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青岛的几位美术工作者郭梦家、吕品、叶又新、赵仲玉和我,酝酿筹办青岛美术专科学校。那是解放初期,百废待举,资金没有来源,经与市文教局磋商,以私立公助形式建制,组织董事会,由董事会聘请校长和教师,并筹集经费。董事长的人选,我们公推在文艺界德高望重的王统照先生担任。为了艺术教育事业,王先生欣然接受了。有了这样一位董事长挂帅,办校的事我们便充满了信心。王先生是一位言行一致,守信务实的长者,为了筹集经费,他以多病之身不辞劳苦到处奔波游说,使一些开明的资本家纷纷解囊,终使青岛美专创办初期,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得以维持下去。也就在这时我有幸结识了仰慕已久的王统照先生。
王统照先生是20年代初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抗日战争之前,我就读过他的小说和散文,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是在茅盾、郑振铎、朱自清、巴金、冰心等中国大文豪的行列之中的,并深以有他这样一位同乡而自豪。
1949年秋我第一次登门拜访,他住在青岛观海二路半山坡一所西式小平房里。那时他才50岁出头,已经开始谢顶,面容瘦癯,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沉重地架在单薄的鼻梁上,面颊潮红,精神饱满,与瘦弱的体躯极不协调。
他说一口乡音极重的普通话,听起来格外亲切,他不同于某些有了成就或有了社会地位便随之有了架子的人,他待人诚恳热情,平易可亲。在他的书房兼会客室里,没有什么华贵的摆设,甚至书籍收藏也不多,当时我很纳闷。后来才知道他的浩瀚的收藏,已于抗日战争之初,由于不屈于敌人的要挟,为日伪洗劫一空了。
王先生是一位十分健谈的学者,他从文学谈到文人,从文品谈到人品。从他的谈话中,我得知在抗日战争期间他蛰居上海“孤岛”,坚决不屈节事敌;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在青岛的山东大学任教,因支持进步学生反内战、反饥饿斗争,而被解聘失业。他的爱国主义以及为追求民族解放置个人安危于不顾的精神,使我肃然起敬。
他的知识面很广,博古通今,令人惊叹。甚至对美术、音乐、戏剧也无不通晓,连家乡的地方戏曲也有研究。那时我是从事木刻创作的,不料谈到木刻,他也有丰富的知识和见地。他认为新木刻艺术,是战斗的艺术,它在战斗中曾起过先锋作用,应该继续发扬新木刻的战斗作用,为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服务……
王先生比我年长近30岁,开始我在他面前十分拘谨,但在每次谈话中,又似乎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年龄和地位的差别。我觉得他年轻了,甚至觉得他健壮了。我喜欢这位实际并不老的老人,甚至还喜欢他那略带天真略显迂阔的书生本色。
1950年他赴济南就任山东省文教厅副厅长,继之当选为山东省文联主席。我每次到济南都去看他,去向他求教。他平易依旧,和蔼依旧,礼貌待人循循善诱依旧,甚至略显迂阔也依旧,一点闻不到“官”气。他在工作上事无巨细必自躬亲,像他那样的精诚认真的学者和领导实属罕见。他生活得劳累、沉重而快乐。
我的业师王献唐先生,当时在省文管会任副主任,和王统照先生是同龄人,虽然他们学术专业不同,由于学养的层次,他们交往甚笃,相互十分尊重,并时有诗词酬唱。当他知道我是献唐先生的学生,知道我学过图书馆学并在历史图书馆工作多年时,煞是认真地对我说:“献唐是当今博学之士,你能从学于他是十分难得的呀!”又说:“图书馆是一所大学,不少学者是受益于图书馆。这可是一段难得的经历呀!”
