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追求和理想,注定了齐宣王和孟子都成不了神仙,他们经过了一场甜蜜的相会和不愉快的争辩之后,还是要离开烟腾雾漫的仙人桥,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
暑期过后,孟子得宠于宣王,已经在临淄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了。然而孟子心里清楚,齐宣王不过是将自己当成一束鲜花,插于精制名贵的玉瓶内,来装点他的居室,美化他的环境;或者是当作一件稀世的古董,陈列于柜,使这宫室变得更加高雅,至于实行自己的仁政主张,则茫无际涯。
如今的诸侯,无不急功近利,他们是一批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傻子、蠢货,比喻有一片濯濯童山,倘若用心经营,封山造林,十年、百年之后,不仅可有取之不尽的名贵木材,还能够保护水土,保持生态平衡,改善农业生产和人类生存的环境和气候,而他们却硬是要毁林开荒,造地种粮,因为他们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倘说他们全都是些近视眼,那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认识到,这样的土质不适合种五谷,这样瘠薄的土地打不了多少粮食,但他们却不肯封山造林,因为他们急需粮食用,“十年树木”,时间太久,他们等不及。
有这样一座宝山,大山的腹脏内满是黄金、白银、美玉和翡翠,当然,它的表层全是坚硬的巨石。宝山的经营者整日在开山凿石,为的是凿出花岗岩的石块好盖房子,好卖钱。五冬六夏,严寒酷暑,风雨雷霆,霜刀雪剑,他总是叮叮当当地在山上开呀,凿呀,但他只开凿大山的表面,对付坚硬的石头,从不知道开进大山的腹部去。也许他不知道大山的腹内有着丰富的宝藏,也许虽然知道,却不肯花费更多的力气,付出更大的代价。他想,反正石头也能卖钱,何必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开采黄金美玉呢?这真是个不可理喻的蠢牛、笨蛋!那些急功近利的诸侯国君们,难道还能比这个凿石汉更聪明些吗?
“孟子得宠于齐王”,这一传言像酵母似的在齐都酿成了酸甜苦辣,酿成了不少的矛盾、冲突、荣誉和灾难。
在部分弟子们看来,这个暑期对老师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老师应该因此而志得意满,踌躇满志了。
大约是踌躇满志之故吧,深秋一日,孟子带领众弟子出游数日,前往凭吊齐之古人管仲。
如今的孟子出游,确也很有气势,颇有声威,一列长长的队伍排得足有一里多长。最前边是一面彩旗高高飘扬,迎风猎猎,远远望去,像空中燃烧着的一团火焰,特别惹眼,令人注目。彩旗的左上角,用白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孟”字,占去了彩旗的三分之一,旗帜是象征,是标志,标志着这支规模蛮大的队伍,是孟子游士集团。当时天下有许多这样由知识分子组成的不同观点、不同学说、不同派别的游士集团,只是他们的规模、气派未必有孟子这么大。彩旗那鲜红的颜色,象征着撒播儒家思想的火种,让仁义之火燃遍华夏大地。彩旗后边是车乘,有装饰豪华的轿车,有敞篷的货车,轿车乘人,货车载货——行装、书籍、粮食、器具。这次是短暂的旅游,不是从甲国迁移到乙国去,所带物品有限,故而货车或空载,或乘人。轿车四马一乘,货车两马一驾,御者怀抱鞭杆坐于车辕之上,随着马匹的前行,车轮的滚动,频频点头鞠躬,恹恹思睡,颇有一番情趣和韵味。彩轿、货车一行数十乘,碾着雨后泥泞的车辙,弯弯曲曲,吱吱嘎嘎地前行。车乘的后边是随从弟子,多达数百人,一律头戴“章甫”冠,身着青色长衫,外加一套缝掖之衣,足登双底丝鞋。这一浩浩荡荡的游士队伍,招引了多少欣羡的目光,博得了多少人的啧啧称赞,引逗着多少孩子跟随着它跑了一程又一程。
如此气派,这般扬威,不仅社会上议论纷纷,孟门弟子也意见纷纭,不少人认为这样做似乎有些过分,彭更便是这种看法的代表。这次出游,彭更为夫子御车,路遥漫漫,师生间自然要谈天说地,以消磨时光,于是彭更趁机问道:“咱们师徒长期侨居国外,为谋道而频频转徙,夫子这样身后跟随着车辆数十乘,弟子数百人,转食于诸侯,不也太过分了吗?”
彭更之所问,出乎孟子的意料,这个问题他不曾考虑过。“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总是这样,已经习以为常了,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不仅如此,他有自己的理由和根据,稍加思索之后,便回答道:“倘不合乎道理,则一箪食不可收受于人;如果合乎道理,则舜受尧之天下亦不以为过分——汝以为过分了吗?”
是呀,关键是要合乎道理,孟子一古稀老人,整日在为天下的安定、社会的进步,为百姓的安居乐业而颠沛流离,奔走呼号,为什么就不可以排场一下呢?不是为了耀武扬威,也不是玩世不恭,而是在显示正义的存在,仁义的威力。
彭更说:“依弟子愚见,读书人不能长年累月的无事而食。”
孟子说:“社会犹似殿堂,由栋、梁、椽、门、窗、砖、瓦、石各部分组成,有专事生产者,有专事交换者。倘无交换者互通社会生产成果,交换各行业产品,以余盈而补不足,那么,农夫便会有余米难以出售,农妇便会有余帛无人购买,他们不能以自己生产之粮布换取生产工具和日用手工业品;同样,从事手工业生产之木匠车工亦无法以其劳动产品换取衣食之给,必饱尝冻馁之苦。难道能说专事交换的商人,不种五谷之工匠,他们都是在白吃饭吗?倘有一人,在家孝父母,出门敬尊长;并严守古圣先贤之道,以培养后代之学者,因其不种五谷,不植桑麻,故不得衣食,难道你认为这是公平的吗?你为何重工匠之人而轻仁义之士呢?”
彭更偷偷改换了话题,答非所问地说:“车工等匠人的劳动,目的在于求食,君子研究学问,推行王道,难道动机亦在求食吗?”
