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慷慨人生-再适齐国与民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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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在魏国时,是以宾客的身分和梁惠王交往的,并没有接受爵禄。孟子对于做官一事,并不像当时一般游士那样热衷和钻营,是谨慎而有原则的。魏国人周霄就曾问孟子:“古之君子做官吗?”

    孟子答道:“做官。《传记》曰:‘孔子若三月无君任用,便惶惶不安。到国外去,必带谒见国君之贽礼,希望谋得官职。’鲁之贤人公明仪亦曰:‘古之人三月无君任用,便需前往吊慰,一以示同情。

    周霄便问:“三月无君任用则吊慰,不也太急了吗?”

    孟子答道:“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也。”

    周霄又问:“孔子出国必带贽礼,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士之出仕,犹农夫之耕田,农夫出国难道会抛弃其农具吗?”

    周霄追问道:“既然出任官职乃读书人之迫切希望。而君子却又不轻易接受官职,是何道理?”

    周霄此问,显然是针对孟子而发的。他想,孟子希望国君任用他,以施展其抱负,却又不肯轻易去谋求官职,这又是为什么呢?孟子于是答道:“男婴诞生,父母愿其必有妻室;女孩落地,父母望其将来嫁个好夫君。父母此心,人皆有之。然而,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便钻穴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轻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但又厌恶不合礼义而仕。不合礼义而仕者,犹男女钻穴逾墙之类也。”

    孟子很清楚地指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则,假若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那就是丧失了原则,做人还有比丧失了原则更可悲的吗?

    有一次,万章也问到同样的问题:“有人说,古之贤人伊尹利用烹饪之技接近商汤,向汤乞求,获得商汤重用。真有此事吗?”

    孟子很肯定地回答道:“不,并非如此。伊尹耕于莘国之野,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倘不合道义,纵使以天下之财富为其俸禄,他亦不回顾;纵有千驷系于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合道义者,他既不与人,亦不取于人。汤使人以厚礼往聘之,他安静地说道:‘我何以要受汤之聘呢?我何不处于田野之中,由此而以尧舜之道为乐呢?’

    “汤多次使人往聘之,不久,他翻然改变了态度,说道:‘我与其处于畎(quǎn)亩之中,由此独以尧舜之道为乐,何不使今君为尧舜之君,使今民为尧舜之民,重现尧舜之世呢?天生万民,之所以有先觉后觉之分,旨在以先觉者诲后觉,我自信为百姓中之先觉者,我须以尧舜之道教天下之民,唤其觉醒。当今之世,能唤起天下之民者?舍我其谁呢?’于是伊尹想:天下万民,无论男女,若有一个未沾润尧舜之道之恩泽者,便是自己推其坠于沟壑也。他就是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将天下重担挑之于肩,所以来到商汤面前,说服汤伐桀而拯救万民。

    “我从未听说过自己行为不正而能教导别人者,更何况先辱其身而能匡正天下者呢?圣人之行各有不同,对当世之君主,或疏远,或亲近,或离去,或留恋,但归根结底,皆洁身而自好矣,吾闻伊尹以尧舜之道乞求于汤,未闻其以烹饪之技而相汤也。”

    孟子认为,知识分子除要坚持原则和操守,所谓“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更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这样文明才能继续提升和发展,人类才有前途可言。

    魏国又有一位名叫景春的纵横家,对公孙衍和张仪这两个出名的外交政客十分崇拜。有一次景商春向孟子说道:“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一怒而诸侯惧,安静下来则兵革息,天下太平。”

    孟子冷冷一笑说:“这哪里算得上丈夫!汝未学礼吗?男子加冠,父训之;女子出嫁,母训之。母送女出门,告诫说:‘出嫁之后,要敬公婆,戒失节,勿违夫意。’妾妇之道,以顺从为原则。至于男子,应居于天下最宽广之住宅——仁,立于天下最正确之位置——礼,行于天下最光明之大道——义;得志,与民同行阳关路;不得志,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乱我心),贫贱不能移(移我志),威武不能屈(屈我节),此之谓大丈夫。”

    在一个只崇拜英雄而不尊重道德的时代里,孟子的这番话,无异是一声巨响,使张仪之流立即黯然失色。纵然在今天,依然令人震憾。“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两千多年来中国一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的共同品格,这是人生价值中最值得珍贵的。

    孟子的命运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亦有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地去施行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年纪老迈的梁惠王怀着富强的梦想和复仇的愿望过逝了。孟子虽也感到怅然,但仍客观地给梁惠王下了评语:“梁惠王真不仁呀!仁者将其对待所爱者之恩惠推及于其所不爱者,不仁者却将其加给不喜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他所喜爱者。”公孙丑不解,问道:“此话何意?”孟子解释说:“梁惠王为争夺土地之故,驱使其不爱之民去作战,使其暴尸郊野,骨肉糜乱。兵败后欲再战,恐不胜,又驱使其所爱之子弟前往死战,此之谓将其加与不爱者之祸害推而及于其所爱者。”

    来年春天,即公元前319年,梁惠王的儿子赫嗣位,是为魏襄王,这一年孟子七十一岁。一日,孟子见召,急忙上朝。满朝文武正在议事,这哪里是朝廷,简直是会场;这哪里是在上朝,简直是在开会;乱哄哄的,甚至有些像在赶山会。襄王个子矮小,身着宽大的绣袍,像似木偶戏中的小丑。他身居高位,一会歪,一会侧,一会蹲,一会坐,毫无半点国君的尊严,颇似舞台上的滑稽演员。虽说派人去召孟子,但他却既无目的,又无准备,究竟召孟子上朝何为,他心中连半点数也没有,仿佛儿戏一般。他一点谦虚之德也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见了这场面,接触这气氛,看了这气派和形象,孟子真是啼笑皆非,翻肠搅肚,简直就要哇的一声呕吐出来。梁襄王见了孟子,既未寒暄,也没礼貌,招呼也不打一声,连“叟”都不叟一下子,忽然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认真回答他说:“定于一。”

    孟子的这个“一”,本来是指“统一”而言,即只有天下统一,结束诸侯纷争的局面,才能安定。但字面上却很含混,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看不出来一个确定的意义,怎么理解都可以。而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想的是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所以马上接着问;“谁人可定天下?”

    孟子告诉他:“惟有不嗜杀人者,方能统一天下。”

    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孟子说定天下的人并非指的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但他不明白,有谁肯服从呢?孟子告诉他说:“天下莫不从之。陛下熟知禾苗之情形吗?七八月间,久旱不雨,禾苗枯槁,忽一日,天空乌云密布,转瞬大雨倾盆,于是禾苗得救,又望日迎风地生长起来,这长势谁能阻挡?而今各国君王无不嗜杀成性,倘有人肯施仁政,救民出水火,则天下之民皆引颈而望救,纷纷归服,犹若高山飞瀑,其势谁能阻挡?”

