乐响起,就会有很多人过去跳舞。跳舞的都是些中老年人,都一把年纪了,还站在大厅广场中央扭啊跳的,也不害臊!草地上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也有人去那儿锻炼身体的。
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带着乐乐去中心广场透透气。整个小区的环境非常清洁,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连树叶落在地上,也都被清洁工一天两次清扫掉。随地吐痰是要被罚款的,更加不能够扔东西。这里专门有人走来走去在巡逻。
一天,我听见三个遛狗的女人在对话:啊唷唷,我家球球一看到你家花花就兴奋,你看你看,看到花花就跟花花去亲嘞,都不亲我嘞!我家羊羊这几天可吃醋死了,本来花花只跟它玩的,现在你们家球球一来,花花就变心嘞,喜欢跟球球去玩了,搞得我们家羊羊很郁闷,最近饭都不太想吃。
球球的女主人穿着一套薄棉花布的睡衣,花花的女主人穿着一套蓝黄相间的格子布睡衣,羊羊的女主人穿着一套大红的薄丝绒睡衣,三个女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头爆炸式的卷发,眼圈一律涂成黑紫,像被人刚刚打过两拳。
保姆和保姆扎成一堆,一个胖一点的保姆在问瘦一点的那个:你那家有没有给你涨工资?瘦一点的保姆说:没有,跟以前一样的。胖一点的保姆问:多少?瘦一点的保姆竖起两根手指头:两千。胖一点的保姆朝另一个保姆努下嘴巴:她那家都给她涨到两千六了!另一个保姆说:我那家情况不一样的,除了搞卫生,我还要烧饭和带孩子的。胖一点的保姆就说:哪个不是要搞卫生、烧饭和带孩子的!
我刚好牵着乐乐走过,为了满足好奇心,我便停下来听听。那个胖保姆探过头来问我:你是几期哪户的?我说:三期四十六户。胖保姆问:你那家给多少?我一昂头,脸带骄傲又有些愤然地回答她们:我不是保姆,我住我自己女儿家。胖保姆飞快在我脸上扫了一眼,在嘴里噢了一下。
我拉着乐乐离开她们,呼哧呼哧走回家,听见背后她们在嘀咕:有钱住高档小区,却没钱讨保姆,叫自己妈妈来带小孩。另一个在说:要是我儿子女儿是有钱人,我才不会保姆一样去带孩子,我就让他们养着我,讨个保姆来好好侍候我,享享福气。胖保姆吃吃笑几下:好啦好啦,我们都没那个好命,还是等你们儿子一个个都赚到钱了,成有钱人的时候,再去考虑怎么享福罢。
晚上,我盯着天花板,死命想一个问题:我儿子女儿都是有钱人,为什么我不快乐?为什么那几个保姆都比我活得快乐?
小区里的无患树叶子全黄透了,在阳光下,一片片都涂满了金色。落叶被风刮落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枝头晃荡。我猛然想起黄大仙来,我都忘记了去用无患树枝做一根棍棒,置于小坤家的门背后,用来避邪驱魔。
一直没去小坤家把无患树枝做成木棒置于门背后;一直想去看看暖暖和珍珍,一直拖着没有去;一直想回小店去看才娣的,也没心情过去;一直都还没有六六的消息,也不知他到底怎样了;一直就听小坤在没完没了地忙着,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否会复婚,或者准备跟谁结婚的消息;一直和小艾僵着,我知道他和周哲都把我做了冷处理,对我抱着一份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心态把我搁在一边。一直都知道小坤他爸像落了单的那只鸟一样被丢弃在家里,却不想回去看看他。一直想去看我娘,却一直没去看。
我娘又来电话威胁,要是我们再不回去看她,她就要和人家去说,她的儿子和女儿全部都死光了!她说,她要去村里申请做五保户。我娘还说,她病了,就快要死了。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都知道她在撒谎,只是想骗我们回去。
自从报了案之后,小坤一直在配合警方调查六六的去向。警方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六六同学的那个黑帮已经被抓进去了,但六六本人却还是不见踪影。他是活着,还是已经被害死了,都无从查起。这么大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才娣说,那晚六六忽然回来了,站在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喊她,她急忙下床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外面黑乎乎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原来是自己在做梦。才娣说,她经常做这样的梦。
梦是反的,也许六六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我不敢这么跟才娣说。
(二十四)
我是听细秀说的,才娣和工地那个老汪,断了一阵子,又死灰复燃了。
那天我去工地小店,故意没打电话就跑过去了。才娣果然不在店里,细秀帮她看着店。细秀撇了撇嘴说:才娣姐最近挺忙的。我就跑到老汪的房间里去敲门。本来我也没想去的,也不知哪根筋给搭牢了,完全不听大脑指挥,就跑过去开始敲门。里面传来老汪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啊,有么事过会到办公室去找我!
