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骊歌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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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大多数打工者来说,坐飞机绝对是一件奢侈的事。

    有钱了,我就坐飞机,飞回家,在赌博场里当老爷,左小姐,右相公,大呼小喝,妈的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有漂亮女人了,我就带回家,挎个摄像机,挨家挨户地尽显摆,馋得小伙人人眼睛冒绿光,老汉个个冒鼻血;

    有车了,我就开回家,上茅坑,不走路,按喇叭,长三声,短三声,坚决盖死书记那个老王八。

    ……

    那些在老家受过气的、挨过打的、失过恋的……集国仇家恨于一身负气外出的打工者,无不抱着核能一样强烈的愿望:衣锦还乡!

    你没官,就被权欺负;

    你没钞票,就被钱欺负。

    祝涛没官又没钱,当然地就要被它们俩合起来欺负。

    所以他自小就拚命地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无一不是尖子生。他的梦想就是衣锦还乡,像古代状元锣声堂堂地回去。

    祝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已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回家,竟是抱着姐姐的骨灰盒!

    这叫祝涛情何以堪!

    从海都回巫山,很是麻烦。先是从海都飞到重庆,之后坐火车到宜昌,再转船才到巫山,要两天一夜,坐得屁股生痔疮,但祝涛却感觉不到旅途劳顿——他整个身心都麻木了。

    到巫山是第三日的下午两点多,祝涛不敢白天回去,他要先把姐姐偷偷地安葬了才能见老母亲,如是找一家旅馆休息了半天。待挨到天黑,才叫了一辆的士悄悄回家。

    上保村封闭得像只鸟蛋睡在鸟窝里,四周皆山,出山只有一条蛇路,窄得像仙女的束腰带。但村里有一个算命的山羊胡子老头,偏唾沫横飞地说这村里有仙气,在唐朝的时候,还出过一个武状元,此祖神功盖世,是混世魔王程咬金麾下的第一猛将,与恨天无把恨地无环手举铜锤八百八的李元霸有得一拚。

    祝涛是这个仙气缭绕村子里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众人既羡且妒,只有算命先生手舞足蹈地说祝涛是武状元投胎转世,这回考个文状元。

    天上月影滛滛,重重山峦如群鬼林立,翩然欲动。祝涛抱着姐姐的骨灰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撞。他恨脚下这条路,几年前,他父亲正是这条路上摔死的。他麻木的神经在清凉的山风吹拂下渐渐苏醒了,痛楚像一条条冬眠的蛆从肉体中蠕蠕拱出。“姐姐,我们一起回家……”干涸了几天的泪水再次涌出。他把下巴紧紧抵贴在骨灰盒上,仿佛在感受姐姐的存在。

    父亲的坟在西北角半山腰山坡上的一片野林中。祝涛记得,小时候,在阳光晴好时,他和村里的的小伙伴常到这里打游击。这片幽僻的山丘野林,是他儿时的乐园。而现在,却是如此的衰凉凄暗。高大茂密的树林,将无边的暗夜隔在山外,然而山中的夜有了丛林的掺渗,又黑得分外沉实凝重。清寒的夜风像无数条逶迤的长蛇透林而过,撩得树叶“沙沙”响,听上去有如过路的鬼魂在窃窃私语。而在密林深处,不时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它的声音仿佛带着尖锐的弯钩,在山谷中收割着肃穆,于是一切都变得惨淡起来。

    祝涛跪葡在爹爹的坟前,以头叩地:“爹,我把姐带回来了。我没保护好她……呜……呜……姐是我逼死的……您打我吧,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呜呜……”

    夜色沉沉,惨白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印在坟头的枯草上,翩跹如无冢可归亡灵魅影的舞蹈。一只乌鸦突然“嘎——”地一声,像一响箭在黑暗中冲天而起,那疹人的丧叫如同死神在空中凄厉地吟唱。祝涛找来一根坚硬的断枝,给姐姐挖坑。他每挖一下,就觉得自己离地狱近了一步。

