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统照-忆诗人王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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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云远[1]

    王统照先生是“五四”时代的诗人。一生从事文艺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又在山东领导文化事业。为人厚道正直而又亲切细致。

    1946年我回青岛,住了一段时间,到观海路去看望他。小楼房坐落在山坡上,会客室细而长。虽然是初次见面,却一下子就谈到诗上。他向我谈了“五四”以前,他怎样到北平上了中国大学,怎样写起诗来,后来参加“文学研究会”等等。侃侃而谈,我静静地听,随着他的语音,仿佛到了“五四”前后的北平。那天安门集会,那火烧赵家楼,爱国青年,意气方刚,打开封建的牢门,砸碎礼教的枷锁,向往着科学的甘泉,迎接着民主的雨露。心潮激动,像黎明彩云,初试自由飞翔的欢乐,真是热气腾腾,带劲极了!

    可是面前坐着的诗人,长袍眼镜,历尽人世风霜,当时青年,已半百开外,他不就是30年新文艺风风雨雨的见证人吗?

    我望着窗外,胶州湾海水一片瓦蓝。远山影落海镜,渔帆点点与海鸥一道飞翔,近望大港小港码头,轮船停泊,人影忙乱。“五四”运动,不就是因为青岛的割让引起的爱国风暴吗?

    我临走留下刚出版的《云远诗草》上下两册,请他提意见。他望着封面上的百马图。我说:“是郎世宁画的,中国画里有西洋画的功力。”他说:“是呀,是要中西结合。”我说:“对啦,中西艺术互相融汇贯通,取长补短,有结合,有比较,从而创造出新的。”

    过了几天,他到东镇来看我,我们吃着咖啡,在小楼上谈起诗来。他说《云远诗草》他仔细看了,觉得上册比下册写得还要好。

    我说上册是在重庆写的,大多发表在新华日报和其他报刊上。而下册是到了青岛,拟定好了题目,三日两头一首,按着计划凑起来的。这就是艺术不同于其他生产,大约写诗也不同于写长篇,按部就班就平了。说得他点头同意。

    接着我把朱自清从清华园寄来的信给他看了。朱先生一手小字正楷,密密麻麻三张信纸。他看完后说:“他的意见很中肯。”

    我说朱先生我并不认识,是我二弟把诗集送给他的,他就给我来了这封信,对我多所鼓励。

    他看我书案上有蓬莱阁的照片,于是我们就谈起了蓬莱。我说秦始皇求仙,派人从蓬莱下海,这只是民间传说。汉武帝求仙,可是在蓬莱海边建立了望仙楼,就在我家不远,以后海水退了二里,变成了城里的鼓楼。蓬莱就是登州府,城外有个水城,是古来造船的地方。传说是隋炀帝运河上的船,郑和跑南洋的船,也是在水城造的。这都是些民间传说。不过五口通商原定在蓬莱,但蓬莱海里有两道沙岗,大船靠不拢,临时改在芝罘岛(烟台)的。蓬莱原是跑南船的码头,有广东、广西、福建、江苏、浙江会馆,后来有的变成庙宇,有的改成学校,我小时都去玩过。蓬莱海边有十大景。蓬莱阁、仙人洞、海市蜃楼……

    天不早了,我陪着王先生走到东镇街上,向蓬莱小馆走去。

    有一天山东大学的徐中玉来了。同他约定与陆侃如、冯沅君等山大教授见面,我也约了王先生,地点是青岛一家名菜馆。

    以后在多次接触中,觉得王先生这位敦厚长者,和顺耐烦,心地纯净,几乎忘掉了他自己,总是为别人设想。

    1949年我到北京参加第一届文代会,到华北局去看周扬同志,他向我打听王统照,就叫人打电报特约王到北京与会。

    文代会后,他回了青岛,我回到济南。

    冬天王先生到济南开会,有一天我们一道到了趵突泉,坐在泉对边的茶座上,隔着一排玻璃窗,外边下着雪,泉水冒着白气,飘飘悠悠又流远了。望着泉水两岸,青石镶边,行行杨柳,枝条挂雪,真是有点江南的风味。

    他问我写诗了没有?我说一天开五个会,把诗兴开没了,而且往往是两个会同时开的。前不久华东大学开座谈会,我在会上谈,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才到大学去教书。校长彭康同志在分局见面时,还给我打通思想呢。

    他恳切地笑了,像是同情我,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接着我们到金线泉转了一圈,又回到茶座上,谈起李清照来。我说诗有三李,词有二李——李白、李贺、李商隐;李后主、李清照。

    他说古典诗人中,女作家还只有李清照一人。

    我说两个瘦字,亏她想得出:“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这两句神来之瘦,大约都是在金线泉边写就。