孟子说:“你为何要论动机呢?人有功于你,该给食者则给食。而且,你是看动机商与之食,还是视功绩而与之食呢?”
“看动机。”彭更含糊其辞地回答。
孟子说:“今有一匠人,毁尔屋瓦,涂尔粉墙,动机在于求食。如此匠人,难道尔亦与之食吗?”
彭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
孟子肯定地说:“由此看来,尔非论动机,而论功绩呀!”
由于彭更的偷换主题,致使这段师生谈话的内容芜杂,中心不集中,由孟子的社会分工学说岔到了动机与效果的关系上去,且都谈得不深不透,令人遗憾。
这一年风调雨顺,由于孟子在齐宣王耳边不厌其烦地“聒噪”,齐国对外战事少,对内徭役寡,民不失农时,深耕细耨,故而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
八月的天空,是个热闹的世间。一队队大雁,或排成“人”字,或排成“一”字,引颈长鸣,向南飞去,消逝在白云中,融进蓝天里。三三两两的黄莺在低空飞翔,它们有时盘旋,仰观者称之为“打场”;有时飞向远方,长驱直入,谓之“赶集”;有时伫停于空中良久,翅翼扇也不扇,振也不振;有时俯冲直下,其速若电,大约是发现了目标,正趋往捕获。黄莺的上边是苍鹰,它们搏击长空,穿云破雾,翱游的范围较黄莺辽阔,有时突然从某一座山峰冲起,有时箭一般地扑向沟壑,野兔是它们主要的猎物,似乎并不与黄莺为敌,所以黄莺见了它也不惧怕,并不躲避。黄莺的下边是燕子,它们或赶集,或打场,穿梭似的在低空盘旋飞翔。身轻、敏捷,是它们的特点和优势,纵使有苍鹰扑来,仿佛也奈何它们不得。它们飞来转去,仿佛舍不得离开这块滚烫的故土。密林中,枝头间,有各种各样的鸟在飞,在跳,在唱,大约是在显示自己的存在,在比赛谁生得更俊俏、更美丽;比赛谁的歌喉更清脆、更婉转——啊,金色的八月,生机勃勃的秋天!……
不知走了多久,车队、儒子进入了山林河谷。两边高山耸立,中间一条大河,河床时宽时窄,时高时低;河水奔腾如箭,蜿蜒似蟒。路傍河而筑,循河而前,不时的有野兽从山林中冲出,它们并不畏怯和惧怕,或站在山坡,或立于路旁,好奇地瞪着这支见所未见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继续前行,来到几条河谷汇合的地方,形成了很宽的河套。这里有较为细软的沙滩,看看太阳早已过午,孟子便下令在此打尖。这些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的孟门弟子,从未吃过这样的跋涉之苦,一个个早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了,闻听一声休息、吃饭,哪里还顾得欣赏这里的山光水色,有的连干粮也懒得啃一口,仰面倒于沙滩之上喘息,再也不想爬起来。
河滩之上,正当人啃干粮、马嚼草料的时候,有一只草黄色的狐狸追着一只野兔从山谷中跑了过来,将近河滩,狐狸捉住了野兔,两只前蹄按着兔子的头。正欲剖腹而食,从山崖上窜来一只灰狼,纵身一跃,血盆大口衔住了狐狸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撕而欲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鸣镝,正中灰狼的天灵盖,灰狼挣扎着翻滚了几下,便僵卧不动了。呼啦啦,一伙手持弓箭和利刃的猎人从山坡上冲下来,收拾了这个残局。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相继而来,闪电一般,令人目不暇接。猎人们满载而归了,目睹此情此景的孟门弟子似做了一场恶梦,梦中醒来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一切,孟子看在眼里,烙印在心中,引起了他的深思。弱肉强食,不独人类社会如此,禽兽亦是如此,兴许人是从禽兽那里学来的。眼前目睹的这场强凌弱、暴凌寡的惨剧,是人与兽共同演出的,由此看来,倘不加强对人类进行仁义礼智四德的教育,则人类将无益于禽兽。难怪梁惠王、齐宣王及秦、楚等诸侯,竟如此重视富国强兵,一心欲称霸诸侯,大约他们是从禽兽那儿吸取了教训,找到了理论根据。然而他们忘记了一个根本事实,这就是人类毕竟不同于禽兽,人类有理智,有善性,丧失了的善性还会再寻找回来。只要为君者肯行仁政,能以四德教育百姓,特别是教育青少年,使他们入而孝,出而悌,言而信,事而忠,人类便会亲密无间,百姓便会安居乐业,国家便会长治久安,天下便会和谐统一。当然,像五霸那样不行,似今日之诸侯,特别是那些大国、强国这样更不行。他们残酷地压榨百姓,敲骨吸髓,频繁地发动兼并战争,攻城争地,杀人盈城遍野,他们比狐狸更狡猾,比灰狼更凶残。想到这里,孟子更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任重而道远啊,而且刻不容缓。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已经七十有二了,不能再像年轻小伙子那样去奔走,去拼搏,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弟子在,弟子还会再有弟子,一项艰巨的工程,一项伟大的事业,本来不是靠一两个人、一两代人所能完成的,需要几代人为之努力奋斗,甚至为之牺牲。自己这一代,能在前人的基础上,为后人提供较为完整的理论,使他们不再费更多的时间去摸索,也就死而瞑目了。
这一夜,孟子师徒宿于大山腹部的靠山庄。这是一个有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山里人好客,客人又是孟子师徒,家家扫灰,户户烧炕,主动而热情地欢迎客人到他们家里去过夜,仿佛孟子师徒中有人能来家做客,不仅蓬荜生辉,而且能给他们家带来吉祥与幸福,于是整个靠山庄像过年似的喜气洋洋,一派节日气氛。
