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来到他面前,深施一礼道:“主公明日要到郊外游春,特邀夫子同行前往,未知夫子意下如何?”
孔子闻听此言,欣喜异常,还礼道:“君侯相邀,理应前往!我明日清晨便到宫中。”
使臣说:“如此甚好!告辞了。”
送走使臣,孔子激动不已。他认为卫灵公这是暗示不久便会重用他。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又说又唱地授完《乐》,让学生们散去,独自一人暗暗猜测着卫灵公邀他一同出游的意图。
第二天一大早,他乘车来到宫廷门外。只见彩旗下,许多衣冠楚楚的宫卫守护在一辆华丽的马车周围。孔子用目细看,这辆马车比一般马车宽大得多,木制的顶伞上披挂着黄绸,门窗上雕刻着阴阳八卦、车马出巡、龙虎蛇鸟等图案,木框上镶金嵌银,在朝阳映射下,闪闪发光。他看呆了,一方面为这么好的工艺品叫好称绝,一方面又为卫灵公的奢华而羞惭遗憾。
突然从宫内传出一声呼唤:“主公已经起驾,驭手备车!”
驭手将手中长鞭一甩,随着“啪”的一声响,驯服的辕马往后退去,马车倒进了宫门内。前头四匹套马也在长套的牵动下,步伐整齐地退进了宫门。
转瞬间,马车已拉着南子出了宫门。卫灵公以手示意道:“请夫子上车吧!”
孔子一看手势,知道是让他坐在后面那一辆普通的马车上,那颗火热的心立即凉了下来。这等于朝他打了一闷棍。他原想,既然卫灵公是专门请他出游,或者就是他们两人,不带南子;或者他们两人坐在前面车上,让南子坐在后面车上。万万没有想到出现了眼前的局面。他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侍卫打开后面马车的门,搬过三级台阶的木制登车凳,说道:“请夫子登车!”
孔子简直无法忍受这种侮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他,眼神中充满了嘲笑、轻蔑和鄙弃。他的腿挪不动了,侍卫们把他连拉带抬地推进了车门。
当时的马车分男人乘坐和女人乘坐的两大类,男人乘坐的有窗户,乘车人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外面的人也可以看到乘车人;女人乘坐的则没有窗户,只有门帘,外面的人看不见乘车人,乘车人却可以从门帘缝里看到外面的情景,孔子坐在后面马车里,仿佛听到了卫灵公和南子卿卿我我、亲亲热热的窃窃私语,气得双眼冒火星,两耳嗡嗡响,羞惭得无地自容。好在这是宫廷内的专用马车,门窗上都用绸缎做的帘子,街两边看热闹的黎民百姓看不到他。他局促不安地将窗帘拉开一点缝隙往下看,一双双惊奇、嗔怪的眼神,犹如一把把利剑,齐向他刺来,使他如坐针毡。他赶快把窗帘拉紧遮严,忍受着极度的精神折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程,马车终于停下了。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耳畔忽然响起了卫灵公爽朗的说笑声。接着,车门被打开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绿堤,上面遍植杨柳和榆树。
孔子好像被关在笼中的鸟儿,恨不能立即展开双翅,腾飞逃走。然而,他不能那样做。按照当时的礼仪,必须等卫灵公和南子下车后,他才能下车。好不容易等南子下了车,摇摇扭扭地朝河堤上走去,他才腾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卫国春季是枯水季节,只有河中心有条狭窄的细流在缓缓淌动。灰鹤、沙鸥等水鸟自由自在地游荡、捕食。他向河两岸放眼望去,刚长出来的树叶特别嫩绿,给人以清新、明快、蒸蒸日上的感觉。他使劲地吸着新鲜的空气,仿佛是要将满腹的窝囊气一下子倾吐出来。
有十多个弓箭手紧紧护拥在卫灵公身后。
看见水鸟和灰鹤,卫灵公手舞足蹈地说:“赶快放箭!”
弓箭手们闻风而动,急忙拈弓搭箭。
孔子挺直腰板,打着手势说:“住手!”
