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飞灰的不止雄心，还有尊严。

    譬如祝涛。

    此昔日的天之骄子吃了三天萝卜，只吃得响屁不绝如缕，浑身臭气缭绕。原来过度放屁亦有损健康，大量真气外泄，几天下来此君的龙体就被放得骨瘦如柴，一张脸黄得像刚出坛子的腌菜，于是八斗才华顺理成章地变成满腹牢骚。读者诸君应该还记得祝涛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此中文系高材生边吃萝卜边想起大学中的一篇牢骚始祖课文，乃《苏秦连横说秦》者：“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屩，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祝涛每每想到便又气又痛。所气者，想苏秦那厮当初也只不过是一打工仔或盲流，但竟“黑貂裘，黄金百斤。”真他妈富得流油啊！怎比我老祝一身赤贫两袖清风？！黑貂裘姑且不说也罢，就凭那战国时的百斤黄金，折成现在的物价，那岂不是富可敌国？苏秦那厮用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就换了个宰相，看来本领也不见得比我祝涛强到哪去！凭大的家当，搞得“资用乏绝”，他妈的要是妻以你夫，嫂以你为叔，父母以你为子那才叫怪呢！此厮活该受气受罪。痛的是“羸滕履屩，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正是自己现在活脱脱的写照！想着想着便悲从中来，慨叹生不逢时，一肚子学问，在海都这个鸟地方竟无用武之地！人说海都是个土财主，暴发户，是物质的富翁精神的乞丐，这绝对是无上真理至理名言。

    但生存不是吃萝卜放屁，而是挣钱工作。你可以清高做圣人视金钱为粪土，但你不能无视肠胃唱空城计光脚丫板走马路。祝涛同志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没错。但怎奈海都就是个只认英雄成功汉不认失败潦倒鬼的城市。纵使你有孙猴子大闹天宫的本领，在手无金箍棒之前也只能屈做猢狲！这由不得祝天子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每当看见那些腰缠万贯满嘴黄牙大赤双脚穿皮鞋的广东佬，他就恨得牙痒痒，便戟指遥对虚空，跳脚怒骂这个直娘贼的海都。但直娘贼的海都就是不尿祝天子一壶。祝天子手无缚鸭之力，胳膊犹麻杆，力气赛雄鸡，天生一幅有贼心无贼胆更无贼手的窝囊种，满腔郁愤之气无可发泄，于是每天早起，对着刚升起的太阳雄吼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虫？！……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啊……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嗯——！！实现——！！！”那气势慷慨悲壮得陈胜吴广起义，蓬勃暴烈之态连火神祝融氏也自叹弗如。

    吼完国际歌，祝天子还得像饿狗觅食一样到处找工作。他现在虽然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但毕竟是读书之人，受过“贫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古训，又深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千古邪毒，再加上小学一年级就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当了四年少年先锋队的大队长，革命英雄主义教育那可是深入骨髓，“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这样一想，于是就昂扬起革命斗志，雄纠纠气昂昂地找前程去。

    书中暗表，大学生祝涛最为佩服的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所以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总是以毛主席“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句话来鼓励自己。事实证明，祝涛就是在毛主席这句话的指引下走向光明的。

    在南乡镇七围村的海堤上睡了几夜涵管的祝涛还是被那家渔民发现了。细心的渔娘发现她菜地里的萝卜这几天像癞子头上的头发，一块一块地空落，便悄悄地对自家男人说了。海黑的男人当天夜晚就来了个守卜待贼。约莫凌晨一点多，果见一个身影像特务似的葡葡过来，匆匆地在地里拔了几个萝卜，揪断青叶掉头便回。海黑渔夫像潜艇一样尾随着祝涛，看见他坐在那个破败的水闸墩上，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渔夫心里就一声叹息，默默地退了回去。

    祝涛吃完萝卜，上下齐声放了几个半哑屁，望着黑沉沉的海天发了一会呆，又像狗一样钻进了涵管里。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祝涛忽然隐约地感到有人在拍他的头，一个女人温软的声音在喊：“喂！起来！起来！”

    祝涛以为在梦中，但后来有个男声“嘎”地响起来，说：“小伙子哎，这里睡不得的，怕得病呢，快起来到我棚里睡去！”

    祝涛一惊，翻身坐起，情急之下忘了是蜷在涵管里，只碰得两眼冒金星。醒神一看原来是渔夫两口子，只唬得魂不附体，暗道给萝卜报仇的来了，吾命休矣！不料那渔夫丝毫没给萝卜报仇雪恨的意思，倒伸出一双热乎乎的大手把祝涛拉了出来，说小伙子你是找工作的大学生吧？这席天幕地的怎么睡？走！走！到我家睡去！