我抬起脚就去踹门,咆哮着吼出声:姓汪的,你个老流氓,青天白日的,拿我们家工资,还敢睡我们家的人!你这老流氓!你给我死出来!!!
我的叫骂引来了很多人,他们一个个缩着身子,探着头,睁大眼睛,等着看好戏。我知道才娣就在屋里,但她就是不出声。一听是我,老汪也噤了声,再没有了一点动静。我踢门的那只脚都踢痛了,他们就是不出声。
小坤不知道什么时候甩出来的,直挺挺站在我身后。我又叫又骂的全被他听了去。小坤的表情非常严肃,往门边一站,带着命令的语气对我说:别踢了妈!
也不知咋地,那会儿我看到小坤,心里有点怵他。我很想再踢几脚解恨,可我飞快就把愤怒暂时压了下去,眼都不看小坤,冲起来就走。
我回得再快,也没小坤电话快。肯定是小坤的一个电话把我去捉奸的事情告诉给了小艾听。我一冲进家门,小艾就对我说:妈你以后不要去工地了,在家里安安稳稳地住着,杂七杂八的事儿你就不要去管他们了,随他们去。你三天两头搞得大家鸡飞狗跳的,不累?
刚压下去的怒火陡地烧上来,我冲着小艾又哭又骂:又我错了?又我错了?又是我错了吗?!怎么件件事情甩出来都是我的错?!你小姨去偷男人做婊子也是你娘的错?是你娘叫她去偷男人,是你娘叫她去做婊子的?!他们吃我们的饭,赚我们的钱,青天白日躲屋里去不干活,偷着去干那缺德事儿,我就不该踢他们几脚?不该骂他们几句?今天他们做缩头乌龟不出来,要是敢出来,我当场踢死他们!
小艾说:小姨那事儿,犯不着要你去管,小姨都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说:我的事儿,也犯不着要你来管,我是小孩子吗?轮得到你来管我?!
小艾买给我的冬衣,一件深灰色羊毛衫、一件黑色毛线衣、一条厚裤子、一件丝棉外套和一件薄棉背心、四双厚棉袜子,我当场摔出去,摔她身上。谁稀罕!
周末,周哲的徒弟抱了一大捆图纸来请教周哲,请教完了就留下来吃饭。他们都围着小艾师母、师母地叫。小艾这个平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心没肺的人,居然也被称作“师母”。依我看,她是“母狮”还差不多!
我心里搁着事,晚饭拒绝上桌去吃,他们挨个叫过我一遍,就去吃了。我就躲进保姆房,把小艾刚刚帮我换上的那床冬棉被抱出来还给她,我说:我命贱,不怕冷,盖这么厚的棉被,我怕会被压死,我盖那床秋被就足够!一桌子的人,全都朝我看着。
周哲的那几个徒弟,聚在一起一开喝就喝高,吐得满地都是。客人走了,小艾家的保姆带了她女儿一起过来收拾。保姆的女儿是在党校搞卫生的,周末休息,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她老妈一起过来收拾。
我坐在客厅里,跟那保姆搭讪:你可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孝顺女儿,我就没那命,没你有福气!
保姆说:你才是有福气,住这么大个房子,儿子女儿都那么有本事。
我无限羡慕又无限哀怨地看着这对拿着抹布搞卫生的母女,在心里叹息一声:要是他们不那么有本事,就好嘞!
那天牵着乐乐去扫街,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在街上撕心裂肺地哭,周围有几个人架着她,她浑身瘫软得站也站不稳。隔了十几米,有一个三十多的女人,也在撕心裂肺破口大骂,每一句话都又怨又毒,梭子一样射过来,她周围也有几个人在拉着她,劝她消消气,不让她冲杀过来。
回到小区门口了,还听见她们在号哭和尖喊。我猜想,那五十多的不是婆婆就是母亲,那个三十多的,不是媳妇就是女儿。肯定是这样的关系。
我回到家,关起门,莫明其妙地伤到了心,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乐乐被我的哭吓着了,也跟着哇啦哇啦地哭。隔壁家的保姆听到了,跑过来砰砰砰地敲门,我不开,她就踮起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死命问:出什么事儿了?你家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不停催问,脸贴得变了形,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乐乐被逗笑了,挣脱开我跑了过去。我哭到一半,还没哭够,就一把冲过去拉回乐乐,对那保姆说:你回去,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哭完之后,心里通畅了,扭头看见隔壁那保姆还在,她就坐在窗外的走廊上一直不走。我忽然有点感动,走过去把门打开,我说:你进来坐会吧。
那保姆姓刘,我平时叫她刘大姐。她一进门就追着我问:出啥事了?到底出啥事了?我说:啥事都没有,就是想哭一哭。
乐乐睡着了,我随手把她放在客厅沙发上。那保姆说:这样会受凉的,还是让她睡床上去吧。我说:不用,冻不死她!
