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开紧锁双眉,叹息道:“方才我在大街上听人说,周天子的乐官苌弘被杀。”
众人听了,悲愤不已。闵损说:“苌弘是老师比较崇拜的人之一,当年到京都洛邑去向老子问礼时,曾向他学过音乐。如今他被杀害,老师必然伤心悲痛。”
“这是传闻。”颜回声音低沉地说,“说不定是假噩耗。暂时先别告诉老师吧!”
冉求说:“我意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孔子已经走了进来。学生们顿时没了主意,局促不安地默立着。
孔子已经意识到学生们有事瞒着他,板起面孔问:“弟子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为何这般表情?”
子路知道瞒不过他,向前跨了一步说道:“苌弘被周人杀害。”
孔子一听,觉得头脑“嗡”地一声响,好像要爆炸似的。接着,嘴嗫嚅,腮哆嗦,脸色一阵青,一阵黄,半天没说出话来。
子路和闵损急忙扶住他。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从极度悲愤中挣脱出来,喘口粗气说:“世道的确变了。被杀害的都是主张礼治的贤人。似这样下去,周礼怎么弘扬呢!”
自此,孔子一连数日心情沉闷,总是唉声叹气的。
一日,天气晴朗,孔子的心情稍有好转,站在馆舍庭院凝目东望。学生们知道他又在思念鲁国及亲人,便凑过来同他聊天,以减轻他的苦恼。
子路说:“老师,你曾对子渊说过,克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符合周礼,就是仁。而今,周天子命人杀了有仁德、有天赋的苌弘,赵简子杀了贤人窦鸣犊和舜华。这样下去……”
冉求怕再度引起孔子的烦恼,偷偷给子路使眼色。
子贡机敏地接过子路的话茬,抢着说:“老师,怎样做才能有仁德呢?”
孔子崇仁德、尚礼仪。但是,他却很少主动谈及功利、命运和仁德。听到子贡这一问,心头一动,欣然说道:“弟子们,你们都凑拢过来,我把这仁德的事情,好好给你们讲讲。”说着走到上首落座,学生们侍立在两边。
孔子一字一板地说:“仁德要靠自己去一点点培养、逐步学习才能得到。这其中一定要有个好基础。好比工匠们要做好事情,首先要有好的工具一样。眼下我们住在陈国,要想培养仁德,就得敬奉卿大夫中的贤良者,结交那些有修养的人。”
高柴从子路身后闪出,与子路高大魁伟的身躯相比,越发显得矮小瘦弱,其貌不扬。他一向说话声音洪亮,当下压低声音问道:“老师,有仁德的人和聪明的人有哪些不同呢?”
孔子说:“有仁德的人喜爱高山,性情沉静。因此,一般都健康长寿。聪明的人喜爱清水,乐于活动。因此,一般都生活得比较快活。”
宰我问:“老师,如果有一个有仁德的人在这里,我们告诉他:‘井里掉进一位有仁德的人。’他是不是会跟着跳下去呢?”
孔子摇摇头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于一个有仁德的君子来说,你可以叫他远远走开,不再回来,却万万不能欺骗他,更不能陷害他。假如在某些事情上可以欺骗他,也决然不能愚弄他。”
宰我羞答答地说:“弟子明白了。”
子路憋了半天,突然粗声粗气地问:“当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公子纠的老师召忽在羞辱、恼恨之余,也自杀了。然而,公子纠的另一个老师管仲却活在世上。”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望着孔子的脸问:“管仲可算不上是个有仁德的人吧?”
管仲,又称管敬仲,名夷吾,字仲,颖上人。齐桓公姜小白杀了公子纠以后,任命鲍叔牙为相国。鲍叔牙在齐国内乱时,随小白出奔,可谓小白知己。鲍叔牙以知人善任而着称于世。他自知才气不如管仲,便推荐管仲为相国。齐桓公采纳鲍叔牙的建议,重用了管仲,尊称之为“仲父”。管仲全力辅佐齐桓公在齐国进行改革,分国都为十五士乡和六工商乡,分鄙野为五属,设各级官吏管理。并以士乡的乡里组织为军事编制。还制定了选拔人才的制度,士经过三次审选,便可以选为上卿的辅助。他还主张按土地好坏分等征税,禁止掠夺家畜,减轻黎民劳役。用官府的力量发展盐铁业,统一制造并管理货币,调剂物价,使国力大振。后来,他又以“尊王攘夷”号召各诸侯国,终于使齐桓公成了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
孔子非常精通历史,子路提到的这些人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崇拜管仲,更崇拜鲍叔牙。于是,肃然叹道:“管仲辅佐齐桓公,在诸侯纷争、烽烟四起的情况下,曾多次主持诸侯间的盟会,停止了战争,发展了生产,使黎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就是管仲的仁德!”他停了一会儿,又重复道:“这就是管仲的仁德!”
子贡不同意孔子这些话,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反驳孔子:“管仲不应该算作仁德的人吧!桓公杀掉了公子纠,他不但不学召忽,以身殉难,反而去辅佐桓公。”
孔子严肃异常地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于诸侯,使天下一切都得到了匡正。直到今天,黎民百姓还得到他的好处。假若没有管仲的话,我们都会披头散发,穿着陈旧的衣服,沦为落后民族的。你难道要像对待黎民一样来看待管仲吗?只叫他顾小节小义,而把治理天下、恢复周礼的大节大义抛弃掉吗!”