1952年在省首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期间,两位王先生和我都划在文化组。当时献唐先生因脑手术后健康情况一直不好,工作又十分繁重,会间王统照先生对我说:“献唐工作、生活都需要人照顾,你跟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性,是不是调到他身边工作,一来作为他的助手,二来有益于继承他的学问,如你同意,我可以给你说话……”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王统照先生在会间便和李宇超同志(诸城人,时任省人民政府副主席)谈了,宇超同志也认为很有必要。然而由于地区、专业等关系,始终没有调成,却成了我终生遗憾,但是王统照先生对献唐先生和我的关心以及对我的信任却永志难忘。
1956年我创作的套色木刻《晨钟》《就地取材》《棉田歌声》,分别在山东、全国和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获奖。我到济南领奖时,王先生已在病中。会后我去看他,一见面,心里怦然一动,几乎凄然泪下。那年他不过59岁,竟垂垂老矣,似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腰佝偻了,瘦骨嶙峋,面部浮肿,肿得连汗毛孔都放大了,一说话就咳嗽,憋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仍然挣扎着说,他从不怠慢来访者,他仍然诲人不倦。
他说看过我创作的《晨钟》,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有深邃的艺术感染力。接着讲起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来:“文学艺术创作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来不得半点虚假;作家艺术家必须深入到生活中去,是深入,不是走马观花!到工农兵当中去,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沟通与他们间的感情。如果把文艺家比作鱼,那么生活就是水。搞创作切忌闭门造车、云山雾罩。生搬硬造的作品,不能反映生活的本来面貌,没有生命,至多是一张干瘪怪变的剪影。……你还年轻,要抓紧大好时机……”
当他知道我还涉猎文学、历史并时而写点小东西时,又语重心长地说:“一个美术家不能只练手上的工夫,应该充实多方面的知识,特别在文艺领域中的文学、诗、音乐、戏剧,乃至舞蹈都应有所爱好和理解,美术作品中有潜在的音乐、诗歌……同样的,音乐、诗歌、文学作品中也内含着美术,美丽的画面……总之,一个文艺工作者知识面要博,先博而后专,才是真正的专……”他吃力地讲着,有时深沉凝重,有时慷慨激昂。我怕他太累,几次想告退,但又舍不得离开。他好像有某种预感,况见面的机会又不多,非要把话讲完不可似的。
如上所述,王统照先生是我国“五四”以来有国内外影响的作家,自从任职于文教厅和文联以来,忙于开会、作报告、发掘剧种、审查剧目、主持会演、组织学习以及繁重的社会活动和行政领导工作,文学创作几乎是放弃了,我们都为此感到遗憾。当谈到此事时,他却不尽为然,他说:“我很羡慕你们呀!我何尝不想写写东西搞搞研究,但党信任我,把一个省的文化艺术重担交给我,这关系到一个省乃至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的发展,任务重大呀!即使作些自我牺牲也是值得的……如果我健康情况好转……来日方长嘛……”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这是怎样的一种无私的奉献!看着他那瘦削带病的面容,听着他那喘息着激动的声音,怎能不叫人为之动容?
但是他的来日没有很长,就在次年的冬天,肩负着病躯难支的重担,与世长辞了!1956年那次相见长谈竟成了永诀。我没有和他的遗体告别,也没能参加他的追悼会,甚至他逝世的消息也是几年之后我才得悉的。因为1957年夏我已被列入另册,冬天就被发到崂山修水库了!
尽管如此,我始终没有忘记王统照先生的谆谆教诲,而且在此后我所从事的美术教学和创作生涯中,我都遵循他的教导努力地实践着,虽然在“文革”期间这些都成了我的罪状——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和行为。
二十多年的坎坷,弹指一挥间。时间医治着创伤,也淡化了一些记忆,唯有先贤的教诲永志难忘,尤其是王统照先生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年,对我说过那些话,至今言犹在耳,而且是我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时刻遵循的准则,并从中不断受益。
1990年3月
注释
[1]作者曾为中国孔子基金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版画家协会主席、山东政协常委、高级工艺美术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