    “姐,在那边好好地孝顺爹吧!爹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你先代……代我……尽尽孝……”

    他把姐姐埋在父亲的坟旁边,好像也随之把自己埋了。他不敢逗留坟头,怕被妈妈发现。

    有寒露凝成水滴下来,夜深成霜。这时林中万籁俱静,祝涛坐在父亲和姐姐的坟前,心若枯槁。

    “是的,是我害死了姐姐。”时间每过一秒,祝涛的罪恶感就递增一层。过往的细节像书一页一页地翻过。

    “姐姐早就不想活了,她把银行卡给我,就是在安排后事了。”祝涛的嘴角神经质地的扯了扯,不知是哭是笑。

    祝涛在坟前折腾了一夜。一会儿绕圈走,一会儿又跪下,跪痛了便坐,坐累了就扑在姐姐的坟上。

    当初祝涛是怎么瞒过老母亲的?这事连江城也不知道。

    “你可以把祝涛的故事写成小说,真的。”江城不止一次地对在做小报记者的吴文说。

    文化流氓吴文还在做着作家梦,这在物欲横流情色飞舞的海都,绝对是只有神经病发颠时才有的呓想。但吴文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江城见这厮无可救药,也懒得说了,反而使劲唆勇,唾沫横飞地说是你出几本畅销书或拍几部电视剧,那就发了!知道不?钱不是问题,没有钱才是问题,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也都不是问题。如果有钱也是一种错,我他妈的情愿一错再错!

    “你这家伙就知道钱!”吴文很是不屑,说,“你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东西??”

    “有啊!我脑子里装的当然不止是钱,还有女人!”

    “整个一浪仔!”吴文痛心疾首,“你们这类人,就是他妈垮掉的一代!”

    “靠!我们能不垮吗!今天领了薪水,交了房租水电,买了油米泡面,摸了口袋,这个月工资又白领了……这就是我们打工族的生存状态。懂不?!你不是想当作家吗?为什么不写就这些东西呢?”

    “是啊文哥,我们的故事你都可以写到书里去呢!”“冬瓜”雷军和“老鼠”强子也屁颠颠地跟着附和。

    “写你们?我还不如写涛哥!你们就是一块块扶不上墙的稀泥巴,不值得我写!想跟着我的文章永垂不朽啊?门都没有!”

    每次说起祝涛,江城再玩世不恭都会变得一脸沉痛。“是的,涛哥的故事值得你写。他真的太惨了。”

    “祝涛的母亲最后是怎么知道女儿的事件的呢?”江城不止一次地想像和编织着各种情节,有时候,他甚至想去祝涛的老家重庆巫山一趟,但一直没有勇气成行——这何止是祝涛一个人的伤痛?剥开伤痛总是很残忍!

    其实祝涛把姐姐安顿好后,他在家陪了老母半个月。他一边在母亲面前佯装欢笑,一边在背后偷偷地流泪。这样的演戏差点让他溃崩。这天老板赵子龙打来电话,先是问候老人状况,以示体恤下情,最后说公司近来管理有点乱啊,我都快累死了!便再没下文。祝涛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是的,赵子龙赵老板是器重自己,但荣泰集团少了他照样转,而自己没了这份工作则是灭顶之灾!自己去海都,那孤苦伶仃的母亲怎么办?祝涛的心情相当纠结。这天夜里他同老母商量,说:“妈,您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您到我那去好么?”

    “不去不去!我哪都不去!”母亲态度坚决如铁,“我这把年纪了,死在外面怎么办?”