子贡被孔子说得瞠目结舌,低头想了半天,又问:“老师,假如有一个人能广泛地给黎民百姓以好处,又能千方百计地帮助他们生活得好,他可算是个有仁德的人吗?”
孔子惬然地笑着说:“假若真的能有人做到这一点,岂止是仁德啊,那一定是圣德了!谈何容易啊。这一点,恐怕连唐尧、虞舜都没有做到啊!仁是什么?自己要站得住,同时也使别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时也使别人事事行得通。能够就眼下的事实选择例子一步步去做,就可以说是实践仁德的方法了。”
子贡说:“敢问老师,假若有人能用仁德来治理国家,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孔子打着手势说:“假若有人能用仁德来治理国家,他自己就会像北斗星一样,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其他星辰则会围绕着它旋转。”
子贡颇感兴趣,接着又问:“假若有圣明帝王兴起,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施行仁政呢?”
孔子忽地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两圈,又坐下说:“假若有圣明帝王问世,最少也需三十年才能使仁政大行。”
学生们都愣了。
孔子补充道:“治理国家非同儿戏,需要有好的章程,坚强的军队,贤明的大夫,以保证内无叛乱,外无侵扰。国安则人和,人和则政通。政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强,舍此便是舍本而求末。”
众学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啧啧称赞声。
子贡又问:“怎样才能取得黎民百姓的信任,治理好国家呢?”
孔子益发兴奋,爽朗地说:“端木赐啊,你问得好!古之王者治理天下,皆靠仁德。假若有王者聪明才智过人,能够得到黎民百姓,却不能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那么,久而久之,必然会失去他们。假若有王者能够凭聪明才智得到黎民百姓,又能够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却不能用严肃的态度去治理他们,黎民百姓也不会认真地生活。只有用聪明才智得到黎民百姓,又能够用仁德去教育他们,安抚他们,还能用严肃的态度去对待他们,并且合理地动员他们、役使他们,才能够永远不失去他们。得民心,则黎民富,国家强,王者兴。”
子贡乐得喜笑颜开,再问道:“老师,我想学到仁德,可是眼下还学不到。请问有没有一句话能终生指导我的行动?”
孔子蹙紧眉头,沉思良久,骤然双眼发亮,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大概应该是‘忠恕’吧!”
子贡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
孔子解释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自我表白道:“是啊,我不想让别人欺侮我,我也不想欺侮别人。”
孔子说:“很好,可惜你眼下还做不到这一点。”
子贡的虚荣心受戗,脸色刷地红了。
孔子似乎也感到不应该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以致让子贡下不了台,他有点内疚了,脸上显出了自责的神色。为了尽快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又问:“端木赐,你和颜回相比,哪一个强些?”
子贡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怎敢和颜回相比呢!他听到一件事,可以从中推演而知道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只能从中推演而知道两件事。我和颜回相比,就如同小巫见大巫,大相径庭,相形见绌。”
孔子理了理胡子说:“你是比不上颜回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你是比不上颜回的。”
宰予看到孔子眉飞色舞地说古道今、谈事论人,也高兴了,拱手施礼道:“老师,世人皆说唐尧、虞舜伟大,弟子对他们的功绩了解得并不深透,你能不能详细给我们说说他们的功绩?”
孔子眼睛望天,一声感叹道:“宰予啊,你问的事情太大、太重要了!尧,乃陶唐氏,名放勋,史称唐尧。相传他曾设官吏掌管时令,制定历法。明政广施,推及天下。他老了,不传位给自己的子女,而是遍访华夏大地,寻找贤良之人,最后选定虞舜。对虞舜进行三年考核之后,方命虞舜摄位行政。他死后,就由虞舜继位。你们看,唐尧多了不起呀!他实在太伟大了!宇宙间唯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唐尧能够学习天。他的恩惠实在太广博了!黎民百姓都不知道怎样称赞他。他的功绩实在太大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和他相比。他的礼仪制度实在太美好了!简直无懈可击。”
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孔子更加认真地说:“舜,姓姚,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他继唐尧之位后,巡行四方,除去了鲧、共工、驩兜和三苗四人,成了有名的圣明帝王。他也仿效唐尧的做法,遍访华夏大地,挑选贤人,治理民事,选拔治水有功的大禹为继承人。”
宰予再施礼问道:“老师,你索性再给我们讲一下大禹的功绩好不好?”
其他学生也都附和着说:“对,请老师再讲讲大禹吧!”
孔子看着学生们如此好学,高兴得不得了,连说:“好好好,我就给你们讲大禹。他姓姒,又名夏禹、戎禹,还有人称他为文命。相传他是鲧的儿子,奉虞舜之命治理洪水。他把华夏大地划分为九州,率领黎民百姓兴修沟渠、疏通江河。在治水的十三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他治水有功,被虞舜选为继承人。虞舜死后,他便成为天子。我对他只有崇敬,没有指责。他自己吃得很差,却把祭祀用的服装做得极为华美;他自己住得很差,却把力量完全用于兴修水利上。”他绘声绘色地给学生们讲着,越讲越有感情:“唐尧、虞舜和大禹实在是太崇高了!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他们却不图安逸,不图享乐,整年累月为黎民百姓操劳,他们实在是太崇高了!”