    梁惠王既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现在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梁襄王又是这副架式,孟子于是决计离魏而去。

    这时齐宣王刚即位不久,很想有一番作为,因此执政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振兴稷下学宫——将稷下学宫整修一新,公开礼聘天下学者贤士及当时着名的思想家,为他们安排最好的生活条件,有宽阔的马路,高门大屋的建筑,让他们能够自由而愉快地在那里思考、研究、讨论,因而天下学者云集而来者不下千人,可说是集一时之盛了,据此孟子决定再次适齐。

    孟子师徒又浩浩荡荡地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天,他们一行数十乘正滚滚地碾着明媚的春光自范城苑——地名,故城在今山东范县东南二十里,为从魏到齐的要道。向齐都临淄进发,突然,迎面旌旗招展,呐喊震天,尘埃飞扬,遮天蔽日,先有数骑飞来,这是清道的开路先锋,路上的行人和耕田的农夫,凡来不及回避者,或被怒斥,或被鞭打,或独轮车被掀翻,或包裹、竹篮被抛进沟壑,有敢与之辩理者,则被其枪挑剑击,血肉模糊地毙命于路旁。马队过后是车乘,文官绣袍玉带,儒雅风生,武将顶盔贯甲,赳赳昂扬,或驱鹰,或逐犬,或持弓,或背箭,耀武扬威,横冲直撞。这是齐宣王的儿子在田猎四野,那王子专乘一车,装饰豪华,镶金嵌玉,围珠裹翠;驾车的四匹骥骜,俱都是龙驹虎崽,两匹火红,两匹雪白,奔腾起来,交相辉映,真乃世间的珍奇。车上的王子,锦绣裹身,珠玉顶戴,特别是他那气度,是轩昂?是傲慢?令人捉摸不定。孟子师徒的车辆避于道左,直待这下山洪水般的猎队远去,方拨马上路,缓缓而前。若干时辰过去了,王子的猎队早已不知奔向了何方,然而那猎猎的旌旗却仍在孟子眼前闪耀,那弥漫的烟尘仍在孟子面前升腾,那滚动的车轮仍在孟子的心上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虽经一天的旅途颠簸,但这天夜里宿于驿馆,谁也不能安寝入睡,不自觉地又议论起了昼日之所见所闻,在大家七言八语地纷纷议论之后,孟子总结似的说:“环境能够改变人之气度,奉养能够改变人之体质,环境是多么重要啊!齐王之子难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吗,他为何竟如此与众不同呢?……

    “王子的宫室、车马、服饰,自然与众不同,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环境决定的;何况以‘仁’作为自己住所的人呢?

    “鲁君到宋国去,在宋之东南城门下呼喊,守门者说:‘此非宋君,为何喊声竟与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俱都身为国君,其生活的环境相似。”

    孟子师徒来到平陆,曾作短暂逗留。平陆是齐之南疆边邑,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县北,邑宰孔距心是个忠厚老实,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间,孟子曾四处奔波,做了一些实地考察,以备作为不久与宣王论政的根据。入境问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经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了。考察的结果,孟子对孔距心的政绩很不满意,身为父母官,竟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说看问题不可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但透过平陆的所见所闻,大体上看到了如今齐国的整个现状。离齐四年,齐国的政治依然如故。虽说如今的齐国堪称东方之大国,诸侯中之强者,但百姓却因此更加灾难深重了。愈是这样,愈显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历史责任,每想到这些,他便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紧迫感。然而诸侯不容他,现实捉弄他,年岁不饶他,七十一岁了,他还在整日凄凄惶惶地为理想,为民众,为天下四处奔波,这是怎样不公平的天地神灵与世道啊!……

    孟子待人、待己、对事素来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杂半点斑疵。虽说与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从无任何接触与交往,但当孔距心征求他对平陆工作的意见时,他还是坦诚地对孔拒心进行了批评。他问孔距心:“倘汝之战士一日三失其职,汝将开除他们吗?”

    孔距心果断地回答说:“不必等待三次,予必开除之。”

    孟子严肃地说:“既然如此,邑宰失职,又该如何呢?风调雨顺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温饱;一遇荒年饥岁,子之百姓年老体弱者抛尸露骨于沟壑,年轻力壮者则出背乡离井,四处逃散,以苟全性命……”

    不等孟子将话说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搓着双手在堂内走来走去,走了半天,将两手向孟子一摊,为难地说:“此非距心之力所能为也。”

    孔距心说的是一句实在话,天下形势如此,齐国形势如此,一个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势何?这一点,孟子并非没有意识到,但他依然严厉责之,说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计地为牛羊寻牧场,找饲料。倘牧场和饲料均求之不得,他该如何处理呢?是将牛羊退还原主,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头,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确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会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标准做的,能有几人!……

    春夏之交,熏风煦煦,醉日融融,在这个季节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会调查,或给弟子们讲学,或接见社会贤达。古稀老人了,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逗留平陆期间,竟连病数日。百姓闻讯,纷纷箪食壶浆,前来探望。百姓不来探望倒好,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负担,他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与之交谈,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归去。拒收百姓的礼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虽说百姓之所携,绝无什么值钱的珍宝,但这却是他们一颗颗赤诚火热的心啊,它表示百姓们对仁政学说的衷心拥戴和热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们的心;各收受一点吧,这一米一粟又来得多么不易呀,这是他们嘴里不吃,饿着肚子省出来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负,他由衷地愧疚,觉得百姓这般面黄饥瘦的模样,这处处啼饥号寒的场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职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无脸面见他们。为了不使夫子过于劳累,弟子们竟不肯向老师吐露实情,背着老师挡驾前来探望的百姓。一天,驿馆外聚满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担心他正病情恶化,一个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忽然,远处飞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乘坐的是齐相储子的心腹,他受储子之托,自齐都临淄远道专程携厚礼来与孟子交友,见驿馆外这乱纷纷的场面,觉得有失大国体统,便下令驱逐百姓,与百姓发生了纠纷与冲突。冲突惊动了驿馆内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们搀扶出门,见状甚为惊骇。他将锦衣华冠,气宇轩昂,远道专程来访的储子家臣冷于一边,热情地接待了来探病的百姓,老泪纵横地感激他们,掏心剖腹地劝他们归去。百姓离去之后,孟子虽说也与储子家臣有了长时间的交谈,了解齐国的情况,并接受了他的礼品,但终觉心存芥蒂,特别是一想起他那视百姓若仇敌的凶残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来到了齐都,并不依礼回访储子。

    孟子师徒来到临淄,直奔稷下学宫,自有学宫里的官吏安排其住处与膳食,秉报齐宣王。时值初夏,孟子一路劳顿,草草吃过午饭之后便午睡安歇了,众弟子也相继休息。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与孟子同室的公孙丑忽闻有人落地之声,伏到窗上一看,见院内有两个陌生人正贼头贼脑地四处窥探。练过武功的人,多半警觉性高,反应灵敏,动作迅疾。为防刺客,确保老师安全,公孙丑来不及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破窗而去,同对拔出短剑,高喝一声:“歹徒哪里跑!”

