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小镇-“我可以在话筒里听到人群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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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的参赞处会议如常在早上10点举行。会选这个钟点,是为了让每个人可以先有时间看看信、瞄两眼电报和德国报纸,另外大概也是为了让大家可以从前一晚社交应酬的劳累中恢复过来。这会议就像某种仪式,而莱尔常常把它模拟为不可知论者团体[18]的晨祷:它鼓舞士气的作用并不大,下达的指令也不多,但却会为接下来的一整天定好调,而且会像点名一样,带给人团队意识。过去,星期六一度是个闲散、随意、半休息状态的工作日,但那已经成了往事。如今,星期六就像星期一到星期五一样,处于一般的紧绷状态,需要服膺平常工作日的纪律。

    他们一个一个走入布拉德菲尔德的办公室,带头的是莱尔。习惯于跟每个人打招呼的人就跟每个人打招呼,其他人则默默地在围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下——要么是大略浏览面前五颜六色的电报,要么是茫然地看着大窗子的外头。晨雾消散了,黑云聚集在大使馆水泥侧翼的上方。在昏暗天色的衬托下,装在平坦顶楼上的电视天线像是一棵棵超现实主义的树木。

    “我得说,这种天色对运动会可不是个好兆头。”米基·克拉伯说。但他在参赞处地位不高,没人有兴趣搭理他。

    布拉德菲尔德单独坐在自己的钢书桌后面,面向着他们,头低着。他属于那种用笔阅读的公务员。他的眼睛随着钢笔在一行行字之间快速移动,又会在有需要改正或说明的地方定位。

    “有谁可以告诉我,”他问道,没有抬起头,“Geltungsbedürfnis这个词要怎么译?”

    “虚荣心。”莱尔说,然后看着钢笔像老鹰扑兔般俯冲,扑杀,再扬起。

    “很好的建议。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珍妮·帕吉特是信息官,也是在座的惟一女性。她读报的语气像是发牢骚,仿佛是要反驳一个流行的观点。她私底下知道这是女人的宿命:女人传达的新闻都是不会被采信的。

    “除了农民示威以外,劳利,今天主要的新闻是昨天在科隆发生的事故。示威学生在克鲁伯公司钢铁工人的帮助下,掀翻了美国大使的汽车。”

    “应该说美国大使的空汽车。两者是有差别的。”他在电报的边上写了些什么。坐在门边的克拉伯以为这是个笑话,紧张地干笑了几声。

    “他们又攻击一个老人家,把他用锁链锁在火车站广场的栏杆上。老人的头被剃光,脖子上挂了一面牌子,上面写着:‘我撕下了游行活动的海报。’他不被认为受到严重伤害。”

    “不被认为?”

    “不被判定。”

    “彼得,你昨晚不是发出了一份电报吗?我们可以听听内容吗?”“它是分析主要的趋势的。”

    “有哪些趋势?”

    莱尔这方面的能力很强。“不满学生与卡费尔德的‘再造运动’合流迅速。恶性循环持续:不安引发高失业率,高失业率又反过来引发不安。学生领袖哈尔巴哈昨天在科隆与卡费尔德辟室密谈了大半天。他们看来想一起搞些事。”

    “哈尔巴哈?就是一月在布鲁塞尔领导反英示威的那个学生代表?就是用泥巴投掷普赖德[19]的那个?”

    “我已经在电报上说明这一点。”

    “珍妮,请继续。”

    “大部分主要报纸都发表了评论。”

    “给我们一些例子。”

    “《新鲁尔日报》和它的姐妹报都强调示威者的年轻,认为不应该把他们归类为纳粹分子或流氓,而应该视之为对波恩政府不抱幻想的年轻人。”

    “谁不是这样?”莱尔喃喃说。

    “谢谢你,彼得。”布拉德菲尔德说,但语气没有一丝感激的味道,而珍妮·帕吉特则相当没有必要地脸红起来。

    “《世界报》和《法兰克福汇报》都拿这件事来跟最近发生在英国的事情比较,特别是伦敦的反越战游行和伯明翰的种族暴动。它们认为,两者都是选民对他们选出的政府感到失望的反映。《法兰克福汇报》说,如果纳税人认为他们的钱没有得到明智运用,他们就会觉得票白投了。他们形容目前的局面为‘新死水’。”

    “哈,又一个新名词被创造出来了。”