尽管乐乐穿了衣服睡觉,但她好像还是冷,小身体缩成一团,还说梦话:婆婆抱抱,婆婆抱抱。我一下冲进房间拿了块大毛毯,把她包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那保姆还在责备我,这么冷的天,孩子睡觉一定得盖被子,不然会冻出病来。还说,她那家房东,对孩子那个好啊,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飞走,真是宝贝得不行。
我说:孩子也不能太娇生惯养,要惯坏的。我把乐乐抱得更紧些,轻轻摇晃着她。那保姆看着我们,忽然便伤心起来,她说:我好久都没回老家了,都想我孙女儿了。我说:那你跟东家请个假明天就回去看看她啊。她说:算了,回去我那媳妇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再说,东家带着孩子去度假了,让我留下来帮他们看家,我不能走的。
我忽然便有些可怜她。我说:刘大姐,这几天那家反正也没人,你也不用带孩子,就多过来坐坐吧!
刘大姐很感激地朝我笑笑,要我把乐乐给她抱抱,她说,她家那个孙女儿也这么大。我就把熟睡中的乐乐放她怀里,让她抱会。
在沙发上坐久了,腰便有些酸,我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走过钢琴,我问刘大姐:你孙女儿会弹钢琴吗?刘大姐说:我家没钢琴的。我说:我家毛毛会弹,乐乐也会弹,但是她很痞,爬上钢琴用脚来弹。我们就吃吃地笑,都说现在的孩子不得了,都痞。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艾写的书,递给刘大姐,我说:刘大姐,送给你。
刘大姐很惊讶:我不看书的,我不识字。
我说:没事,你拿去,给你家里人看看也好。这是我女儿自己写的书。我翻开第一页,让她看小艾的一张照片。
刘大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女儿这么厉害的?居然是写书的?我来这里一年多了,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听谁说起过。
我手一挥:有什么好说的,她就是写着玩的,从小作到大,就爱干些不正经的歪事儿。
刘大姐夹了本书走了。我把乐乐睡到床上去,一个人去小艾书架上找书,找到七本小艾写的书,原来她写过那么多!我一本一本地翻过去,但看不进去,没心思看。
在小艾的书桌上,我看到小艾今年写的一本新书,书名是:《你是我的人质》。上次周哲和她拿来过的,我随手一扔没仔细看。我又翻开一页,上面写着:献给我的母亲。我一下泪就崩了!
(二十五)
我把毛毛晾干的衣服送楼上去,听见小艾在对周哲说:乐乐的妈妈想来看乐乐,可是妈在家,怎么办?要不你明天找个借口把我妈送去小姨那儿混半天?周哲说:这哪行,妈去肯定会带乐乐一块去。小艾说:那怎么办?要是让妈知道,拿刀砍人都有可能!周哲说:还是把乐乐带出去,就说去咖啡馆,让她妈妈来咖啡馆见个面。你不叫妈跟去,反正妈也不愿跟你去的……
一股子气腾腾腾地从胸膛间窜出来,我猫着腰轻手轻脚返回楼下去,一把把自己关进保姆房,这才直起腰大口喘气。我没再上楼,没上楼也闻得见楼上大难临头的气息,而我关在房间里,如临大敌!那个气啊!都联合起来骗我个老太婆!还骗我说那个女人早就远走他乡,永远不回来了。那个拆家散户的女人,没想到她还是阴魂不散,还敢回来看女儿,死不要脸!
我整夜睡不着,死活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起来又躺下,躺下又起来,看着天花板,气得直冒烟!干脆坐起来,不睡了!
深秋了,天亮前那一阵,冷得要命,坐不住了,就裹着棉被坐,还是冷,冷得彻骨,冷得寒到心。我觉得自己这样子一定很可笑。但,笑是笑不出来的,绷了一长夜的脸皮子,有点僵,硬邦邦的。我听谁说过,一个人的脸长期紧绷着,脸就会拉长,就会变出凶相来。相由心生,我的脸,是不是也是一张凶脸了?