    两个陌生人听到如雷贯耳的喊声,一个返身逾墙而逃,一个被公孙丑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住。喊声惊动了正在午休的人们,大家蜂拥而至,众口一词地质问这个逾墙而来的家伙。来者虽说也是武士打扮,且身轻如燕,翻墙越屋如履平地,但面无杀气,身上也未藏兵刃,在众目如电的刺激下瑟索发抖,不像个为非作歹的人。孟子总是以善心待人,他批评弟子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束手就擒的人,将其接进室内,让座递茶,与之交谈,明确表示,纵然他真是刺客,罪也不在他本人,而在那幕后策划者和指使者。喝过一盏茶之后,武士心中平静了许多,态度也变得自然起来。他供认自己是相府的家丁,因孟子的声名很大,相爷奉宣王旨意,派他们两个来偷偷观察孟子的长相是否与众人不同。这样的供词自然不可轻信,但既是相府家丁,且系齐相储子所亲派,自应以礼相待。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后见了储子,自然一切分晓,只是需暂委屈武士一时。

    未牌时分,学宫外有叮当的马铃声,滚动的车轮声,这响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地来到门前,一声清脆的响鞭之后,响声戛然止住,接着便是说笑声和脚步声。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储子派往平陆与孟子结交的那位家臣,他带来了储子的亲笔信,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知孟夫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夫子海涵恕罪。

    二、奉宣王之命,派人暗观夫子异相,不料奴才无能,惊动了夫子,罪莫犬焉。

    三、翌日早朝后,宣王将带领文武百官,于王官东门外广场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之后设国宴为孟夫子接风洗尘,望夫子赏脸不辞。

    孟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承蒙大王与冢宰错爱,感激之情,容当后报!……”

    宾主又拉了些闲话,当谈到那场颇为有趣的误会时,孟子歉意地微笑道:“予乃一介寒儒,与常人自无不同,尧舜亦与人同耳。”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当储子提到这件事时,孟子也以同样的话回答。

    不谈齐宣王率领文武百官于王宫东门外欢迎孟子,旌旗猎猎,礼炮轰鸣,鼓乐喧天,百官无不躬身施礼的隆重场面,盛大仪式,以及热烈肃穆的气氛;不谈齐宣王为欢迎孟子而设的国宴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的丰盛,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欢乐,拳令笑骂、杯盘叮当、醉态百出的狼狈;不谈第二日早朝,齐宣王封孟子为卿,百官称颂,只说第四日早朝后,齐宣王屈尊枉驾拜访孟子,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保民而王”的道理。

    齐宣王的相貌很有特点,给孟子一深刻印象,难以捉摸的感觉——他“过颐”,可以说是方面大耳,满脸福相;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后有反骨。他“豕视”,像猪一样看东西,表面上很糊涂似的,而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很精明,而且不时地偷看两旁的东西。

    就在孟子适齐前夕,列国的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宋国的国君称王;韩、赵、魏、燕、楚五国联合攻秦,结果于函谷关战败。这一仗动摇了强秦和东方列国之间的均势局面,也刺激了齐宣王励精图治的决心。因此,齐宣王第一次与孟子论政,便问道:“孟老夫子知识渊博,能将齐桓公、晋文公春秋称霸的详情与道理讲给寡人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门弟子无谈论齐桓、晋文之事者。故而后世无传,臣也就无从知晓。倘陛下定要知道如何治理天下的话,何必定要了解齐桓、晋文称霸诸侯的道理呢?让臣来给陛下讲讲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王道政治吧。”

    孟子熟悉古代的历史典籍,岂能不知齐桓、晋文之事,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孟子既然根本不赞成追求霸政,一开始便拨开齐宣王问话的方向。孟子就是这样方正,不转一点弯子,若是纵横家,决不会这个谈法。

    孟子有不仅能治理好国家,而且能统一天下的政治,齐宣王自然要迫不及待地洗耳恭昕,于是急切地问道:“一个国君,须具备怎样的德行和才干,方能统一天下?”

    孟子果断地回答说:“一切为百姓之安居乐业着想,欲王天下,谁人能够阻挡!……”

    宣王追问道:“依夫子高见,似寡人者,能够王天下吗?”

    孟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当然能!”

    孟子愈是回答得干脆,肯定,齐宣王愈是不放心,还以为这是阿谀之辞呢,他要弄个明白,问道:“夫子何以知寡人能王天下呢?”

    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原来齐臣胡龄曾告诉过孟子一件事。

    一天,齐宣王正坐于金殿之上批览奏章,忽然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殿下经过,宣王一时兴发,问道:“汝将牵牛何往?”牵牛的人答道:“前去宰杀,将以其血衅钟。”宣王道:“放了它吧,看他颤若筛糠,无罪而送进屠场,像杀一无辜之民,寡人实在不忍。”牵牛人反问道:“那么,废除祭钟仪节吗?”宣王果断地命令道:“岂可废除,以羊易之!”

    讲完了这件事,孟子说:“凭着陛下这种不忍见牛觳觫(húsù)之心,扩而充之,便可实行王道,统一天下。虽齐之百姓皆以陛下为悭吝,但臣知陛下有仁慈不忍之心。”

    齐宣王听了摇头叹道:“确有一班无知之民以为寡人吝啬,竟舍不得宰一头牛去衅钟。齐国疆域虽小,难道会舍不得一头牛吗?寡人确系不忍心视其颤抖哆嗦,无罪而被送进屠场,像一个无辜的人而被牵去杀头,故以羊易之。”

    孟子说:“请不要责备百姓错怪大王的美意,羊小而牛大,羊贱而牛贵,陛下以小易大,以贱易贵,百姓岂能体解陛下之深意!倘说大王可怜那牛无罪而被送进屠场,那么,羊和牛又有何不同呢?”

    齐宣王被问得张口结舌,不时地抓耳挠腮,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呀,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寡人自己也说不清,但可对天起誓,寡人绝非吝啬钱财而以羊易牛。可是,宰羊与牛,究竟有何不同呢?看来百姓说寡人吝啬,不无道理……”

    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是一片好心,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气吝啬,万一弄不好,这位国君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一疏解。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仁政,所以,在这里以幽默和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此乃小事一段,百姓如此误解,倒也无妨,臣知陛下有一颗仁爱之心,陛下见牛而未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故君子远庖厨而居。”

    齐宣王听后,那团笼罩在心头的雾霭被一阵清风吹散了,心的海洋里泛起了兴奋与激动的波澜,他无限感慨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便是孟夫子这样的人呀!寡人虽说是这样做了,但却说不出其中的道理,经夫子这一指点,心中顿觉豁然明亮起来。不过,这种不忍之心与行王道、统一天下有什么关系呢?”

