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浪漫主义的鸟-种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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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涌

    春天,种瓜人来到河漫滩。他之所以相中这里,是因为这儿离家远,能让他暂别那些一时还无法面对的人和事。种瓜人就租下来,准备种瓜。他这么盘算的时候,手正触到了大牢里最后一次剃下的光头。心里想,这季瓜种完了,头发也就长起来了。

    而现在,瓜蔓已经爬满了空旷的河漫滩,毒日当头,微风吹拂,碧绿的瓜叶像戏水的鱼群,调皮地翻动泛白的背光面,几十亩瓜地风推叶动,涌起绿白相间的柔和波浪,满地西瓜暴露无遗。丰收在即,种瓜人的心里,暗生着一丝丝甜蜜。劳动和时间在淡化他心头的伤痛,河漫滩上舒畅的晨风,河道里的流水喧哗,瓜地里独有的花叶清香,叶面上自由跳动的阳光,让种瓜人的心境一天天开朗起来。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瓜地里的瓜被人偷吃了一个。星期天晚上,又被人偷吃了一个。种瓜人心里不高兴,但这不高兴还没爬上眉梢,就已经下了心头。他想,多大一回事,不就两个瓜嘛。

    接下来的周末,瓜地里的瓜又以同样的方式一天减少一个。瓜皮丢在原地,像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瞪着种瓜人,像旋转的警灯晃动着他的双眼。种瓜人觉得,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周一到周五,种瓜人没有动作。好像是周六才决心要捉吃瓜的人,晚上就逮了个正着。

    “慢点儿吃!”种瓜人站在瓜棚外,朝蹲伏的吃瓜人大声喊。

    吃瓜人吓了一跳。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必是种瓜人打冒诈。这么想的吃瓜人愣住,静静地伏着,不吃,也不跑。“不用跑,我不会追你。”种瓜人将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揿亮,朝吃瓜人反方向的河岸山崖射去,说,“不射你……既然来了,慢慢吃。”

    吃瓜人伏在瓜地里不动弹。他仍然吃不准,种瓜人是真看见他,还是假看见他。如果说最初听到断喝,他还有想跑的念头,当雪亮的电光刺破夜幕,他想起了电影《平原作战》,探照灯打过来,不暴露的最好办法是不要盲目行动。

    夜色中,河漫滩地气微热。吃瓜人手里的西瓜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瓜汁慢慢地渗出瓜瓤,沿着吃瓜人僵持的手心手背往下缓缓流着,像几条暗夜里出来找食的毛毛虫爬错了叶子,痒得他心里麻酥酥的。种瓜人喊过话,吃瓜人的紧张情绪松弛了不少,定定神,舌头才伸出来,舔过手上蠕动的瓜汁,听种瓜人发落。

    “吃完了既往不咎,吃不完不准走。”种瓜人还说,“吃不完走了,我到学校请你。”

    吃瓜人手臂发凉,然后发酸。知道自己碰上了刁钻的主儿,轻轻地挪抬了一下身子,恭敬不如从命,开始在黑暗中小口小口地啃起来。吃着吃着,吃瓜人竟然想笑,觉得今儿晚上的遭遇有点儿传奇。就抬起头来,想看看那个种瓜的人。

    “吃完没?”种瓜人问。

    “吃……吃完了。”吃瓜人怯怯地答。种瓜人就听到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子的声音,像夏夜的河风,从瓜地上空掠过,卷起他心头一种莫名的旧痛。

    “完了好。答完我的问题,你就走人。”种瓜人问,“这是第几次吃我的瓜?”

    “第五次。”吃瓜人小心地答道。

    “错!”种瓜人说,“这是最后一次。”

    吃瓜人“嗯”了一声。他觉得种瓜人肯定爱玩脑筋急转弯,说话不容人反对,有气势,能镇住堂,不像是个种瓜的人。

    “好不好吃?”种瓜人又问。

    “好吃。”这时,吃瓜人已经吃完瓜,摸索着在泥沙上蹭蹭手臂,在瓜叶上擦擦掌心里的汁水,然后抬起上半身,从茂密的瓜叶间探出头来,好奇地向高处的瓜棚张望。

    夜色浓得什么也看不见。种瓜人吸了一下纸烟,不过吸得很浅,烟头明亮了一下,还没等吃瓜人看清楚他的脸,又忽地一下垂滑向下,很久都不曾再动,仿佛划过夜空的萤火虫,把种瓜人拖进了久久的沉思之中。有灯火在远山上闪着,气氛有点儿像武打片中的某个场景,使吃瓜人越发好奇。

    “你是谁?”吃瓜人反客为主,大着胆子问种瓜人。

    “问我?”种瓜人说,“从前,我是农科所的吃瓜人;现在,我是河坝里的种瓜人。”

    明灭的烟火,河漫滩短暂的寂静,让时间加重了吃瓜人浑身的酸痛。吃瓜人想起,已经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而种瓜人还没有作出反应,就说:“我……我答了,我说好吃……”

    “好吃?!好吃要晓得松手!”种瓜人突然发起火儿来,“滚!”

    吃瓜人一翻身,站起来要跑,腿已经发麻了。拐了几步,还没恢复正常,已经刺向夜色深处。跑着跑着,却停了下来。让他怅然若失的是,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种瓜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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