孟子由公孙丑与万章陪同,宿于一位八旬老人家中。老人命两个儿子摸着黑进山去打野味,令儿媳杀鸡宰鹅,做出八大碗来招待这远方来的贵客。喝的是老人亲手酿造的黍米老黄酒,这是陈酿老酒,盛到铜壶中,放到柞木炭火上温烫,待酒将开之时,壶口上便形成了乳白色的泡沫。泡沫愈聚愈多,愈聚愈浓,渐渐的中间凸起像一个白蘑菇,溢出壶口。到此,酒便烫到了火候,急忙提起来往客人的酒碗里倒,呱哒一声,白蘑菇似的泡沫整个落于碗中,接着便是极浓的酱紫色的酒浆汩汩淌出,蒸汽升腾、缭绕,满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座中人无不垂涎欲滴,酒未沾唇,心先醉了。三杯下肚之后,一个个心跳、面红、耳赤、话多,这样边喝边谈,不觉已到深夜。突然有弟子来报,他们住的那一家,夫妻吵得很凶,那丈夫很显出粗鲁无礼的样子,妻子则哭得泪人一般,实在可怜。他们百般劝解,终无效果,万般无奈,只好来打扰夫子,请夫子过去劝慰一番。
孟子应弟子之邀来到了这夫妻吵架的一家,只见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掩面而泣,六十岁的高堂老母正患重病,卧床不起,呻吟于东间的病榻之上。孟子首先问明了原委。原来这丈夫在县衙为小吏,上司不赏识他,处处找他的别扭,致使他工作很不顺心,整日心烦意乱,回家来难免要向妻子撒气。中国的妇女多是贤惠的,她理解丈夫的心绪和苦楚,因而丈夫无论怎样疯她、骂她,甚至于打她,她都能够忍受。可是,昨天丈夫回到家里,说是欲辞掉县衙内的职务,到远方去拜师求道,学成以后再回来为官。妻子坚决反对丈夫的这一打算,极力阻挠,夫妻意见不一便吵了起来。妻子讲得有理,辞去了官职便断绝了财源,就凭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一家五口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特别是婆母重病在身,时刻需要人照料,已是熟透的瓜了,倘有个三长丽短,丈夫不在,可叫她怎么办呀!……
听了这位家庭主妇的申诉,孟子很表同情,觉得她是完全正确的,于是便教育其丈夫道:“道无止境,读书人欲深求之,无疑是正确的。然而道在何方?道在眼前,你却欲舍近而求远;事情本来轻而易举,你却欲避易就难。家有高堂老母,且重病在身,危在旦夕,舍而不事,何言求道!事亲尊长,乃天下之大道;人各事其双亲,尊其长辈,则天下必然太平。”
孟子唯恐达不到规劝教育县衙小吏的目的,沉思片刻后,又给他讲了一通道理。孟子说,世上侍奉谁最重要?侍奉父母最重要。守护什么最重要?守护自己不使陷于不义最重要。自己的品质节操无所失,又能侍奉父母者,我听说过;自己的品质节操已经陷于不义了,却能够侍奉父母者,我没有听说过。侍奉的事都应该做,但侍奉父母是根本。从前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皙,每餐定有酒肉,撤除时一定要问:“剩下的给谁?”曾皙若问:“还有剩余吗”?必定回答:“还有”。曾皙死后,曾元养曾子,也是一日三餐必有酒肉,但撤除时却不问给谁了;曾子若问:“还有剩余吗?”便回答说:“没有了。”意思是留下预备以后进用。这叫做“口体之养”,而曾子对其父母却叫做“顺从亲意之养”。侍奉父母应以曾子为榜样。
当谈到如何处理好与上司的关系时,孟子说:“官卑位下者,倘得不到上司信任,则难以管理好百姓。欲博得上级的信赖,必先取信于友;不能取信于友者,则难获信于上级。欲取信于友,必先取悦于父母;事父母而不能使其欢悦者,则难取信于友。为人子者,欲取悦于父母,必先诚其心,反躬自问,若心意不诚,则难悦父母之心。不明善恶美丑,则难使自己心诚意真。所以,诚者,自然之规律也;追求诚心,系做人之本分。诚心至极而不能感动人者,天下未之有也;不诚心亦未有能感动人者。”
俗话说,车怕垫,人怕劝,当然,需有的放矢,劝到点子上,比如那锁,需合适的钥匙方能打开。天下毕竟还是懂道理、通人情的多,这位怒发冲冠的县衙小吏,经孟子这样一说、一劝,虽话语不多,但却句句在理,他心灵上的锁被打开了,积郁日久的苦恼解除了,他拜倒在孟子脚下,千恩万谢!他扑向东间的母亲,放声恸哭,决心尽情侍奉赡养老母,以尽人子之孝。
管仲的坟墓在这道夼的尽头,群山环翠,绿水萦绕。他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安葬,大约是因为活着的时候扮演了这个纷乱社会中的一个红角,鞍马征战一生,整日东挡西杀,南征北伐,虽说佐桓公霸诸侯,青史留名,而且对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未必毫无贡献,然而毕竟致使数以万计的百姓“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生灵涂炭。他于心不安,故而死后要到这远离人烟的地方清静一下,作一个隐士。其实,世间的隐士,很少有能够隐瞒得住的,这不是,三百多年以后,孟子还是带领弟子们凭吊他来了,使其不得清静。
管仲墓地周围,依山势遍植松、柏、桧、柞、杨、榆、楸、柳、槐、枫、楷等树木,广可数百亩,称为仲父林。遥望,葱笼峻茂,若绿云密布,似浓烟翻滚;近瞧,郁郁葱葱,挺拔的树干若卫士,纵横的枝又似兵刃。仲父林前有一条绿色的长廊,蜿蜒数里,称为神道。数道溪流穿廊而过,石拱桥横跨溪上,游人进林,似于波涛上起伏而前。长廊尽处是石叠甬道,直达仲父享殿。享殿本是帝王陵寝内供祭祀用的殿字和帝王祭天祀祖的殿堂,仲父林内设置享殿,可见是将管仲推崇到帝王的高度。享殿为五楹,朱漆彩绘,单檐斗拱,造型古朴。享殿内奠置有案,出入有阶,启闭有户,周围有垣,设施完整。
管仲墓在享殿之后,大若山丘,墓前有石供桌、石香炉和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仲父管子墓”五个大字。享殿和墓的周围,绿树掩映,芳草如茵,肃穆幽雅,蔚为壮观。孟子带众弟子大礼参拜之后,便坐于草地之上闲谈,弟子们众星拱月般地将孟子围于中央,师生们无拘无束地谈春秋形势,谈管仲与齐桓公的霸业,谈当今之齐国与天下,谈未来的社会与人类的希望……
孟子陪齐宣王在雪宫度过整个炎热的暑期,不少学生误认为夫子正踌躇满志,之所以突然带大家不辞跋涉之苦,来这里凭吊管仲,正是欲做管仲那样的贤相,辅佐齐宣王完成霸业。有的甚至认为,孟子有许多观点与管仲相似,乃至一致,诸如“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欲使民者,必先爱民”,“省刑罚,薄税敛,则民富矣”等等。公孙丑是个性情坦率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一看法,直截了当地问道:“倘夫子在齐当政,管仲、晏子之功业可以复兴吗?”