    孟子避开了宣王的问题,反问道:“倘使现在有人向陛下报告说:‘予之力足以举千钧,但不足以举一羽,予之视力能明察秋毫之末,但却看不见一车柴薪。’请问陛下,您能够相信吗?”

    齐宣王捋着稀疏的短须,摇着头嘿嘿地笑着,心里想:“你孟夫子在跟寡人开什么玩笑呀!”但他知道君子无戏言,笑过之后肯定地答道:“当然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事呢?”

    孟子知道齐宣王不会相信这不合事理的假想,但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才好作深一层的进言。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这比喻的可能性,他立刻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渐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说道:“陛下不忍之心恩泽禽兽,却未能使百姓摆脱痛苦,过上安和乐利的生活,这是为何?由此看来,举不起羽毛者,因为他不肯用力;不见舆薪者,是因为他不肯用明;齐之民不得安宁者,是因陛下不肯施恩于民也。依臣之见,陛下未能统一天下,是不肯为,而非不能为也……”

    孟子说齐宣王有行王道,统一天下的能力,但却没有去实行,齐宣王想,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怎么样才算是做了呢?于是他反问道:“请问夫子,不肯为与不能为,二者有何不同?”

    孟子回答说:“倘使叫一个人挟泰山而超北海,他说不能,诚不能为也;倘使命其为长者躬身施礼,他说不能,是不肯为,非不能也。”

    孟子在暗示齐宣王,他有此权能不是做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肯做不肯做的问题。因此答复了齐宣王的问题之后,马上直截了当地指到事实上来,紧接着说:“倘陛下肯施仁政于民,肯行王道政治,以齐当前之国力和所处之政治环境,统一天下,非属挟泰山超北海之类,而属向长者躬身施礼之类。”

    孟子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说道:“尊敬自己的尊长,从而推及到尊敬他人的尊长,爱护自己的子女,从而推及到爱护他人的子女。一切政治措施均由这一原则出发,统一天下则易反掌!”《诗》云:“做妻子的榜样,再推及到兄弟,一进而推及到封邑和国家。即是说一个人应将自己的好心美意由近及远地推广开去。为人君者,推恩足以安天下,不推恩难以保妻子,历史上有多少刻薄寡思之君,皆不得善终。古之圣贤,诸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齐桓、晋文这些人,他们在思想上、功业上,之所以能够超过常人,令人望尘莫及,关键在于他们能推己之仁心,推己之善行,即:孔子所谓推己及人之恕道。如今陛下的不忍之心足以使禽兽沾光,百姓却不得获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凡物称然后知轻重,量然后知长短。物尚且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能对自己有所认识,有所改善。

    “陛下频频发动战争,兴师动众,将士历险赴难,结仇构怨于诸侯,莫非陛下惟此而惬心悦意吗?”

    齐宣王急忙解释说:“不,不,寡人岂能惬意于生灵之涂炭!不过是为了满足寡人之最大欲望而已。”

    “陛下之所大欲是什么,能讲与为臣听听吗?”孟子问。

    却说孟子问齐宣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齐宣王脸上现出了既得意而又贪婪的神采,仿佛一个垂涎者正在吞食珍馐美味。他举起右手摆了摆,同时摇了摇头,羞怯似的微微一笑。在这个笑容里,也许有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许表现了“你猜猜看”的反问神眼,也许自知理亏碍于启唇以笑置之,也许根本就懒得跟这位不识实务的孟老夫子讲。

    其实,勿需齐宣王回答,他的心思孟子早已一目了然了,但却故意问道:“是为了肥美之食不够吃的吗?是为了轻暖之衣不够穿的吗?是为了艳丽之色不够看的吗?是为了美妙声音不够听的吗?是为了宠幸之臣不够使的吗?”

    齐宣王急忙摆手摇头否认道:“不,不,寡人并非为了这些!”

    “既然如此,陛下之大欲可知矣,孟子十分有把握地说:“陛下欲扩大疆土,令秦、楚来朝,称霸诸侯,安抚四夷。”

    听了孟子的话,齐宣王忽然容光焕发,仿佛多贪了几杯,正酒力上涌一般。虽说是酒力上涌,但他却不兴奋,不激动,不浮躁,仍一言不发地笑了笑,这是甜蜜的笑,含蓄的笑,似乎也是出乎意料的笑——谁说孟子迂腐,这不是满透灵的嘛,我的心思他一看便知。

    这里,孟子故作先猜哑谜,最后才直截了当地说出齐宣王的心思。因为一开头说穿了,也许双方都难为情,齐宣王也许会加以否认,所以先说一些声色货利等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把齐宣王套住,让他先否定了这些以后,才真正的放矢,直中红鹄,说到他内心深处。

    正当齐宣王沽沾自喜,心中滋得流油的时候,孟子话锋陡转,说道:“然而,以扩大疆土来满足称霸诸侯的欲望,犹缘木而求鱼也。”

    孟子的这一见地,无异于火正旺,浇上了一瓢冷水;花正红,袭来了一阵暴风雪;鸳鸯正嬉戏,打来了一阵无情捧,弄得齐宣王大吃一惊,反问道:“竟能严重到如此地步吗?”

    孟子肯定地指出,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却无后患。以扩大领土的方法去实现称霸诸侯的愿望,虽费心尽力,到头来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定有后患!……

    这是齐宣王所不曾想到的,也是他不可思议的。

    齐为四塞之国,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远的且不说,近半个世纪以来,经齐威王惨淡经营三十六年,如今的齐国,疆域方圆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锥如疾矢。战如闪电,解如风雨,纵有入侵之敌,未曾越过泰山,渡过清河,泛过渤海。临淄城中七万户,以每户三丁计算,三七二十一万,勿需发于远县,仅临淄之卒已达二十一万,有谁敢以齐国为敌!当今之世,惟秦强于齐,然而,秦若攻齐,需经韩、魏之地,过卫阳晋(故城在今山东曹县北)之道,历亢父(故城在今山东济宁市境内)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难闻。秦虽欲深入而狼顾,恐韩、魏议其后。回顾二十三年前,魏伐韩,攻赵,均为齐师所败,斩其主帅,虏其太子。特别是想到枕边那个无盐君,齐宣王心中更觉踏实,仿佛有她在,便可万无一失,便无后顾之忧。