    祝涛万般无奈,最后找到一个远房堂侄,交给他5000块钱,请他抽空照看一下老母,然后急匆匆赶回了海都。

    祝涛的母亲最后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这事有几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邻村有一个在海都打工的人回来,说祝春秀死在外面了,还上了报。那人还带了一份报纸回来,众人一看报上的寻尸启示的照片果然是祝春秀。这下一下就炸开了锅,于是谣言四起。有说祝春秀是做二奶抛弃后自杀的,有说是争风吃醋被人他杀的,有说是吸毒吸死的……总之,世上能死的法子祝春秀都死过了。

    另外一个版本是:祝春秀的坟有一天被母亲发现了。

    那天她又去老伴坟前唠叨——没有生人陪她说话,只好常找死鬼聊天——她拔着老伴坟上的杂草,突然发现旁边有新土。老太太满腹狐疑,扒开一看,里面竟埋着一个骨灰盒。

    无论是什么版本,都导致了同样的一个结局:祝春秀的母亲哭瞎了眼睛,在某一个黄昏,这位可怜的母亲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苦难的一生。

    祝涛在三个月内相继了失去姐姐和母亲两位至亲,他再也撑不住,像一堵墙似的塌了。

    “哀莫大于心死。”

    祝涛感觉不是心死,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快要死了。

    姐姐死了,妈妈也死了,自己在这个人聚如蚁的世界是举目无亲,孤单得犹如洪荒时天边廖落的星辰。他害怕黑夜的来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恐惧和无限地忧伤。他无数次在梦中哭醒,然后空洞地望着虚空发呆,往昔的一切一点一滴地在脑里复活。是的,家庭所有的悲剧根源都源于自己。如果自己不读书,不上大学,父亲就不会黑夜拉车摔死,姐姐不会因卖淫而自杀,母亲也不会服毒了。

    祝涛每回忆一次,就感觉罪孽淤积一层,他被深埋在里面,只能挖一个小孔苟延残喘。

    老板赵子龙担心祝涛憋出问题,特赦半个月假期让他外出旅游。但无论祝涛在哪里游玩,都会感到母亲和姐姐的影子与气息无所不在。每当看到游客全家欢乐的场景,他就心如刀割,到云南丽江回来后,祝涛就再也不愿出门了。赵子龙无法,说:“我把你送去学习一段时间吧!现在的大学为了捞钱,都开有企业高管的短期培训班。我知道你好学,也许这才是使你忘记痛苦最好的办法。”

    老板的恩德令祝涛感激涕涟。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这么仁慈这么好心,也不是所有的打工仔有这么好的机缘。一个打工仔如果遇上一个赏识他的好老板,他的命运也许因此而改变。其实所谓命运的改变,对打工族而言就是一份高薪,就是钱。有钱就能改变命运,或者说钱即命运。工厂那些月经失调的女工,那些断指继掌的男仔,那些月黑风高抢劫越货的浪人……,无不是为了钱。有钱使人高贵,无钱令人低贱。无论生活怎样斑驳陆离,纷纭繁杂,无不时时刻刻都在诠释和演绎这个真理。

    当一切镀金,于是崇高与信念不再。唯一能凝聚和激励人生斗志的,除了金钱再无二物。

    学习回来后,祝涛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士为知己者死。”他清醒地知道,打工仔与老板永远不会在同一地平线上,正如麻雀凤凰不会同窝,失败者怎可能与胜利平起平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公司当家,把赵子龙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赵子龙也许不会拿自己当兄弟(只是一个优秀的职员),但自己要把他当兄长。

    祝涛态度的调整使赵子龙大为欣慰。他欣赏祝涛的才华,更欣赏他体内那股拖不垮打不烂的韧劲,于是又给祝涛加了2000元工资,这样祝涛每月能拿一万二了。

    在海都,一万二算不上什么高工资。比起那些旱涝保收的公务员和国企的老总们,这万把块钱还不够他们喝一壶的。但对于无根无底的普通打工一族,这绝对是高薪了。每月发工资查卡,祝涛对那递增的五位数有些犯晕。他穷苦出生,现在虽然阔了,也舍不得花钱,一月下来不到二千。他觉得,奢侈不仅仅是一种浪费,更是一种罪过。