孟子被问笑了,他在笑公孙丑的坦诚与幼稚,笑过之后说道:“你真是一个齐国人,只知道天下有管仲与晏子?接着他给大家讲了一段故事:
曾经有人问曾西(曾申,字子西,鲁人,曾参之子):“你和子路相比,谁强?”曾西不安地说道:“子路是我父亲所敬畏的人,我哪里敢和他相比呢?”那人又问:“那么,你与管仲相比,谁强?”曾西马上不高兴起来,说道:“你为什么竟拿我跟管仲相比呢?管仲,得到齐桓公的信赖是那样的专一,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样的长久,而功绩却是那样的卑微。你为什么竟拿他跟我相比呢?”
讲完了这个故事,稍加停顿,大约是在观察弟子们的反应,然后颇带感情地反问道:“管仲系曾西之所不屑比拟者,难道为师竟愿学管伸吗?”
孟子的一句反问,弄得公孙丑十分尴尬,他不无委屈地说道:“管仲辅桓公称霸诸侯,晏子佐景公名扬天下。管仲、晏子难道还不值得学习吗?”
孟子冷笑道:“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孟子为何要冷笑呢?其潜台词为:统一天下,易如反掌,他们霸诸侯,扬名天下,何足挂齿!
闻听此言,公孙丑像抓到了什么把柄,精神为之一振,说道:“照此说来,弟子更加懵懂了。文王乃古之圣君,且活了将近百岁,其所行之德政,犹未周编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方得以遍行王道,统一了天下。今夫子言王天下易如反掌,莫非文王亦不足效法吗?”
公孙丑感到自己问得有理,也很有力,颇有得意之色,仰着脸盯着夫子,看他怎样回答。
孟子平静地说道;“为师何敢与文王相比,只因如今的形势与当年不同。”
“当年从汤至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位,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武丁使诸侯来朝,犹若将天下运于股掌之中。纣王距武丁不甚久远,当时之勋旧世家,善良习俗,先民遗风,仁惠政教,尚有诸多流存于世,又有微子(名启,纣的庶兄)、微仲(微子之弟,名衍)、王子比干(纣的叔父)、箕子(也是纣的叔父,比干被杀,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胶鬲(gé)(纣王之臣),皆贤德之辈,共同辅佐之,故经历长久,国方亡失。然而文王以方圆百里之地创立丰功伟业,故困难重重。常言道,纵有聪明,尚待时势;虽有锄头,须待农时。如今天下之形势,极有利于推行王政。夏、商、周三代鼎盛之时,诸侯之国土未有超过千里者,眼下齐之疆域如此辽阔,鸡鸣犬吠之声从首都直达四境,处处相闻,人烟如此稠密,齐国之民可谓多矣。疆土无须再开拓,百姓无须再增加,行仁政而统一天下,无人能够抵御阻挠。况且王天下之贤君圣王不出现,历时如此长久,古所罕见;百姓为暴政所折磨,有史以来,从未如此残酷。俗话说,饥不择食,渴不择饮。孔子曰:‘德政之流行,其速胜过驿站传达政令,当今之世,万乘之国行仁政,解民倒悬,百姓无不欢悦,故必事半于古人而功倍之。”
很明显,问题虽然是公孙丑一个人提出来的,但却颇具代表性,它代表了许多弟子的观点和见解。孟子对此十分清楚,因而分析得较为详尽,目的在于对弟子们进行一次普遍性的教育。
孟子仿佛是一所规模庞大的博物馆,内中珍藏着古往今来的一切,一旦需要,便可信手拈来,因而他的言讲、辩论、说教,总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不由你不心悦诚服。
孟子仿佛是一台钻探机,他不仅了解大地的表层,而且能取出地下的沙样和岩心,因而对社会现实的分析全面、深刻,入骨三分。
孟子仿佛是一架编织机,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运转、思考,编织着美丽的图案。
在孟门弟子中,公孙丑是以精湛的武功博得同学们的青睐和世人的赞誉的,特别是接受了老师的批评和布置的学习任务以后,他以纪昌为光辉榜样,苦练基本功,重点攻箭术射技,像纪昌那样练目力,直练至锥末到眦而不瞬,故能视小如大,视微如着,开弓兽伏鸟坠,堪称神射手,被誉为“公孙羿”,即赞他为援弓射九日的司衡羿的转世再生。这不过是溢美之辞罢了,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他没有羿那样的胆识和勇气,遇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全无勇冠三军的大将风度与气魄。为此,孟子也曾提醒过他多次,但长进不大。看来人身上的许多东西,后天的培养锻炼固然十分重要,但先天的禀性也是不可忽视的。不知为何,自仲父林归来之后,公孙丑在潜心研究这个培养勇气的问题。这也许与孟子的那个“不为管仲”的教育有关。他不仅由衷地崇拜孟夫子的思想和学识的博大精深,更折服于他那无所畏惧的气概和胆略,这也许就是他那永不衰竭的锐气和旺盛精力的来源。对此,他已经请教过多次,但夫子总是很谦逊,谈得委婉而含蓄。这天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也改变了那枪直马快的习性,婉转地问孟子:“倘夫子为齐之卿相,主张得以实现,由此小可以霸诸侯,大则可以王天下,夫子是否会因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心呢?”