他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不同我来商量?次次事情都要瞒着我、骗着我?到底为什么?!才娣在外面偷男人,做婊子;小坤在外面偷了女人,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拆家散户遭天杀的女人竟然又找上了门……他们背着人做的一堆乌七八糟的事,都是对的,而我,却成了大错特错的那个人,成了他们集体联合起来要把我眼睛遮住把我双耳蒙住的那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天亮了,我的身体快要崩溃了,但我的精神却异常焕发。我一直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我在等他们醒来,等他们起床,等他们出发,等一场正义与邪恶之间的较量来临。
起床,穿衣,洗漱,下楼,早餐,穿鞋,打开门的那一瞬——我从保姆房里踱出去,等等!我威严的声音响彻客厅,但却是哑掉的。小艾和周哲忽然转过身,一脸的惊悚和恐怖,简直像看见魔鬼一样地看着我!只有乐乐无知无畏,乐呵呵地问我:爸爸妈妈要带我去玩,婆婆一起去不?婆婆一起去嘛!好不好嘛!
我杀气腾腾地杀过去,一把拽过乐乐:他们可以去,你不可以去!乐乐哇一下大哭。我不管,拖着她就往回走,丢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让你们傻眼去!谁让你们不把我当人!
周哲试探着继续哄我:妈,我们只是带乐乐出去一趟,带她去公园转一圈,买些零食,就回来的。
小艾将我一军:妈,要不,你也一起去?去公园走走?
我转身,把哭得烂核桃似的两只眼睛呈现给他们,我一字一顿地带着挑衅的语气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看他们怎生收场!
我们一家四口,果真去转了公园,又去隔壁超市买了些零食。周哲兼顾着所有人的情绪,一会儿跟我搭一句话,一会儿又跟小艾搭上一句,都是干巴巴的没话找话。小艾始终沉默。从小艾的脸上,我能看得见她的忧心忡忡和沉默中的疯狂。是,我就要逼疯她!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牵着乐乐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身边。我要让她尝尝被人逼疯的滋味!
我天天看着乐乐,寸步不离,他们休想从我身边把乐乐带走!
(二十六)
小艾订了机票要去埃及看金字塔。出发前一天,我软声细气地同她说:我要去看你外婆,我不能替你带孩子了。
小艾对我说:你去看外婆,可以把乐乐一起带去啊。我对她说:你去看金字塔,为什么就不把乐乐一块带去?
乐乐丢在家里没人带,小艾去不成埃及,机票也没退成,时间错过,来不及退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她不是很有本事么,她不是很有钱么,她不是四处在浪费钱么,还三天两头跑出去请客吃饭,她不差这笔机票钱!
我从废纸篓里捡起被小艾扔掉的机票,是四张:上海至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至开罗,开罗至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至上海。加起来一算:一万一千一百五十六块。我心猛地抽了一下,又疼了一下,随后心跳加速。居然那么贵!
我打算再延缓一些时日再去看我娘,路费省点回来也好。
下雨夜,阴湿湿的,寒气钻进被窝里,冷了一夜。我第二天起床就感冒了,涕吐涕吐开始淌鼻涕,头也昏沉沉的。我重重地吸着鼻涕,小艾视而不见。我的死活她都不管。直到天黑,她从外面赶回来,给我带了感冒药和止咳糖浆。我原封不动全部还给她:你娘命贱,冻不死的!
小艾不让我抱乐乐,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乐乐。我故意打着喷嚏,还时不时咳咳几声,吓得她抱着乐乐到处躲我。我就指着一只布娃娃骂:你的命现在变贵了,你也不想想从前你是怎么过来的,不也是农民出身么,不也是从无患村里走出来的么!
小艾生日,周哲和她的朋友要叫她出去过生日,她说她没心情,要在家里带乐乐,不想出去过。那些人便打电话来,说要把蛋糕送到家里来,小艾在房间里哀叫:你们不要过来!我妈在!烦死人了!
她以为关起房门我就听不见,我偏就听到了。我砰一声推门冲将进去:我哪犯着你啦?我踩着你哪根尾巴了?我在你家住,你到底还是嫌我烦了是吧!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摸着心口问问,你是从哪来的?!三十多年前的今天,我把你拼死拼活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你开始烦我了!还有没有点良心的!我噔噔噔冲下楼,冲进保姆房,大张旗鼓地理衣服。我尖叫着:我走!我就走!省得住在你家遭你嫌!遭你白眼!你个白眼狼!
我把衣服一件件往箱子里塞,其实塞来塞去也就那几件衣服,手忙脚乱的,总是满出来。要是小艾此刻下来阻止我,我就带箱子连衣服一股脑儿砸过去,砸死她!可是,她一直不下来,像是突然耳聋了,没听见我口口声声尖叫着要走!
