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鹏[1]
自我踏上文学研究的岗位,就选定了王统照作为研究对象。在我的心目中,王统照不仅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前驱,而且是一位怀有强烈爱国激情的多才多艺、功绩卓著的文艺战士。数年来,我阅读了有关他的大量资料,访问了许多与他接触过的人,耳闻目睹,若干激动人心的情节和绘声绘色的叙述,使青少年时代的王统照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活”了起来。
一
1897年2月9日,春节刚刚过去七天,诸城县相州镇王秉慈家添了一个男孩。主人本系单传,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子,春节的鞭炮刚刚放过,逢有后之喜,真是举家欢乐。这个男孩子,取名统照,字剑三。
相州王氏虽系清朝名门望族,但到了王秉慈这一代已是强弓之末,逐渐衰落下来了。王秉慈是位文弱书生。他性情孤僻,不问世事。由于家族内的不和,使他终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他既没有勇气在错综复杂的家族矛盾中施展个人的手腕,又不能在“难得糊涂”中觅求自我安慰。只是在书房里捻髭读诗,玩弄自己的《邻翁丛谭》和《西轩诗草》。有时读到伤心处,即掩卷向壁,泪流满面,甚至抱头大哭。他经常独自偷偷地跑到东圩墙上,对着巴山上空的白云发呆。妻子的劝说、老仆人的开导都无法解除思想上的苦闷。当王统照刚刚七岁时,这位体弱多病、多愁善感而具有一定才华的大家子弟便告辞了人间。
父亲只给幼小的儿子留下了淡淡的印象,但自幼丧父的痛苦却一直在撕裂着王统照的心房。他长大成人之后,想到父亲死于封建家庭争斗的魔网之中,不止一次地为其不幸流下辛酸的泪水。《童心》之中的“蜂窝般的箭锋之痕,已攒成一个血花之团”的基调正是这种痛苦心境的真实写照。
与父亲的软弱无力相反,母亲李清却是位坚韧刚毅又富有才气的女子。她不仅具有中国妇女的温柔贤惠的传统美德,而且还具备刚强坚毅的性格。她是诸城五大姓之一的李门之后,做过翰林院编修的父亲使她自幼就受到当时一般女子不可能受到的诗书的熏陶。她的聪颖倍受父亲的喜爱,即使他远往贵州任监察道的日子也将这位惹人喜欢的女儿带在身边。云贵的山川和故乡的沃土将她培养成为一位识多见广的人。唐诗宋词、书法绘画,她知道得很多。她还能给孩子们讲很多动听的志怪神话故事。多才多智的母亲为儿子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一粒酷爱文学的种子。但母亲的命运却十分不幸。丈夫去世时,她身边有四个不懂事的孩子:年仅九岁的姐姐慧宜、七岁的统照和刚会走路的两个妹妹——卓宜、佩宜,一家的生计全凭她一人支撑。她相信自己命运之苦,但她也相信主观的努力会改变一个人的处境。她噙着泪水,执着地挑起家务和抚养儿女的重担。她唯一的想法是:把孩子养大,重振祖业。母亲的坚强性格给予王统照很大的影响。在他后来的小说、散文和诗歌里,都不止一次地写到母亲的坚强与贤惠。1937年,他在《王统照短篇小说集》的扉页,用墨笔正楷写道:“敬献于我故去的父母”,足见父母的性格对儿子的影响之深远。
二
从五岁那年起,王统照入私塾读书。当时相州王氏私立学堂尚未创建,要读书,只能入私塾。先生是位不得志的秀才,名叫王香楠,学识还比较渊博。他不仅懂得诗书,而且通达史地、数理,是位接受了新学的老先生。他曾在广东谋事多年,见识较广。在先生的指导下,王统照读了些诸子、经史、诗词。母亲对他要求十分严格,私塾先生所教的功课,放学回家之后她都要一一问询,发现错谬之处,都一一予以纠正。此外,母亲还教他读诗,给他讲一些孩子们爱听的故事。儿子的机灵、聪慧,常常使母亲高兴得忘了忧愁,殷切地希望儿子长大之后能够高官厚禄,光宗耀祖。王统照很听母亲的话,学习非常用功,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不离开书房。每天晚上,他要在姐姐慧宜的伴陪下,通过后花园的一片树林,到私塾先生那里挑灯夜读。而母亲则在女仆的陪伴下做针线,炖下分外甜烂的山药,等孩子夜读归来,作为对他们的奖赏。