    王先生说李白海阔天空,浑然天成之句;李后主行云流水,光彩夺目之笔;李清照才情出众,敏察清丽之意。各具特色,都是难得的,都算是古典第一流。

    我说:对啦,第一流的艺术品,大多是深入浅出,浑然天成,不加雕凿,光彩自如,好像不费劲,却有无限功力在其中。越看越好,好像有一种魔力吸引着你,大约这就叫艺术感染吧。

    王先生说:对艺术品的欣赏感受,是会随着年龄和阅历而有差异,也会有新的感受和发现……

    窗外飞雪落泉,水面烟雾飘远,茶馆内鸦雀无声,只有我们二人在交谈。喝一口泉水泡香茶,忘了时间和天寒。

    华东大学搬到青岛与山东大学合并,艺术系也搬去了。这时王统照已离开了山大,到济南当文化局长了。伏天省里开人代会,我们又在济南见面了。得一日之闲,我们坐上小船,在大明湖镜子一般的水面上,悠悠松快在天地间。船影人影,湖中荷花开放,亭亭排列在水路两旁,一城杨柳半城湖,七十二泉流不息,真是泉城水市。当年老残描写的大明湖情景,早已换了新面貌。

    我说老残没到过蓬莱,在《老残游记》里瞎写。

    王先生问怎么。

    我说老残游记里写道,蓬莱出东门,上蓬莱阁。是他想当然耳。事实是出北门,过水城,上丹崖山,到蓬莱阁。

    王先生说,他写的大明湖,当年却是那样的。

    我说:“九一八”前,我到北平上学,路过济南时来过,那时可真是乌七八糟,说大鼓的,卖小吃的,席棚一个个排在湖边,熙熙攘攘,连湖都遮着了。

    我们船到湖心亭,下船坐了一回,又坐上小船转了一圈,觉得湖光山色,明媚清新。不知为什么又谈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说聊斋是借鬼狐来写人的。

    王先生说,写人要犯禁,写鬼就没人管了。虽然像他,他也不好承认自己是鬼狐。

    湖边几只水鸭,呷呷地在荷花旁边练嗓子。往日湖畔清石板上的捣衣声没了,二三行人在湖边路上匆匆走过,也没有往日悠闲的脚步声了。

    我说当代任何一支队伍,拿着洋枪火炮,跑到春秋战国,也是无敌将军,任何一个大学生,跑到春秋战国也会变成圣人的。

    王先生笑了笑说:河水能倒流吗?历史能倒转吗?

    我说开倒车的人是有的,倒流倒转就乱了套没意思了。

    我们相对而笑,沉思在天光云影的明媚中。千秋万代,生生息息,多少刀光剑影,多少弦歌声声,来到湖面,留下了影子。而大明湖却从来没有挑选的表情,只是在风中微笑,亲切迎送。它也许是在收藏历史的见证呢。

    1952年院系调整,我到了江南。好几年不见王先生了。作家协会组织去东北参观,我第二次到了东北,然后过海到了青岛。

    他们回北京,我在济南下车去看王先生。他正在开会,很忙的样子。把我安排在珍珠泉招待所,好像他就在珍珠泉开什么会,一会儿他跑来了,谈两句又跑了。

    我一个人漫步在珍珠泉边,望着串串核桃大的珍珠泡从宽大的池水中,摇摇晃晃冒到水面,一串串鼓泡变成了泡沫。我没法数池水里珍珠有多少,大约用无尽宝藏来形容,有点差不多。珍珠闪光,池水流远,流到大明湖,变成红的白的荷花了。你看那红彤彤白皑皑的花色,不正是珍珠泉滋润的吗?王先生每会必到,每事必问,事无大小,负责到底。那认真的样子,忘了自己上了年岁,而且有气喘病。常常带病到北京去开会,而会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一个连一个开不完似的。

    我在珍珠泉边,望着天上的白云,池边的红花。想着“五四”时代的诗人,为什么叫他老开会呢?为什么不叫他安静地坐下来,为青年一代写点创作经验和心得呢?叫他做文化领导好呢?还是叫他在新文艺的精神财富中,有所贡献好呢?他现在忙的别人也可以干,他能干的,别人却代替不了。衡量一下得失,不是比没完没了开会好吗?

    “云远,云远,”王先生跑来了,“我到处找你,你在这里。”我迎上前去,心里想的话却没有开口,看他积极的样子,我说出来,他恐怕反而要给我打通思想呢。他拿着南下的车票说:“车票弄好了,是总工会送来的。真是,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谈。”

    我望着王先生瘦弱的身影,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

    他送我到火车站,我们紧紧握手告别,谁又料到这是最后的一次告别呢。不知为什么,我在南下火车的隆隆声中,总有王先生的面影闪耀在面前。

    (选自1980年1月《散文》第11期)

    注释

    [1]作者为著名作家。曾任全国大学语文学会顾问、江苏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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