    祝涛吭吭哧哧的不肯。不好意思中还夹杂着几分戒备。渔夫哪知道他拐弯抹角的鬼心思？躬身从涵管里拖出他的行李，像甩灯草似的往背上一扔，说走走，到我家里吃热鱼汤去，这几天大概把你饿坏了。祝涛横心一想自己也就烂命一条，值不了几个臭钱，要是真被人谋财也就去他妈的了。于是慷然同去。

    接下来的一切令祝涛十分意外。渔夫夫妇把他引到家里，妇人首先烧了锅热水让祝涛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紧接着又煮了半锅鱼汤。当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在祝涛面前时，这位天子骄子忍不住热泪滚滚。

    “只能吃个半饱呢！不能吃多，不然会胀坏的。”渔夫说。

    祝涛喝了一碗鱼汤，这是他一生中喝的最鲜美、最珍贵的鱼汤。后来祝涛爱上了渔夫的女儿马丽芳，但在某一天，这家渔夫却不辞而别，祝涛扔下海都过万的月薪，远走草原去遍寻他生命中的恩人和爱人。

    这夜祝涛就睡在了渔夫的家中。

    他睡得很死。

    但他在梦中哭了。

    是那种只流泪不出声的暗泣。

    祝涛睡到次日太阳爬上树梢才醒来，发现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姑娘正笑咪咪地看着他，不由大窘，脸像过年的对联，红得内容丰富。遂狼狈不堪地起了床，手足无措地像做错事的小学生。那姑娘不禁看得笑起来，说：

    “我爸妈说了，让你今天不要找工作去，在这里休息一天。”

    “可我……”

    “别什么可不可我不我的了！我家供你几餐饭还是供得起的。对了，你叫什么呢？我叫马丽芳。”

    “哦！我叫祝涛。”马丽芳的直爽感染了他。

    “你是个大学生吧？”

    “我……我……”祝涛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自己混成这样，连小学生都不如了，还有脸说“大学生”三个字？

    从马丽芳口中得知，她老家原来是内蒙古草原的。由于长年累月牧马放羊，爸妈都得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于是举家到广东来打工，在南乡找了一份看守护堤林的工作。屋后的那两个鱼塘，原来是前年筑堤取土挖出来的坑，被马丽芳老爸废物利用，就整成了鱼塘，一年下来也有万把块钱的收入。祝涛一听马丽芳来自草原，立马像吃打了鸡血似的眉飞色舞。啊！美丽草原我的家！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景不知在他梦里出现过多少回。于是便再不心存芥蒂，把自己的苦难史一咕噜倒了出来，就把个马丽芳小同志听得唏嘘不止，芳心暗伤。

    有道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祝涛和马丽芳的话就从早到晚，絮絮叨叨的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这夜马丽芳母女叽叽咕咕地像母鸡孵小鸡似的嗑到夜半三更，第二天早晨起来祝涛就明显地感到马婶亲切得有点老母亲的味道了，久枯的心田不禁涌起阵阵温暖。

    在海都，也并不是没有纯朴的温情，但它不是在别墅豪宅里，也不是在高大的写字楼中，更不是在红灯酒绿的楼台馆所里……当坚硬的钢筋水泥丛林挟裹着金钱的浪沫喧嚣而下，人性残存的温暖便被挤压在城廓之外。看哪，城市角落那些低矮的贫民棚户里依然有脉脉的炊烟升起，在车夫走卒乞儿小贩卑贱的人群中，依然流荡着爽朗滚荡的笑声。

    海都，富贵即生，人性将死！

    无论富者贫者，都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过客。

    过客祝涛又出发找工作了。有了恩人相助，吃饭睡觉暂时是没什么问题，但总不能天天白吃白喝人家热鱼汤。

    他不是没想过找在福安打工的姐姐祝春秀。但一个南门关检查站把他卡在了关外。

    傻×祝涛为此差点还和南门关检查站的武警战士干了起来。此是后话。

    那天祝涛从马丽芳家出来找工作，这可是个太阳当头照，小鸟对人笑的美好天气。大概是马氏鱼汤驱走了久缠不散的晦气，祝涛跑了几圈后就累了，于是信步歪到七围村的一个小公园里歇脚喘气。凉亭有几个老头子正在下象棋，横车直马的厮杀中夹杂着牙齿不关风“丢你老母”的骂声。祝涛也是个棋迷，被“将军”、“踩马”、“打炮”、“拱卒”拱了过去，大勇无畏的凑上一颗鼠头看热闹。对奕的是两个老头，一个白发如雪，一个红面如童，俩人在楚河汉界杀得狼烟滚滚，难解难分。这时红面老人一个沉底炮，将白发老人左翼的士相统统锁住，另外一个车对着相虎视眈眈，随时可吃相抽将，白发老人整个棋局疲弊无力，真可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一时只急得老汗淋漓，苦思良策。祝涛技痒，倏然出手，一个黑马卧槽将，将红面老人的大帅一把将死。全场大愕，一看原来是个毛头小伙。白发老人一把扯住祝涛，仰天哈哈大笑，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红面老者气咻咻地看着祝涛，大有动老拳的意思。白发老人一巴掌忽悠过去，说老不死的还当真呵？明天的早茶我请啦！红面老头这才破怒为笑，说好讲的啦好讲的啦！就非常之亲热地揽住祝涛的肩膀称兄道弟，寒喧不止。