母亲担心儿子稚嫩的身子承担不下诗词文赋的压力,经常催着老仆人把王统照带到村外的树下溪畔玩耍。这位曾经把祖父、父亲带大了的老仆人,如今他的弯背上俯着王家的第三代人。他常向童年的王统照讲述他父亲在社会与家族间所遭受的欺侮,讲述父亲的死,母亲的不幸,劝导他长志气……直到这位刚通世事的孩子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老人低下了头,老人才将孩子的泪痕揩干净,重新放在背上,一歪一斜地消失在回家的小路上。
孩子毕竟好动,兴趣是多方面的。除了读书、写字之外,他还希望有另一种乐趣来调剂生活。家中虽有许多书,但王统照还识字少,看不懂。后来,他从家中的老仆妇及说书艺人那里得到了满足。常常是这样:吃过晚饭,他就跑到老仆妇、奶妈那里,催他们给讲些怪异有趣的故事。什么“长虫叠鳖”、“神锥子”,什么“小铜锣”、“小石人”、“孟姜女的故事”,以及“没有头的强盗”、“张三捣鬼”等等,他听过之后回家又转述给两个妹妹听。年幼胆小的妹妹听了故事有时吓得蒙头,王统照却觉得有深长的兴味。当时,有一位姓王的50多岁的老瞽者活动在相州一带。她能够弹三弦,唱八角鼓,又在那些读书的人家里听来许多《纲鉴》上的故事,《聊斋》里的重要篇章差不多都能娓娓说来,甚至其中的文言她也有些通晓。每年她都被请到王家说几次。除说书之外,王统照同姊妹们还催她讲故事。老瞽者最善讲《聊斋》,那些狐鬼的故事,常使孩子们浑身打颤。然而,小孩子的好奇与恐怖时时矛盾着,愈是吓人的故事愈是愿意听,老瞽者讲述的故事常常使王统照听了临睡时看见墙角门后的黑影都喊着怕。这些故事都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直到三十年后,王统照已到了中年,重温这些故事时,仍旧感到亲切。1935年,王统照欧游回国后,曾回故乡寻找童年的足迹。当他看到王氏私立学堂高年级学生作文中记述的丰富多彩的民间故事,便勾起了对自己童年生活的回忆。他说:“我在三十年前童年读书时的书房纸窗下,将薄薄的小本子看了十多篇,向着窗外呆想,这些故事在三十年前我就听过不少,家里的老仆妇,常到我家说书的盲妇人,为了哄孩子不闹,她们讲述给我听。但谁的年光能够倒流回去!年龄稍大,得用心地做事,又离开故乡那样久了,这些故事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愈来愈淡,渐至于消失得无从记起。那天仿佛把我又牵回童年!繁星闪光的夏夜,凄风冷雨的秋夕,在母亲的大屋里,在姆妈的身旁,听说那些能言能动的怪物,听说那些简单有味的人情,述事,当时何曾有什么教训与惊戒的观念,与什么什么的批评,只是一团纯真的喜悦与忧念关心于故事中的人与物而已,现在三十几个年头去了,想不到把忘尽的故事在他的笔下温回了旧梦。”(《山东民间故事·序言》)可见,童年生活给王统照留下了多么美好的记忆!那次,王统照在离开故乡时,将这些故事的脚本带到上海,1937年由上海儿童书店出版,这就是《山东民间故事》这本书的由来。可以说,这本集子里所记述的故事,就是王统照小时从乳妈、盲人那里听到的一部分。