    而奢侈是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祝涛注定是个时代的落伍者。

    每个周末,祝涛都是在马丽芳那里度过。在喧嚣热闹的海都,只有南乡海堤的那个简陋的小棚才让他感到温暖。

    马才老两口看见女儿与祝涛越来越亲近,内心相当纠结。他们知道祝涛是个好娃儿,没被城市的坏习气染坏。但他是大学生,自己的女儿初中都没毕业,以后怎么说话?感情不能当饭吃,但婚姻是要当饭吃的。这感情和婚姻看上去是连得挺紧的一件事儿,其实不然。感情是天上的云彩,好看却飘浮。而婚姻是雨点,那是点点滴滴都要落在地上。婚姻能孵化出感情,但感情不一定能孵化出婚姻。马才老汉虽然没有上百家讲坛的学问,但他的人生经验,未必是百家讲坛上的大学问家们可比的。正如会下蛋的鸡不叫,不会下蛋的鸡才叫个不休。

    祝涛何尝不知道马才老两口的顾忌,他只能用行动去慢慢感化。每次去马家,他总是带上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米啊油啊什么的。底层人家的生活,原本就是为柴米油盐酱醋忙碌,送这些东西,远比送戒指项链来得实惠。

    但祝涛却不知,他每送一点东西,马才老两口心头就加一层法码。

    转眼又到周五了,吃晚饭时,马才对老伴说:“祝涛这个事不能再拖啦,明个儿跟他挑明吧,别误了娃儿的青春。”

    马老太看了看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过一段日子再说吧!这娃儿还没缓过劲呢。你现在断了他的念头,叫他怎么活呀?”

    对祝涛,马丽芳爱得像一汪深邈的湖水,沉静而细腻。她朴质得像一棵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祝涛,只是用心默默地去感受所爱人的痛。她知道,自己是祝涛生命中唯一的绿洲,她要用自己的柔情去抚慰心上人的伤痛。然而在静身独处时,一种惶恐又紧紧攫住了她纯粹的心。是的,父母担心得没有错,一个初中没毕业的草原姑娘,怎么配得上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在海都四年多的时间,马丽芳很少进城市。不知多少个夜晚,她看着远处红光蒸腾的都市,内心充满向往和憧憬。她知道,那里是另一种生活,她所不知的另一个世界人们的生活。

    “要是我嫁给涛哥,也许会过上那种日子。”马丽芳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美妙地幻想。但是她对城市又有一种强烈的恐惧,那里面有着无数的人,纠杂着无数的事,就像一只披着光怪离陆的怪兽,演绎和吞噬着一切。马丽芳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适应那种生活。“但是,涛哥会舍弃这些跟我去草原吗?”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念头就像一只老鼠,刚瞄出头就遇到猫,“倏”地缩了回去,不敢再探。是的,这段感情注定是镜中花、水中月。她害怕,只好用浮光掠影的思绪去安慰和欺骗自己。

    有好多次,马丽芳跟父亲马才提出要进工厂打工,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但都无一例外地被老怪物拒绝。

    “打什么工?打工有什么好?女娃儿能打一辈子工吗?你迟早是要回草原的。”

    “我想给家里多挣点钱。”

    “钱多钱少有什么关系?够用就行。那东西活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为它累着。”

    马才对城市有种天然的排斥和反感,几近视为洪水猛兽。在他看来,人世间所有的污浊和腌脏,都是从城市里排泄出来的。别看里面的人衣冠楚楚,但禽兽不如,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都干得出。自己的女儿纯朴得像只小鹿,怎么对付得了那些狡猾如狐狸贪婪如豺狼的人?外面的世界是只大染缸,如果把女儿送进去,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污染了。所以他宁可把女儿窝在小棚里,也不让她去打工。草原才是真正的家,至于海都,只不过是自己屙几泡屎尿的地方而已,擦擦屁股就可走人。来海都几年时间,他从来没一天把自己当海都人,就像海都也从来没他当自己人一样。正如油和水的关系,虽然泡在一块,却永远融不到一起。

    祝涛见过固执的,但从来没见过像马才这样固执的。这老头,就像一块被桐油浸泡过的榆木疙瘩,十八般兵器都奈何他不得!