“夫子为齐之卿相”,在诸多弟子看来,这不是幻想,从这个暑期宣王对夫子的态度看,那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孟子也毫不避讳,周游列国这些年,目的就是为了要手操权柄,手中无权,仁政只能是纸上谈兵。他明确地告诉公孙丑:“不会的,我自四十以后便不再动心了。”
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从来都是勇敢无畏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里还会再动心呢?
公孙丑说:“由此看来,夫子较孟贲(古代勇士,卫人;一说齐人)胜强百倍。”
孟子说:“这个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公孙丑请教道:“不动心有方法吗?”
为了回答公孙丑的问题,孟子给他讲了三个培养勇气的典型例子。
古时候有个叫北宫黝的人,他培养勇气:肌肤被刺,毫不颤动;眼睛被戳,都不眨一眨。他以为受一点点挫折,就好像在稠人广众之中挨了鞭打一样。既不能忍受卑贱者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国君的侮辱。把刺杀大国的君主看成和刺杀卑贱的人一样。他对各国的君主毫不畏惧,挨了骂一定回击。
孟施舍培养勇力则和北宫黝不同,他说:“我对待不能战胜的敌人,跟足以战胜的敌人一样。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这才前进,先考虑胜败这才交锋,这种人若碰到数量众多的敌人一定会害怕。我哪能一定打胜仗呢?不过是能够无所畏惧罢了。”
孟子认为,孟施舍的养勇像曾子,北宫黝的养勇像子夏。从培养方法而论,孟施舍比较简易可行。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孔夫子那里听到关于大勇的理论:反躬自问,正义不在我,对方纵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去恐吓他;反躬自问,正义确在我,对方纵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的养勇只是保持一股无所畏惧的盛气,曾子却以理的曲直为断,孟施舍自然又不如曾子这一方面的简易可行。
公孙丑也许对孟子讲的这些实例不甚感兴趣,他想弄通“不动心”的理论问题,于是趁夫子讲述的喘息之机,插嘴问道:“请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有何区别,能讲给弟子听听吗?”
孟子讲道:“告子曾说,倘使不能在语言上取胜,便不求助于思想;假若不能在思想上取胜,便不求助于义气。以为师之见,思想上不能取胜,便不求助于义气,这是正确的;而语言上不能取胜,便不求助于思想,则是错误的。因为思想意志乃意气感情之主帅,意气感情系充满体内之力量。思想意志所到之处,意气感情必然到达,并有所体现。所以我说,要坚定意志,勿滥用感情。”
公孙丑问道:“夫子既言‘意志所到之处,感情必在那里体现’,又说‘既要坚定意志,同时又不要滥用感情’,是何道理?”
孟子说:“意志与感情相互影响。一般说来,思想意志专注某一方面,意气感情必为之转移。倘意气感情专注于某一方面,必影响思想意志,不能不为之动荡。譬如跌倒与奔跑,此乃体气专注某一方面之震动,然而却不能不影响思想,造成心之浮动。”
公孙丑进一步问:“请问夫子,您长于哪一方面呢?”
孟子回答说:“我善分析人言,亦善养吾浩然之气。”
“何谓浩然之气?”公孙丑追问。
孟子解释说:“浩然之气最伟大,最刚强,以正义培养之毫不伤害,便会充塞天地之间,上下四方,无所不在。浩然之气必与义、道结合,缺了它,便无力量;此气由常积累正义而产生,非偶然之正义行为所能取得。行一事而与心有愧,此气即刻疲软。所以我说,告子不懂义,他将义视为心外之物。我们务必将义视为心内之物,定竭力培养之,却不得有特定之目的;时刻牢记之,但不能违背规律而像宋人揠苗助长那样……”于是孟子再次向弟子们讲述了那个揠苗助长的故事。尊重规律,掌握规律,不违背规律,学习是这样,培养浩然之气也是这样,世间的一切,无不如此。
所谓浩然之气,便是那种为事业、为正义、为真理、为追求、为抱负、为理想、为信仰……而斗争所产生的无坚不摧的凛然正气。
当天地初开,混沌一片,是盘古挥动板斧将这大鸡蛋清似的混沌体劈为两半,轻者上升是谓天,浊者下沉是谓地,天有日月星辰,地生万物,才有了人类,有了我们今天这个大千世界,所以万民尊盘古为祖宗,敬盘古为英雄。盘古的这种胆识、勇气和力量,来自浩然之气。
前边提过的女娲,抟黄土而造人,炼五彩石而补苍天,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不辞劳苦的精神,来自浩然正气。胆识、勇气和力量,来自浩然之气。
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大地上虽然有了山川草木,鸟兽鱼虫,但却没有人类。女娲感到世间荒凉寂寞,她自己生活得也十分孤独,认为自己有义务、有责任为大地繁衍人类,于是不辞劳苦地抟黄土而造人。后来宇宙发生了一场大变动,天塌地陷,灾祸横生,人类濒于灭亡的边缘,于是女娲又到处拣五彩石和树枝,熬成胶糊状的液体,将苍天那一个个丑陋罪恶的大窟窿修补好,使其复原如初。还不放心,又宰杀了一只大乌龟,用乌龟的四条腿将天的四极支撑起来,以防再塌。因为没有女娲便没有人类,所以大家都尊女娲为人类的母亲。女娲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不辞劳苦的精神,来自浩然之气。
经过一场滔天洪水,大地上所有的人类都灭绝了,只有藏在葫芦里的兄妹二人成了人类中惟一活着的孑遗,这便是伏羲哥与伏羲妹。为了繁衍人类,待兄妹长大成人之后,便勇敢地合卺成婚,做了夫妇。结婚不久,女的便生产了一个肉球,夫妇二人觉得奇怪,把这肉球切成细碎的小块,用一个荷叶把它包裹起来。天地初开,天空和地面相距不远,天门时常开着,做兄妹时他们就时常携手从天梯上攀登到天庭去玩。这天,他们夫妻又带着这包东西攀登天梯,欲到天庭去责问上帝,为何赐给他这样一个怪胎。哪知刚刚升到半空,忽然一阵大风吹来,荷包破裂,细碎的肉球四散飞扬,落在大地上,都变成了人。兄妹成婚,忤逆常伦,这勇敢的叛逆精神,来自浩然之气。
当尧之时,天空十日并出,炙烤着大地,庄禾焦枯,万物毁灭,人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司衡羿挺身而出,援弓而射九日,挽救了苍生万物的性命,挽救了大地的毁灭。司衡羿之所以敢抗帝俊之旨而不遵,能舍身家性命于不顾,因为他有浩然之气。
继羿射九日之后,洪水泛滥,淹庄田,毁房屋,吞牛马,噬猪羊,蛇蝎婉蜒,鸷禽猖獗,猛兽横行,人为鱼鳖。是大禹掘九河导之入海,疏泗、淮注之于江,吃尽了千辛万苦,治平了九州水患,征服了一场空前浩劫。大禹之所以能够在外治水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他有浩然之气。
公孙丑问道:“何谓善于分析他人之言?”
