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悲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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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都是一个充满慌张的城市,它犹如一台巨大的织布机,无数的人像一支支梭子,疲惫而永不停歇地编织着一张张金钱和欲望的网幛,将自己紧紧缠住。有的人死了,裹在里面永远是个茧蛹。有的人化蛹为蝶,扑愣着翅膀冲破了这张网,蓦然看前面是光芒万丈,扑进才知是一团烈火。

    报上隔三差五地就报道有富翁破产跳楼自杀的,有炒股票赔了房子又折老婆的,有玩六合彩卖儿卖女的……这令做太子监学的祝涛嗤笑不已,暗道这些为财横死的人其价值也就等同于一只小小鸟。他站在海都的关外,从高高的云端里俯视芸芸众生,但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禁慨叹这世界是张染了糖水的金皮,引得无数蚂蚁竟相啃食。细想开去,心里就有了几分禅意,口出一谒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谒好念,可惜生无法灭。正如剃光头出家极易,但戒七情六欲却难。祝涛非空门弟子,所以无法“寂灭为乐”。虽然现在有一份看上去貌似不错的家教工作,但这也不是什么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旱涝保收。自己一个屁打工仔,今天做了不知明天还能不能做,所以还是得抓紧时机多充电才行,以备不时之需。打了工的祝涛才知道,自己在大学学的什么之乎者也写作技法之类在现实中屁都不顶,最多也只能唠唠嗑儿吹吹牛,在网上欺骗一些涉世不深的文学青年。

    他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人力资源,并且花了三千多元参加了海都的一家什么培训机构。现在这社会,只要你肯掏银子,就是院士博士的证书都能手到擒来,遑论一个小小的人力资源师等级证了。

    海都这城市,一认钱,二认权,三认美色,四就是认证书了。在海都人才大市场,你可以看见如蚁的求职者,脸上堆积的是谦卑疲惫的笑,手里捧的是层层叠叠红红蓝蓝软软硬硬的各种本本。

    这是一个斥满了证书却又不肯证明任何事物的时代。

    这里是道貌岸然者的天堂。

    又是芸芸众生的菜市场。

    像祝涛这样无权无钱无房无车的四无者,也就是沧海中那一粒没皮少肉的烂粟而已。

    不想被沧海横浪卷走,粟米就得在狂风恶浪中挣扎沉浮。

    马丽芳对祝涛的上进很是欣赏,就像小弥猴欣赏荷花池的月亮,清莹莹而水汪汪。

    每个周末,祝涛总是到马丽芳的家去转上一圏。那个用木板和树皮钉起来的简陋的两间小屋,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温暖。

    “如果没有你们一家,也许我早就成海都的饿鬼了。”祝涛不止一次地对马丽芳这样说。

    “嘻嘻,那是你的命大!”马丽芳脸颊上浮起两个酒窝,里面漩起的涟漪慢慢地把祝涛的心吸了进去。

    黄昏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天上的绮云彩带似的在空中飘忽。马丽芳的父母护林归来,看见女儿又和这个大学粘在一起,心中又喜又愁。父亲马才的脸拉得像被驴子踢了一脚的老茄子,苦憋得能拧出胆汁来。这位在草原上饱经了风雨雪霜的牧民,对这些戴眼镜的白面书生有种天生的不信任感:这秀气得像芦苇棍一样的身材板板,能在世上混出个什么劲儿?!

    “嗨!孩子他爹,你去菜地拧点鲜菜来,安顿祝大学生吃饭。”马婶虽然也有些忧心,但并没有像老伴那样排斥祝涛。

    马才憨憨地笑了笑,又望着女儿和祝涛的背影无奈地叹叹气。他看得出祝涛是个诚实的娃儿,读了这些年的书这娃儿并没变坏,还透山里伢子的那股纯朴。可自己的闺女才初中毕业,这悬殊太大了。况且,他是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留在海都的。而据他的人生经验推测,祝涛也不可能离开海都:这里是年轻人闯天下的地方。就像浅水鱼塘里的鱼,下大雨时都拚了命往滩上撺!而芳芳,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只小虾子,能窝在淤泥里喝点泥浆就不错了。