她打电话叫来了周哲和小坤,她扶着头,眼圈一红,终于发狠话:妈你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你了!让小坤送你回去。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强有力的念头:我要去撕烂她!撕烂她!撕烂她!撕烂她!
周哲过来劝:妈,算了算了,消消气,先消消气,啊,娘俩吵几句,没什么,不会有事的,都会过去的……
小坤沉着脸,一直不说话。但当我冲向小艾的时候,他忽然一个箭步窜上来,护住他阿姐,站在那里身子像铁塔,不动不摇,任我双手捶他打他摇他,他都不还手,只是不让我动他阿姐。他把他阿姐当神,把我当狗。我现在就是一只狗,一只疯了的狗,疯狂地又是抓又是咬又是踢又是撕,我在打自己的儿子,打我的亲儿子!直打得没有了力气,我还是死命拽着他,鱼死网破地哭,哭得声嘶力尽。
我尖叫着:我走!我走!我走!我走!我就走!我永远都不会再踏入你家半步!
忽然,我又心念一转,坐到地上去哭:我就不走!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要赶我走我就走,没门!我偏不走,我就不走,我死也要死到你家!烂也烂在你家里!你个没良心的,没道德的,连自己的亲娘都会赶,你迟早是要遭雷劈的!你不会有好下场!
我还是硬生生被小坤拖了出去,塞进他的车里,把我像一件用烂了用臭了不再需要的物品一样运回去。我的心疼得碎成了无数片。我喊着乐乐,我舍不得乐乐。我喊着毛毛,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我就要离开她们,我有一种结结实实的舍不得!我说,我走了,乐乐谁带?谁来带乐乐?这个女人一天到晚不顾家,只想着往外边跑,谁来带孩子?我要留下来带乐乐!乐乐不能没有我带!
小坤说:妈你先别管这些了,姐没时间带,会叫保姆带的,你反正住在这里横竖不高兴,怎么也不高兴,不如回去吧,你回去,老爸也好有个人照顾,给他烧烧饭洗洗衣服的,我们在外边也放心,逢年过节的,我们会回来看看你们。
我说:我带孩子带了那么久,就算功劳没有,苦劳总还有的,你们就这么狠心让我空手赤膊地回家去?你们还是不是人?
在小坤开车回老家的路上,我给他一遍一遍地讲小艾的不是。我说:你姐自私,给自己买无数件衣服,却很少替周哲毛毛和乐乐买衣服,特别是乐乐,穿来穿去就那几件,都穿破了,还在穿,现在哪家孩子不是天天穿新的?她又不是没钱,完全是偏心!毛毛的衣服虽然不多,但都是名牌,质量好,怎么穿都穿不烂。你姐经常出去鬼混,身边尽是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不正派,总是欺负你姐夫老实人,你姐夫每次都被她气得半死。你姐小气,烧的菜总是不够吃,夹几筷子就没有了,所以我都不好意思上桌去吃饭。你姐连水都不让我用够,我的衣服我要用手洗,她嫌我用水太浪费,为了省点水,一定让我用洗衣机去洗。我住在你姐家里,连保姆都不如……
小坤说:妈,那按你这么说来,姐身上一无是处,就没一处是好的了?那你还住这么久?我气得发抖,他根本不要听我的话!
我真的是不想回去的,我在心里真的丢不下乐乐,丢不下毛毛,十万个丢不下!小艾虽然对我不好,怎么也是我自己生下来的,吵吵闹闹总还是自己亲人。
我就跟小坤说:你姐家养了个贼,那个保姆偷东西。我的钱就被偷过两回了,第一回是在一个月前,我三千块钱放衣服口袋里的,衣服挂在衣橱里头,后来我发现,少掉了一千。还有一回就在前几天,我两千四放包里的,后来就只有一千块了,被偷走了一千四。
小坤问我:既然那么明确是保姆偷的,为什么不去向她把钱要回来?还一直瞒着姐不跟姐说?你早该告诉姐,换一个手脚老实点的保姆。
我说:你那姐,我说什么都不相信的,我要告诉她保姆偷了我多少多少钱,她保准说是我自己丢的,她不会去相信是保姆偷的。
小坤叹出一口气,说:我也不信的,妈,你还是不要多想了,好好回家,好好跟老爸过日子,其他的事,你就都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小坤又说:妈,别再胡言乱语了,你心里也应该清楚的,姐对你其实真的很好。
我只是哭,哭得噎过去。车子在路上狂奔,两旁的风景在身边掠过去,我没心思看,我想起了小艾许多许多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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