孔子就这样整日同学生们谈古论今,相互激励,教学相长。不觉又到秋天。一日,陈湣公要到城外郊游,约孔子一起去。孔子欣然同意。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来到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放眼望去,但见谷穗黄,高粱红,在微风吹拂下,摇晃着沉甸甸的枝头,煞是令人心醉。孔子禁不住叹道:“陈国今年的年景太好了!”
陈湣公听了,喜上眉梢。
孔子却触景伤情,陷入了极度的忧愁之中。因为这年四月鲁国曾发生过强烈地震,给黎民百姓造成了严重的灾难,后来又发生旱灾,许多地方禾苗枯死,颗粒不收。不消说,这又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他能够想像出鲁国饿殍遍野、惨不忍睹的情景。这一年惟一能使他聊以自慰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孔鲤添了儿子,取名仅,字子思。孔子把子嗣之事看得很重,如今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他打心眼里高兴。另一件是鲁桓公和鲁僖公的庙宇被一场大火烧掉了。这两座庙宇,按照周礼的规定,是不应该存在的。周礼规定,祖庙只能保存到第四代为止。鲁桓公是当时上推九代之祖,鲁僖公是上推六代之祖。因为鲁桓公是季孙、孟孙、叔孙三家的直系祖先,鲁僖公是帮助季孙氏扩大势力的一个国君,所以季孙意如和季孙斯始终不准拆毁这两座庙宇。如今大火把这两座庙宇烧毁了,正合孔子之意。他暗自高兴:“这正是上天对那些不遵循周礼的人的惩罚啊!可谓罪有应得了。”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想着鲁国的情景,一哀一乐,悲喜交集。
一只雄鹰在蓝天翱翔,由西向东飞去。孔子恨不得变成雄鹰飞回鲁国,亲眼看看那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季孙斯病倒了。他得的是心力衰竭症,身体虚弱,面色憔悴。心脏时而快、时而慢地跳动着,令他疼痛难忍,烦躁不安。他躺在病榻上,望着屋梁和攒柱,心头一股股苦涩的怪味道直往嗓眼涌。“都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啊!”他哀叹着,自责着,鲁国每况愈下的现实教他不寒而栗。地震、干旱、大火,像响锤,猛击着他的头颅;如烈火,焚烧着他的心房。他有点招架不住了,头冒虚汗,脚透凉气。望着自己皮包骨头的双手,他害怕了,意识到不久便会长辞于人世。他回想着自己的一生,羞愧、恼恨,一齐袭上心头。当年觉得无限幸福的花天酒地的日子,如今倒感到不仅荒唐可笑,而且索然无味。他终于看清了鲁定公昏庸无能和孔子的足智多谋。他思念孔子,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孔子远离鲁国,鲁定公也带着他自己的那份可耻的经历进入坟墓了。“我自己呢?”他双手抱着那干瘪的秃脑瓜,感到心头异常空虚。他不知道后人将怎样记述他的历史,恍惚间有三方白绢闪现在他眼前:一方是空白的,没有一点墨汁;一方记载着他的功绩,寥寥数语;一方则由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书成,给他画的像是:迂腐,无能,贪色,怯懦,恰似一条可怜虫。人到了这步田地,最可怕的就是感到空虚。“连自己都摆不出几条成就来,何况写历史的人呢!”季孙斯被徒有虚名、没有建树的残酷现实煎熬着,“以往我为什么不这样想呢?”
一个侍女端上一碗名贵的鱼翅汤,恭立在他床前。
季孙斯望着侍女细腻而白嫩的脸蛋,苗条而匀称的身材,心一热,眼睛里立即冒出了贪婪的光焰。他就像一只贪嘴的馋猫,一闻到腥味,把世间的任何事情又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抬起软绵绵的手,却不去接那鱼翅汤,而是去拍那侍女的脸,摸她的乳房。
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缘故吧,侍女对他的这些举动并不感到突然,既不抗拒,也不躲闪,木然地任凭他拍来摸去。
季孙斯那张老鼠嘴又向她探了过去。
她顿时蹙紧了眉头,眼睛里冒出了无法遏制的怒火。
季孙斯偏偏不识趣,用手钩住她的脖颈,使劲拉她。
侍女用力一挺身,季孙斯的身体向前一倾斜,险些摔下病榻。侍女慌了神,急忙伸手扶他,手中的碗落地了。她“扑通”一声跪到他的病榻前哀求说:“奴才该死,望相爷恕罪!”
季孙斯恼羞成怒,直起身来,扯住侍女的头发用力晃了几晃。刚想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又被她那漂亮的脸蛋和动人的眼睛迷住了。他双手捧起侍女的俊俏脸儿,发疯似的亲吻,仿佛一只癞蛤蟆在啃一颗夜明珠。
侍女无可奈何地忍受了这一阵野兽般的摧残。
季孙斯猛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侍女,把她按倒在病榻上,像一只饿狼捉到一只小绵羊,骑到她的身上,无所顾忌地撕扯她的衣服。突然从外间屋传进一声:“父亲大人!孩儿请安来了。”
季孙斯好生恼火,没好气地喊道:“多此一举,我还好,你退下去吧!”
