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在平原上，村庄都是一排排的，炊烟升起时，也是一排排的。

    绿树掩映的村庄上空就有了竖排的古体诗。

    炊烟是村庄的发丝，是亲人的手势。

    即便是一条狗，当黄昏来临，也知道抬起头，看着村庄上空的炊烟，略一愣神，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铁慧早就想家了，她的心被炊烟牵扯着。

    她想爷爷。

    铁慧的命，是爷爷捡回来的。她生下来的时候，不哭。接生婆提着她的腿，对着屁股猛拍了几下，还是不哭。喂她奶，吸了一日，就呛出来了。接生婆和她妈商量说，扔了吧。她妈就说，扔了吧，留着也是受活罪。

    那天爷爷拾粪回来，听说接生婆抱了孩子去了坟地，立马就跟上去了。爷爷的手放在孩子鼻子下，还有气。爷爷就狠狠瞪了接生婆一眼，爷爷说，你要遭雷打呀！就把铁慧放到粪兜，背了回来。

    铁慧的父母因意外事故去世后，铁慧就和爷爷相依为命了。

    铁慧读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铁慧很伤心。爷爷说，考上学校的要吃饭，考不上的就不吃饭了？在家，帮爷爷干活儿，也照样过好日子。

    村里的女孩打工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回的男朋友也一个比一个俊。铁慧也想出去。爷爷听了，说不放心。铁慧就有些赌气，躲到屋后的树林里流泪。

    爷爷说，实在想出去，爷爷也不拦你，进城以后要勤快，要本分，不要拿人家一针一线。有人欺负你，告诉爷爷，爷爷谁都不怕，爷爷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人。铁慧说，爷爷你放心，铁慧不给你丢脸。

    到了集镇口等车的时候，铁慧一句话也不说。爷爷说，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爷孙俩在家也好。铁慧哭了。车子来了，铁慧还是上车了。铁慧朝爷爷挥手，爷爷却背对着她。爷爷短短的白发像灶膛的灰烬。

    铁慧去淮安学会了电脑，开了打字社，但是生意并不好，另外一家打字社一个叫小如的女孩约她去广州，说那里生意好，她们就结伴去了广州。

    和小如到广州后，铁慧在一家私人打印社打字。铁慧一个月只能拿五百块钱，工作量却很大，有时晚上加班到十一二点，没有节假日。半年以后，铁慧认识了赵龙云。赵龙云是大学生，从内地来广州找工作。他常让铁慧给他打求职资料。赵龙云投出去无数份求职资料，都石沉大海了。一天，赵龙云又来复印求职资料。他压低声音对铁慧说，靓妹，能不能欠一下账，我一分钱都没有了。铁慧看着他涨红的脸和额上的虚汗，心软了。她说，你拿走吧，我给你垫上。十几天后，赵龙云来了，约铁慧吃饭。赵龙云说我现在在一家房产公司任经理助理，每个月六千多哩。铁慧没有和他吃饭。爷爷说，在外头，不能贪小便宜。可是，赵龙云总是来找她，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铁慧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可是，时间不长，赵龙云便不再理她了。赵龙云说，恋爱，要跟着感觉走，我已经对你没有感觉了。好聚好散吧，在我们这个阶层就没有天长地久的事。这个当初几块钱也拿不出的东西，开始以“阶层”来分人了。小如说，铁慧，不要便宜他，和他闹，就说怀孕了，要他赔钱。铁慧默默地摇摇头。

    有一天，铁慧在小如给客人复印的一张纸上看到了一首长诗，叫《大堰河，我的保姆》，读着读着，突然哭了。她想起了爷爷。哭了一阵，她才想起，这个叫艾青的作家，在初中时好像学过他一首诗，叫《黎明的通知》。他已经好大岁数了呀，和爷爷差不多，怎么写的诗让自己伤感呢？她又一次捧着那诗歌读起来。读完了，她找来纸笔，模仿着那诗写道：有一位老人，是我的爷爷。他的名字就是生他的村庄的名字，他是战士，老战士，是我的爷爷……

    写完了，那张纸也湿了。

    她当即就决定回家，回到她的大平原。

    爷爷说过，一个人离开老家，就像炊烟被风吹散了。可是，不管是谁，哪怕是一个讨饭的，只要他家里还有一个亲人，他就不会被老家忘记。老家就是灶膛的灰烬，烟飘散了，烟味还留在家里。

    晚上，铁慧非要和爷爷钻一个被窝。爷爷说，死丫头，你多大了，还和爷爷睡一起。铁慧说，谁叫你是爷爷的。铁慧把爷爷的脚抱在怀里，爷爷也去挠她的脚心，痒得铁慧咯咯笑。小时候，爷爷经常这么逗她的。爷爷问她，这下去不去广州了？铁慧说，不去了，要在淮安找一份工作。爷爷就说，是嘛，炊烟飘散了，灶膛的灰还在。说了这话，长时间爷爷不作声。铁慧起身，爬到爷爷那头。爷爷的脸上爬满了泪水。铁慧紧紧地搂着爷爷。

    铁慧陪了爷爷几天，铁慧对爷爷说她想去城里找一份工作，把爷爷接到自己身边。

    爷爷说，现在不去，等你成家了，我去。铁慧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成家？爷爷给提醒了，说，是呀，什么时候成家？爷爷请人给你提媒去。西庄你二婶会说媒，我这就去找她。铁慧说，爷爷，你真是老战士，行动快。爷爷笑着走了。爷爷一走，铁慧就忙着去煮鱼汤，鱼是爷爷前几天捉的。

    铁慧刚烧了两把火，爷爷就回来了。

    铁慧说，这么快？爷爷说，我没碰见你二婶，我回来喝鱼汤了。

    其实，爷爷是没去。爷爷走到半路，停住了，他想，铁慧这么有能耐，又好看，她二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怕介绍不到什么好对象。铁慧要是为了我高兴，勉强同意了，不就委屈她了？人老了，可不能糊涂。叫她自己谈。

    铁慧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我做鱼汤了？

    爷爷说，怎么不知道，我看见屋顶上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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