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南方在南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吴文康复出院后,便闭关苦写,并蓄发以励志。他雄心万丈地对婉雪说:“我一天不完稿,就一天不理发、不剃须,誓与此书共存亡!”婉雪笑得如花枝乱颤,说那时你不成野人了呀!吴文笑道:“你看那些搞艺术的,有几个不是长发长须的像野人?当今社会,搞艺术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头发胡须像野草的,另一种是光头像葫芦的。发须的长短与光头的锃亮程度,与其人艺术成正比。因此,非标新立异与惊世骇俗不足以成艺术。像我这等凡夫俗子若能成艺术,上帝也会流汗。”

    这边吴文闭关,那边江城的工厂却像蒸包子一样发达起来,订单源源不断,工厂规模一下扩充到一百多人,兴奋得江某人像只骄傲的大公鸡,胸脯撅得老高,头昂得像导弹,脸上每天都像涂了棕油,豪光闪闪,连眉毛梢上都溢着喜气。他第一次爱上了海都。啊!海都,在这里发财原来是他妈的这么容易!他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早没当老板,白受了李肃那厮几年鸟气!现在才知道,再高级的职业经理人,也没有小老板牛比!在这点上,江城非常佩服潮汕人。潮汕人穷死不打工,就是推车卖糖水,也要做个小老板。因此,在海都,潮汕籍富豪特别多。

    期间他又给叶岚的弟弟偷偷汇了五万块钱,威胁说:“小子,你千万别让你姐知道!不然等我当富豪了,你休想到我公司打工。哈哈……”

    但远隔千里的威胁产生不了现实作用。这头江城刚放下手机,那头叶岚的弟弟就跟姐姐打起电话:“姐,你跟江城哥谈恋爱了?”

    “没……没有。你瞎说些什么?”

    “那他怎么又跟我打了五万块学费?”

    “什么?他又给你打了五万块钱?”

    “是啊!他说一次性把我四年的大学学费全给了,好让我安心读书。”

    叶岚震惊得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接着要去问江城,远在成都的弟弟慌了,说姐姐你这事千万不能问城哥,不然他会骂死我的。你放心,这钱,等我参加工作了连本带利的一起还给他!你就当不知道。

    叶岚不理解江城为什么会这样帮她?但对于江城,却有了一股铭刻于心的感恩。

    江城之所以不声不响地解决叶岚的困难,那是因为祝涛姐弟悲惨的遭遇给了他太深的创伤和刺激。他不想叶岚姐弟重复他们的悲剧。江城有时甚至狂妄之极地想:等老子成第二个李嘉诚了,就他妈的散尽家产资助普天之下的寒门学子!

    后来江城破产,想起预垫学费的的英明举措,坐在在大牢里摇头晃脑地深感欣慰:“幸亏有钱时把弟弟的学费全给了,要不然就后悔莫及也!”

    但刚当老板的江城自尊心受到了一次严重打击。

    那天江城和叶岚晚上去见一个新客户,两人打的到海天皇朝大酒店,双方见了面,那人光头锃亮,像个刮毛的葫芦栽在沙发上。见了江城两人,极金贵地微微欠了欠身,嘴里衔着的雪茄像管乌黑的小钢炮,一翘一翘地喷云吐雾,眼珠快乜到额头角,问:“敢问江总是怎么来的呀?”江城很羞惭地一笑,嗫嗫说:“我……我们是打的过来的……”

    话音刚落,那光头像受了侮辱似的愤然而起,怒曰:“本人从不跟没有坐骑的老板做生意!”拂袖而去。

    江城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就像蜂窝炸了群,有千万只蜜蜂在里面哄哄叫,全身的皮肤都起了冷剌,血管好像要爆裂开来。

    他不知是怎么离开海天皇朝大酒店的。到了公司门口,才被叶岚从的士里搀出。“冬瓜”看他面色铁青得像要杀人,也不敢问,和叶岚扶着他上楼休息了。

    第三天中午,江城突然开回一辆新呱呱的别克,在阳光下黑幽幽地闪光。“老鼠”像被猫赶似的窜出,舌头打颤地问:

    “城……城哥,这是你……你买的?”

    江城点点头,淡得很,没一点兴奋嚣张劲,他踢了踢轮胎,说:“我们以后会客户,就坐这乌龟壳。”把车钥匙往“老鼠”一扔,“你去多配几把钥匙,每人一把,你们有空就学开车。”突然变了腔调,恶狠狠地说:“限你们两个月,不然给我滚蛋!”