季孙斯的儿子季孙肥,史称季康子,“康”是他的谥号。他长得既不像祖父季孙意如那样躯肥体胖,也不像父亲季孙斯那样干瘪枯瘦,而是高大健壮,倜傥潇洒。他听到父亲那声充满怒气的喊叫,自己也激愤地“哼”了一声,悻然而退。
季孙肥刚刚走出屋去,又一个侍女闯了进来,站在里间门外喊道:“相爷,侍女石花前来给相爷送刚煎好的药。”
季孙斯浑身一阵颤抖,不停地咳嗽起来。石花从门缝往里一看,情不自禁地高叫一声,端着药汤碗跑了出去。
侍女也趁机翻身而起,急三火四地跑出屋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孙斯的病情日重一日,气力日减一日。医生尽管精心治疗,仍然不见起色。他想到郊外一游,最后看看鲁国的山山水水。
马车来到南门外,但见东一簇高梁,西一簇谷子,零零落落,参差不齐。有大片大片的枯秸干杆间杂在成熟的高梁和谷子中间,令人心寒。季孙斯看了,也为自己没为鲁国和黎民百姓着想而感到羞愧。他命令跟随在身旁的儿子季孙肥说:“让马车绕都城一周,我要好好看看它。”
马车缓缓地走着。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令他越发心烦。心情好不容易稍微有点平静,高高的城墙又勾起了他的回想:阳虎对自己的背叛,公山不狃对都城的进犯,教他不寒而栗,谈虎色变。“鲁国几乎葬送在他们手中啊!”他这样对自己说过,又开始指责鲁定公,是他的无能酿成了鲁国国势的进一步衰弱。对眼前的这种萧条、冷落情景,他不想承担过多的责任。
突然一只灰喜鹊从他头顶上哀鸣着吃力地飞过去,勉勉强强落在护城河的一棵柳树上,前后摇晃了好一阵子,才站稳了。但是,它的头歪斜,翅下垂,叫声令人感到凄凉。季孙斯想起了一句古语:“鸟之将死,其鸣亦哀。”如今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的确领会得比较深刻了。他为灰喜鹊惋惜,也为自己哀叹。他不愿想另一句话,可是不想又不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以病鸟比自己,以自己比病鸟,不胜伤情,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马车围着鲁国都城转了一圈,季孙斯望着都城高高的城墙、高高的门楼,又想起了孔子,想起了孔子堕三都的情景,雷霆万钧,叱咤风云,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他想,如果当初采纳孔子的主张,拒绝齐国的馈赠,君臣齐心协力治理鲁国,鲁国可能早已强大起来了。说不定还能够像鹤立鸡群一样傲立于诸侯之间,称霸于群雄了。越是这样想,他越是后悔,越感到心发虚,体无力。眼睛一阵昏花,面前的城门楼霎时变成了许多个,跳跃着晃来晃去。
他只好用力捂住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一直守护在身边的季孙肥说:“鲁国是周公的封地,主公和孟孙、叔孙我们几家都是他的后裔。鲁国曾经多次出现过能人,特别到为父这一代,又出了孔子这样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人。他是那样先知先觉,聪明过人,以致世人都妒忌他。就连为父我尽管身居相国的要职,也还是……唉,如今回想起来,心中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后悔。假设当年能重用他,采纳他的主张,鲁国也许早就兴盛起来了。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死后,你一定要设法把孔子请回来,让他为你出谋划策,一起辅佐主公,把鲁国治理得强盛起来!”他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季孙肥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让车倌赶快驱车返城。
回到相国府,季孙斯已经只呼气,不吸气,奄奄一息了。
季孙肥指挥着仆人们把他抬到病榻上。他的眼皮颤动了许久,才半睁开,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千万别忘记把孔子请回来,辅佐主公……”
季孙肥躬下身,双手捧着他的头,悲恸地呼喊道:“父亲大人,你尚有何事要吩咐为儿?赶快说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季孙斯的嘴皮微微颤动着,说不出话来了。
季孙肥大哭一场,着手为父亲料理丧事。出过殡以后,代替父亲接掌了相国的大权。
一日早朝,鲁哀公紧锁双眉,一筹莫展地哀叹道:“众爱卿,我国今年遇大旱,遭地震,灾情严重。眼下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暖体,如之奈何啊?”
文武官员也都愁眉苦脸,垂头叹气。
季孙肥初登宫廷,面对这威严、隆重的场面,有些拘谨。当下,他顾盼左右,慢慢闪出班列,启奏道:“主公,而今黎民手中既无米,又无布,要想让他们得以生存,只有开仓赈济他们。”
“这……”鲁哀公坐立不安,“只怕是粮少人多,无济于事啊!”
季孙肥说:“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鲁哀公无可奈何地说:“就依爱卿所奏,开仓赈济饥民吧!”
文武官员异口同声地喊道:“主公圣明!”