    由于全神贯注了太长时间而又对这个话题无比熟悉,莱尔有一点心不在焉。……联合政府越来越为来自左右两翼的反民主情绪担忧……联合政府应该明白,只有一个真正够坚强的领导班子,哪怕是要牺牲某些放纵的少数人的意愿,才能对欧洲的团结作出贡献。……德国人必须恢复信心,必须把政治视为思想与行动之间的溶剂……

    他纳闷,这些德国的政治语言是怎么回事,因为哪怕是经过翻译,它们仍然给人一种完全不真实的感觉。形而上的废话。他在昨晚发出的电报中用过这个词。哪怕是最使人恶心的事件,等它旅行到波恩这里的时候,都会原味尽失。他试着想像被哈尔巴哈一群学生揍会是什么感觉,被掌掴脸颊直到流血会是什么感觉,被剃光头、锁起来和挨踢是什么滋味……感觉好遥远。但科隆又是在哪里呢?十七英里之外?一万七千英里之外?他应该多抽空到现场看看的,他想。但他又哪来的空?每一个重大政策都是要由他和布拉德菲尔德来草拟的,有那么多敏感事务要他去照应……

    珍妮·帕吉特越读越起劲。《新苏黎世人报》对我们在布鲁塞尔谈判的机会作出了猜测,她说。她认为那是非常重要的,参赞处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极仔细地读一读。莱尔叹了口气,心想:布拉德菲尔德怎么从来都不会叫她闭嘴?

    “作者说我们已经绝对没有谈判筹码了,劳利。一点都没有。英国在布鲁塞尔的处境就如在波恩:既得不到有投票权者的支持,也得不到多少德国国会议员的支持。英国政府把加入欧共体视为治疗英国一切疾病的万灵丹,但讽刺的是,它想要成功加入,却要得到另一个岌岌可危的政府[20]的帮助。”

    “没错。”

    “作者又说:更讽刺的是,欧共体已经接近不存在。”

    “没错。”

    “文章的标题是《乞丐歌剧》。文中还指出,卡费尔德已经动摇了德国支持我们加入欧共体的机会。”

    “听起来相当有见地。”

    “而卡费尔德所呼吁的波恩—莫斯科贸易轴心——一个把法国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排除在外的贸易联盟——在某些圈子里受到很认真的考虑。”

    “我好奇是哪些圈子?”布拉德菲尔德喃喃说,钢笔再一次落下。“盎格鲁—撒克逊人一词被驳回,”他补充说,“我拒绝让我的发源地看起来是由戴高乐口授写下来的。”这是一个丢给高年级学生的笑话线索,也随即引起一阵有学问的笑声。

    “俄国人怎么看‘波恩—莫斯科轴心’的?”发问的人是杰克逊。他是前殖民地政府官员,喜欢用常识来矫正知性过热的空气。“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总得你情我愿,对不对?有人以声明的形式把它向俄国人提出过吗?”

    “你去看看我们发出的上一份电报就可以知道。”莱尔说。

    他仿佛仍然听得到窗外传来的农民汽车喇叭的合奏声。这就是波恩,他突然想,窗外这条路就是我们的世界。从墨伦到波恩短短五英里的路一共有多少地名?六个?七个?我们就是这个样子:打一场没有人想打的词语战。反复提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声明和抗议。不管车型有多新,车流有多快,建筑物有多高,这条路都是不变的,而它会通向哪里也是不相干的。

    “长话短说好吗,米基?”

    “我说,上帝,好的。”

    克拉伯身体抽搐了一下,像活了过来一样开始报告一个又长又晦涩的小道消息。消息是他在美国俱乐部从一个《纽约时报》特派员那里听来的,而后者是从卡尔·萨布那里听来,至于卡尔·萨布的消息来源则是西布克龙办公室的某个人。据说卡费尔德昨晚确实来过波恩:他昨天在科隆与学生代表会面后,并没有如大家所以为的回到汉诺威去,为明天的游行作准备,而是自己开车,绕一条小路来了波恩这里,参加一个秘密会议。