    无盐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够成为齐宣王的主身骨,定心丸?……

    齐威王死后,他的儿子辟疆继位,是谓齐宣王。齐宣王初执政时,同他的父亲威王一样,挥霍奢侈,沉湎酒色,不思朝政,国家政权把持在奸佞的小人手中。一天,齐宣王宴于雪宫,盛设女乐。忽有一妇人,其丑无比前额突出,且特别宽,形成一个倒三角形。眼睛深陷下去,鼻梁又长得像一座山。这高鼻深目的样子,令人视觉上极不习惯,十分别扭。颈项既粗且肥,衣领包裹不住。驼背躬腰,长手大脚,发若秋草,皮肤如漆,身穿破衣,手舞足蹈地来至宫门前,声言“欲见齐王”。宫门口的警卫们见她又丑,又脏,衣服又破,当然伸手一把拦住,不让她闯进去,怒斥道:“丑妇何人?敢见大王!”丑妇回答说:“吾乃齐之无盐人也,复姓钟离,单名春,今年四十有余,择嫁不得。闻大王游宴雪宫,特来求见,愿入后宫,以备洒扫。”警卫们听了,无不掩口而笑,异口同声地说:“此天下厚颜无耻之女子也!”卫队长见她这副样子,居然欲见齐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因为太违反常情了,也许真的是什么异人,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地报告了齐宣王。齐宣王今日招待天下美女,正在兴高采烈地饮酒作乐的时候,听了禀报,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宫里美女如云的时候,一个丑女人求见,总该不会是来赛美的吧!于是好奇地召见了她。宴会上的文武臣僚见了这样一个丑八怪,俱都啼笑皆非,美女们则以袂掩面而逃,以为有什么妖魔降临。齐宣王问道:“我宫中嫔妃已备,今妇人貌丑,不容于乡里,以布衣欲见千乘之君,莫非有异能吗?”钟离春回答说:“妾无奇能,特有隐语之术。”宣王说:“汝始发隐术,为寡人度之。若言不中用,即当斩首。”钟离春于是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是谓扬目;裂开厚嘴唇,露也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齿,是谓炫齿;将一只手指与手掌极不相称的手连挥四次,是谓举手再四;另一手拍着自己的膝盖呼喊:“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问遍群臣,群臣中无能对答者。宣王命令道:“钟离春前来,为寡人明言之。”钟离春顿首道:“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说:“赦汝无罪。”钟离春说:“妾扬目者,代王视烽火之变;炫齿者,代王惩拒谏之口;举手者,代王挥奸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游宴之台。”宣王大怒:“寡人焉有四失?村妇妄言!”喝令斩之。钟离春并不着慌,慢条斯理地请求道:“请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后就刑。商鞅变法以来,商鞅虽死,但秦却富国强兵,虎视眈眈,觊觎天下,齐、楚国大而物博;必为其所垂涎。今齐内无良将,边防松弛,故妾为大王扬目而视之。妾闻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大王内荒酒色,外误国政,忠谏之士,拒而不纳,妾所以炫齿者,为大王受谏也。王骧之辈,阿谀取容,蔽贤窃位;邹衍之徒,迂谈阔论,虚而无实;大王信用此辈,妾恐其有误社稷,所以举手为王挥之。王筑园囿宫殿,台榭陂池,殚竭民力,虚耗国赋,所以拊膝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若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顾异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乐纳,虽死何恨!”齐宣王闻言,长恨久之,感慨万分地说道:“倘无钟离氏之言,寡人不得闻其过也!”当即罢宴,以车载钟离春归宫,立为正后,钟离春不依,说道:“大王不纳妾言,安用妾身!”齐宣王躬身下拜,以钟离春为奇女子,尊其为贤内助,表示今后必言听而计从。自立钟离春为正后以后,齐宣王振作精神,重整朝纲,对奸佞之臣,野心之辈,罢黜了一批,冷落了一批,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国威大振。一心欲称霸诸侯,重操齐桓、晋文之业。然而,今日孟子却说这是缘木求鱼,不仅是缘木求鱼,而且后患无穷,这对齐宣王无异是当头一棒,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请孟子详谈原委。

    孟子向齐宣王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倘邹国与楚国交战,陛下以为谁人必将获胜?”

    “楚必获胜!”齐宣王脱口而出。

    孟子点头称是,说道:“由此可见,小国不可以敌大国,弱国不可以敌强国,人少者不可与人多者交战。放眼中国,齐最大,不过占其九分之一,以一敌八,何异于邹与楚战呢?既然此路不通,陛下何不另辟蹊径,着眼于根本呢?”

    “现在,大王倘能施行仁政,令天下之大夫皆欲来齐为官,天下之农夫皆欲来齐耕耘,天下之商贾皆欲来齐经商,天下之行旅皆欲取道齐国,各国痛恨其君者皆欲来齐诉衷肠,申委屈。果能如此,大王必将无敌于天下!”。

    听了孟子的这番话,齐宣王仿佛茅塞顿开,跃跃欲试,兴奋地说道:“都怨寡人鲁钝昏乱,不能更进一层地领会夫子的思想,恳望夫子明以教我,佐寡人实现宿愿,寡人虽不敏,愿往试之!”

    多么中肯的态度,多么迫切的愿望,多么火热的心肠,多么恳切的言词呀!……孟子见齐宣王已经开窍,十分高兴,仿佛为父母者见子女在茁壮成长,为师长者见弟子又有新的创见,幻想着自己就要依靠齐宣王实现梦寐以求的仁政理想了,忙耐心地给他讲解民有恒产的重要性,以及恒产与恒心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没有固定的产业,稳定的经济基础,面对一件事,一个观念,或一个中心思想,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操,不见异思迁,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养,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才能做得到。一般的人,普通之民,必定需要有了固定的产业,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讲礼义廉耻。一个人倘一贫如洗,他便无任何顾忌了,什么名誉、人格、操守、廉耻,全都是无所谓的事,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命,什么都可千得出来。一般没有固定产业的人,既没有恒心,就没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为,或者是任意妄为,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儿郎当;或者走邪门;或者挥霍无度。因为,在无恒产的心理上,认为反正就这么点钱,花了再说,享受了再说。所以,没有钱的,反而舍得花钱,钱花惯了,虚荣心越来越强,总有一天钱不够用,于是心存侥幸,动起脑筋,作奸犯科,无所不为。等他们犯了罪以后,国君只晓得绳之以法,而不改善政策,使他们不致走上犯罪的道路。孟子说:“这无异于布下罗网陷害民众。哪有仁人在位而陷害百姓的呢?……”

    齐虽号称东方第一大国,以民富国强闻名天下,然而,从孟子的这段议论中不难看出,齐宣王并未使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过上富足、安乐、和睦、幸福的生活,齐国只是表面繁荣而已,是一个所谓“浮华”的社会,并不是踏实的富强。