季孙肥又奏道:“主公,家父临去世时再三称赞孔子的才德,并嘱咐我奏明主公,请他回国,共图鲁国兴盛大业。”
鲁哀公以手托着下巴说:“孔子当年曾官至大司寇,因先君接受齐国的馈赠而出走。如今他流落异国,总不得志,若将他请回来,他定然同意。众爱卿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从文官末位闪出一个人来,高身材,宽肩膀,众人看时,是公之鱼,只听他声音响亮地说:“启禀主公,当年孔子离国出走,至今未回,不知他眼下是怎么想的。以微臣之见,先请他的弟子冉求回国为妥。这可是个有才能的人啊!”
鲁哀公问季孙肥:“季孙爱卿,你认为如何?”
季孙肥说:“先请冉求也好。将来可让他再去请孔子。”
鲁哀公问:哪位爱卿愿为寡人去陈国请冉求?”
公之鱼说:“微臣愿往。”
鲁哀公笑着说:“如此甚好。你速速准备起程吧!”
公之鱼领命,退出宫廷。稍事筹措,便登车起程。连行十多日,来到陈国都城。
孔子闻听鲁国使臣到,欣喜异常,急忙整衣出迎。
公之鱼拱手施礼道:“大司寇巡游列国数年,风尘仆仆,十分辛劳,别来无恙吧?”
孔子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千里迢迢来此,想必有何要事吧?”
公之鱼说:“主公差微臣前来请夫子的高足冉求回国。”
孔子兴奋得脸色都红了。
且说孔子听公之鱼说鲁哀公要召冉求回国,兴奋异常,笑着说:“鲁国是我的父母之邦,我之所以教育弟子,就是为了振兴鲁国,广而扩之,振兴各诸侯国,最终使周天子的天下得治。如今主公和相国让先生来接冉求回鲁国,乃是冉求报效国家的好机会。我这就去对冉求说明。”
公之鱼见到孔子如此深明大义,颇受感动,欠身施礼道:“夫子请便!”
孔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唤来冉求,谆谆教诲道:“冉求啊,主公和相国要接你回鲁国,想必要重用你。根据我的观察,你很擅长政事,望你回国后克勤克俭,尽心尽力,辅助相国和主公把鲁国治理好。”他习惯地站起身,向东方望了一阵子,又坐下说:“鲁国虽弱小,但它是周公的封地,各种礼乐制度十分完备,只要治理得当,很快便会振兴富强、国泰民安。到那时,四方诸侯就会争相效法,周天子的天下就有期可治了。”
冉求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鲁国眼下的情形如何。孔子越是说得信心十足,他心中越是没有底儿,恭谨地说道:“假若相国重用弟子,这首要的一条应治理什么?”
孔子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心情沉重地说:“鲁国今年大旱歉收,黎民极度贫困,须知民以食为天,一旦没有粮食吃,国家就不安定。你回国后,首要的一条就是千方百计地帮助相国让黎民百姓过上最起码的温饱日子。”
冉求深感担子沉重,犹豫片刻才说:“弟子一定尽力照老师的嘱托去做。”
孔子控制不住思乡之情了,声音沙哑地说:“假如你被委以重任的话,可别忘记及早接为师回国!”
“请老师放心!”冉求眼含热泪,弟子回国后,定说服相国和主公尽早把老师接回鲁国。”
孔子听说,心头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冉求辞别孔子和师兄弟,跟随公之鱼回国,暂且不提。
且说孔子送走冉求,又陷入极度的凄婉之中。这天恰是八月十五日。夜幕刚刚降临,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天空晴如洗,蓝如水。他站在门前,西望洛邑,东望鲁国,思索着用一种什么样的灵丹妙方让周天子推行仁政。他思素着,寻求着,一直到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才回到屋里,和衣而卧。他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
天亮后,庭院中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孔子无心欣赏那形状特殊的金黄叶片,倒被这黄叶勾起了悲秋的凄凉感。他站在门前,徘徊复徘徊,惆怅复惆怅。这也成了他的习惯。每日除了读书、教授学生们以外,就是站在庭院中观赏这参天的银杏树。他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垂在胸前的胡须几乎全白了。“愁怀催人老啊!”他悲叹着,突然挺起胸,好像要去对陈湣公说:“让我辅佐你,三年便可将陈国治理得民富国强,男女别途,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是,他太自尊自爱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股勇气去自我推荐。
陈湣公委实敬佩他。不仅给他以优厚的物质待遇,夏送单,冬送棉,一年四季有吃喝,而且经常向他请教天文地理、历史文化知识,有时还请他陪着出都城巡游。
这年冬季,连降几场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白。一天,陈湣公忽然心血来潮,非约孔子一起到郊外观看猎人狩猎不可。孔子不便推辞,和陈湣公同乘一辆马车来到北城门外,但见地如棉花铺成,树似白布裹起。在阳光映射下,一片银色的世界。
陈湣公问:“夫子,天气如此寒冷,未知你能否承受得了?”
孔子说:“孔丘承蒙君侯关怀,一年四季按节令更衣换被,其温饱优于在故土家中。”他说着拽起袍襟,翻露出雪白的羊羔皮道:“穿着君侯赐予的这种高贵皮衣,怎么会冷呢?”
陈湣公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孔子接着说:“陈国今年风调雨顺,粮丰物阜,黎民百姓丰衣足食,造化不浅哪!”