    “据说他和路德维希·西布克龙碰了面,劳利。”克拉伯说,但不管他的声音本来可以有多少说服力,都被昨晚喝过的无数杯鸡尾酒给抵消了。

    这个传闻不知道为什么让布拉德菲尔德感到恼怒,他用力向椅背一靠。

    “人们老是传他们见过面。但他们为什么不能见面?西布克龙是负责公共安全的,而卡费尔德又有一堆敌人。好吧,还是给伦敦发封电报吧,”他不胜厌烦地说,在纸上记下一笔。“告诉他们这个谣言。反正死不了人。”一阵急雨突然拍打在钢框的窗子上,愤怒的啪嗒啪嗒声让每个人吓了一跳。

    “可怜的英联邦运动会。”克拉伯喃喃地说,但他的关切依旧引不起回响。

    “安静,”布拉德菲尔德继续说,“明天汉诺威的示威游行会在早上10点半开始。选这个时间示威看来有点怪,但据我所知,那里下午会有足球赛。德国人都是星期天比赛足球。我不认为那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但大使还是要求所有人员晨祷后留在家里,除非他们在大使馆里有事情要处理。应西布克龙的要求,星期天一整天都会在大门和后门额外增加警力。而出于他本人的一些特别考虑,今天下午的运动会会有一些便衣警察站岗。”

    “便衣警察,”莱尔说,想到一个私人间的笑话,“没有人比他们更便衣的了。”[21]

    “肃静。是出于安全上的顾虑。我们刚收到伦敦寄来的通行证,星期一会分发给大家,以后大家要整天佩戴。接下来是火灾演习。星期一中午会有一次火灾演习。为了给新来的雇员做个榜样,我建议大家到时都应该参加。英联邦运动会今天下午会在大使馆后花园举行,我同样建议大家都应该出席。当然是带太太一起出席。”他加上一这句,仿佛是为了让各人的负担更加重。“米基,帮我看好那个加纳人沙尔热。别让他接近大使夫人。”

    “我可以说句话吗,劳利?”克拉伯紧张地扭动脖子,上面的血管像是硬化在松弛肌肤上的鸡爪。“是这样的,大使夫人会在4点出席颁奖。4点。大家可以在45分就在大帐篷集合好吗?抱歉,我是说3点45分。”据说克拉伯大战时曾经是蒙哥马利的副官之一,但现在却也只剩下这点了。

    “记下来好吗,珍妮?”

    她耸耸肩,好像是表示记下来也是白记,因为没有人会理会的。

    “我可以问一下,谁在用《名人追踪》吗?梅多斯认为是我拿去了,老是跟我要,但我发誓我已经几个月没碰那东西了。”

    “最后一个签名借走的人是谁?”

    “嗯,显然是我。”

    “如果是你,”布拉德菲尔德马上说,“那理应在你那里。”

    “我不认为在我这里,这就是重点。我完全乐于代人受过,问题是我想像不出来我要那东西干吗。”

    “那么,有谁把它拿走了吗?”

    接下来,克拉伯说的话像是在坦白似的。大家等着。

    “我想在彼得以前,我被认为拿过那东西,然后又还回去。梅多斯是这样认为的。”

    依然没有人帮得上忙。

    “是两个星期前的事,劳利。只可惜我真的没碰过。梅多斯像发了疯一样来找我。我告诉梅多斯,他最好是去问问利奥。是他负责编的。”

    他带着微弱的笑容,一个个打量他的同事,直到窗子前面的空椅子才停住。突然间,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瞧去,看着那张空椅子。但不是出于惊恐或恍然大悟,而是出于好奇,发现它破天荒第一次是空着的。它上面放着个小小的绣花靠枕。

    “他在哪里?”布拉德菲尔德马上问。只有他一个没有顺着克拉伯的目光看。“黑廷在哪里?”

    没人回答。没有人望向布拉德菲尔德。珍妮·帕吉特脸色涨得紫紫的,低头瞪着他那双放在大腿上的男人大手。

    “他可能在码头给堵住了,我猜。”莱尔说,“天晓得那些农民在河的那头干些什么。”

    “谁帮帮忙,行吗?”布拉德菲尔德说,用的是最不在乎的语气。“打电话到他家或之类的,可以吗?”

