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伞·琥珀之恋-咖啡厅里的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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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石山

    一个雪天的午后,在城南办完事,本来该回家的,路过市中心时,心烦意乱,便下了出租车,信步往前走去。路旁一家咖啡店,正好身上有他们的会员卡,记得卡上还有点钱,何不在此消磨一会儿时光呢?这念头刚浮上心头,身子已进了温暖的大厅。拣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要了杯咖啡,慢慢地啜着。斜对面,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嫌她那儿的座位太暗了吧,也想欣赏窗外的雪景,端着手里的饮料踱过来,客气地说,先生在等人吗?我说不是,她就坐了下来。

    或许是里外的温差太大吧,大厅里弥漫着一种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热气,以致更前面的空处,那架白色的钢琴,像是浮在海上的一艘帆船。无人弹奏,大厅里却回荡着缠绵的歌声,细听之下,方知是音箱里放出来的。最让人销魂的是,放的竟是邓丽君的歌儿:“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

    这天气,这场合,这歌声,这……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妇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哪是什么中年妇女,分明是一位老妇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失望,她歉然地一笑,只有这一笑之中,还能看出她当年的风采,平日的教养,还有心地的良善。

    闲聊了几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对她的身世感了兴趣,她似乎不在意我的唐突,也就慢慢地说了起来。她说她是本省某地人,上世纪60年代初来到这座城市,在中学教语文也教音乐,两年前退休了,老伴儿去世多年,子女都不在身边。

    噢,无聊了来这儿消磨时光?我说。

    不,我是等个人来,他刚来过电话,又说出不来了。

    这个“出”字大有讲究。我寻思着,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人?

    别说什么人了,是个先生吧。

    看她不像是绝口不谈,我便追问,是不是情人。她呵呵地笑了,说这个词儿已不适合他们这样年纪的人了,只可说感情聊胜于无吧。说罢轻轻地喟叹一声,似有无以言表的隐忧。待我再次追问时,就无所顾忌地说开了。

    “一个负心人!”她说,她刚分配到这座城市,孤单一人,有个年轻男子对她很是关照,过了一段时间,就开始谈婚论嫁了。正在这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父亲是资本家,那男子退缩了。而这时,她已怀上他的孩子,无奈之下,只好回到老家做掉。再回来,那男子有了新欢,很快就结婚生子。当年,她对他真的恨透了,觉得自己真是不幸,怎么一踏入社会就遇上这么个卑劣的小人。

    现在呢?我问。

    不是现在,我早就原谅了他。在我丈夫去世前,我们就恢复了来往,常在一起。她神秘地笑笑,又赶紧补充一句,也就是吃吃饭,聊聊天儿。接下来问我:你呢,退休了吗?我说退休在即,了无牵挂。没想到的是,她接下来问了一句:有情人吗?

    我说,我是个势利之徒,一生只注重事业与声名,不是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最后总是我辜负了她们,到如今后悔莫及,真应了苏东坡的话: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只可说蒲州霍州并州了。

    那,你是晋南人了。

    是的,我这一辈子,就跟判了流刑一样,蒲州、霍州、并州,一步一步的,越发落越远了。

    小兄弟,我忠告你一句,如果你先前有过相爱的女人,你曾经辜负过她,不要紧,就是伤害过她,也不要紧,你有一点表示,她们还会回到你的身边。在一起坐坐,聊聊,不也很好吗?只要年轻时有过一段真情。女人是最不记仇的,尤其是到了都老了的时候。

    是吗?我似懂非懂。

    在这上头,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她加重了语气说。

    这话让我羞愧,也让我醒悟,不由得低头默想,此去是不是该收拾旧部,重整河山?忽然觉得怠慢了这位大姐,抬头看时,人已不见了,只有茶几上不知什么时候新添了一杯咖啡(想来是她为那位出不来的人先要下的),热气袅袅,似乎在倾诉着什么。那边又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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