孟子回答说:不全面之言辞,吾知其片面之所在;过激之言辞,吾知其失足之所在;不合道之言辞,吾知其与道分歧之所在;躲闪之言辞,吾知其理屈之所在。这四种言辞,产生于思想之中,危害于政治之上,倘将其体现于政治设施,必将危及国家之各种具体工作。
人皆有口,无不能言;人皆有耳,无不能听;人皆有心,无不能辨。然而,真能言之得体无误,听之知音神会,辨之知其是非真伪,天下之大,黎民之多,能有几人?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言辞,冉有、闵子、颜渊长于道德,孔子则兼有两长,但他却说:‘我于辞令,则不能也。’夫子既善分析他人之言辞,又善养浩然之气,言语道德兼而有之,那么,您已经是圣人了吧?”
公孙丑这话说得很没有礼貌,十分难听,大有责备孟子对自己估价过高,不甚谦恭之意。平心而论,孟子确比孔子娴于辞令。他的思想虽导源于孔子,但却胜孔子一筹,达到了孔子没有达到的高度。因此,孟子的这些话并非言过其实,在自我吹嘘,而是光明磊落的表现。
“荒唐,实在是荒唐!……”孟子颇为不悦地说,“昔者子贡曾问孔子:‘夫子已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吾不敢当,吾不过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罢了。’子贡说:‘学而不厌,智也;诲人不倦,仁也。既仁且智,夫子圣人也。’圣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吾何敢当之!”
公孙丑说:“昔者弟子曾听说过,子夏、子游、子张各有孔子一部分长处,冉有、闵子、颜渊则大体近于孔子,只是不若孔子之博大精深。请问夫子: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公孙丑确是个率直的人,他心里怎样想,嘴就怎样说,怎么问,甚至有些孩子似的调皮,从不讲究什么方法和策略,他提的问题,有时让孟子很难回答,自己怎么敢与先贤相比呢?再者,一个人很难估价自己,很难给自己作出正确的结论,这些只有让世人,特别是后人去作,因而他表示回避这个问题:“且不谈这些。”
公孙丑问:“伯夷、伊尹如何?”
对伯夷、伊尹等古之圣贤,孟子曾向弟子们分析、评价过多次,或许当时公孙丑并不在场,只好再次简要阐明自己的看法,说道:“非其理想之君不事,非其理想之民不使,天下治则出而仕,天下乱则退而隐,此伯夷也;凡君皆事,凡民皆使,天下治亦仕,乱亦仕,此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该继续则继续,该离去则马上离去,此孔子也。此皆古之圣人,非吾所能为也;至于我之所愿,则学孔子。”
公孙丑不解地问:“伯夷、伊尹与孔子不同吗?”
“当然不同!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孟子回答得很肯定,很坚决。
公孙丑又问:“那么,这三位圣人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答道:“自然有。倘得方圆百里之地,而以他们为君,皆能够使诸侯来朝,统一天下;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此乃他们相同之处。”
公孙丑追问道:“请问夫子,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三人,其智足以知圣人,且看他们是如何称赞孔子的吧。宰我说:‘以我观夫子,其贤远胜尧、舜。’子贡说:‘对于一个国家,见其礼制,则知其政治;闻其音乐,则知其德教。即使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之君王,无一人能违离孔子之道。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有若说:‘岂只人有高下之不同,麒麟之对于走兽,凤凰之对于飞鸟,泰山之对于土丘,河海之对于溪流,何尝不是同类,圣人之对于百姓,亦系同类,但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有人类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
“我之所愿,则学孔子。”“自有人类以来,未有能及孔子者。”难怪孟子的思想与孔子一脉相承,孟子的行为与孔子亦步亦趋。
自雪宫归来,王驩心中似打碎了五味瓶,难言酸甜苦辣。王驩虽善玩弄权术,但却是个政治嗅觉不灵敏、反应迟钝的人。他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因而常常得出错误的结论。他的失宠于宣王,关键在无盐君身上,他却一股脑归罪于田婴,因而将田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不将田婴搬倒,便无自己的出头之日。他抓住田婴杀害稷下先生,盼子谏阻无效,因而出走赵国这一把柄,冒着盛夏酷暑,匆匆赶来雪宫,欲参一本,告一状,不置田婴于死地,也要离间其君相之间的关系。常言道,无缝不下蛆,只要宣王与田婴之间有了破绽裂痕,他便可慢慢设法“下蛆”了。不料竟碰上了一个孟子,他胡说什么“君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离去”,这样一来,盼子叛国投赵,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盼子无罪,田婴却有责,可是宣王升腾起来的怒火却又被孟子“君仁无不仁”的说教熄灭了,王驩对孟子怎能够不恨得咬牙切齿!恨孟子坏了他的如意算盘,欲食其肉,寝其皮,然而非但不能加害于他,还要设法靠拢他,笼络他,争取他,取悦他,因为孟子得宠于宣王。生活是一个大舞台,大家都在这个舞台上演戏,扮演着各种不同的角色,化了妆,掩饰了本来的真面目,说着各种各样的假话,做着各种各样滑稽可笑的动作,干着各种各样卑鄙龌龊的勾当,这便是生活,这便是政治斗争。此刻的王驩正在扮演一个渔姑,她在编织一张特殊的网,欲网住孟子师徒;正在扮演一个魔术师,变幻出五光十色的光环和彩带,使孟子眼花缭乱,扰乱其视线,迷惑其神经;正在扮演一位高明的厨师,精制各种美味佳肴,使孟子贪婪地大咬大嚼,狼吞虎咽;正在扮演一位酿酒师,酿造既香又醇的美酒,让孟子痛饮不辍,直喝得酩酊大醉;正在扮演一个妖女荡妇,勾引孟子扑入她的怀抱,堕入了她的情网;他正在扮演……