    在场没有人把这个指示视为是给自己的。他们乱糟糟地离开,既不朝布拉德菲尔德看,也不望向彼此或珍妮·帕吉特——她的窘迫看来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后一项比赛结束了。强风鞭笞着空地,以豆大的雨滴冲击鼓翅欲飞的帆布。湿漉漉的索具吱嘎呻吟。在大帐篷里,比赛得胜的小孩——大部分是有色人种——集合在旗杆下面。英联邦各成员国的小国旗在旗杆上随风乱舞,它们因为存放日久而皱巴巴的,数目也比从前少了。在它们下面,克拉伯在密码员科克的协助下,集合比赛获胜的小孩,以便颁奖。

    “姆布图,姆布图·阿利斯塔尔,”科克低声说,“他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克拉伯把麦克风举到嘴边。

    “请姆布图·阿利斯塔尔小朋友到前面来。……老天,”他喃喃说,“我真分不出他们谁是谁。”

    “还有凯蒂·德拉叙。她是白人。”

    “还有凯蒂·德拉叙小朋友,请到前面来。”念到最后一个音节“叙”的时候,他含糊地带过去;因为他从一次惨痛经验得知,念错别人名字可是一种天大冒犯。

    大使夫人穿着毛蓬蓬的貂皮大衣,和颜悦色地坐在一张折叠桌旁边,后面是五颜六色的礼物。风又刮起来了,凶猛无比。加纳人沙尔热(他一路下来都是垂头丧气地站在克拉伯旁边)冷得发抖,把大衣的毛皮翻领给竖了起来。

    “取消他们的资格吧,”科克催促说,“把奖品颁给在场的小孩就行。”

    “我要扭断他的脖子,”克拉伯狠狠地说,“我要扭断他的臭脖子。大家忙翻了他却一个人躲在家里偷懒。”

    挺着个大肚子的科克太太已经找到两个乱跑的小孩,把他们带到得奖者的行列中去。

    “星期一我要给他些颜色瞧瞧。”他低声说,再把麦克风举到嘴边。

    但他不会的。他将不会给利奥任何颜色瞧瞧。因为作为一项事实,他将会对利奥避之惟恐不及;他会低下头,等待狂风吹过去。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大使夫人现在要开始颁奖。”

    掌声响起,但不是献给克拉伯的。运动会接近尾声了。大使夫人走向台前,读她的演讲词。克拉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是一场家人之间的盛事……英联邦平起平坐的各成员国就像一家人……但愿世界的重大争端都可以这么友善的方式解决……由衷感谢运动委员会的诸位先生:杰克逊,克拉伯,黑廷,梅多斯……

    一个在大帐篷边站岗的便衣警察从皮革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双手套,面无表情看着一个同僚。海柔·布拉德菲尔德——参赞夫人——与克拉伯四目相接。她努力暗示:好无聊,不过马上就会过去,到时我们说不定可以喝上一杯。但克拉伯马上把头转开。他告诉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什么都没看见。快闪,他想,对,就是这个词儿。快闪。他瞧瞧手表。只剩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到桁端[22]——即使波恩这里不是这样,至少在格林威治是这样。他到时会先来些啤酒,好保持耳聪目明,之后再来烈一点的玩意儿。快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然后绕到后门溜出去。

    “喂,”科克在他耳边说,“记得你报给我的股票名吗?”

    “你说什么,哥们?”

    “‘南非钻石’。‘联合公债’。它们连跌六天了。”

    “别放,会涨回去的。”克拉伯完全言不由衷地说,然后小心翼翼退到大帐篷边缘。但就在他准备钻过一条帐篷缝隙时,一只手就抓住他肩膀,像转陀螺一样把他整个人转了过来。惊魂甫定后,他发现自己与一个便衣警察面对面。“搞什么……”克拉伯气得破口大骂——他是个小个子,痛恨别人摆布他身体。“搞什么……”但那警察已经摇了摇头,喃喃说着抱歉。他很抱歉,他说,他误以为他是另一个人。

    不管莱尔本来是不是彬彬有礼的人,他现在都怒形于色。这趟行程让他极为恼怒。他痛恨摩托车,也痛恨前导车,两者的吵闹结合几乎超出他能忍受的限度。他也痛恨蓄意的无礼,不管那是冲着他还是冲着别人来的。他相信,他们现在所受到的对待,正是所谓蓄意的无礼。车子一在内政部的前庭停下,车门就被一队年轻人拉开。他们身穿皮夹克,一拉开车门就高声说道:“西布克龙先生要马上见你们!对,马上!请!”