十岁那年,王统照已读过不少诗词,认识的字也相当多了,听别人讲故事已经不能满足求知的欲望,课余时间就想找一些“闲书”读读。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将家中小说这类的书全部捡出装进木箱,高高搁置起来。书房里除了大堆的经、史、诗与说文、字典之外,没有能引起兴趣的书。而当他知道那些怪异的故事都是书上记载着的,更加剧了他阅读这些书的欲望。母亲深怕这些“闲书”分散了儿子的精力,耽误了读书,一次次地规劝,一次次地告诫。但王统照还是千方百计地从别人手里借来,满足那幼稚的好奇心。他读的第一部章回小说是《封神演义》。曲折生动的中国古典小说引起了他莫大的兴趣。后来,他曾这样回忆:“那时给我家经管田地事务的张老先生的大儿子对我说,他有一部全的《封神演义》,我十分欣羡!连叠着催他由家中取来。后来把这部九本的——正缺了末一本——铅字排印的小说送给我,从此我便添了一种嗜好。早饭时从书房回来,下午散学,晚饭以前,都是熟读这种新鲜书的时候。书是上海的什么书局印的,油墨印的太坏,每个字的勾画旁边都有黄晕。没有几天已经看完,不知如何能有那样耐性,看完了,从开头再温着读。数不清是看了多少次。其中的人名、神名、别号、法宝,甚至于成套的文言形容词,当时都背得很熟。尤其高兴看的是哪吒的故事,怎么借了莲花梗还魂,踏风火轮,以及哼哈二将,……可惜少了末一本,姜太公怎样封的诸位善神、恶神,不曾明白,认为是美中不足的事。还有不懂的是书中的‘阐教’,着实闷人!儒、道两家多少知道点,佛也明白是另一种教门,可是《封神演义》中有‘阐教’,无从解释,问别人也少有懂的。以后便看了些鼓儿词,如《破孟州》《瓦岗寨》之类,却引不起多大的兴趣来。虽然活泼的小孩子也愿看些你一枪我一刀的热闹把戏,因为这种鼓词句法太整齐了,人物也没有什么变化,想象更薄弱,所以不大留意。”(《我读小说与写小说的经过》)
后来,他又陆续读了《今古奇观》《聊斋》《水浒》《石头记》《说铃》等。
王统照自幼喜欢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语言通俗流畅的作品,对于情节平直、人物呆板、语言生涩的作品不感兴趣。他登上文坛之后,力主“文学革命”,提倡口语化、大众化的新文学,与他初次读小说时切身体会不无关系。王统照虽然出身于豪门望族,但他从小就接触了仆人、长工、说书的盲人等这些社会下层的劳动者,初步了解到他们的生活和性情,播下了同情劳动人民的种子。王统照后来为“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之一,并且创作了一系列同情下层劳动者的文学作品,而且有的直接取材于他童年时期的见闻,其原因也在这里。另外,王统照自幼就爱动脑筋。读书时他不仅看热闹,而且还懂得了一些道理:渐渐明白了一些人与人之问的关系,也渐渐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对于不懂的地方,他就苦苦思索,或者去请教别人。他那肯钻研、爱动感情、常常有自己见解的习惯,从小就培养起来了。
三
相州镇是开化很早的地方。清末,诸城县城里还没有中学,王氏私立学经就已经办起了中学班。比起其他乡村来,相州镇特别重视文化教育。相州镇在京城省府读书谋事的大有人在。先进思想、新鲜事物都得天独厚地首先在这里传播。这个镇子里的人,对外界也特别敏感,对新事物也容易接受。还在辛亥革命前夕,中国同盟会主办的旨在宣传三民主义、倡导民主革命的进步刊物《民报》和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刊的鼓吹改良主义思想的《新民丛报》,就曾一齐传到这里。王统照是刚刚入世的少年,他分不清什么是民主派,什么是改良派,因此,无论是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还是同盟会的《民报》,一经传到相州镇,他就从成人的手里抢过来,争先恐后地阅读。梁启超在日本写的《纪东侠》中说:“××自劫盟之事起,一二侠者激于国耻,倡大义以号召天下,机棙一扭,万弩齐鸣,转圜之间,遂有今日……”这有力的文字曾使王统照仰慕过,一读再读都抑不住心中的跃动。同样,当时《民报》上提出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民主大同宗旨,也鼓舞和激励过王统照尚在萌发的稚嫩思想。