    祝涛不止一次试图说服这倔老头让马丽芳去学电脑,然后进荣泰公司做个文员什么的,总比窝在草棚里好。

    “什么,学电脑?电脑是什么东西?”

    “唔……这个,这个电脑么,就是办公的机器。”祝涛差点被这老怪物问住了。自己虽然天天面对电脑,但谁去研究它是个什么东西呢?电脑就是电脑呗!但要是这样回答马才老汉,那是白答。后来他在百度里搜电脑的答案,果然有些复杂:

    “电脑(Computer)是一种利用电子学原理根据一系列指令来对数据进行处理的机器。电脑可以分为两部分:软件系统和硬件系统。第一台电脑ENIAC于1946年2月15日宣告诞生。”

    “哈哈哈……”马才老汉听了祝大学生的回答,笑得直打跌,抽风似地说:“机……机器……有……有人脑聪明吗?还……还要去学?”

    “这个……这个……”祝大学生无言以答。

    “如果机器比人聪明,那么人就是机器,机器就是人了。我的芳芳是人不是机器,所以不会去学什么劳什子电脑。脑要是带电,不是神经就是憨巴!不学,坚决不学!”

    这段“白马非马”的绕口令弄得祝大学生晕头转向,他不知马才老汉居然有这么好的“辩才”,愣在那里哭笑不得。

    “娃儿,我知道你是好心!”马才见自己的一番高见居然难倒了大学生,心里得意非凡,肚里装不下,便往脸上溢,那沟壑一样的绉纹里堆满了窃笑。“但我们是草原上的人,草原上的人是走不出草原的。就像马儿离不开鞍,鸟儿离不开巢一样,知道吗?”

    “打工并不是要一辈子离开家乡呀,可以赚了一笔钱再回去的么!”祝涛死不甘心,节节抵抗。

    “小伙子,打工能赚到钱么?你赚了多少呀?”马才的话像瓶辣椒酱,泼得祝涛满脸通红。

    马才的顽固不化让祝涛束手无策,也令他颇为苦恼。自己的爱情,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但他还不死心,虽然马氏一家没有完全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当母亲和姐姐相继离去后,马丽芳就成了他唯一的精神依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马丽芳一家是他最亲近的人了,这个小小的棚舍成了他灵魂的憩园。

    每个星期天,都是马丽芳忐忑不安和幸福的时刻。这天她又早早地起了床,拿着梳子去鱼塘边。清清的湖水就是她梳妆打扮的镜子,她看见自己一头黑发像瀑布似的泻下来,像朵乌云遮住了她半边脸。这时朝阳在天际升起,鲜红的阳光铺在水面上,使整个鱼塘都变成了一块鲜艳的绸缎。灿烂的朝霞像温柔的火焰涌进她的胸膛,她的心也随之欢快亮堂起来,于是轻轻地哼起一首草原民歌,轻快而略带忧伤的歌声随着晨风在海堤上飘荡。马才老两口在塘堤上给菜浇粪,看着女儿幸福的模样,既高兴又不无忧愁地摇了摇头。

    太阳渐渐升高了,而祝涛还没有来,马丽芳不停地朝那条土路上张望,空荡荡没一个人影。这时连马才老两口也有点急了,不时手搭凉棚瞅个不停。马丽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知道父母越来越喜欢祝涛了。只有父母越喜欢,自己的爱情才越有希望。

    直到十点多,路上才出现一辆的士,只见祝涛带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钻了出来,老远就冲他们挥手。马才心中暗想:“难道祝涛的亲戚来了?来相亲的?”一颗心马上悬了起来。马丽芳却像一只鸟也似的飞了过去。