晏婴,田婴,一字之差,却有着霄壤之别。晏婴身短而胸宽,田婴却身高而肠窄;晏婴坦率而耿直,表里如一,田婴则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晏婴生活节俭,居陋室,穿布衣,夫人下厨,田婴则生活糜烂,沉溺酒色,挥金如土;晏婴对祖国、对君主俱都忠心耿耿,一心只图富国强兵,称霸于诸侯,田婴却在觊觎着齐之江山社稷,一心欲取宣王而代之。
田婴新为冢宰,羽毛未丰,他一心欲对外扩张,发动兼并战争,一则取悦于宣王,二则在军旅中安插心腹亲信,控制兵权武装,一旦时机成熟,便杀宣王,夺国柄,南面称王,进而吞并诸侯,君临天下。
对于王骧,田婴不属于虑,认为那是个难成气候的无能之辈,犹如一只猴,看来很聪明,很灵俐,但不过是抓耳挠腮,攀缘枝藤,偷摘果子之类的小把戏,纵于山林,则必果虎狼之腹。
对于孟子,他采取尊敬而不重用,礼待而远其道的策略。在这一点上,他与宣王和其他国君几乎是同出一辙,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他看来,孟子是个难得的贤才,他的知识,他的学问,他的人品,他的德行,他的节操,他的辩才,都堪称为人之典范,倘齐国的青少年都能向孟子学习,以孟子为榜样,将大大有利于自己未来的统治。在君臣关系上,孟子的观点与孔子不尽相同,其中的某些部分,可作为自己将来举大事的理论根据。不必担心孟子会与自己争宠,会危及自己的权柄。孟子的仁政学说,不能说是错误,但在这列国纷争的天下是不可行的,特别是不利于自己总揽齐国之军政大权,因而必须坚决抵制。他惟一的忧虑是齐宣王的精明,有主见,不昏庸,不轻易听取他人的意见,因而需小心行事。
田婴的聪慧是惊人的,脑壳大得出奇,圆而大的眸子呈橙黄色,滴溜溜转,闪烁着颖悟狡黠的光芒。他的心透灵,手精巧,世间的技艺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尤长于八音乐器,常常一人独坐于空室之中,或弹琴,或击筑,或吹箫,或捧笙,抒情言志,闻者无不为之动情。他能以琴代言,与人交谈,常使对方词钝意虚。
自从孟子陪齐宣王在雪宫度过了盛夏酷暑之后,临淄城内议论纷纷,概括起来无非是宣王被孟子迷住了,欲行仁政,从此将罢兵息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坐以待毙。传言而已,未必可信,但田婴却感到了形势的严峻,威胁着他的勃勃野心,觉得有必要讽谏宣王,劝宣王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说,以免丧权辱国,毁宗庙,亡社稷。
田婴发现近日宣王情绪很高,似得意的春风,兴致很浓,若翠绿的春色,便抱琴进宫,跪奏于宣王之前:“臣得一名琴,习一新曲,欲献丑于大王,求得大王点拨,不知大王可能赏脸?”
“爱卿快快免礼平身。什么名琴,值得爱卿这般喜悦。寡人自然愿洗耳恭听,以饱耳福。”齐宣王兴致勃勃地说。
其实,齐宣王虽好乐,但对琴的兴致并不浓,他最喜欢听吹竿,而且必是三百人以上的大合奏,南郭先生便混在他这支庞大的乐队里。他自然深知田婴的琴艺超群脱俗,又是名琴新曲,闲暇无事,听听未尝不可。
田婴见问,忙回答道:“臣之所获,乃文王亲手所制之七弦琴,其质为邹之峄阳孤桐之木。”
为了说明文王所制之七弦琴的名贵,也为了卖弄自己的知识丰富,他节外生枝地向宣王介绍了中国历史上的名琴:琴最古最雅的要推婴、贡粹,相传为伏羲所造。其次名丹维、粗床,是柏皇所造。电母琴,帝俊所造。菌首琴、白民琴,是晏龙所造。国阿琴,伊陟所造。七弦琴,文王所造。响风琴,周宣王所造。青翻琴,楚无亏所造。卧冰琴,崔驷所造。这些都是宝贵的名琴。
田婴所习之新曲是《大武》,这本来是一曲反映周武王率诸侯倾覆殷纣王的大型乐舞,当年孔子率弟子南容访问周都洛阳,学礼于老子时,曾见过名乐师苌弘组织指挥演习规模盛大的《大武》,观后赞叹不已,很为之折服倾倒。如今田婴要用一架七弦琴弹奏,能表现出它那磅礴宏伟的气势吗?……
弹奏开始了,“咚!咚!咚!……咚!”只听得玉枹(fú)(鼓槌)响腾,徐张徐缓,时扬时抑;时而有如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宛若干钧霹雳,地裂山崩;时而又似幽谷清叩,山壑回声,游丝断线,即合即离……击鼓的时间很长,这是在召唤众人,集合队伍。随着暴风骤雨般的鼓声而来的是私语声、议论声、愤慨声、纷乱的脚步声、整齐的跑步声,仿佛正有数以万计头戴冠冕、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汇成了滔滔洪流,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讨伐大军。
七弦琴弹奏出了一曲气壮山河的颂歌,这是出征的战士们在高唱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由这乐曲,听者不难想到那歌词:
于皇武王!(啊,英明伟大的武王!)