    孟子的这段话虽是对齐宣王讲的,但战国当时,各国的情况无不如此,特别是那些大国、强国,所以,孟子的话是对整个时代讲的,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规律性。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强国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乐的社会呢?孟子认为,先要使每一个人经济安定,每一个家庭经济富裕,然后达到社会的富裕,国家的富强。他说:“英明之君规定民众的产业,定要使其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养育妻子儿女,好年成得以丰衣足食,荒年饥岁也不致饿死,然后再诱导其走上正路,百姓便乐而从之了。然而今之齐国,所规定民之产业,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育妻子儿女,好年成难免艰难困苦,灾年则难免死路一条。这样,人们全力活命尚不可得,哪里还有闲暇学习礼义呢?陛下欲行仁政,惟有着手于根本——每户给五亩之宅,令其栽桑养蚕,那么五十岁以上者,可以穿丝着帛,大力繁殖鸡豕狗彘之畜,令六畜兴旺,七十岁以上者可以食肉;每户授田百亩,百姓深耕细耨,不失其时,八口之家可无饥饿之苦;多办些学校,反复以孝悌之义教导青少年,令其养老敬长,路途上不会再见负载而行之斑白老人。老者个个穿帛食肉,一般人无冻馁之苦,天下百姓定然人人归服,欲王天下,又有何难!……”

    孟子初见齐宣王的对话到此结束了,他对齐宣王,有时单刀直入,毫不客气,有时委婉譬喻,循循善诱,旨在给齐宣王以鼓励和信心,说明仁政是可为而至的,难怪齐宣王表示“吾虽不敏,请尝试之”。当然,孟子也因此对齐宣王寄予更大的希望了。

    孟子并非未看到彼此间的思想分歧与距离,一个从民众的长远利益着想,首先强调要照顾百姓的经济利益,使其衣食无缺,安居乐业,然后进一步推行礼义教化,改善社会风气,从而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其次则是大国之君,他的为政是为了实现“莅临中国而抚四夷”的个人大欲。但是,孟子从“性善论”的根本观念出发,希望包括国君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把丧失了的“善性”再寻回来,因此,他一直奉行着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例如这次对齐宣王的谈话,一开始就把握住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一善念,然后敦促他将这一点扩而充之,推及至爱人、爱世上面,这就顺其所念而诱导,而不像一般的宗教和说教的理论,以辩是非善恶的方式,在可以与不可、善良与罪恶的种种对比中,作强制性的说教,真正的儒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为尧、为舜,也没有人这样做过。他们只是希望在位的帝王,能够变成尧、变成舜,即所谓“致君尧舜”,使其能够像尧舜那样实行仁政,造福于天下民众。

    不管怎么说,这初次的接触与交谈,齐宣王对孟子的态度与梁惠王相比,总是胜强百倍,孟子似乎应该知足。这样比,当然应该知足,但与邹衍等人,所到之处无不尊宠比,则明显地可以看出,孟子所受的冷落是不公平的。这是时代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也是一场闹剧。

    邹衍,齐国人,系稷下先生之一。邹衍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样,深感人类文化的危机,尤其当时诸侯间政治道德衰落,社会风气奢侈糜烂,他一心欲明人伦,正道义,即所谓“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但他的头脑比孟子灵活,不死板板地直倡儒学之道,而是接受了孔子失败的教训,先推出一套容易受人欢迎接受的阴阳玄妙的学术,谈天说地,讲宇宙人生与物理世界因果交错的事,玄而又玄,妙而又妙。不过,这样一玄妙,就有人欢迎,有人推崇,有人尊敬。

    邹衍在齐国极受尊重,一般的稷下先生之所以受到齐王的敬重与优待,在很大程度上是沾了邹衍的光,应该感谢邹衍。

    邹衍到了魏国,梁魏王亲自到郊外去欢迎他,以国宾的大礼接待他,所谓“惠王都迎,一执宾圭之礼”;就是当时现场实况的记录。

    邹衍到了赵国,平原君不敢与邹衍并行,只小心翼翼地侧着半个身子在后边侍从,到了行馆以后,请邹衍就座,亲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个座位打扫干净,表示恭敬。

    邹衍到了燕国,燕昭王亲自到国境边界去接他,而且手里拿着清道的扫帚,表示做他学生一样为他开道。接进了王宫以后,“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请求做他的学生,愿意和邹衍的门下弟子同样受业。特别建造了一座碣石宫来供养他,常常亲自到邹衍居处来听课,和一般学生对待邹衍老师一样恭敬。

    然而,现实毕竟是冷酷无情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一开始接触邹衍的学术思想,都惊奇得不得了,都愿来接受他的教化,为其玄妙的理论所倾倒;可是当真正要与之以人伦道德来作基础的时候,他们便又谁也做不到了。

    孟子就不会像邹衍那样玩弄两个小把戏,博得世人的青睐和当权者的赏识吗?不会,因为他始终漠视现实,置个人的荣辱于不顾,为着崇高的理想而努力奋斗。

    孟子这是第二次游齐,五年前当齐威王执政的时候,他曾经在这住过二十四年,从某种意义上讲,齐是他的第二故乡。二十四年来,他交往广泛,上上下下有着许多朋友。时间虽然仅仅逝去短暂的五年,但孟子的贤名与影响,又有了质的飞跃。齐宣王对孟子的尊重礼待,直接影响和感染了齐廷的文武臣僚。因此,初至临淄的一段时间里,孟子门庭若市,整日忙着接待来访者,迎来送往,不得闲暇,连给弟子们讲课的计划也暂时落空了。齐臣庄暴是常来拜访孟子中的一个。此人对音乐颇有研究,他重古乐,重宫廷雅乐,菲薄鄙视世俗之乐。在这个问题上,齐宣王跟庄暴的观点和兴趣截然相反,庄暴因此而鄙视和非难齐宣王。据庄暴介绍,齐宣王为顾全体统,不敢行宫内令乐工奏世俗之乐,令宫娥唱俚曲之调,而常常微服出宫,混进青楼妓院,去听那世俗之乐,以饱耳福,庄暴就曾陪宣王去过多次。这一大新闻倒是孟子不曾预料到的,但孟子对此将信将疑。常言道,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为了证实庄暴所言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以便把准齐宣王的脉搏,孟子居然同意了庄暴的筹划。