    渔堤上长满了齐腰深的鱼草,它吐出阵阵的青香使马才仿佛闻到了久违的草原的气息,这使他的心亲切而松快起来。他轻轻哼起了《在北京的金山上》。突然,他的赤脚踩着一条软软的东西,随之一种尖锐的疼痛像根钢针生猛地扎进来。“蛇!”马才一个激凌,低头的一霎那间,只见一条灰不溜秋的蛇摇摆曲曲“哧哧”地朝草丛中钻去。

    “狗日的!”马才一锹斩下去,毒蛇拦腰而断。马才仍不解气,锹落如雨,边斩边骂:“我叫你咬!我叫你咬!”直将这条蛇剁成肉泥。

    祝涛正在堤上帮忙劈树枝准备生火做饭,蓦听得马才惊惶失措的叫声,知道出了事,丢下斧头飞奔过去。只见马才捧着右脚坐在地上呻吟,前边是一条被剁成无数截的蛇,祝涛定睛一看,是条剧毒的土公蛇。

    “您把伤口死死掐住,不要让血液往上流。”祝涛“哧”的将衬衣撕开,扯下一条襟边,用力将马才的踝关节处紧紧束住,接着俯头就吸。马才大惊,一把将他推开:

    “你要死呀?这有毒呢!”

    “才叔,别动。救人要紧。”祝涛吸一口吐一口,数十口后,慢慢地吸出了红血。马丽芳母女早已赶来,见到这个状势,又吓又感动,眼里不由滚出泪来。

    祝涛吸完蛇毒,转身趴在塘边狂涮口水,然后对马丽芳说:“快!打120,叫救护车。”又吩咐马婶,“您去倒一盆清水,里面放盐,让才叔泡脚。”接着弯腰背起马才,跌跌撞撞地朝小屋跑去,将马才放在椅子上,把他的伤脚泡在水里,从小肚腿上用力往下面箍赶,挤压残毒。

    马才坚硬的心被感动了,说:“小祝大学生呵,真的谢谢你了!我这条命可是你救的。”

    “才叔您千万别这么说。要不是您给我鱼汤喝,我早就没命了。”

    “唉——!”马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不要紧的,您放心,医院能治好您的蛇伤。”祝涛以为马才为此事忧心忡忡,安慰说。

    “哦……哦……。”马才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其实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如果祝涛不是一个大学生,而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他就会把自己的女儿嫁了。这中国的婚姻,什么时候都得讲个门当户对,一方太强了另一方就会受气。古代的戏上演过,自己也亲眼见过。祝涛这娃儿现在是不坏,可谁敢保证以后不变呢!海都这个城市,可是个大染缸,就是如来佛祖下凡尘,也会挡不住她的灯红酒绿惹得一身腥臊。

    牧民马才对海都有着近乎天生的根深蒂固的偏见。所以来海都几年了,他宁可让女儿呆在家里,也不让她进工厂打工:他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海都这个妖邪腌脏的城市吞噬了。

    “你爸真是个偏执狂,一切的现代文明都被他视为洪水猛兽!”蛇伤事故过后,祝涛和马家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但在对女儿和祝涛的关系上,马才就像一个坚固的碉堡,祝涛用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英雄气概也无可奈何。

    “我爸不让我走出草原。”马丽芳幽幽地说。

    “他也许是对的。”祝涛长叹一声,说道,“佛曰,‘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想红尘皆苦,众生颠倒。如痴如嗔,状若疯魔,实在是可悯可悲啊!”祝涛祝居士这一阵子正研究佛经,如《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佛说阿弥陀佛经》,《楞严经》,《法华经》,《华严经》……想从里面窥研人性之善恶,吾佛的旨意没领悟多少,倒沾上了不少出尘避世的意思。

    “说什么啊你?”马丽芳正在往兜里倒鱼,蓦听得此书呆没头没脑地作如是说,以为该厮有出家之意,双手扑嘟一抖,几条鱼掉进鱼塘。

    “我……我没说什么呵!”

    “你说什么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怎么好像是和尚说的?”

    老实人骗死人不偿命。祝涛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的念头,于是肃面一整,一脸的宝相庄严,说:

    “这凡尘千种愁苦,万般烦绪,确实令人心生厌倦。所以我想遁入空门,以黄卷青灯空心了此一生。”

    “你……你真要当和尚呵?”