    “才叔,这是我给您请的一位老中医,给您看看风湿。”

    “哦……哦……”马才一时语无伦次,他坚硬的心在一刹那间差点融化。这娃儿体贴到心窝窝里,要是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婿,晚年就不用愁了。

    那个老中医是本地人,原来是医院的院长,退休后开了间药店,祝涛有严重的神经衰弱,闭眼就做梦,连睡午觉也不能幸免,有时彻夜失眠,弄得苦不堪言。无奈之下练气功,打太极,但这些都是闲人的玩意,祝涛哪有这时间?没坚持几天就无奈当了逃兵。一同事见他面色菜青,说涛哥,你是不是每晚梦遗啊,脸色灰败灰败的。祝涛一拳擂过去,说老子要是天天梦遗,早他妈精尽人亡了。知道不,老夫我是读书用功过度,落下了神经衰弱。那哥们见如此说,忙道去找中医,我们街上有个中医世家,挺厉害的。祝涛闻之大喜,忙拖着这厮做向导去找高人。老中医给他开了几剂安神补脑药,一个月下来,果见奇效,缠了多年的梦魔竟然不辞而别,腊青的脸上居然显出隐隐红光,精神亦为之大振。祝涛喜之不尽,一来二去便与这老先生有了交情。这天突然想起马老汉有风湿,于是躬请圣医,老中医问清原委,抚形叹曰:

    “世风日下,想不到公子竟如此古道热肠,实是可钦可佩,可钦可佩呀!老朽当以三世之技,解马老先生腿疾于倒悬。”乃欣然前往。

    看到这样的贵人,马才老两口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脚无处安放。老中医虽系南国人氏,却颇具燕赵豪侠之风,一点不嫌草棚的寒碜,一番望闻问切过后,说:

    “冷为阴邪,其性急迫,侵入人体经络关节之后,与人体气血相搏,导致气血郁滞,脉筋拘急,不能通痹。或肢体关节疼痛,痛处掀红灼热,肿胀疼痛剧烈,遇暖加重,得冷则舒,痛不可触,筋脉拘急,不能屈伸,日轻夜重,口渴烦闷,舌质红,苔黄燥,脉数小滑。《素问·痹论》中言云,‘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我当以《金匮要略》之方以治之。”

    祝涛忙毕恭毕敬地递上纸笔,老先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我从来只用毛笔的,今天只好将就了。”祝涛汗颜,但见老先生笔走龙蛇,一副药剂已然开出:

    “桂枝、知母、防风各12克,白术、生姜各15克,芍药10克,制附子、麻黄、甘草各6克。水煎日服1剂。”

    祝涛拿在手中,诚惶诚恐地请教道:“老先生您可以说说这个方子的药理吗?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老中医再一抚须,慢悠悠道:

    “此系古方。方中桂枝、防风,祛风为主,兼以散寒;附子、麻黄、生姜,散寒为主,兼以除湿;白术健脾除湿;知母、芍药,清热养阴、缓急止痛。其方药功效,与《内经》关于‘诸邪杂至合而为痹’之病因病机颇合;且诸药配伍成方,尚具有调和营卫、温阳滋阴等扶正祛邪、标本兼施的综合作用。当对你之泰山大人有奇效。”

    马才一家听不懂这古语,被唬得益发敬重。倒是一句“泰山大人”把祝涛弄得脸红耳赤。老中医法眼如炬,掀须笑道:

    “药可医百病,但不可医相思。”

    深陷恋爱沼泽的祝涛不能自拔。

    在很长一段时间,祝涛与马丽芳的关系一直没有进展。就像两条直线,只有米珠之隔,却无法相交。这令祝涛十分苦闷,后来他认识了江城,总算有了倒苦水的出口,要不然可真的憋坏了。

    江城来到海都后,祝涛本想带他去认识一下马丽芳,可当夜江城就被警察抓了去,唬得江大学生胆破,忙让祝涛找了一份工作,好躲无妄之灾。

    江城认识马丽芳,是他在南方国际贸易公司上了两个星期班后的一个周日。这天江城还在睡懒觉,祝涛打来电话,像中了巨奖似的说:“你快过来,我带你去见未来的嫂子。”

    “啊……啊……”江城一掀被子骨碌跳起来,嚷,“涛哥是……是真的么?太……太令我意外啦!”

