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欢一直紧伴在王子明的身边，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王子明的疼痛。在吴欢还不算太成熟的意识里，王子明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绝对正确的理由。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王子明的一边，他相信王子明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有水生站得离他们越来越远。刚才，水生曾想走出去，却被王福挡了回来。现在，他只得背对着大家，他不想让大家知道他正在受着煎熬，不想大家再为他多操一份心。
王子明的担心应验了，水生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头脑中又有浑浊的水在翻滚，搅动，奔腾，咆哮……头仿佛要裂开一样，该死的胃这时也在上下翻腾，恶心一次次向他袭来，他真想大喊几声，可他喊不出一个字。水生清楚，这样再疼上一阵之后，他就会无法控制自己。这是每次头疼发作的顺序，无数次的头疼早已让他掌握了规律。可却无法制止这一切的发生。他也知道保持一个平静的心情可以抑制头疼的发作。可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看见令他气愤的事情他不可能平静。
“坚持住，坚持住，熬一熬就会过去的。”水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王子明已经从水生的背影上看出了问题。他几步跑过去，拉住了水生的一只手。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来分担水生的痛苦，除此之外，他毫无别的办法。
水生顺从地把另一只手也放进王子明温热的手掌里，那来自王子明手掌的力量让水生多少平静了一些。从这双手掌里，水生体味到了许许多多，有关爱，有亲情，更有力量。从他第一次在医院里那么清醒地接触到这双手掌，这份与众不同的感觉就留在了心里。
稍稍镇静下来的水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吃力地在王子明的手掌心里写着什么，他想以此来安慰王子明，让他不要灰心。虽然水生以手代笔，可王子明已经完全读懂了他写出的字。王子明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哑巴竟也知道孰轻孰重，也知道要把工程掺杂使假的事实举报出去，而且是直接举报到了市里。
水生的头疼逐渐加剧，已经开始在铺上扭动，用头撞床，如果不是王子明他们的极力控制，他也许会奔那最坚硬的地方撞过去。
虽然没有人听到水生那撕心裂肺的喊叫，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正在受着怎样的煎熬。王子明的手几乎被他扼青了，可王子明还是紧紧地握住水生的手，不肯松开，他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他渴望自己的力量能够抑制水生的头疼，打败在水生头脑里兴妖作怪的魔鬼。“你掐我吧！水生，狠狠掐。”王子明这样说。也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他已分担了水生的痛苦。可水生并不忍心狠掐王子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神志。终于，水生把一只手挣脱出去，在粗糙的铺板上捶着，抓扯着，中指的指甲劈开了，血流了出来……
王福气呼呼地走过来。“怎么了，要死是不是？”他的话激起了吴欢的愤怒，上前猛地推了他一把。大概是王福不愿意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也可能是他看见了水生那惨白的脸和痛苦的神情，总之，他没有和吴欢计较，伸脖看了一会，皱皱眉走开了。
这是王福第三次看见水生犯病。第一次是刚开工不久，只记得当时，水生把牙咬得咯嘣直响，王子明他们守着他，眼看着他疼得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那次，水生大约疼了一个多小时。而这次，好像比那次疼得更厉害。
那次以后，王福曾想过要辞退水生，但马上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哑巴，找活不容易，何况水生年青力壮，干活也不比别人差。
经过了两个来小时地狱般的煎熬，水生终于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都为他松了一口气，庆幸他又一次闯过了生死之门。
工地上不知为什么吵嚷起来。一个民工神色慌张地闯进来，对着王福耳语了几句，王福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恶狠狠地瞪了王子明一眼，吩咐那几人民工说：“好好把这几个小子看住，千万别让他们跑了。”说完，他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工地上，十几辆高级小轿车正停在那，几个官模官样的人物被一大群穿戴整齐，举止严肃的工作人员簇拥着已经走上了工地，走到了正在施工的沉井旁。
“暂时停止施工。”一个年青人冷冷地吩咐着，目光里充满了对民工们的蔑视。随即，他又回过头看一眼那个肚子最大的官，目光瞬间变得敬仰而谦逊。
众目睽睽之下，被夜班民工干了一半的沉井被挖开了。挖开那层混凝土并不费力，因为总共还没有二尺厚，底下则全是扒房下来的碎砖烂瓦和混凝土渣子。
一切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民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多言语一声。王福更是如此。他没想到，费尽心机做的假象这么快就被揭穿，一定是王子明那小子写了两封信，或者更多。王福把牙咬得咔咔直响，真恨不得把王子明活活咬死。
官们在现场指手划脚一通之后，又向下一段工地走去，看来他们是想检查所有的堤段。临走前，工作人员特意向民工们宣布，“谁也不许再继续施工，等待上面的处理。”
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木头一样的民工才回过神来，瞬间像开了锅一样。