陈湣公很想听孔子对他说几句恭维、赞扬的话,孔子却只字不提他的功绩,一味谈天地、讲黎民,说得陈湣公甚是不感兴趣。
孔子猛然省悟,急忙转换话题。他指着前方一群奔驰的梅花鹿说:“鹿是吉祥兽,君侯今日来郊野观猎,首先遇上的就是鹿,显然是个好兆头。看来陈国明年定然还是个丰收年。”
陈湣公心头一乐,喜形于色,高声喊道:“左右听着!赶快命猎人前去将那群梅花鹿捕捉来!”
“君侯,使不得!”孔子制止道,“梅花鹿只吃草,不伤人,一向被世人视为吉祥之兽,万万捕捉不得。”
陈湣公收敛了笑容。
孔子见到这般情景,不便多言,心中闷闷不乐。
猎人哪有听孔子的,听到陈湣公一声令下,张网的张网,搭箭的搭箭,那些梅花鹿在猎人的包围中,左窜窜不出去,右蹦蹦不出去,凑在一起,引颈高望,急得团团转。猎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从四面八方一齐放箭,可怜那些活蹦乱跳的梅花鹿,一只只倒下了。鲜血淌在皑皑白雪上,冒着热气,令孔子不忍目睹。他有点憎恶陈湣公了,心想,如此愚昧无知的国君,怎能治理好国家呢!
陈湣公此时几乎把孔子忘了,见到满地的死鹿,乐得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嚷道:“太好了!嘻嘻,太好了!”
孔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声长叹,紧闭双眼,不看,不听,也不说了。
陈湣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太过火了,斜眼瞅孔子一眼,袖手而坐,也不吭声了。等到猎人将全部猎获物抬到马车上,陈湣公说:“回宫!”
雪开始溶化了。道路泥泞难行。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笨重的马车,缓慢地前进着。及至回到城内,许多屋檐上已结上了冰簪,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似水晶,像玉石,被阳光一照,素装淡抹,恰似绝代佳人的姿容。
孔子无心欣赏景致,回到城内,立即辞别陈湣公返回馆舍。经过这件事,他对陈湣公的印象有些变了。陈湣公对他却仍然一如既往地敬佩、崇拜和无微不至地关怀,尊为上宾。孔子和学生们一直在陈国住了三年。这时,晋国逐渐强大,经常与南方的大国楚国争霸,陈国夹在两强之间,难免骚扰之苦。
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春季的一天,孔子望着馆舍庭院中银杏树新吐出来的嫩叶,不胜悲叹。屈指一算,自己已经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念叨着,“我这有生之年所剩无几了。”他不想再在陈国待下去了。卫国、晋国、宋国,一一在他头脑里闪过。卫出公辄不肯接父亲蒯聩回国继位,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担任国君。在孔子看来,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不能回卫国。晋国虽然强盛,但是仍由赵简子把持着朝政。他崇尚武力,废弃礼仪,排斥异己,迫害贤人。晋国也不能去。宋国不仅国小力衰,而且还有桓魋那种不懂礼仪的蛮人。他又想到了齐国。这时齐景公已去世,由公子晏孺子继位。孔子对晏孺子的人品和才能还一点不了解。所以,他也不想贸然东行。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楚国。此时楚国的国君是楚昭王,已在位二十七年,虽然年事已高,倒也雄心勃勃,不仅把楚国治理得比较强盛,而且还敢公开和晋国抗衡。他希望楚昭王能器重他,采纳他的政治主张,扬礼仪,推仁义,复兴周礼。
孔子拿定主意,即刻拾掇东西。学生们也都在陈国住腻烦了,一听老师说要离开陈国,便高高兴兴地整点一应物品。
第二天早晨,师徒们辞别了陈湣公,取道往楚国行进。
连行三日,来到陈国和蔡国边界。师徒一行走到三岔路口,正要取道蔡国到楚国去,忽见从东南大路上杀出一队人马来,旗帜上清清楚楚地绣着一个“吴”字。不看则已,这一看,孔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话:“难道又在起兵马,动干戈吗!”
他猜对了。当时吴国的国君是夫差。他看到楚国和晋国经常你争我夺,每每都把陈国当成跳板,便想派兵攻打陈国,一旦取胜,使陈国成为自己的附庸国,就可北面钳制晋国,南面遏制楚国。孔子遇上的这伙人马就是夫差派来攻打陈国的。
孔子用目望去,但见旌旗招展,车马盈路,宛如一条淌车流马的大河。
挂有帅旗的战车来到孔子面前,从上面站起一位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用宝剑指着孔子,粗声粗气地问:“呔,那位穷酸儒生!你是什么人?为何带着许多人马,这般气派?莫不是陈国来迎战的兵马?”
孔子缓步走过去,反问道:“将军来自哪里?要往何方去?”
彪形大汉用手指着头顶上的帅旗,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气说:“俺乃吴王派来的兵马,要去征讨陈国。”
孔子义正词严地说:“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吴强陈弱。按照常理,吴国应该想方设法帮助陈国强盛才对。如今吴国不但不尽大国的责任,反而恃强凌弱,岂不是不仁不义之举吗?请问将军,贵国此次对陈国用兵,理由何在?”