    “别废话,快滚过来,我在公司等你。”

    认识马丽芳后,江城对祝涛只说了一句:

    “哥,马姑娘质朴得像棵树,值得你去爱!”

    1999年11月11日,是祝涛生命中又一个黑色的周末。

    这天是所谓的“光棍节”,祝涛不知这个恶搞的节日从何而来。有同事发了一封邮件给他,写道:

    “棍哥哥,棍哥哥,这种日子没法拖,冷床冷屋一人睡,何时才有热被窝。

    棒哥哥,棒哥哥,追女犹如爬山坡,每当一女追到手,全身兴奋直哆嗦。

    愁愁愁,人已球,想女想成老淫猴,苦苦苦,没法数,女人才是救世主。

    老光棍,老光棍,这种日子没法混,只要有人同我睡,是人是鬼都不论。

    老光棒,老光棒,这种日子没指望,想女想得心头慌,就是母猪也要上。

    悲悲悲,一大堆,何时才有女人归,叹叹叹,一大串,想女可用贱命换。

    现在光棍已震怒,为了女人啥不顾,抹下脸皮猛追女,脸上当有黑麻布。

    追女到手唱山歌,从此有了热被窝,美女无数钱又多,幸福生活乐呵呵!”

    祝涛看了笑得肚疼。暗道现在的网友太有才了,生活中太多无奈,也只能学学阿Q自遣。就在周五的晚上,几个同事小聚K歌,大家喝得酒意阑珊,一个光头哥们叫来小姐:

    “唔……唔……,你……你给我点一首那个什么水调锅……锅头,只……只开音响,不不要字……字幕。”只见这位仁兄捧烧火棍似的捧着麦克风唱:

    “女友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告别单身,

    要等多少年?

    我欲出家而去,

    又恐思念美女,

    空门不胜寒。

    起舞影为伴,

    寂寞在人间。

    追女孩,

    妄相思,

    夜难眠。

    不应有恨,

    何时才能把梦圆。

    男有高矮胖瘦,

    女有黑白美丑,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光棍不再有!”

    这次却没有人笑,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打工不仅消耗了美好的青春,也虚无了甜蜜的爱情。在朝不保夕辗转流离的漂泊中,今天的爱情也许就是明天的别离。天各一方的恋人经受不起时空遥远的拆零。漂泊者的爱需要勇气。

    当夜祝涛喝过了头,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过后打马丽芳电话,居然关机。一丝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心头涌过一股寒流。他惶张地夺门而出,招了一辆的士,飞也似的朝海堤驰去。

    果然人去屋空!

    那个给他无限温馨和幸福的小棚,这时孤零零地遗弃在海边上。屋内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祝涛脑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他的身体风中残荷似的抖起来,嘴唇哆嗦得像上下磕击的树叶,他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在一刹那间破灭,身心顿时空落得像干涸的大海。

    祝涛抚摸着每一寸“墙壁”,强打精神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缝隙,希望能发现马丽芳留给他的只言片语,但是没有找到。巨大的失望像流沙一样淹没了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像匹烂布瘫在地上,眼泪像夏天的暴雨倾泻而出。

    正在昏沉中,突然听到几声狗吠,祝涛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流浪狗淌着涎子堵在门口对着自己吠个不止。祝涛惨然一笑,说:“狗兄,你也无家可归,我们是同命人,你对我叫个啥呢?”长叹一声,扶着棚壁站起来,那狗吓了一跳,一溜烟窜了。祝涛看着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凄然笑道:“唉,我们都是丧家之犬。”