王福气得呼呼直喘，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蹦起来，仿佛要脱离头皮的包裹。“╳他妈的姓王的，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对，打他！不能便宜了他。他不让咱们好，咱们也不让他好。”十几个随后出来的民工也跟着嚷嚷着。“要打大伙一起打，法不责众。”一个方脸型的民工用见多识广的口气提醒着。陆续又有几个夜班民工加入到这伙讨伐的队伍。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王福手下的那帮人。他们都是老六的乡亲，他们不但害怕自己拿不到工钱，同时更替老六担心。如果不是为了他们，老六根本就不会承包这项工程，这项工程的承包价是明摆着不弄虚作假就无法挣到钱的工程。老六是为了他们才铤而走险的。而一旦出事，他们最多是拿不到工钱，而老六则要承担全部的责任，弄不好，也许会去蹲大牢。而现在，情形正在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着，谁也无法阻止。这一切都是王子明举报的结果，是他落井下石，他是老六的克星，更是大伙的仇人。不报这个仇，他们觉得对不起老六，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一群人杀气腾腾地闯进工棚，和原来看守王子明的几个人简单一说，立刻群情激愤。二十几个人一齐向王子明他们逼过来。王福一马当先，“好你个姓王的，敢往市里告，看老子今天不废了你。”王福边骂边抡起手中的棒子，王子明灵巧地一闪身，躲了这一击。更多的人则是一拥而上，把王子明他们几个人分割开来，工棚里立刻乱成一团，喊声、骂声、撕打声，吵成一片。
围住王子明的那五六个人，用拳头，用脚在王子明的身上乱踢乱打，每个人都使出了他们最大的力气，仿佛真的想致王子明于死地。王子明本能地躲闪着，招架着……
这边，刘路和许国伟也被几个人扯住连踢带打，只是对他们显然没有对王子明那样狠。
也许是看吴欢还小，抓住他的人只是对他连推带搡，不让他和王子明靠近。而水生则被两个人堵在铺上，大概是看他过于虚弱的样子，两个人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用手把他按住，并不时回过头去给同伙加油：“狠狠打！狠狠打！”
水生听见了王子明那忍受不住的惨叫声，看见了王子明在几个人的围攻之下躲躲闪闪的身影。同时，他也从打人者气呼呼的咒骂声中知道了王子明为什么再次挨打。他愤怒到了极点，他感到自己的头突然间涨得很大，全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来……他拼尽全力终于挣脱了那两个人的束缚，向王子明这边扑来，同时，他大声地喊叫着：“别打他！别打他！那信是我写的，我写的！”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只在他涨大的脑子里冲撞着，回旋着……这种欲说不能的焦急和愤怒让他几乎发疯了，可恶的头疼这时又卷土重来……
水生仿佛是一头发怒的狮子，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向拦着他的人。但他毕竟身单力薄，无数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他竟觉不出疼，因为与他头脑内部的疼痛相比，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想冲破这些人的防线，到王子明的身边去。可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七八个人，且个个身强力壮。在强大的对手面前，水生并不示弱，他疯了一样挥舞着力不从心的拳头，毫无目标地乱打一气，嘴里依然在喊着：“信是我写的！信是我写的！……依然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喊叫。可他自己听到了，感觉到了，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正在冲破层层阻力，就要喷涌而出，如同滚滚的江水正不可阻挡地冲击而来。于是，他更大声地喊，更拼命地叫，更疯了一样地冲……
闸门就要被冲开了。
这时的王福已经转过身来，此时他正觉得自己的棒子无处施展，看见张狂的水生，过来举捧就打，幸好水生被一个民工抡得一个趔趄，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王子明已经清楚地看到王福冲水生抡起了棒子，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之所以不肯还手，是顾忌着水生他们，他怕过份激怒了这些民工，他怕他们把对他的仇视转移到水生他们身上。但是，现在，即使他没有还手，水生的安危也已经受到了威胁。
王子明开始以牙还牙了。他运足力气，一个飞腿就把一个民工踢倒在地。这时正有一个不知深浅的民工把拳头抡过来，王子明一把拽住，另一只手迅速出击，顿时这个人的半张脸也和王子明一样乌黑青紫。更多的人恶狠狠地扑过来，王子明已经顾不上他们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王福打到水生，水生不经打。这还是在水生住院时王子明就有的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总觉得水生看似强健的外表里面是过于纤弱的生命，仿佛一顿拳脚就能把他打到另一个世界。
可是，当王子明冲到跟前时，已经晚了，王福的棒子已经再一次举起，并狠狠地落下。一块鲜红的印迹极清晰地出现在水生的前额上，血从那印迹的中间缓缓流下来。水生似乎一愣，盯着王福直直地向后倒去，像一棵被伐倒的青杉树……
王子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抓住了王福的后衣领，用力一抡，王福竟被甩出几米远。工棚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要出人命！”这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阴影。虽然他们刚才还在叫着：打死他！打死他！可当他们真正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年青人在他们同伙的棍棒之下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心还是感到了一阵战栗，一阵心痛。这痛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这只是对一个年青生命的惋惜，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心理反应。
民工们悄悄丢下手里的棍棒，松开了握得紧紧的拳头，他们并不想真的打死谁。生活在艰难之中的他们更知道生存的不易。只是气头上难免又会义气用事，可气头一过，又往往会后悔。现在，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的心情。
王子明轻轻蹲下身，见水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没有一点生息。“他死了！”这是王子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把手伸到水生的脸前，他的手冰冷而麻木，感觉不到一丝热气。“水生死了，他真的死了！”王子明的心仿佛瞬间跌进了冰窟，复仇的烈火开始熊熊地燃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