吴军将领语塞。
孔子抓住机会,更加慷慨陈词:“古之贤人也不笼统地反对战争。但是,大凡世间之战争,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不义之师,师出无名;一种是义举之师,师出有名。对于惩恶扬善、伐强扶弱的义举之师,万民称颂,万民支持。对于助纣为虐、恃强凌弱的不义之师,千夫所指,千夫所骂。而今将军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盲目率兵攻打陈国,不仅陈国军民会拼死抵抗,周围各国也必然同仇敌忾,助陈国以抵抗吴国。到那时,贵国就成了众矢之的。将军身为吴国大将,公然舍仁义而就邪恶,即使大获全胜,也要留下罪名。一旦战败,损兵折将,既给陈国造成了灾难,也给吴国带来了灾难。到那时,将军岂不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
吴军将领被他这一阵倾盆大雨式的话语压得透不过气来,回头看看大队人马,为难地说:“这……这……”
孔子说:“以鄙人之见,将军应赶快偃旗息鼓,率原班兵马班师回国。若果真这样做了,功劳有二:一是免去了陈国的灾难;二是免去了这些兵丁的灾难。”他指着吴军的长队说:“一是一非,一功一过,就像这三岔路口一样,选择对了路径,就能达到预期目的;选择错了路径,就会越走越远,不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将自己的节操、名声全部葬送掉。何去何从,请将军定夺!”
吴军将领问:“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子路抢着说:“这是……”
孔子摆手打断了子路的话,作揖道:“鄙人乃鲁国孔丘。”
吴军将领一听,急忙擦眼细看,从帅车上腾地跳了下来,大礼参拜道:“在下巫马成,有眼无珠。望夫子见谅!”
孔子趋步向前,双手扶起巫马成:“将军行此大礼,折煞鄙人也。”
巫马成站起身,激动得喷着唾沫星子说:“夫子乃当今之圣人。在下有缘一睹尊颜,实属三生有幸!”
孔子此时最关心的是陈国黎民的命运,便着急地问:“巫马将军,我刚才劝您的一番话……”
巫马成顿首道:“夫子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在下即刻修书札一封,阐明不攻打陈国的理由,着人飞速送给吴王。单等吴王收回成命,便班师回国。”
孔子笑自肺腑,说道:“难得巫马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孔丘由衷地佩服!”
巫马成命令三军将领道:“就地安营扎寨,不许骚扰黎民百姓!违令者定斩不赦!”说完,又转身对孔子说:“夫子,您是我巫马成一生中最崇拜的人之一,既有缘一见,就让我款待您几日吧!”
孔子见他情真意切,不便推辞,把学生们依次介绍过,随他朝路边走去。
这时,士兵们已将帅帐搭好,巫马成双手扶着孔子的左臂走进帐篷中。进帐后,分宾主坐定,巫马成不免说些敬佩话。孔子趁机大讲特讲仁、义、礼、智、信,说得巫马成五体投地地佩服。
当夜,巫马成修书札一封,派快骑送给吴王夫差。然后,仍然陪孔子闲谈。暂且不表。
且说陈湣公闻听吴王派兵讨伐陈国,吓得胆战心惊。人只要过惯了平静安逸的日子,最怕大动干戈。陈泪公在位十三年,虽无大的功绩。倒也国泰民安。因此,面对探马,不知如何是好,火速召集文武百官商量对策,一边点兵点将,准备抵抗;一边派出使臣到楚国搬救兵。
楚昭王闻听吴国派兵攻打陈国,也火速召集文武百官商量对策。群臣议定的意见是,派兵马援救陈国。同时,派人到陈蔡边界请孔子赴楚国。
吴王夫差接到巫马成的书札,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吼道:“堂堂一员领兵将领,竟然被孔子一席话说得俯首帖耳,成何体统!”众位官员对此有褒有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之后,夫差头脑冷静了下来,长叹道:“仔细品味起来,孔子的话也颇有道理。是啊,师出有名,方为义举。今陈国是小国,既未侵犯我国,又未威胁我国,我对其用兵,恐给世人留下话柄。”他忖度再三,决定收回成命,召巫马成率兵马回国。
一日,巫马成又在向孔子请教。忽听一声“报”,巫马成知道是吴王的书札到,慌忙起座接令,展开黄绢一看,上面写道:“爱卿得闻孔子良言,寡人得闻爱卿良言,免去一场灾难,换来了大仁大义。爱卿可速速收兵回国……”巫马成看完,激动得泪流满面,将黄绢双手递给了孔子。
孔子看了,也颇受感动。笑着说:“巫马将军,请赶快收兵回国吧!我送将军起程后,便取道蔡国到楚国去。”
巫马成当即命令宰猪杀羊,犒劳三军将士,并请孔子师徒一起庆贺这次罢战。然后班师回国。临别时,又虔诚地对孔子说:“夫子,在下与您相处时间虽短,然而受益匪浅。夫子的高尚品格,是在下的做人楷模;夫子的坦荡胸怀,令在下顶礼膜拜;夫子的肺腑之言,是在下终生遵循的座右铭。”
孔子局促不安地说:“将军过誉了!”
巫马成轻捷地跳上帅车,再次回首,抱拳施礼告别道:“夫子珍重!后会有期!”
孔子还礼道:“将军珍重!后会有期!”