    祝居士双手一合:“善哉!善哉!”

    “你当和尚,那我就当尼姑。”

    “阿弥佗佛!和尚是不能娶尼姑做老婆的。”

    世界突然寂静,天地间好像一下变成真空,湛蓝的天空响起如撕帛裂绢的声音,马丽芳感觉到心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被这股恐怖而幸福的力量扯了一下,身体微弱而剧烈地抖了抖,呻吟似地说:

    “你……你胡说些什么呀?!”

    这是她们首次的爱情表白,想不到竟是以佛家禅语为媒。后来祝涛的死党江城与游民作家吴文谈起这段爱情,很是先知后觉地叹道:

    “这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冥冥中已注定是镜花水月。”

    “咋的?”吴文豪大惑不解,两颗眼珠几欲将一对眼眶撑破挤裂。

    “唉!这神鬼的东西,你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看祝涛的表白,是不是处处充满着玄幻?后来他远走草原,是不是有点像贾宝玉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吴文一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也叹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姻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啊!”

    一股凉意和不祥的预感从江城的心里腾起。吴文和祝涛的性情是多么相似。也许,当爱情和纯真从这个时代死去,这个社会便不再需要这样单纯而赤如童子的性情中人。

    “知道吗?我就是爱你树一样的质朴。”

    那是一个周三的中午,海都灿烂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将斑驳而零乱地碎影投在南乡的海堤上。天地是一片宁静,世界的繁华与喧闹与这偏僻的海之一隅无缘。马才夫妇又外出护林了,祝涛和马丽芳肩并肩行走在浓浓的树荫下,周围的空气里仿佛都洋溢着花一样的芬芳与甜蜜。这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时候,祝涛轻轻地握住了马丽芳的手,深情款款而真挚地说。

    “我……我配不上你。”马丽芳的脸霎那间红得像草原上的落日,说,“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而我只是一个初中生。我……我们的悬殊太大了。”

    “什么悬殊不悬殊?读书多就崇高么?!告诉你,现在的女……恩……女大学生那个……那个还真不如以前的中学生。”祝涛本想说现在的有些女大学生还没毕业就奋不顾身地做起二奶了。但一想此话太唐突佳人,二来有丢尽大学生家底的嫌疑,话到半截硬生生地吞了进去。就像一条刚伸出半截尾巴的蛇猛地挨了一棍子,那蛇身“哧”地一下又溜回洞去。

    “不!我只会拖累你的。”马丽芳坚决地说。她虽然爱祝涛,但她知道,婚姻的维系并不只是靠感情。她也相信祝涛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可生活就是生活,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学生怎么可能跟一个小小的中学生有共同语言?

    “马丽芳比你我都聪明,对世事洞若观火,深刻非常。”三年后的某个午夜,江城在海都三十一区的一个租房里,和吴文就着一碟花生米对酌,两人又谈起祝涛,江城忍不住长叹说。说完他趿拉着拖鞋打开电脑,调出一份文档,说,“过来看看,看网上是怎么形容老婆的。”

    “网上的也信?”

    “网络即社会。知道不?”江城教导说。

    江城轻蔑地挑挑嘴,走过去不以为然地看下去:

    “[品名]妻子

    [通用名]老婆

    [化学名称]已婚女性

    [成分]水、蛋白质、脂肪、核糖核酸、碳水化合物及少量矿物质,气味幽香。

    [理化性质]酸性;可分为一价(嫁)、二价(嫁)、三价(嫁)……n价(嫁)。易溶于蜜语、甜言;遇钻石、名车、豪宅熔点降低,难溶于白丁。

    [性状]本品为可乐状凹凸异性片,表面光洁,涂有各种化妆品、对钻石、铂金有强烈的亲和力;羞涩时泛红,生气时泛绿,随时间推移表面会出现黄斑,起绉,但不影响继续使用。

    [功能主治]主治单身恐惧症,对失恋和相思病有明显效果,亦可用于烧淘洗买、带孩子。

    [副作用]气管炎、耳根软、视疲劳、行为受阻等。严重不良反应者,可致皮肉损伤。

    [用法用量]一生一片。

    [禁忌症]公开服用二片或二片以上

    [注意事项]肾功能不全者慎用。

    [规格]千克至千克,片重超标不影响使用。

    [贮藏]常温下保存。避免与成群女性、单独帅哥相处。严禁在外过夜。

    [包装]各种时装、鞋帽、首饰、手袋,随季节变化更换。

    [有效期]至离婚日止。

    [批准文号]见钻戒购买发票号码

    [生产日期]同身份证出生年月日。

    [生产企业]岳父岳母”

    吴文看完淡淡一笑,说:“这是什么?不就一个肤浅的搞笑帖子吗?”