    当得知祝涛在找工作，白发老人一拍大腿，说我正要给我孙子找家教呢！你是学什么的？

    “我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

    “那好哇那好哇！给我孙子辅导作文呵！”拉起祝涛就走，那急切劲就像拉犯人上刑场去枪毙。

    祝涛走进老人的屋就像进了龙宫宝殿。六层高的洋楼装饰得金碧辉煌，墙院子里泊着两部轿车：一部商标像鱼叉，一部商标是一个圆圈里面镶着四个蓝白相间的三角形。后来祝涛在海都混天下，才知道这是奔驰和宝马。

    各位看官，书中暗表。此老人之子乃七围村之村委书记，姓王名国平，身兼本村二十多家企业和酒楼的董事长，富甲一方，据说钱要用小屋子装，连老鼠洞里都塞满了人民币。可读三年级的公子王万发一听到作文就发头痛，如硬逼其捉笔成文，便撒泼在地上打滚，弄得鸡犬不宁。王书记兼王董事长不知请过多少名人良师，甚至还出高薪在广东作协请了个专业作家来辅导，但还是医不好王太子的作文头痛病。今天终于又请来个青年文豪，于是一家子像敬关老爷似的把祝涛奉为上宾。王董亲自敬了根“软中华”，满嘴酒气地说祝老师只要你把我儿子的作文搞上去，钱不是问题！工作也不是问题！现在的海都人嘎，有学问的羡慕有钱的，有钱的羡慕有学问的。我要我的小子呢，既要有钱又要有学问，谁也不羡慕！

    祝涛就大赞村委王书记英明无比，于是命运就由此发生了转机：专职做王万发太子的作文老师，同时兼职王老太爷的象棋陪练。不包吃住，随叫随到，月薪3500。太子作文提高后安排工作。

    “哇靠！月薪3500！”祝同志差点兴奋得要跳楼，想：“一个月的工资，就相当于我教一年书的工资了！”他开始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海都了。

    这时他想起了在福安打工的姐姐祝春秀。可没钱。

    “王……王书记。我想去关内看看我姐，可我手里……您能不能预支200块……块钱工资？我把毕业证压到您这……”祝大学生的嘴里像含了一个烧胡萝卜似的说。

    “哈哈哈哈……不用不用！”王书记或王董事长就很江湖大哥一样地豪爽大笑，抽出五张毛爷爷丢给祝涛：“拿去！不过呢，你的包真得放在家里，海都的小偷特多，不安全，很不安全！哈哈，你可别误会我是扣留你什么呀！”

    祝涛的头就点得像鸡琢米。说没有没有，您多虑多虑了。随后告辞直奔南门关关。

    在南门关检查站，祝涛被武警战士拦住。

    “我有身份证为什么不能进关？”祝涛同学又恢复了大学生特有的天真狂妄。

    “先生！您没有边境通行证。”值勤的武警战士敬了一个军礼后客气地说。

    “关内是外国吗？”

    “当然不是。”

    “那我是中国人不？”

    “从您的身份证来看您是中国人。”

    “既然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进自己国家的领土为还要边境证？”

    “对不起！这是规定。”

    “这不是规定，是歧视！是赤裸裸的歧视！”在海都受的委屈终于找到火山喷发口，祝同学慷慨激昂声色俱厉地陈词，“你们海都就是这么特的吗？海都就这么牛皮吗？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同胞分成一二三四五六等吗？我抗议，我强烈抗议！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喊完口号就往里冲，被值勤的武警战士一个擒拿手，就光荣地擒进了拘留室。

    拘留室很臭。在很臭的拘留室里祝涛很不好过。挨打倒是没有，但蜻蜓一样大的蚊子喝起血来比被挨打还难受。当第二天王书记或王董事长把他担保出来时，见其家庭教师遍体红包，个个灿若桃花，艳如红唇。不禁捶其肩膀，情义万丈的笑曰：“兄弟，有个性！适合哥脾气！！”又问祝侠客：

    “兄弟昨夜最想吃什么？”

    “夜半鱼汤。”

    祝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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