    “老鼠”被震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江城发什么神经。晚上打电话让吴文过来庆祝江城买车之喜,居然关机。便打婉雪手机,得知吴文是在闭关写作,这才了然。婉雪说:“我代他过来,一张嘴吃两份,保证不亏你们。”

    晚上吃饭时,“老鼠”问江城买车了为什么还发飚?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却整得大伙胆颤心惊的。江城对叶岚努了努嘴,说:“她知道。”叶岚便一五一十地将那天的事说了,大家就异口同声地骂那个光头客户不是东西,又叹老板难当,没车不行,有车了不是名车恐怕还不行。千般感慨万端叹息之后,兴致又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说城哥你做老板三个多月就有了车,要是做个三十年,肯定是李嘉诚第二!

    江城的兴头也渐渐提了起来,灌了一口啤酒,说:“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不吃苦中苦,哪得人上人?像我们这些无根无底的打工仔,要想出人头地,不扎一个遍体遴伤浑身结痂再脱一身皮,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每周一开早会,江城都要讲述一段自己或朋友们(如祝涛、吴文)的苦难史,然后双拳挥舞,空中空气流荡,口中唾沫横飞:

    “你匍匐在地上仰视别人,就不能怪人家站得笔直俯视你!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现在的社会,生活现实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没有一棵草帮你遮荫。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时间长了,“老鼠”便有些烦,说城哥,你总讲这些故事恐怕不好吧?好话三遍神仙也听厌,怕适得其反呢!

    “这叫政治思想工作,懂吗?”江城一脸的高深莫测,“用时兴的话说,这是企业文化。”

    “那——你再具体一点讲,企业文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鼠”装作一脸虔诚地讨教。

    “这个,企业文化么——”江城极为郑重地认真思索,“老鼠”张口结舌地等其下文,没料到吴文却爆了他一丁公,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屁股一调,晃荡而去。

    转眼就进了腊月,广东的冬天虽不像北方那样冷得硬,却阴湿得紧,员工们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要过年了!

    江城知道员工回家心切,他把接到的新单全部外发了,余下来的存货,估计在农历二十以前能完成。于是决定腊月二十二全厂放假,正月初十上班。

    江城在早会上一宣布这个利好消息,底下就一片欢腾,一个员工蹦得老高地喊:“老板,可不可以什么时候做完就什么时候放假?”

    “你们有信心提前完成吗?”江城问。

    “有!”大伙齐声答,像上阵打仗表决心的士兵。

    “那好!”江城挺了挺小肚子,右手挥斥方遒的一劈,说:“什么时候做完,就什么时候放假。还有,你们的工资我全部发清,不压一分钱。让大家回家过一个开心年!不回家的同事,我陪你们一起过。”

    员工回家的急迫转化成巨大工作的动力,二十天的货,一个多星期就做完了,这令江城吃惊不已,暗想人的潜能真是无可估量。看来自己的下一步工作,就是要尽可能挖掘和激发员工的潜能,让它转化成企业的财富。

    在这点上,江城天生异禀,有着猎狗一般的敏锐和狙击手一样的准确。“做企业其实就是做人,是把悟人心。”他不止一次地跟叶岚谈做企业当老板的心得,“你看,企字是人和止的组合,如果这个企业留不住人,那这家企业就‘止’了。”

    江城一套套似是而非的高论让叶岚佩服得五体投体。她觉得,江城的脑袋活泛得像上了黄油的弹珠,滴溜溜地不断滑出令人拍案称奇的东西。

    2002年农历腊月十四,江城的订单全部做完。看着最后一辆货车驶出厂门,江城像卸下了一幅千斤担,眼突然湿了,一股柔软的感伤从心海升起:他想起了远在四川的老父老母!

    他不记得还是什么时候跟双亲打过电话。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三个月。自己像砣螺一样团团旋转,忘记了家,忘记了从前,忘记了儿时的记忆。打工的艰辛与漂泊的无奈尘封和湮没了生活的温度与温馨。家是游子最深的牵挂,但有时又是最想逃避的窝巢。衣锦还乡几乎是每个打工者的梦想,但太多的失败或落魄却阻断了他们回家的路。于是只好在异乡眺望,在梦中神回。

    自大学毕业出来打工后,江城钱没少寄,但却没回过一次家。两手空空,事业无成,他无颜面对苦得像药渣子的双亲。有时夜半梦醒,想想家里为自己读书的付出,就心碎肝断。曾经的苦难在他心里化成一种仇恨,他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态打工、赚钱,为的是要争一口气,或者说是出一口心中的恶气。“穷人气大”,这话说得没错儿,因为人穷受人欺,特别是在当今金钱至上的社会。

    现在,是该回去看看老父老母了。开着崭新的别克,载着满车的礼物,这是何等的风光?