1911年,辛亥革命震动全国,在相州镇的影响也不小。因为当年相州镇私立学堂的几个毕业生就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他们自然会把当时革命运动的进展情况首先报告给自己故乡、母校,而故乡和母校也因有这样的先驱而感到自豪,从而更加关心这一革命运动。
不守旧,重革新,这是相州镇的“镇风”。后来,王统照能够参加“五四”游行示威运动,成为文学革命运动的先进分子,与他所处的这种环境是分不开的。如果说十岁之前对他影响较大的是王氏家庭,那么十岁之后对他影响较大的则是相州镇的社会风气。除母亲外,对王统照青少年时代影响较大的主要有三个人。
第一位是王翔千。
王翔千也是相州人,比王统照长九岁,是当时诸城县第一个共产党员,山东省的早期共产党员之一,在山东党的开创时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他学识渊博,性格耿直。1912年,王翔千曾在济南《齐鲁民报》任编辑一年,次年回故乡,决心在家乡兴办教育事业。他发起成立了相州国民学校,自己任校长兼教员。这所学校打破惯例,收入女生;所设的课程中西兼有,非常新鲜。在封建统治依然相当牢固的诸城一带,这所新型的学校成为传播进步思想的重要阵地。它先后培养的学生,后来有的成为在社会上卓有名望的人物。王统照非常赏识王翔千的人品与学识,经常到他家去请教。王翔千也颇器重王统照的才华。经王翔千的推荐,他阅读了那时“维新派”如严复、梁启超诸人的论著和译文,开始接触了“新思想”。后来,王统照到北京读书,王翔千也离开了相州镇到济南谋事。王统照回故乡度假经过济南时,总是在王翔千家里落脚借宿。有一年秋天,他们在济南还一起游览黄河大桥,吟诗作赋,后来编成一部《九秋吟草》(原稿已失)。1920年夏秋之交,由王尽美、邓恩铭和王翔千组织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宣布成立,这是山东第一个学习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组织。当时,王尽美也经常出入相州镇,与王翔千商谈学习、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问题。青少年时期的王统照与王翔千这位早期共产党人的接触,对他民主革命思想的萌生起着一定作用。
第二位是王心葵。
王心葵也是王统照的同乡。他自幼爱好音乐,尤好古琴与琵琶。后来游学日本,精研西洋乐器,颇有名声。章太炎时在东京,听其琵琶演奏,称为“环球无双”。他回国后住在济南东流水。民国元年,教育部曾电聘他增订国歌,不往。在济南,他读佛经,调素弦,悠然自适。这时王统照由故乡到济南读书,课余常到东流水王心葵的住处听他弹奏琵琶,讲解音乐理论。王心葵刚直不阿的性格及其精湛的琵琶演奏技巧,使王统照为之倾倒。他离开济南到北京去读书时,恰好王心葵也应蔡元培之聘到北京大学担任音乐教师,王统照常领着自己的朋友、同学跑到北大去听他的妙音。他那“琴调的啴缓凄咽,琵琶的铿铮激烈……有时低缓得如少女密谈,有时抗昂得如将军倚马,有时使我心头颤动,有时使我泪沿颊下。”(《吊王心葵先生》)1920年,王心葵在济南逝世,王统照赋诗抒发心中的悲哀。诗中说:“他却有个精制的琵琶,挂在我寓舍的墙下,每在月明透过窗纱时,我似乎从那尘满了的弦上,听到细声的呜咽!”王心葵宁折不弯的刚烈性格,给予王统照以深远的影响。王统照一生洁身自好,抗战时期在“孤岛”坚强不屈,从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王心葵先生的影子。
第三位是惠子。
