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伞·琥珀之恋-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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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毓

    至德二年秋天,回到长安的玄宗看上去已全然是一个老人了,他比那些闲坐言他旧事的宫女还要寂寞,他经常陷入很深的思绪里,听凭梧桐和三角枫的叶子在他身前身后簌簌地落,只有匆匆走来的小宫女的脚步声才偶尔惊醒他。那时他会慌张收起掌心的一个小物件,他脸上被打扰后的表情是一片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茫。

    他老了。不再是那个器宇轩昂、善骑射、通音律、有卓越政治才干的皇帝。也不见那个深情、至情、智慧卓著的男人的形迹,他现在只是一个阴郁、衰老的男人。他是孤家寡人,他是落魄的太上皇。

    他怕冷,怕太阴暗,他抱怨宫灯不够亮,又担心过于明亮了“环儿不敢来”。

    可是,那些金子一样的秋天,真的随那个明珠一般的女人的离去,永远地消失了它金子的颜色了吗?

    她16岁那年邂逅英俊的皇子寿王瑁,懵懂中就成了别人妒羡的寿王妃。四年的王妃生活,似乎只是上天着力要将她从蒙昧少女训练成丰美少妇。

    公主府上一次偶然的晚宴,她成了皇上眼中的明珠。

    她跳胡旋舞,那是她最爱的舞蹈,她说那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跳的舞蹈,可以在宫里,可以在树下,可以在旷野,可以在月亮和太阳上跳,也可以在男人的掌心上……

    这一次,她的舞蹈在坐在那里观望的男人心里投下一块巨石。他被她的舞蹈深深吸引。他走下座席,亲自为她敲击羯鼓伴舞。他兴致勃勃,浑身上下每一寸关节都是激情,真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就这样,皇上和王子妃你呼我应,琴瑟相和,演绎了一场盛大的音乐剧。那场演出调动了在场的所有人,那是大唐皇室一场旷古的盛宴,直到音乐和舞蹈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之后从未有过的慵懒的幸福和疲倦。

    她在皇上的安排下出家为尼,她也黯然。毕竟瑁对她是真心爱恋。可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恰如一面镜子,照出这个朝夕相伴的男人在她心中的样子,他疼她、宠她,可她只觉得他像兄长一般好。而这个男人却叫她眩惑,好奇。就像她和他能演绎出跟任何人都无法演绎的乐音,他叫她内心深处生出光焰,她还看见光焰来处的那个地方,那是以往从未有人能够抵达的一块空地,现在那里一片澄明,只期待它的主人君临其上。

    她像蓓蕾一样瞬间绽放,绽放成大唐帝国的长安花。

    皇室的事是复杂的,但对一个内心由衷地没有兴趣、不想闻也不想问的女人来说,复杂即是简单了。她对政治权术不感兴趣、不以为然,她说,我有这么多好东西了,再要什么呢?不要了,再多了没处放。她说爱,她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新的,她才不会担心自己的嘴会把爱说旧了呢。月明星稀之夜,她遥望天河两边的牵牛织女星,问皇上皇宫里的女人和民间的女人谁更幸福,她自问自答,说像环儿和三郎就是不做皇上和娘娘也是好的。她说,她做农妇,也要在庄稼地里给皇上跳舞。而三郎你,就坐在田埂上吹竹笛吧。她在自己想象出的情景里开心。谁都看得出来,那个心气高远的皇上发自内心地爱她,宠她,尊她。皇上感慨说:尔等爱水中鸳鸯,怎比得了我这帐底鸳鸯?皇上还说:尔等说说,是牡丹好,还是我身边这朵解语花好?他时而说桃花别在妃子鬓边这桃花就是“助娇花”,低头看妃子又疑惑到底是花使人娇还是人使花好。他言语风趣,笑声爽朗。

    那时的皇宫生活像是乐队演奏到了高潮时分,停也停不住,只能继续欢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年华,生机勃勃,辉煌炫目,又温暖安详。娱乐,游戏,创造。只有音乐,打通人间和天堂的界限。

    《紫云回》《凌波曲》《得宝子》《霓裳羽衣曲》。

    有一次,皇上倡议用宫中常见的乐器配合西域传来的众多乐器开一场演奏会。皇上兴致勃勃,再次打羯鼓,他一直说羯鼓是“八音之领袖”。环儿弹奏琵琶,且歌且舞。皇上放下羯鼓,提笔写道:“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付乐何妨?愿此身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又是一个细雨霏霏、梧桐叶落的深秋,玄宗从午后的睡中醒来,听见窗外两个宫女议论李白死去的消息。玄宗问,就是当年为妃子填《清平调词》的李白?他也去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滴眼泪从他的腮边慢慢地往下坠。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他竟然笑了。那是怎样明亮的久已难觅的笑容啊。

    他说他想要沐浴。等宫女伺候他洗浴了,他说想要抹一点儿瑞脑香。抹了香他再说:“我睡了,你们不要惊醒我。”

    他睡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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