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字剑三,山东诸城相州镇人,我家是昌城镇的隋家官庄,相隔二十华里。我家与相州王家有诸多亲戚关系,论行辈与剑三是属平辈,他大我五岁,我称他表哥,平时习惯称二哥。小时在家常听父亲隋理堂谈起过他,说他聪明老诚,学习成绩好,在济南上中学时以文章写得好,而成为“诸城三杰”之一(另两人是杨金城和路友于)。因而在未见面之前就敬他三分。
我和剑三兄的第一次见面,是我到济南上中学时。那时剑三在省立一中尚未毕业,我父亲在济南当省议员。一次他到我家,父亲为我们作了介绍,才彼此相识。不久父亲去世,他成了我在外地读书时的唯一依靠,不论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去找他。我从济南女师毕业以后,拿不定主意报考什么大学,他主张先考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如不被录取,再报考中国大学(当时他在中国大学上学),结果我两校都被录取,我选中了女师大。那时女师大的校长是许寿裳,教师有鲁迅先生、钱玄同先生(著名科学家钱三强的父亲),其他教师也多是有名学者。有些讲自然科学的教师,常用英文原本作教材,这一方面显示其学问的高深,另一方面也省下教师编写教材。如讲生物课,用的是原教材,我的英语基础差,听课非常吃力,而剑三先生的英语特好,总是在上课之前,先给我讲一遍,这样听课时便轻松多了。
他在中国大学上学,住在新华公寓,和我两个上大学的侄子住在一起。课余时间,他常帮我练习英文写作,在他的帮助下,我的英语进步很快。以后他又找来一些英文短篇叫我译成中文,我试译了几篇,他亲自帮助修改,有时竟被文学刊物录用了。
剑三酷爱文学,早在济南上中学时,散文、诗词即已相当出色。上了大学,更胜一筹,经常写文章投稿报刊。这时,陈独秀在上海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在学生中盛行,剑三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与朋友共同创办了《曙光》杂志。曙光,这响亮的名字,意思很清楚,就是要驱除黑暗,迎接新中国的曙光。剑三亲笔写了很多进步文章。在创刊号上,还刊登了他致路友于的信(路友于此时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求学),信中就劳动者的地位、妇女解放和民主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许多理论都颇有见地。他把新出版的《曙光》,每期都送给我看,那时我从他的文章中已经察觉到,剑三开始变了,他正由一个独善其身的人变成一个兼善天下的人了。
剑三大学还没毕业,就把家眷搬到了北京。他结婚很早,夫人是章丘旧军孟家(旧军是镇名),我叫她二嫂。她家是旧军孟家的一个分支,在青岛开着资金雄厚的商店。剑三本家有几十顷地的产业,岳父家又是山东有名的财东,自然经济上是富裕的。但是令人称道的是他家的生活却相当简朴,租住的房屋比较狭窄,全家人衣着朴素,吃的用的都与一般平民无多大差别,这与那些地主、资本家的少爷、小姐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剑三兄对家里人自奉俭约,对别人却慷慨解囊。每逢星期天,我们同学七八人同去逛公园,午饭皆由剑三兄招待。我们这些穷学生,在校吃官费,本身无积蓄,能在星期天欢聚一起,全赖剑三兄之助,大家从内心里感激他。
剑三兄不但帮助我学习,也关心我的婚姻问题,他想把他的一个好朋友介绍给我,那人是四川人,家庭是大地主,家里有葡萄园多处。剑三约我和他去逛公园,以便通过接触建立感情。我那时在女师大上学,接受了进步思想,我姐隋焕东早我几年,她曾受业于李大钊同志,我姐常对我讲起她老师的言论,认为鲁迅先生只讲民主思想及反封建,而大钊同志思想精深博大,他讲的马列主义、共产主义学说令人心服,催人奋进。我入校晚,未能聆听大钊同志的教诲,但他的思想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以至使我对封建地主持厌弃态度,所以剑三约我去公园相见的那个人,我一直没有赴约。
剑三兄才思锐敏,落笔成章,经常有人求他题字,他都慨然应诺。我去他家,常见他挥毫题字,我就帮他展纸,他顺手拈来,不假思索,挥笔立就,往往一连写若干幅。有时我问起他为什么有这么多知识,他坦率告我,主要是母亲的严教和影响。他的母亲是诸城城里翰林李肇玺的女儿,年轻时从父周游云贵(其父做过贵州监察道),协助父亲料理政务,不仅粗通诗书,而且见多识广。剑三七岁丧父,其母就担起全部家庭重担,为了使独生的儿子成才,免受人欺,母亲教子甚严,每天夜晚,儿子读书困倦,母亲便拧他的大腿,使他醒醒再读,塾师所授课程,她都要亲自检查儿子学习的情况。剑三从小学毕业时,刚刚是辛亥革命的第三年,那时地主家的孩子到外地上学的很少,可是他的母亲却毅然把爱子送到数百里外的济南去上中学。每当谈到这些往事,剑三总是满怀深情地忆念着他的慈母。
剑三为人品行端正,性情严肃,不苟言笑。记得有一次在济南我和他乘坐一辆汽车,去参加省人代会,在车上谈起会议盛况,我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肩膀,他立刻板起面孔,严正地对我说“要严肃一点!”从此,我对他更加严肃而敬重,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
过了不久,我去他家,正遇上他们照全家像,我感到有些奇怪。然后他去北京参加全国人代大会,与文化界的老朋友都见了面,回到济南又到我家,适我午睡未起,他不让人叫我,坐了一会便走了。这次未能见面,我非常遗憾。不久他入院了,我才体会到他是去与老朋友诀别的,他的病情早已比较重了,只是不肯让人知道。入院以后,医生通知不叫人去看他,以免影响他休息。我不顾医生的劝告进了病房。他的夫人在护理他,他面向里,我用手抚摩着他瘦削的臂膀,他不要我动手,我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手的压力了。不久他便去世了,他至死没有向人说过他有病的一句话,他的意志是何等的坚强啊!他死后,我们没有把他殡葬在其他墓葬群里,而把他葬在了比较偏僻的金牛山公园。他的棺木入土时,我站在土穴边上,不忍加土掩埋,我感到他对我比亲兄长还亲,自我童年起就抚育我,教育我,而今竟别我而去,他死得太早了。他把他的诗集自费印刷了许多,分送给他的亲朋好友。他一生酷爱他的事业,矢志不够,而我则飘忽一生,无所建树,想到这里,我愈加惭愧和自责。
1989年于北京
注释
[1]作者曾为民革中央妇女工作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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