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姓高,先前住在这座城的东南隅靠近河堤的地方,与我的住处相隔不远,我常坐他的三轮车。高师傅身材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平常穿一件灰白汗衫,下面着一条剪短了裤腿的草绿裤。无论冬夏,总戴一顶捡来的宽边旧毡帽,夏遮日头冬避风寒,也常笑着向人这样夸耀,显出一脸得意的神色。他的年龄多大看不出来,我也没问过。
小城建在山间,街道上下起伏,三轮车上坡很吃力,多半要下车推行。他把一根结实的宽皮带结在后座上,上坡时候就勒上肩,哼哧哼哧地拉起来,如纤夫拉纤。脚踩在地面,一步一声嗵嗵响,很踏实。
高师傅爱唱戏,但唱来唱去也就是那么几句,并且和不上调,“我站在城楼上观风景,只见得街市上乱纷纷……”像是什么戏里的段子,又哪段都不是。何况那腔调,能把戏迷们气个半死。既不是川戏,又不像京剧、秦腔,粗粗一听,什么味儿都有点,细究起来,却又什么味儿都没有。他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地唱。拉车上坡很累,若是车上坐个大胖子,就要挣得脖子青筋鼓胀,满脸通红,汗水顺额角下来,在蒙尘的脸上划出难看的道道儿。前些年,一遇上坡,坐车的人就主动下车走路。有的看车夫拉车上坡艰难,还帮忙推一把。这些年只有白痴才下车了,老年人里还有一些想帮忙推车的,但腿脚不灵便了,因此这城里多数上了些年纪的往往宁愿走路,怕看车夫为自己受的那份罪。
高师傅却说:嘿,你坐车,给钱;我拉车,挣钱。我们是两不亏欠。不管谁坐在车上,他只管一步一步拉上坡。待到了平坦地面,快走几步,一脚踏上车去,蹬起来,就放嗓子唱他的戏:“我站在城楼上观风景,只见得街市上乱纷纷……”
听说他当过兵,转业后在一家县办厂工作。结发妻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续妻是一个农村姑娘,又为他添了一个女儿,一家四口只靠他的工资过日子。前几年县办厂破产,一家人生计顿时无着落。高师傅还是不急不恼,仍然开口就唱。他先后在街道上扫过地,捡过废品,替旅馆洗过衣服,开过饭馆。后来才租了别人一辆三轮蹬,无论刮风下雨、烈日当头,他总不歇着。
他家是特困户,逢年过节,县里领导提了米面和肉去慰问,问他日子怎么样,他总是笑着说:“我很好啊,看看,还让领导百忙里来费心。”然后就说:“我给你们唱一段吧。”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扯开嗓门儿就唱:“并非是参军少学问,皆因他将帅不和才失街亭,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得无厌又想西城……”那调调儿,把大家都逗得乐不可支。
我住城东,地势低;上班在城西,地势高。我常是上班走路,下班坐车,坐车是只拣一溜儿到底的下坡路线。
我专挑他的车坐,就为听他唱戏,听他唱“我站在城楼上观风景”,还听他东拉西扯的神侃,侃他自己的笑话。
讲他拉一个急腹症病人去医院,手忙脚乱地扶进了诊室,又去帮忙挂号。后来人家家属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病人送进住院部,他昏头昏脑忘了收车钱,连挂号费都赔了。讲他拉一个老太太,这人老糊涂了,一会儿说去这里,一会儿说到那里。他拉着这个糊涂老太太在城里转了好半天,最后只得拉到了派出所。原来这是个间歇性精神病人。
他边说边笑自己,笑得很开心,笑过,他又唱:“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大兵……”
有一次,我问,你就没有什么发愁的时候吗?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咋没有?
他说最难的是扫街那些日子。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刷刷刷地要扫到八点。
这时候别人都还在睡觉,他就不能唱戏。他说:“闷声不响的,还活什么劲!”后来,他想了个主意,就数扫帚声:“刷,刷,刷——刷。一,二,三……四。”他扫出个当年队伍里出操走正步的节奏。他一边扫一边数,觉得又回到了队伍里,蛮有精神的。天放亮了,有晨跑的经过他身边,他就放开嗓子喊。天大亮,也接近收工了,他便放开嗓子唱戏:“我站在城楼上观风景,只见得街市上乱纷纷……”
我忍不住问:“你唱的到底是什么戏?什么段子?”他说他也不知道,只说是捡来的。再问哪儿捡的。他笑笑,说记不得了。
后来有一天,他拿了厚厚一沓儿零钱给我,说是一千块钱,求我帮他在大城市里买一部机动三轮车。“要四面有篷,像小汽车那种。”他说。在他看来这钱已经很不少了,但要买那样一辆车是很不够的。他看我面有难色,又打起了他的老主意:“你可别推,让我给你唱一段听听。”边说边就亮开了嗓子:“我这里无有珍馐来奉进,只有点沱牌大曲略表心情……”惹得我再也绷不住,咧开嘴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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