    一日申牌时分,两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出了王宫,向迎春院进发,车后边是跟班与家丁。街上静悄悄的,很少有行人来往,空中是透宵的月亮,临淄城的大街小巷隐约可见。马车左弯右拐,来至一条沿河路,路面是青石板铺的,车轮碾在上边,马蹄踏在上边,如歌似诗,河中叮咚的流水,树上的蝉鸣,溪边的蛙鼓,则是为这诗歌配的乐曲,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醉人。岸边的绿柳轻轻地抚摸着车盖,哗哗啦啦地响。月光透过柳枝筛于车盖,撒于石板路,斑斑点点,光怪陆离,颇具诗情画意,御手坐在车辕上,怀抱鞭杆,任马缓缰而前,以便车内的主人有更多的时间品评这赏心悦目的夜色。两辆马车就这样在画中,在诗中,在小夜曲中行了约有半餐饭的工夫;前边来到一片灯光火海的地方,御手甩鞭收缰,马车稳稳煞住,车上分别被搀扶下来两个巨商打扮的人,这便是齐宣王和庄暴,那个搀扶庄暴的心腹管家模样的不是别人,而是万章。下了车是一座宽大的石拱桥,桥身高高隆起,似悬于半空的彩虹,桥边汉白玉栏杆上的各种花纹图案,在月光与灯光下辨得真真切切,灯光火海在石拱桥的那边。

    走过石拱桥,一群艳丽的女子蝴蝶似的飞了过来,她们不争不抢,不加选择,各自挽起一个人的胳膊便走,兄妹一样亲密,情侣一般温柔,深情脉脉,蜜意绵绵。脚下的路愈来愈宽敞,愈走愈明亮,前边的景致愈来愈优美,愈来愈壮观,最后步入了一个冰清玉洁的晶莹世界。万章不由自主地前行,仿佛夜色正在渐渐退去,周围的一切朦朦胧胧,似现非现,梦境一般。再看那个挎着自己左胳膊的女子,似乎体段匀称,服饰考究,浓妆艳抹,面庞俏丽!欲细端详,却又模模糊糊,像笼着薄薄的轻纱。遥望前边灯光辉煌,这灯火吸引着人们加快赶路的步伐。原来这是一个规模蛮大的建筑群,迎面是一个牌坊似的院门,大门正中是三个镏金大字:迎春院。大门两侧是醒目的楹联,上联为“入绣房饮美酒品佳肴观舞听歌”,下联是“进罗帐裹锦衾揽玉姬纵云播雨”。这楹联道出了这里的性质,万章窥视一下身边那个妖冶的女子,倍感厌恶与龌龊,然而自己是为完成使命而来,不能感情用事。自古目的是第一位的,为达到目的,方法和手段常常不必拘泥,况且孟夫子再三叮嘱,戏要演得像,要假戏真作。万章这样想着,更加百倍警惕,毫不理会身边女子那温情脉脉的轻声慢语,瞪大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环顾四周,以他那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侦察着,搜索着,牢牢地印记在心灵的底片上,以便回去向孟夫子回报。长廊曲曲,甬道漫漫;楼阁整齐,台榭错落;奇花迎迓,异卉送别;丝竹袅袅,不绝如缕;异香阵阵,撩拨心扉,这融融乐乐的氛围织成了一张网,一张消魂失魄的网,一张足以熔化任何男子汉的钢铁意志的网,如今大家都被这张网浓云密雾似的笼罩着。来至一幢绣楼前,大家鱼贯而入,万章却踟蹰不前,身边的女子妩媚一笑,甜甜地说道:“情郎哥为何惜足不前呢?请上楼去!”

    这是此地的规矩,凡来的客人,不管是老是少,姑娘们一律尊称为“情郎哥”,当然,这里绝无女客涉足。这个称呼是不错的,无情怎能到这里来呢?但眼前这位万章却连半点虚情假意也没有,只是为演一出滑稽戏才不得不到这种不干净的地方来。演戏总得出台亮相,怯于登场,戏怎么演呢?又怎么能演得像呢?

    万章迟疑之后,健步跨入绣楼的朱漆大门,在姑娘的带领下前进。这里仿佛触目皆是玉——玉的墙壁,玉的地板,玉的天棚,玉的门窗,玉的楼梯,玉的栏杆,玉的器具,玉的装饰,因为这一切似乎全都晶莹透明。这些玉有洁白如冰的,有朱漆似血的,有碧绿如茵的,有娇蓝似天的,有灰白像烟的,有墨黑如漆的,色泽鲜艳,配合协调,光线柔和,给人以温馨陶醉之感。扶栏登楼,来到一间宽大的屋子,仿佛是今天的会议室或排练厅。屋角置一耀眼生辉的铜鼎,鼎内正燃烧着兰、芷、椒、麝等名贵香料,室内弥漫着醉人的异香。墙壁上张贴着数张裸体美女的画像,千姿百态,各卖风骚。这是真正的裸体,一丝不挂,不似当今的明星们,在要害处还加上一抹一缕的遮羞布。待万章步入房间,酒菜业已摆好,姑娘们欲招待客人共饮。酒酣耳热之后,客人将姑娘们围于中间,姑娘们开始调瑶琴,舞素手,为客人弹奏演唱。或专弹奏乐器,有似今日的民乐小合奏,或在丝竹伴奏下,有一窈窕女子歌喉莺啭地演唱,演唱者不时地载歌载舞,舞步轻盈,广袖飘飘。所弹,所奏,所歌,所唱,全都是各国的民歌,俚曲,自然以齐国的为多,这些歌词,这些曲调,优美而不轻狂,朴实而不粗俗,艳丽而不淫荡,致使听者出神入化,如醉如痴。

    这里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一身贵妇人打扮,她熟悉这几位巨商大贾,他们是专来听歌赏曲的,从不在这里住宿过夜,但却照给房钱,分文不缺,还每每有若干赏赉,因而招待得格外殷勤,不然的话,姑娘们哪能迎至河边,将客人挽臂接进来。

    听了万章的回报,孟子心潮激荡,一连数日,饮食不安,坐卧不宁,大脑这台机器在飞速地旋转着,他在思考,在分析,在研究跟前出现的情形,即怎样看待齐宣王赴青楼听俗乐这件事,扩展开去,便是如何认识俗乐与雅乐间的关系问题。

    孟子想,音乐是现实的反映,社会生活是音乐美的基础,既然社会发展了,时代大不同于以往,音乐也就不能泥古,不能死守着古人的观点、认识以及典章制度不变,应本着音乐为现实服务的原则,赋予它新的内容和生命。孔子曾以“兴、观、群、怨”概括了音乐的社会作用,并指出“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孟子清楚地看到乐教比单纯的说教有感染力,而赋予音乐以伦理道德属性,比一般的音乐更富有感染力量,因而应该用仁义来充实音乐的内容,这样,利用音乐艺术能直接作用人的情感,体验这一特殊手段,使仁义深入人心,以推行仁政。