惠子本是贫苦农民的女儿,因王统照的父亲去世,母亲身边需要一个女仆作伴,聪明伶俐的惠子姑娘便从十四五岁跟在母亲身边。母亲教她读书认字,宛若自己的女儿。惠子除了照顾王统照及其姊妹外,居然在几年内认得许多字。她虽比王统照只大四岁,但老练诚朴。王统照器重她,尊敬她,并不比尊敬自己的亲姐妹差。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却因其父的逼婚而悬梁自尽。王统照对封建的婚姻制度夺去这位纯真聪明姑娘的生命深表愤慨。后来,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对封建制度残害妇女的罪恶给予有力的抨击;对惠子的不幸予以真挚的同情。从惠子姑娘身上,王统照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也初步认识到封建制度的腐朽。后来,王统照以文学为利器,为受苦受难的下层劳动人民特别是妇女鸣冤叫苦,与他少年时代了解到的民情不无关系。
四
1913年,王统照考入山东省立第一中学。
王统照能够远离故乡到济南去读书,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这固然与母亲的胆识与支持分不开,但主要是他接受新思想的结果。除了王翔千等人对他的积极影响外,一些新出版的报刊对他也有相当大的影响。例如1912年他就按年订了《小说月报》。这个刊物本来是旧文学大量泛滥的地方,但在放出那样一些不堪与闻的东西的同时,也在不同程度上介绍了一些西方具有一定进步倾向的民主主义作家的作品。林纾译的一部分小说,后来收入商务印书馆编印的《说部丛书》的作品,英国哈葛德的《双剑较雄录》,英国韦烈的《合欢草》,曾朴译述雨果的《银瓶怨》以及易卜生、莫泊桑等人的作品都在此列之中。由于当时的读者对于外国文学尚处于无知状态,所以这个刊物对了解外国文化、异域生活以开扩视野还是大有裨益的。王统照是《小说月报》最早的也是最热心的读者之一。其中的作品,一方面开阔了他的眼界,另一方面又诱使他到外边去闯一闯。当时,相州镇对于王统照来说已是一只狭小的笼子了。可以说,他走出相州镇,奔往省城济南,是他走上文坛成为新文学史上的风云人物所迈开的第一步。
在省立一中,由于学习成绩的突出,他与杨金城、路友于一起,被同学们誉为“诸城三杰”。
中学的课程,对于王统照来说是比较轻松的。这就使他有可能抽出更多的时间读一些功课以外的书。他的兴趣是阅读中外小说。在省立一中的第一个春天,王统照读到鲁迅先生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上的文言小说《怀旧》。他那醒目的内容与分段甚清的形式,深深地打动了这位青年学生的心。王统照认为这是难得的佳篇,在当时的一些杂志上所载的小说中,还很少有这种引人入胜的作品。他一口气读完,觉得小说中人物的口吻、神情如在眼前。这年暑假,他还将刊有《怀旧》的那期《小说月报》从济南带回故乡,反复阅读,每读一遍,绝无因熟生嫌的想法,反觉得津津有味。直到40多年后,王统照已近晚年,他回忆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情景时还这样说:“我现在重读这篇,与40多年前第一次读这篇时一样的感到清新,感到人物的‘栩栩如生’,感到着墨不多而叙事、写景和刻画人物的心理却又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好书不厌百回读’,好作品,好文章,愈多看愈有味,愈咀嚼愈有启发。”(《第一次读鲁迅小说的感受》)王统照在步入文坛之前,就受到鲁迅文艺思想的熏陶,对鲁迅先生崇敬的种子已经深深埋在心底。王统照后来走鲁迅的道路,是十分自然的。
传统小说的影响,林译小说的借鉴,又有鲁迅小说的示范,王统照按捺不住自己的创作欲望。刚入省立一中,他就开始写作了。由于那时读过的新旧长篇几乎都未能脱却章回体的方法,他创作的第一步,自然是模仿,不只是形式上,即使内容上也是如此。他大笔挥洒,不消一个月,竟写出约有二十回的一个长篇,起名为《剑花痕》。这个长篇,向未发表,原稿也早已遗失。它大致根据作者在济南的见闻描写男女革命志士一类,宣泄了作者的真实情绪。王统照认为这个长篇虽系模仿,但比起“限日交稿,静候鸿文”的逼作,其苦乐真有着天地之差。