    “晕,你还作家呢!要通过现象看本质,知道不?这确实是一篇肤浅的搞笑帖子。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呢?说明当今爱情已死,婚姻已亡,整个社会道德都已滑坡。”

    吴文哈哈大笑,说:“江城,你什么时候也忧国忧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城状比岳飞冤,“我什么时候没忧国忧民过?我不忧国忧民还能叫人打小日本?你这不是太小看人你?”

    江城不理他,说,“爱情还没死!你看祝涛,对马丽芳是多么痴情啊!”

    可祝涛的痴情并没挽留住马才一家子回草原的脚步。

    祝涛还带过马丽芳见过姐姐祝春秀一面。

    自从那次勇闯南门关未遂,祝涛从此对这个满是关隘的城市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他多次打电话给姐姐祝春秀,说自己到海都,找到一份比较好的工作了,由于没有边境证,他没法进关去看她。每次电话里,姐姐总是泣不成声,答应过关来看他。可是大半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见上一面。祝涛已快五年没与姐姐见面,他日夜思念他亲爱的姐姐。可现在近在咫尺,她为什么不来看他?祝涛有种不妙的预感,但是他不敢细想下去。

    祝涛料得没错,他的姐姐祝春秀正处在痛苦的深渊中。

    那天接到弟弟在海都的第一个电话时,祝春秀刚刚送走一个客人。她庸懒而疲惫地趟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老得发黄的天花板,脑里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家里的妈妈不知身体可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要是病了床前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可喜的是弟弟大学毕业了,居然还分配到一所中学做了教师。内地的教师工资低得可怜,但好歹是个铁饭碗。再说弟弟还要谈恋爱处女朋友呢,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哪有能力负担疾病缠身的母亲?这个家庭的重担,还得自己来挑。

    祝春秀一边屈辱的活着,一边燃烧着自己。每一次出卖肉体,她的心就死一次,然后化成灰,飞散在海都的天空无形无迹成为虚无。

    然而弟弟来了,所有的痛苦沉渣泛起。一股不可遏制的羞耻像连绵而汹涌的海浪不停冲击着她,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弟弟,找着种种借口逃避着,但那至亲的思念却与日俱增,像千百条小虫钻进她的骨隙和每一寸灵魂,使她的身心犹如油煎。每当孤单独处,她的眼泪总不由自主地像溪水一样淌下来,仿佛要冲刷掉身上的污垢和罪孽。是的,她再没有颜面见任何亲人了。起先,她在电话里不无埋怨弟弟丢掉那份稳定的教师工作,祝涛回道:“姐!我不想穷一生,我穷怕了!我要在海都挣钱养活你和妈妈,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这句话让祝春秀泪流满面。

    自己家庭一切的悲剧,还不是全因“穷”而起!

    有一天,祝涛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姐,我谈恋爱了,有女朋友了!”

    “哦!是吗?”祝春秀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把她带过来让姐看看!”

    “姐……”祝涛在电话里迟疑着,“我们没边境证呢,过不去。”

    “那……那我过去,我去你那。”

    祝春秀狠狠地冲了个凉,把皮肤都快搓破——她要没有一丝污秽地去看自己亲爱的弟弟和未来的弟媳。久抑的亲情这时如溃堤的洪水瞬间泛滥,她等不及坐公交,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南乡镇七围村的那道海堤。

    这是他们姐弟分手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祝春秀在的士里看到祝涛和一位硕健的姑娘站在海堤的斜坡上时,她慌忙叫司机停了车,扔下一百块钱,顾不上找零,跌跌撞撞地朝前扑去:

    “涛——!祝涛——!”海风迎面吹来,将她的秀发吹得青草似的蓬勃开来。几乎在同时,祝涛也看到了姐姐,他的双脚腾云驾雾似地飞奔了,两双张开的手臂像鸟儿的翅膀在空中滑翔,不一会儿姐弟两人紧紧地拥抱一起,抱头痛哭。

    只要曾经历过至亲至痛的离别,有谁不曾流过泪的?