    他来到鱼塘的堤埂上,但见菜叶青青,而佳人不再,心痛得像被针灸。他一步一捱地来到那个涵管前,当年落魄时的情景像书一页页地翻起。如果不是马才一家,兴许自己真会饿死。

    冬天的海堤十分清寂,不时有树叶零谢凋落,它们孤独地在空中旋转吟唱着,然后在海风的轻托下坠落在地面。这时节的海水也没有了夏季的漶漫,在海水退下去的地方,淤黑的泥滩裸露在青天之下,那些漂浮物像死去的乌鸦僵死在上面,满滩皆是。而那片低矮的护海林的树枝上,挂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烂衣服以及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它们万国旗似的蔫蔫搭着,在海风中轻轻摇摆哀叹。

    祝涛的胸里像塞了团棉絮,胀闷得发痛。他掏出手机拔通了江城的电话,说:“过来陪陪我。”

    “涛哥你怎么啦?”江城正在咖啡厅里和一个客户聊天。为了早日自立门户,他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搭上了。

    “马丽芳走了。”

    “什么?”江城惊得跳起来,带翻一杯咖啡。

    “马丽芳一家走了。”

    “这……这……”江城急得手足无措,一边对客户道歉,一边叫来服务生结帐,又对着手机喊,“涛哥你在哪里,我……我马上过去。”

    当江城赶到祝涛身边时,只见他在地上写着马丽芳的名字,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一大片。

    “涛哥,到底是怎么啦?”

    “全走了,他们一家全走了。”祝涛揪着头发,呻吟似地说。

    “什么时候走的呀?”

    “我也不知道。他们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祝涛站起身,长叹一声,说:“一切都像做梦似的。”

    “哥!一切随缘吧!”江城紧紧搂着祝涛的肩膀,嘶哑着声音说。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祝涛的遭遇他感同身受。在这个冷漠的南方,祝涛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也是唯一能给他温暖和亲情的人。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对祝涛这么残酷:父亲死了,姐姐死了,母亲也死了,祝涛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亲人。想到这里,江城的泪流下来。

    弟兄俩相拥无尽着伤感。好半天,江城才从痛苦中拔出来,他抬起头抹了抹眼睛,对着茫茫海天自言自语地发誓说:

    “我一定要成功!!!”

    他的胸膛里腾起一股冲天的野心。在江城看来,自己和祝涛的失败就是因为贫穷。如果自己是大老板,以不至于爱情都守不住。是的,马丽芳一家不爱钱,但祝涛如果是身价数十亿的老板呢?他就可以到马丽芳家乡去投资,去办牧场,那样马丽芳一家还会拒绝祝涛吗?有钱不一定幸福,但没有钱一定不幸福。

    这就是生活的真理。

    他们又回到那个小棚,江城折下几根树枝,要把里面打扫干净。祝涛拦住了,说:

    “让这些东西留着吧!”

    江城知道他要留作纪念,便将树枝丢了。蹲下身去翻每一片纸。他相信,马丽芳肯定会给祝涛留下什么,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去。

    没过多久,他果然在一张香烟纸上发现了马丽芳的信:

    “涛哥:

    我奶奶生病了,我要回去了!本想跟你打电话,可我爸把我的手机卡抽掉了,实在没办法联系上你。我知道,你喜欢我,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可我爸爸妈妈不同意,说你是天上的雄鹰,我是地上的丑小鸭,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请你忘记我吧!”

    祝涛泪如雨下。

    大约半年后,广袤的科尔沁草原上出现一个流浪歌手,他长发披肩,用吉他弹唱着忧郁的歌,胸前挂一个牌子,上面贴着一张放大的女孩照片,用红墨水写着:

    “寻找我心爱的姑娘马丽芳!”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祝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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