    “走快走慢我会自己决定,”被赶鸭子一样带往电梯去的布拉德菲尔德厉声说,“难不成你们敢命令我?”然后对莱尔说:“我会给西布克龙说去。简直像一队猴子。”

    不过一走出电梯,布拉德菲尔德和莱尔的心情就平复了下来。那是他们熟悉的波恩:苍白、功能性的室内装潢,苍白、功能性的复制油画,苍白而未经上光的柚木家具;然后是白衬衫,灰领带,苍白得像月亮的脸。连布拉德菲尔德和莱尔在内一共是七个人。坐在西布克龙左右的两个人都是无名无姓的,而莱尔心想,他们说不定只是从楼下找上来凑数的。坐莱尔左手边的是中看不中用的礼宾司利夫;而他对面,也就是布拉德菲尔德右手边,是波恩的警察局长。莱尔凭本能就喜欢上他: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头,脸上的白斑就像是盖住皮革般肌肤上一个个弹孔的贴布。小包的香烟放在盘子上。一个表情严肃的女孩端来去咖啡因的咖啡,他们等她离开才开始说话。

    西布克龙想干吗?这个问题,莱尔自早上9点接到他的简短电话之后就问过一百遍。

    会议开始了,而就像每个会议一样,这个会议也是从阅读上一次会议的摘要开场。利夫以献媚的语调阅读摘要,就像他正在为接受一个奖章致词。他暗示说,这是一个极为幸福的场合。老警察局长解开身上绿色外套的扣子,点燃一根长长的荷兰雪茄,把它吸得像点了火的纸捻。西布克龙咳了几声,面有愠色,但老警察没理他。

    “你对这份摘要没有异议吧,布拉德菲尔德先生?”

    西布克龙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微笑,而尽管这种微笑冷得像北风,但却是莱尔今天希望看到的。

    “暂时没有,”布拉德菲尔德从容回答说,“但我必须看过书面文字才会签字。”

    “没有人要求你签字。”

    莱尔猛地抬头。

    “请容我阅读以下的声明,”西布克龙宣布,“稍后会给你副本。”

    那是一份相当短的声明。

    他说,对于一小群示威者可能会对各使馆人身财产安全构成的威胁,外交使节团的团长和礼宾司利夫先生以及美国大使都已经交换过意见。西布克龙表示,他很遗憾额外的预防措施被证明是必须的,再说,他也宁愿防患于未然而不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他说他已经得到外交使节团团长的保证,各使节团的领导者都会绝对配合联邦当局的措施。英国大使本人也已经表示了认同。西布克龙的声音带点尖刻,不寻常地近于愤怒。利夫和老警察都刻意看着布拉德菲尔德,脸上明白写着敌意。

    “我深信你们一定会接受这个意见的。”西布克龙用英语说,把一份声明的副本放在桌上。

    布拉德菲尔德没说什么。他从内袋里取出钢笔,扭开笔帽,仔细插在笔帽里,然后用钢笔尖一行一行读那份声明。“这是一份备忘录?”

    “对。待会儿给你的副本会附有德文翻译。”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把它写成书面,”布拉德菲尔德态度轻松地说,“你知道得很清楚的,西布克龙,在这一类事情上,我们总是附和你的。我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西布克龙没理会这番讨好话。“你很清楚,卡费尔德博士对英国人的态度并不友好。这让英国大使馆陷于一个特殊范畴。”

    布拉德菲尔德的微笑没有半点不自然。“我们不会注意不到这一点。而这正是我们要倚重你的:不让卡费尔德先生的情感表现在行为上。我们对你这方面的能力充满信心。”

    “正是如此。所以我想你理应可以体会我对英国大使馆全体人员安危的关心。”

    “路德维希,这声明算是什么?一份爱的宣言?”布拉德菲尔德的声音近乎嘲弄。

    西布克龙接下来的话说得很快,就像是扔下一份最后通牒。“我必须要请求你,在有进一步通知以前,所有领事级以下的英国大使馆人员都应该留在波恩。麻烦你告知他们,为自己安全着想,”——他再次念他面前的声明——“从今日起和在有进一步通知以前,他们在本地时间每晚11点以后都应该留在家里。”

    五张苍白的脸透过团团烟雾打量他们。在片刻的混乱和困惑中,只有布拉德菲尔德的声音像战场上的指挥官一样,毫不动摇。

    他说:关于公众秩序,英国从世界很多地方的惨痛经验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愉快的事故往往是由过分铺张的预防措施所激发的。

    西布克龙没有置评。

    布拉德菲尔德继续说:尽管对西布克龙公私两方面的关怀深为感激,但他感到有责任提醒西布克龙,他反对采取任何会有引起外界误解之虞的动作。

    西布克龙还是没说话。

    布拉德菲尔德继续说:就像西布克龙一样,他本人对维持大使馆的士气也是负有责任的。在现阶段,他不能支持任何会让别人误以为大使馆在敌人面前畏缩的措施,更何况敌人几乎还没有开始推进……难道西布克龙乐于看到别人说他布拉德菲尔德连几个流氓都怕吗?