弓箭手们呆了。
卫灵公瞪着惊诧的眼睛问:“夫子,你这是何意啊?”
孔子说:“君侯!俗话说,春不打鸟。眼下正是百鸟繁卵、孵育幼鸟的季节,若将大鸟射死,就有一窝小鸟要饿死。望君侯怜悯那些小小的生灵,不要伤害它们的父母吧!”
卫灵公像看陌生人一样把孔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呆着脸儿说:“难得夫子一片善心!”接着向弓箭手摆摆手说:“你们散去吧!”
南子的粉脸由白变黄,黄变青,眉头扭成了疙瘩。
孔子只作没见,不予理会,向卫灵公的随从望去,发现了子路,心中一喜,像得了救似的看着他。
子路见到他的眼神异常,快步走了过来。
孔子迫不及待地问:“你把马车赶来了没有?”
子路说:“赶来了。你看!”他用手向马车队指去,一直等到孔子看清,点了头,他才会意地笑了。
孔子低声说:“回城时我坐自己的车,直接回蘧府。”
子路感到奇怪,当着卫灵公和他的随从们的面又不便发问,只好点头同意。
卫灵公本想在河堤上观看弓箭手猎杀水鸟取乐,不想受到孔子的阻拦,兴致大减。不大一会儿就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夫子,我等回宫赏玩歌舞吧!”
孔子推辞道:“君侯!我还要回蘧府教授弟子们,恕不同行回城了。”
卫灵公不假思索地说:“夫子请便吧!”
孔子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转身悄声对子路说:“快去把马车赶到小路上,我们绕路返回城去。”
南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接二连三地催卫灵公赶快返城。
卫灵公当即下令:“返城!”
只见彩旗招展,人马盈路,车轮滚滚,尘土飞扬。
孔子望着卫灵公渐渐走远的车马,心中又是一阵翻腾。他想,似这等如同行尸走肉的国君,怎能谈得上安邦治国、恢复周礼呢!他哭丧着脸儿登上马车,默默无语,暗自悔恨自己不该轻率地跟随卫灵公出游。在他看来,卫灵公对他的这种侮辱,就像是有人将他这块洁白无瑕的美玉玷污了,一路上唉声叹气,悲愤之极。
子路胆怯地问:“老师今日随君侯出游,本来是件愉快的事情,为何这等懊恼呢?”
孔子愤然道:“贪色的人我见过,可是,还从来没见过像卫君这样只爱女色而不爱道德的人!”停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见过喜爱道德胜过喜爱女色的人啊!”
回到蘧府,蘧伯玉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刚想张口把满腹早已想好的祝贺话儿倾吐出来,却看到了孔子那张忧伤、愤懑的面孔。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在瞬息间把祝贺的话儿变成安慰的话儿,并不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说:“夫子辛苦了!此次与主公出游是桩很幸运的事情,老朽,老朽……还未曾有过这样的机遇呢。”
孔子惨然一笑,直言不讳地说:“卫君年事已高,怠惰政事,卫国已不是我久居之地了。”
蘧伯玉颇有同感,听到孔子这句话,犹如钢针扎心,忍不住滚出了两颗忧国忧民的晶莹泪珠,哽噎道:“这都是周朝衰微所致,看来……”说到这里,他以袖掩面,泣不成声了。
孔子并没有灰心,安慰道:“蘧大人不必如此伤心。眼下虽然诸侯争霸,天下纷乱,周天子毕竟稳居洛邑。只要有人能率先推行周礼,天下有期可治。”
蘧伯玉抹去满脸泪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子问:“假如有哪国国君重用夫子,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
孔子眼放光芒,信心十足地说:“假如有哪国国君让我辅助他治理国家,一年便会卓有成效,三年就可以使国家强盛起来!”
蘧伯玉一听,立即兴奋地问道:“但不知夫子将用什么办法使国家强盛?”