    主意拿定,江城拔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是父亲接的。没等江城把话说完,父亲就在电话里嚷起来:“你狗日的,接我们跑来跑去的不要汽油钱吗?我和你妈自己过去,不要你接!”很有劲地吐了口唾沫,接着道:“再说老子还要看看虚实,看你这狗日的到底在广东做啥子,是不是在骗老子!要是骗老子,看老子不把你打出屎来!”父亲喜滋滋地威胁着,一股亲切的老土烟味隔了千里从电波里传过来,熏得江城泪水涟涟。

    晚上请员工吃年饭,给每人包了50块钱红包,大伙兴致更高,一男仔左手拿啤酒,右手指天,用陕西普通话表态:“江总,我……我们这帮兄……兄弟姐妹都……都跟你干!要是谁敢……敢辞工,我就揍……揍他毬日的……”

    这夜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江城抱着一个空酒瓶唱一支不知名的歌:

    “那红色的旗帜在心中飘扬,

    我们在这里成长!

    我们彼此都来自四方,

    我们怀着相同的渴望,

    我们渴望知识的海洋还有明媚的阳光!

    我们彼此都来自四方,

    就像兄弟和姐妹一样,

    那红色的旗帜……唔唔……在心中飘扬,

    我们从这里开始——飞——飞翔!”

    谁也没听懂他在唱些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他,大伙都在狂欢。“老鼠”醉倒在地上,像一头跑进红薯地的猪,一拱一拱的拱得欢。“冬瓜”抱着桌腿子叫爹,丽娟和叶岚喝得脸如桃花,抱在一起喁喁低语,嘴角漾笑,眼角却有泪花,晶莹得像玻璃珠,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微弱的细光。

    这餐年饭一直喝到凌晨一点多钟,要不是饭店打烊被店员硬请出来,还不知闹得什么时候。

    下半夜江城被尿憋醒,披衣推门而出。遥望穹空,但见夜生弦月,天粘寒星,空气清冷静澈,竟如水洗。南方的冬夜,虽不及北方的干寒,却另有一股湿冷,丝丝濡濡地往骨头里渗。江城不禁打了几个冷噤,急急排完尿准备进去,却听楼底下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犹如草际蛩吟,叶底蝉嘒,江城吓了一跳,以为是鬼魂,满身的汗毛都直了。张起耳朵一听,却了无声息。正欲离去,一声叹息又如箫音风起,江城这次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有人在楼下望月伤情。一股好奇夹杂着些许恼怒腾地升起,大喝一声:“是谁在半夜装神弄鬼的?还不去睡觉?!”

    “城哥,是我。”

    “是叶岚?”江城吃了一惊,“噔噔”地跑下楼。不是叶岚又是谁?只见她身浸冷雾,茕然独立,在这霜重晓风寒的异乡长夜里,愈发显得楚楚可怜。江城的心像蝎子蜇了一下,柔声问:

    “阿岚,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叶岚忧郁地笑了笑,说:“睡不着。”

    “有什么心思吗?”

    叶岚点点头,撩了撩额前的刘海,问道:“城哥,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我?”江城抱紧膀子,说,“我想把企业做大,做个有钱人,让我全家人都过上体面的生活。”

    “你有未来,可我不知我的未来在哪里。”叶岚凄然一笑,说,“打工就是消耗青春。等青春消耗完了,我就会像块抹布扔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管,没人问,最终还是回到老家去,依然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有时候,我真后悔出来打工。在家里当一辈子民办教师,平平庸庸浑浑噩噩过一生,该多好!”

    “不!你会有未来的。”江城上前一步,握住了叶岚的手,深情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未来的。”

    “你……你说什么?”叶岚感觉心像被一柄巨锺砸了一下,头竟有些晕眩。

    “我是说,我们一起开创未来。”江城看着叶岚的眼睛,热烈而坚定地说,“我的事业需要你,我的人生也需要你。”

    “可我……什么都不会,只初中毕业,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相知相恋。”江城说着突然打了个冷噤,叶岚这才发现他只穿着一套薄薄的睡衣,忙道:“你去睡吧,我答应你……”匆匆转身走了。

    江城看着叶岚莲步生尘,衣袂飘飘而去,以为是在梦中遇到了狐仙。忙伸手掐了一下大腿,生疼,抬头望天,但见弯月如钩,残星明灭,远处有红光腾起,那是海都发射出的妖艳的光芒。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