    西布克龙站了起来,其他人随即站起来。他用微一颔首代替义务性的握手。房门打开,那些穿皮夹克的人快步把他们带到电梯。摩托车的怒吼声震耳欲聋。两辆奔驰车像赶鸭子一样把它们赶向车道。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莱尔纳闷,以致活该受到这种待遇?究竟是谁掷石头打破了老师的窗户?

    快到英国大使馆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布拉德菲尔德:“不会是跟昨天晚上的事有关吧?”

    “没有任何可想像的关联。”布拉德菲尔德反驳说。他身体坐得笔直,表情僵硬,怒气犹存。

    “不管西布克龙为什么这样对我们,”他补充说,更多是提醒自己而不是对莱尔倾吐心事,“他都是一根我不敢切断的线。”

    “没错。”莱尔说,然后两人下了车。运动会刚结束。

    大使馆礼拜堂位于一座树木扶疏的山丘上,在它更上方,大使馆给自己盖了个小小的市郊版萨里[23]。房子都是些舒适的股票经纪人房子,有大壁炉和多间已派不上用场的仆人房间,掩映在稀疏的女贞与金链花的后面。空气中颤动着英军电台的轻音乐声。毫无疑问是英国种的狗在长长的花园里漫步。人行道上停满英国使领太太们的敞篷小轿车。在这条小道路上,每逢温暖月份的每个星期天,都会上演一场比参赞处会议怡人得多的仪式。早上11点前的几分钟,狗会被召回室内,猫会被驱逐到花园去,然后头戴各色帽子、手提匹配皮包的太太们就会从十几扇前门走出来,尾随的是她们穿着称头星期日西装的丈夫。

    没多久,一小群人就会聚在路上。有人会讲笑话,有人会笑。他们会焦虑地左右打量,看看有谁还没来。克拉伯夫妇会不会睡过头呢?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打电话给他们?不用,他们终于来了。然后大伙会慢慢向山坡下面的教堂走去,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走在后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礼拜堂的台阶时,他们会停下来,微笑地看着在场等级最高的一位女士,等她先走。而她则会露出一点点惊讶的表情,踏上台阶,消失在绿色布帘后面。然后,其他人会陆续走上台阶,而相当偶然的,他们的先后顺序会和他们在大使馆里的身份完全一样,就像他们会在意这种事似的。

    那个星期天早上,布拉德菲尔德如常在他漂亮太太海柔的伴随下,走入教堂,在他们一向坐的那排长凳上坐下。坐他们旁边的是蒂尔夫妇——基于事物的道理使然,蒂尔夫妇都是比他们先走进教堂的。布拉德菲尔德虽然理论上是个天主教徒,但却把参加大使馆的基督教礼拜视为铁的义务。在这件事上,他婉拒向自己的教会或良知请示。布拉德菲尔德夫妇是俊俏的一对。海柔的爱尔兰血统鲜明,赤褐色的头发在窗子照进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在公开场合,布拉德菲尔德对太太都有一种特别的互动方式:既殷勤而又居高临下。在他们正后面,档案官梅多斯面无表情地坐在他金发和相当神经质的女儿迈拉旁边。迈拉是个漂亮的姑娘,但一群太太们却总是纳闷她那个拘谨的老爸怎么会容许女儿浓妆艳抹到这种程度。