孔子胸有成竹地说:“政者,正也。假如让我去治理国家,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千方百计使自己清正廉明。只要自己做到这一点,治理国家又有什么困难呢?假如连本身都做不到清正廉明,又怎能要求别人做到这一点呢!”
蘧伯玉犹豫片刻,又问:“夫子!不是老朽自夸和狂妄,当年我身为卫国大夫时,也洁身自好,清正廉明,为何没有显着政绩呢?”
孔子说:“蘧大人为官廉洁,刚正不阿,世人自有公论。不过,蘧大人并没使卫君也做到这一点。君侯是一国之尊,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废邦,只有让君侯成为国人之表率,才能使国家强盛。”
蘧伯玉笑着说:“夫子真乃圣人也!寥寥数语令老朽顿开茅塞。”他理了理胡须,沉思了一会儿,颇感遗憾地说:“淘金易,选人难。到哪里去寻找贤明的君主啊!”
孔子说:“我离开鲁国到卫国,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既然在卫国达不到目的,只好到其他国家去了。”
蘧伯玉无言以劝,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当夜就寝,孔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给自己确定的奋斗目标好像是高悬于空中的一轮明月,美妙而渺茫,可望而不可即。回想自己几十年走过的路程,充满了艰辛、曲折和坎坷。母亲的养育之恩,外祖父的临终教诲,鲁国宫廷的勾心斗角,阳虎的骄横无理,齐景公的恭倨无常,老子的博学多才,卫灵公的昏聩无能……萦绕于脑海,搅动于心中。有的令他欣慰、快活,有的使他烦恼、寒心。他恨不能亲自用双手把世间的一切邪恶势力扫除干净,尽快建筑起那等级森严、井然有序的宝塔。想到这里,他忽地坐了起来,突然头脑一阵晕胀,眼前一片火星。他俯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披上衣服,走出房门。春天的夜晚,微风时而送暖,时而送寒。在他看来,这一点恰似世态炎凉。抬头望天空,星光灿烂。天河中的水,蓝中泛白,白中渗蓝,充满了神秘和奥妙。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北斗七星,它能帮迷路者选择途径,为惶惑者摆脱困境,令动摇者坚定信心,使奋发者永葆青春。想到这里,他不自禁地吟道:“用仁德之道治理国家,就像北斗星一样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让群星环绕着。”他多么希望周王朝能像整个天体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按照一个轨道运转,按照一个模式行事。而周天子就是那北斗星,由群星护拥着,捧托着。他看着,想着,恭恭敬敬地向北斗星行起臣礼来。
雄鸡一声长鸣。孔子觉得周身冰凉,急忙走进卧室。
接连数日,孔子一直陷入恍惚、犹豫、彷徨之中。他的闷闷不乐,直接影响到学生们。他们由欢声笑语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
一天中午,宰予觉得浑身酸软,头晕无力,躺在卧室睡觉。孔子发现后,气得跺着脚说:“糟烂木头不能雕琢成器了!像粪土似的墙壁不可粉刷了!人生在世,只有几十年的时光,趁着精力充沛的好年华不发奋学习,大白天躲在屋里睡懒觉,太不珍惜时间了!”
闵损为宰予开脱道:“老师,也许是师弟身体不舒服吧?”
孔子“嗯”了一声,接着说:“为人在世,一定要坚强。有点小病小灾也不能轻易地躺倒休息。不过人是有千差万别的,既有勤奋者,也有懒惰者。对于宰予这样的人,我还能怎么责备他呢!”