    因此他认为“仁言不如仁声”。音乐与仁、义、礼、智四德是相辅相成的,是有机的统一——仁之主要内容是事父母,义之主要内容是从兄长,智之主要内容是明二者之理而坚持下去,礼之主要内容是对二者予以适当的调节与合理的修饰,乐之主要内容则是从二者得到快乐,快乐既生,便无法抑制,无法休止,于是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起来。而这一切又都归于仁政,因此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

    重视音乐的社会作用,是儒家的一贯思想,孔子就曾强调“礼乐治国”,但他指的是先王之乐,是雅乐,提倡乐则《韶》、《武》,赞扬《韶》乐尽善而又尽美,但却认为“郑声淫”,“乱雅乐”提出“放郑声”,“恶郑声”,即他鄙视和贬低世俗之乐。可是凡雅乐能起到的社会作用,俗乐同样能够起到,而且民间音乐更富有感染力,更为百姓所喜爱。临淄之中七万户,其民无不吹竿、鼓瑟、弹琴、击筑、齐和卫以黄河为界,齐在河东,卫在河西,当齐之善歌者居于河西的淇水旁边的时候,卫国的人都会唱歌,同样,当善歌的帛驹居于高唐(数城在今山东省禹城县西南)时,齐国西部之民,无不能歌善舞。俗乐和雅乐竞争得相当激烈,俗乐不仅在民间和市民中非常活跃,而且冲进了宫廷。精通音乐的魏子侯,听古乐时正襟危坐,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唯恐听着听着睡着了,像小学生听自己不喜欢的课一般,而听郑、卫之声,则毫不知疲倦。如今这位喜欢听集体吹竽的齐宣王竟到青楼妓馆去欣赏民间音乐。事实既是如此,就必须正视,必须研究,给俗乐以充分的肯定和必要的地位。

    在过去,音乐只为社会上层所专有,而且等级森然,《周礼》规定乐队的规模和排列为:天子用八佾八佾——古代舞蹈奏乐,八个人一行,这一行叫一佾(yì)。八佾就是八行,每行八人,八八六十四人,只有天子才能用。鲁国为周公封地,周公因辅佐武王、成王有功,故鲁君可享天子礼,乐舞可用八佾,其他诸侯国则不可,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只有天子能够享用四面之乐和六十四人的乐舞,否则便是既越。季平子系大夫之职,应用四佾,用四八三十二人的乐舞,但他祭祖时却曾“八佾舞于庭”,惹得孔子大为恼火,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孟子想,音乐既是表现仁义的一种重要手段,它就不应该为社会上层所专有,而应该普及到民间去,普及到民众中去,为全社会和全民所共有,这样才能更快地改变社会风化,及早实现仁政的理想。

    数日之后,孟子谒见齐宣王,说道:“听说陛下十分爱好音乐,故今日特来讨教。”

    齐宣王听了一愣,说道:“孟夫子来齐不久,何以便知寡人爱好音乐呢?”

    孟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此乃大王之臣庄暴亲口所言,想必不会有假。”

    孟子的话音未落,齐宣王的脸色腾地一下变成了红云,由红变紫,且到耳后,连整个颈项也变成了一个紫茄子。紫色渐渐变淡,阵阵变白,表情也十分尴尬难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老师或严父的面前,手足无措。齐宣王在想,既是庄暴所言,他很可能将我几次赴青楼赏俗乐的情形全都告诉了这位外国来的老夫子,不然的话,他怎么竟忽然谈起我很爱好音乐的事来了呢?这个该死的庄暴,难道你不知道孟轲是孔子的嫡传,他一向拘泥古礼,视礼若命吗?你把寡人的这些私生活都告诉了孟子,可让我这个大国之君的脸往哪儿搁呀,传扬出去,我可怎么立身于诸侯呢?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愿望是霸诸侯,王天下吗?……

    齐宣王毕竟有相当的修养,脸色几经变化之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和孟子谈论这个问题。他坦白地告诉孟子,自己爱好的是世俗的音乐,而不是先王流传下来的正统音乐。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学问浅薄,不懂先王之乐,故而只好爱好世俗之乐。

    孟子很赞赏齐宣王的光明磊落和坦诚,说道:“只要陛下十分爱好音乐,齐国便会治理得很不错。世俗之乐犹若先王之乐,二者并无本质的区别。”

    “今之乐犹古之乐”,这是孟子经过几天来的积极思考得出来的新结论,第一次肯定了世俗之乐,并公然为之呐喊,为其在社会上和宫廷中争位置。这很出齐宣王的意料,不仅为他爱好世俗之乐开解,而且还提供了理论根据,他心理上原有的那一重负和压力被搬掉了,那一层阴影被驱散了,束缚被解除了,因而也就轻松得多了,于是便问孟子,为什么自己爱好音乐,扩充开来,齐国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呢?希望孟子将其中的道理解说一下。孟子问道:“一个人单独赏乐与跟他人一起赏乐,哪一种更为快乐?”

    “跟他人一起赏乐更为快乐。”齐宣王不假思索地肯定回答。

    孟子接着问道:“跟少数人一起赏乐固然快乐,跟多数人一起赏乐亦快乐,二者相比,哪一种更为快乐?”

    “当然是与多数人共同赏乐更快乐。”齐宣王再次脱口而出,语气较前更为稳定。

    孟子听了,觉得齐宣王是个率直开朗的人,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不吞吐其辞,似乎很值得与之交谈、相处与共事,于是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臣请向陛下谈赏乐与娱乐之理。

    “倘大王在此奏乐,百姓闻听钟鼓之声,管龠(yuè)之音,俱都头痛心烦,愁眉苦脸地相互议论道:‘陛下既然如此爱好音乐,何以使百姓苦不堪言——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倘陛下在此狩猎,百姓闻听车马之声,目睹仪仗之盛,俱都头痛心烦,大家愁眉苦脸地相互议论道:‘吾王如此爱好田猎,何以使百姓痛不欲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为何百姓会这样痛心疾首呢?皆因陛下只图个人快乐,而未能与民同乐。

    “反之,倘陛下在此奏乐,百姓闻听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俱都眉开眼笑,奔走相告:‘吾王大约心情十分欢娱,不然何以能够奏乐呢?’倘使大王在此田猎,百姓闻车马之声,见仪仗之美,俱都笑逐颜开,奔走相告:‘吾王贵体定然异常健康,不然何以能驰骋狩猎呢?’百姓为何又会如此欢欣鼓舞呢?只因大王能与民同乐。为人君者,能与民偕乐,天下则必归服。”

    “与民同乐”的内涵极其丰富,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方面。

    国君与民共同欣赏音乐,这就势必打破了《周礼》关于乐舞的等级森然的界限,肯定了俗乐的地位与价值,将雅乐与俗乐等同起来,有机地统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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