    在长凳上坐定后,布拉德菲尔德打开诗歌本(里面有些诗歌是他基于品位的理由规定不准唱的),翻找预定要唱的诗歌。然后他打量教堂四周,看看有谁缺席。没有。然而,就在他视线要移回诗歌本的时候,却看到荷兰参赞的太太(又是国际妇女会的副主席)万代隆格夫人从她的长凳上探身,带点歇斯底里的声音问别人:怎么没有风琴手?布拉德菲尔德望向风琴的位置,只看到空的椅子和放在上面的绣花靠枕。同一时间,他意识到教堂里因为没有音乐预奏声所形成的尴尬寂静,而这寂静又因为米基·克拉伯——今天凑巧轮到他当招待——关上一扇门时所发生的吱嘎声得到加强。布拉德菲尔德快速站起来,从过道往回走。站在唱诗班前排的钱宁·冈特——他是参赞处的警卫——看着他,神情紧张害怕。珍妮·帕吉特的坐姿直挺得像个新娘子,眼睛僵直地前望,除上帝的亮光外什么都没看见。密码员科克的太太珍妮特坐她旁边,心思完全是在想未出生的小宝宝。她先生人在大使馆里值班。

    “黑廷死到哪儿去了?”布拉德菲尔德问,但只看了克拉伯的表情一眼就知道是白问。他走出教堂,往山坡上走了一小段路,推开通向圣器室的小铁门,然后没敲门就走了进来。

    “黑廷没来,”他简略地说,“谁可以代他弹风琴?”

    牧师是低教会派[24]的人,太太和四个小孩住在威尔士。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跟他一道来。

    “他以前从不会缺席。”

    “谁可以代他?”

    “大概是码头关闭了。我听说外头很乱。”

    “那他可以绕远路走桥上过来啊。他以前不也常常这样。有人可以代他吗?”

    “就我所知没有。”牧师说,手指拨弄着他金色圣带的一头,心思遥远。

    “那你打算怎么办?”

    “也许有谁能起个音,”牧师犹豫地说,眼睛怔怔看着插在日历旁边的一张洗礼明信片,“也许这就是解决办法。钱宁·冈特是个很棒的男高音,他也是威尔士人。”

    “很好,唱诗班必须有人带。你最好马上知会他们。”

    “问题是,你看他们不会唱那些诗歌,布拉德菲尔德先生。”牧师说,“星期五晚上的唱诗班练唱他也没有来主持。看来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得自己拼凑一下。”

    走入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布拉德菲尔德看见梅多斯迎面而来。梅多斯静悄悄从女儿身边走开,尾随布拉德菲尔德走到教堂后面来。

    “他消失了,”梅多斯说,声音平静得吓人,“每个地方我都查过。医院的病人名单里没有他。我找过他的医生,也去过他的住处。他的车还在车库里,牛奶搁着没有喝。自星期五起就没有人看到过他或听到过他的声音。连我女儿的生日派对他也没有去。他答应过要送她吹风机当礼物。他从不会失信,布拉德菲尔德先生,这完全不像他为人。”

    有一刹那(只是一刹那),布拉德菲尔德的沉着看来不见了。他怒目圆睁瞪着梅多斯,然后往回走,样子像是决定不了要消灭自己的愤怒还是失望——就像不管是愤怒还是失望,都足以驱使他冲到礼拜堂,打开每一扇门,把这个消息吼着告诉悠闲自在地等在里面的每一个人。

    “跟我来。”

    就在他们才走进使馆的大铁栅门,还没有受到警察的盘查,就已经可以嗅出危机的味道。两辆军用摩托车停在前草坪。密码员科克等在前台阶,手里还拿着一本投资指南。一辆绿色的德国警用厢型车停在食堂边,蓝色警示灯闪个不停。他们可以听见无线电的噼啪声。

    “感谢老天爷你回来了,先生。”麦克米伦说,“我派了值班司机去找你。他一定是在马路上跟你错过了。”

    教堂钟声响彻整栋建筑物。

    “有来自汉诺威的电话,先生,是总领事馆打来的。我并不是听得很清楚。游行失控了,先生;人们发了疯似的。他们攻击了图书馆,现在正朝英国领事馆而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搞的;比格罗夫纳广场的示威还要乱。我可以在话筒里听到人群的尖叫声,先生。”

    梅多斯尾随布拉德菲尔德匆匆走上楼梯。

    “你说吹风机?他要送你女儿一个吹风机?”

    这是一种蓄意的不切题,一种蓄意的放缓,是投入战争前一种神经质的姿势。至少梅多斯是这样分析的。

    “他特别订了一个。”

    “不重要了。”布拉德菲尔德说,而当他就要踏入密码室的时候,梅多斯再一次向他说话。

    “那档案不见了,”他压低嗓音说,“那个绿档案。自星期五起就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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