    海都本就是一座泪城,只是满城淫奢的喧哗把它们掩盖了,如同闪烁的霓虹灯下埋藏着无数的饮泣。

    这时马才老俩口也赶了过来,相对唏嘘了一阵,马丽芳亲切地拉起祝春秀的手,说:“春秀姐,到我家去吧!”

    “姐,你在做什么工作呵?是不是很忙很辛苦啊?都没时间过来看我!”落座后,祝涛迫不及待连珠炮似地问。

    “哦……我……我在一家音响厂打工,工……工作还行。”祝春秀的脸“腾”地红了,幸亏路上想好了托词,然而她的心还是剧烈地跳动起来,胸膛里像有一只小老鼠在猛烈地撞击。同时一股羞耻像茫天的海水澎湃过来,她听到自己的灵魂无声无息地惨叫一声,然后迸裂,炸成无数碎片,这无数的碎片又化成粒粒冰珠,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祝涛看见姐姐的脸一时红若炭火,一时又白如宣纸,以为她病了,忙关切地问道:

    “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我没事……没事。可能是刚才跑得太急了。”

    “那我去帮你煎碗鱼汤喝。”马婶赶紧说。

    “哦……不用。我歇会儿就行了。”祝春秀说道,同时一股久违的温暖包围了她。自从离家到海都打工,她就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的温馨与幸福,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令她有点晕眩,这使她深切地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那个苦难而贫穷的家,是她钻心的牵挂和漂泊灵魂的归依。

    祝春秀在马丽芳家玩了大半天,跟着她们一起打鱼、侍弄菜地,做着以前家里才有的农活。和祝涛一样,这些农活勾起了她亲切而美好的回忆。她料想不到,在海都,居然还有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乎无污染的生活。多年在这个欲望城市的万丈红尘中朱颜欢笑,心上的尘灰早积得厚如盔甲,而今天的一切却如清风袭来,宛如漠天的沙尘暴中淋进一蓬细雨,令人神清气爽。

    凭直觉,祝涛不相信姐姐在工厂里上班,他深切地觉察到姐姐变了,然而又说不出。姐姐深沉而无奈的痛苦,那种欲哭还笑佯装的欢乐令祝涛心碎如渣。

    在马丽芳家吃过晚饭,祝春秀要回到福安区,依然要去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快到尽头,这使她对弟弟有了无限的依恋。

    从海堤到马路还有三里多地,祝涛送姐姐上公交车,一路上他紧紧地握着姐姐的手,生怕失去了她。

    “弟,你要快点找个稳定的工作,做家教也不是长久之计呢!”祝春秀说。

    “我知道。我现在在学人力资源!现在这行正热门。”

    “哦!这就好!”祝春秀叹口长气说,“只要你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稳定下来,姐就放心了。”

    “姐!你别担心我,我会让你和妈过上好日子的!”

    “我没什么,”祝春秀凄然一笑,“以后妈就全靠你一个人了!”

    “不是还有姐姐你么?”

    “我……我怕是顾不上妈妈了。”祝春秀欲言还止,她错开了话题,说,“马丽芳是个好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地珍惜她!”

    后来祝春秀自杀死去,祝涛回忆起这段话,才明白姐姐的意思。

    但姐姐没有给他报恩的机会,这使祝涛痛不欲生;而马才也同样掐断了祝涛的爱情之花。当一切成为虚无,于是皈依草原成为祝涛的唯一法门。

    那天祝春秀的到来,使老牧民马才看到了事件的严重性:这势头不像认亲么?他知道女儿跟自己的脾气一样倔,想什么法子都没有用,只有回内蒙老家才断得了这条根。

    送走了祝春秀,牧民马才也就定了主意:等合同一到期,一家子就回老家去,永远不再到海都来!

    他知道这样做对祝涛很残酷。但人活在世上,又有哪几件事不残酷呢?海都是一座让人变鬼的城市!祝涛处在一个鬼世界里,马才怎么可能把女儿留在这样的鬼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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