目送吴国兵马浩浩荡荡向东南方向走去,孔子如同吃了糖,喝了蜜,心中甜丝丝、美滋滋的。通过这件事,他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礼治的威力了。在他看来,只要有贤明国君问世,这仁义、仁德,就一定可以畅行。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座宝塔,更加灿烂耀眼、光彩夺目了。他久久地伫立着,凝思着,直到看不见吴国兵车的任何踪影,才召呼学生们起程。
师徒一行乐悠悠地朝西南行进着。越往前走,绿树、青草越茂盛。孔子多年来没有这种心安理得的感受了。看着漫山遍野生机盎然的景象,他真想放声高歌。不料,突有童谣传来,唱道:
楚王渡江得萍实,
大如斗,
赤如日,
剖而食之甜如蜜。
孔子听得真切,翘首远望,只见一个顽童坐在水牛背上,左手拿着一个短笛,右手持着一根柳条,一边唱歌,一边用柳条掸拂牛头,掸拂它那两只又粗又长的弯角,甚是逍遥自在。歌声一停,他把柳条塞进腿下,横吹短笛,尖脆、嘹亮,先吹一首《七月》,接着又吹一首《硕鼠》。笛声准确、纯正,令师徒一行暗暗吃惊,这笛声把孔子带回了任委吏时的美好回忆之中去了。
走上一道斜坡,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丘陵,这又勾起了他对泗水河两岸景色的思念。他把家乡的丘陵比眼前的丘陵,一秃一绿,迥然不同。鲁国的山,鲁国的水,鲁国的黎民,鲁国的宫廷,一一浮现在他脑海,心中又有一股苦水在搅动。
来到一条大河边,孔子下车张望,但见河水缓流,碧波荡漾。堤坝上芦苇葱绿,河水中沙鸥成群。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位垂钓者,全神贯注地看着水漂,任凭轻舟随水流慢慢下游,好不悠然自得。
孔子东张西望不见渡口,便对子路说:“仲由,你去问问渡口在何处。我等好乘渡船过河。”
子路答应一声就走。翻过河堤不远,早已看到有两位长者在耕田,水牛拉木犁,颇有诗情画意。子路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敢问老丈,前方大河的渡口在何处?”
两位长者一高一矮。高者问:“未知先生是何人?”
子路说:“我乃鲁国人,姓仲,名由,字子路。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矮者说:“我叫长沮,他叫桀溺。未知站在河边观水的那位是什么人?”
子路显出自豪的神色说:“那是我的老师。”
长沮问:“你的老师是谁?”
子路更加自豪:“孔丘。”
“哪个孔丘?”
“鲁国孔丘。”
长沮轻蔑地一笑,问道:“他不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圣人吗?”
子路愣住了。
长沮说:“他既是圣人,早就应该知道渡口在那里了。”
子路听了,甚是不快,不知不觉地板起了脸儿。
桀溺以教训的口吻对子路说:“普天之下,善良的人儿少,凶残的人儿多。孔丘终日带领着你们躲避坏人,寻找好人,究竟找到几个真正的好人呢?与其到处碰壁,还不如像我们一样隐居穷乡僻壤,地当床,天作被,昼伴太阳,夜伴月亮,悠闲自在,其乐无穷。何必自寻苦恼呢!何必自寻苦恼呢!”说完,继续赶牛耕田,不再理会子路了。
子路闷闷不乐地来到河边,把长沮和桀溺的话叙述了一遍。
孔子听了,大失所望,喟然长叹道:“我们既然不可以同飞禽走兽合群共处,再不去同人打交道,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假若天下太平无事,大家都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天下便得治了,我还用背井离乡,到处奔波吗?正因为天下不太平,许多人主张穷兵黩武,用相互残杀的手段征服天下,给黎民百姓带来了莫大的灾难,我才千方百计推行礼治。若是世人都像长沮和桀溺一样,礼仪、仁德由谁去推行呢!”
这时,垂钓的扁舟已经漂到众人面前。子路走过去,问清楚了渡口。师徒一行绕到渡口过河。
走了一段路,子路因为受了长沮和桀溺的窝囊气,心情不好,渐渐放慢了脚步,落在了后面。等到他察觉后,早已不知孔子去向何方了。他只好一边打听,一边朝前赶路。他走着走着,发现迎面走过一个用拐杖挑着锄头的长者。子路作揖问道:“请问老丈,你看见我的老师了吗?”
长者头不转、眼不看,反问道:“你的老师是谁?”
子路说:“鲁国孔夫子啊!”
长者没好气地嘟囔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怎么能称得起夫子呢!”
子路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长者说:“草芥之人,谈不上什么名字。人称老朽为荷蔡。”
子路不便多问,放快脚步,追赶孔子。追上孔子后,把荷蔡的话重复了一遍。
孔子说:“这是位隐士。我等赶快回去找他,我要好好同他攀谈攀谈。”
师徒一行掉转车头,一路问,一路找,始终没找到。孔子怅然若失,只好对学生们说:“看来长沮、桀溺、荷蔡这些人,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可惜他们只求明哲保身,洁身自好,不求推行礼义,广施仁政,以致远避社会。人生在世,岂可离开人呢!”他感叹着,命学生们重新掉转车头,往前赶路。正走着,忽听一阵呐喊声,杀出许多兵马来,把孔子师徒围了个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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