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1]

    我今年已经90岁了，记得王统照先生是比我大三岁，如果能活到现在，已经是93岁的老人了。去年年底，王统照先生的家乡——山东省与诸城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知道我和王统照先生有过一段不浅的交往，曾多次来信，约我提供一点有关他的史料。这就使我在脑子里翻动着数十年前的往事，同时也翻阅了一些有关他的资料。

    原来，统照先生是在1957年下半年因病去世的，这才使我想起，我之所以对于他的死，没有写过纪念文章，甚至在脑子里没留下一点印象，是与那时的政治气候有关的。那年夏天，一场政治风暴席卷中国大地，从此我度过了一段“生命的空白”，对于文坛上发生的一切，几乎全不知道了，包括王统照先生逝世这样的大事，也是一无所知的。

    我从我记忆的海洋里反复探寻，在我脑子里印上王统照三个字，还是“五四”运动之后不久的20年代初期。那时王统照先生是中国最早的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而我，则在后来也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会员。当时我正在浙江第五师范上学，我之所以走上现代文学的道路，则是由于读了研究会成员如沈雁冰、郑振铎、叶绍钧、许地山等人的作品，受到他们对于文学的看法与主张的影响的缘故。这其中主要的是王统照先生。我是先从阅读他的作品中，认识并且崇拜他的。早在中学时期，我就开始热爱文学，及至进了大学就更热爱了，经常练习写点作品。正在这时，文学研究会革新后的《小说月报》问世了，那上面的文章风格新颖，语言通俗，没有八股气，很受青年们的欢迎，我尤其喜爱那上面发表的一些新小说。现在我还隐约记得《小说月报》上几乎每期都有王统照的文章，而有王统照三个字署名的文章，我是每篇必看，而且看了还要看，至少两三遍。像《春雨之夜》《雪后》等短篇，内容是那样的新鲜，文字是那样的生动，确实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就是这样，王统照这个名字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记得那时候，我与我的同学王以仁，同住在一个寝室里，每逢发现了王统照的文章，都争着看。王以仁习惯用“吾家”两字冠在王姓作家名字前头，对于王统照的名字，总是说成“吾家统照”或“吾家剑三”，这既说明他的“自私”，也说明他的“自豪”。当时中国文坛上经常发表文章的，除了王统照以外，还有王任叔、王鲁彦，而王以仁在谈起他们的时候，也时常称作“吾家任叔”“吾家鲁彦”，正因为如此，我有意给他开玩笑，给王姓作家作了排行。我把王以仁排在最后，称他王小四；而把王统照排在头一名，称之为王老大。如今想来，这已是近70年前的事了。而王以仁自己，也因为失恋而跳海，距今也已60多年了。

    我仰慕王统照先生，但却迟迟没有机会见到他。1936年王统照来到了上海，主编大型文学刊物《文学》，这时我却离开了上海，也因这个时候我写的作品不多，所以没有机会与他接触。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我原来任教的暨南大学暂时宣布停课，我便到了内地。以后暨南大学在租界内复课，王统照进了暨南大学教课，我却因故不能回来。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了上海，王统照却又回到了青岛。所以我们一直像捉迷藏一样，始终没有见面。

    1949年的六七月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我作为上海代表出席了这个盛会，会上我与王统照先生相遇了。记得这一次见面，是一次匆匆的见面，是老朋友，又是新朋友，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又不记得为什么，却又匆匆的离去了。在这次大会上，我碰到许多过去相识或不相识的文坛知名人士，但我总有一种内疚感，觉得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文章也写得不多，就像成绩不好的学生见了老师一样，羞羞答答，躲躲闪闪。我与王统照相遇时，也是这样一种心情。

    1952年，我参加了上海市组织的北方老根据地慰问团到山东慰问，我是慰问团的一员，随团到了济南。那时候，王统照正任山东省文化局局长，他以东道主的身份接见了我们。席间进行了简短的交谈，我从上师范读他的作品，谈到在暨南大学任教。王统照也谈了一些现代文学的发展情况。虽然谈的时间不长，但我发现王统照诚恳、坦率、淳朴，没有一点架子。这次相见，使我们的心贴到了一起，真正成了老朋友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见过王统照。

    时间已过去快40年，王统照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那样的深刻，这个中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在年轻时，在成长的时候，读过他的许多作品，受过他的许多教益，在思想深处还有着“王老大”的形象的缘故吧！

    王统照先生不但是“五四”以后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前驱，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也是多方面的，小说、散文、诗词、戏剧、文学理论无所不通。几十年来，他写了许多优秀的作品，在人民中间传播，他是一个切切实实把自己的才华智慧无条件地奉献给人民大众的作家。由于他逝世过早，这些年来，他的事迹渐渐不为人所知，他的成就和贡献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作为一个老一代的文学工作者，我觉得这是不公正的。吃水不忘打井人，一切新老文学工作者，都应该牢牢地记住并且永远纪念这位为中国现代文学做出开拓性贡献的老作家王统照先生。

    1990年2月于上海

    注释

    [1]作者曾任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兼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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