1915年9月,《青年杂志》(二卷一号起改名为《新青年》)创刊于上海。这是鼓励革命的进步刊物。王统照是《新青年》最早的热心读者,觉得其中的议论、思想,都是那时沉沉暮气中的一颗明星。他曾这样描写自己阅读《新青年》杂志的喜悦心情:“校课余暇,获读贵志,说理新颖,内容精美,洵为最有益青年之读物。绎诵数过,不胜为我诸青年喜悦也。”1916年底,他又以饱满的热情,写信给《新青年》记者,称:“贵志出版以来,宏诣精论,夙所钦佩,凡我青年,宜手一编,以为读书之一助。而稍求其所谓世界之新学问、新知识者,且可得藉知先知先觉之责任于万一也。”他建议《新青年》杂志“多提倡青年读书之利益,及读书之方法,或介绍东西名人读书之实验与其规程,以期促进青年之好学心,读书性。”《新青年》记者对王统照的来信予以高度评价和热情的鼓励,称“来书疾时愤俗,热忱可感,中学校有如此青年,颇足动人,中国未必沦亡之感。”(见《新青年》二卷四号)
中学时代的王统照的突出思想是号召青年努力求学,肩负救国重任。他认为在文明日进、科学日新的时代,青年学生一定要勇猛奋发,这是使中国摆脱贫弱落后状态的根本方法。他竭力反对当时一班青年学生“死受学校晦闷之课本,专攻一二陈腐之科学”的做法。他认为医治中国几千年遗留下来的病根,其良药,其捷径,乃是具有新思想而非陈腐的报章杂志。这里透露出王统照“教育救国”、“美育救国”的端倪。当然,在中国大多数人缺乏进步向上之心,许多青年学生尚沉湎于陈旧的课本之中的时候,王统照这些主张还不能为社会接受。诚如《新青年》记者给王统照的复信中所说:“此问题甚大,似非报纸可医,且恐非教育可救。”但是,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王统照从中学时代就是一位热情沉毅,关心国家前途,有抱负,有理想的青年。
此后,王统照在课余时间开始了短篇小说创作。其中主要有《纪念》《遗发》。这是迄今为止我们所知道的王统照发表最早的短篇小说。前者塑造了一位名叫慧瑛的贤良妇女形象;后者描写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作品的主题与《妇女杂志》所宣扬的“贤妻良母”是吻合的。作品反映了王统照以“爱”与“美”调和人们之间的隔阂的思想。如果把这两篇小说与当时在《礼拜六》《红玫瑰》上所发表的旨在酒楼觅醉、平康买笑的作品相比,就可以看出王统照当时文学主张的进步性。王统照从叩文学之门的那一天起,对待人生就是严肃的,与《礼拜六》这些“海派”文人划清了界线。还值得注意的是,《纪念》和《遗发》的语言明白如话,描景叙事井井有条,是我国现代小说史上除了《狂人日记》之外较早出现的白话小说(《纪念》比《狂人日记》晚发表三个月)。特别是其中的景物描写和人物心理活动的细致刻画都大胆地借鉴了外国文学的表现手法。这一点在当时是引人注目的。而作品中塑造的富有旧式东方妇女特色的人物形象,故事性强,大团圆的结局,这些特点又是明显地继承了我国传统小说的写作技法。
《纪念》《遗发》在《妇女杂志》上的发表轰动了省立一中。自此,省立一中的师生将王统照与作家作同义词。1923年9月3日,王统照应邀重返母校作题为《文学观念的进化及创作的要点》的长篇讲演,足见他在省立一中师生心目中的威望。
1918年,在新文学浪潮涌来之际,王统照在母亲的支持下,说服了妻子,毅然离开故乡,离开省立一中,到北京中国大学英语系继续深造。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在北京,王统照办刊物,组织文学研究会,其文学才能得到充分的施展。20岁刚出头,他就成为“五四”新文坛上的一位著名的小说作家、诗人。
1990年春于济南
注释
[1]作者曾任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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