无竟维烈。(坚强奋发,是为荣光。)
允文文王!(有文德,显考文王!)
克开厥后。(能够廓开后世大业。)
嗣武受之,(武王继承文王遗烈,)
胜殷遏刘。(战胜殷商,消灭纣王。)
耆定尔功。(奠定其功,天下共仰。)
由这乐曲,听者还可以想象到出征的将士仪容是那样恭敬虔诚,阵容是那样威武雄壮,歌声是那样豪迈嘹亮。
琴声陡转,变得激越,高亢,奔放,热烈,勇猛,雄壮;似雷霆行空,若大地震动,像山峦崩塌,如海潮奔涌;万马在奔腾,猛虎在狂啸,蛟龙在鸣吟。这是两军相接,在拼杀,在肉搏,在溃逃,在追击,中刃者的惨叫,坠车者的哀号,重伤者的呻吟。
激战获胜,凯旋而还,琴声变得欢快、明朗、轻柔、舒展、飘逸、动情、醉人;似云霞满天,若鸟语花香,像清泉流淌,如轻歌曼舞,祥云在缭绕,瑞气在笼罩,福光在照耀。这是灭了殷纣,平定了南方,周、召二公辅佐武王坐天下,一派太平盛世。
田婴不仅有眼会吹,凡弦会弹,能出色地演奏各种乐器,还会谱调写曲。《大武》本来只有“六成”(相当于六场或六章),但为了警戒宣王,他又加上了“一成”,内容是武王灭纣之后,毁其宗、庙,掘其祖坟,淫其妻室,杀其民众。旨在告诫宣王,倘不富国强兵,对外侵伐,一旦为强国所灭,便是这般悲惨的结局。但是,田婴歪曲了周武王的形象。武王乃仁义之君,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怎么会有这等残忍之举呢?他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田婴之所以专弹《大武》之曲,目的在于劝齐宣王以周武王为光辉榜样,大动干戈,统一天下。田婴的良苦用心,齐宣王自然是心领神会,然而这统一之后的天下究竟归谁所有,齐宣王却未必能够料到。
田婴趁着宣王兴致正浓,邀他次日到苑囿去观兽斗,宣王欣然答应。
斗兽,斗禽,斗虫,都是同类相斗,以决雌雄,如斗牛,斗鸡,斗蟋蟀之类,多带有赌博性质。田婴所设计、导演的兽斗却独出心裁,别开生面。
田婴的兴趣很广泛,除了贪酒好色,喜欢音乐之外,还好花,好鸟,好狗。他让下人寻遍天下,买来一只举世无双的黄色母狗,使之与御花园中训练有素的灰狼交配,生了一只狼狗,黄肚、灰脊、白蹄、黄色的脑门正中有一朵白花。这狗嘴粗而长,常年张着血盆大口,舌长尺许,终日耷拉在外。尾垂拖地,犹似扫帚。它继承了狗性对主子的忠诚,狼性的残忍。田婴对这只狗视若天下珍奇,爱若掌上明珠,唤作“赛虎”。
这齐国的苑囿,包括苑和囿两部分。有围墙的部分谓之“苑”,内有奇花异卉,珍禽奇兽,供国君及臣僚们观赏。无围墙的部分谓之“囿”,实质上是个野生动物保护区,丛林沟壑,河流沼泽无所不具,狼虫虎豹,鹰雕鹤鹭无所不有,是国君及臣僚们狩猎的场所。齐宣王之囿,方圆四十里,可谓大矣。
第二天,当日上三竿的时候,装饰豪华的一队车乘出了宫殿,浩浩荡荡地向苑囿进发,相府家丁牵着那只赛虎。临近苑门,田婴下令纵去赛虎,车乘驶进苑内。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赛虎口衔一只草黄色的野兔兴冲冲地奔来,得意洋洋地向主子献俘报功。宣王与众臣见了,虽对赛虎赞不绝口,但却不解田婴之意。观兽斗,兔子自然斗不过猎狗。
按照田婴的指引,观斗者一行数十人来到了豺狼居住的地方。一行十数个铁笼,内装各种不同品种的豺和狼。其中的一只笼内盛有两只硕大的灰狼,母狼卧于笼内一角,伸舌鼓肚喘息,公狼则安闲地在笼内走来走去,在溜达散步。田婴让人将赛虎关进装灰狼的笼子内,一场狼与犬的搏斗开始了。一个在吠,两个在嚎,一个在逃,两个在追。笼子里面的面积有限,赛虎能逃到哪里去?转了不到两圈,就腹背受敌,逮兔子时的敏捷和威风消逝得无影无踪,蹲于笼子一角,蜷缩成一团,浑身战抖,不敢应战,连吠也不敢吠一声,单等着厄运的到来。相峙片刻,那公狼腾空窜跃过去,衔住了它的脖颈咽喉,鲜血淋漓。母狼则趁机袭击它的胯下,掏它的腹部,于是赛虎的五脏六腑全都被翻了出来。驯狼者奉命将狼驱逼于笼子的一隅,将血肉模糊的赛虎拖出铁笼,置于草黄色死兔身旁。
公狼哪里知道,这只赛虎便是它与黄狗交尾所生的儿子。知道又怎么样?狼是不懂人性的,野兽是六亲不认的。
赛虎被狼咬死的惨状,田婴目不忍睹,心痛如搅,然而政治斗争需要投资,需要付出代价和牺牲。
花鹿被关进了盛灰狼的笼子里……
灰公狼被关进了盛野猪的笼子里……
野猪被关进了盛黑熊的笼子里……
黑熊被关进了盛金钱豹的笼子里……
金钱豹被关进盛斑斓猛虎的笼子里……
斑斓猛虎被关进盛雄狮的笼子里……
雄狮在笼内踱步徘徊,悠闲自得,铁笼外依次摆放着虎、豹、熊、野猪、灰狼、花鹿、赛虎、野兔,一堆堆尸骨,一滩滩血肉……
其实,前不久孟子率弟子前往凭吊管仲,于深山峡谷所见的弱肉强食的狩猎场面,亦为田婴所导演,田婴与宣公隐于密林深处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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