话分两头,不说孔子和学生们议论宰予,单表卫国宫廷。卫灵公有个儿子,名字叫蒯聩,年近五旬,对南子和公孙余假的丑闻早有所知,一直想寻找机会惩处他们。怎奈公孙余假有一身好武艺,蒯聩尽管也练过几路刀枪棍棒,却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耐心寻求时机。
一天晚上,卫灵公宴请近臣爱卿。南子和公孙余假克制不住彼此之间的情感,旁若无人地直目相视,用眼色代替言语。文武官员义愤填膺,蒯聩更是羞辱难忍,垂头走到卫灵公面前,低声启奏道:“父亲!孩儿饮酒过量,身体不适,先回内宫歇息去了。”
卫灵公酒兴正浓,信口说道:“我儿随意!”说完,乜斜着眼继续举杯道:“众爱卿,卫国眼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好欢宴歌舞。来来来,共同举杯,痛饮三……三……杯……”
南子双手把住他的手,娇滴滴地说:“主公,酒多伤神,不能再喝了!不如趁此良宵美景,让宫女歌舞取乐。”
卫灵公挣脱开南子的双手,趔趔趄趄地站起身,捧起酒杯,闷声闷气地说:“干了这三杯再观赏歌舞也不迟。众爱卿,干,干,干!”
等他连干三杯后,南子果断地吩咐道:“歌舞侍候!”
话音刚落,宫伎们井然有序地来到大厅中间,在悠扬的音乐声中翩然起舞。
且说蒯聩回到后宫,越想越生气:“我对南子以母亲相称,她的丑行,实在令我无脸见人!更可悲可叹的是,她的所作所为,父亲竟然一点都不知晓!”蒯聩看着眼前跳动的蜡烛火焰,慢慢地变成了南子俊俏的脸庞,含情脉脉,妩媚动人。“妖精!”他“啪”地一掌把蜡烛台打翻在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南子那张瓜子脸和一双勾魂眼却依然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他眼前。“不除此妖,卫国便无宁日!”他想把南子的作为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可是冷静一想,他年事已高,何必再给他添一份忧愁呢!他左权衡,右盘算,突然从床头墙壁上取下宝剑,抽出鞘,狠狠地挥动了两下,随着呼呼作晌的风声闪起了两道圆形的寒光。
他裹束停当,仗剑在手,气势汹汹地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恨不能一剑将南子斩为两截。
他蓦然停住了脚步,使劲吸了几口冷气,头脑清醒了。自语道:“荒唐,荒唐!面对文武百官,我怎能得手呢!”这时,歌声停了,音乐声也停了。接着,侍卫们把卫灵公扶进后宫。
蒯聩急忙跑到南子住的独院,藏到院门后,单等南子一进院门,便给她透心一剑。
秋莲坐在屋门前打瞌睡,听到响声,睁眼一看,吓得“啊”了一声,问道:“什么人?”
蒯聩怕坏了大事,急忙低声应道:“是我,公子蒯聩。”
秋莲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了,又问:“公子夜闯南后禁地,却是为何?”
蒯聩感到情形不妙,快步走过去,把宝剑按在秋莲脖颈上,喝问道:“小贱人,南子和公孙余假的丑恶勾当,可是你从中撮合?”
秋莲浑身如筛糠,不撑架地说:“下人不敢,公子饶命啊!”说着,泪如泉涌。
蒯聩又问:“他们两人鬼混,你可知晓?”
秋莲不语。
蒯聩咄咄逼人地问:“可是你为他们听风传信?”
秋莲有苦难言。
蒯聩只把手腕一扭,秋莲的头就落地了。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做了冤死之鬼。蒯聩飞起一脚,将秋莲的尸体踢到南子床前,溅得满屋器具上都是鲜血。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个尖刻的女人声音:“秋莲,天色这般黑,为何不掌灯?”
蒯聩一听是南子,急忙藏好,准备行刺。南子在宫中到底呆得久了,对于尔虞我诈、同室操戈的事情听得多,见得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很有底儿。她又喊了一声,秋莲不应,以为她睡着了。不知不觉之中,也想到了另外的原因。放高声音再喊,仍是没有人答应。她顿时毛骨悚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不由得浑身哆嗦着扭头就往外走。护送她的侍卫和宫女们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蒯聩一个箭步从室内跳到院子当中,厉声说:“贱人哪里走,赶快受死吧!”
南子回头一看,吓得魂不附体。
蒯聩像一只发疯的雄狮,手持宝剑,从侍卫和宫女当中蹿过去,这动作来得如此突然,致使侍卫们还没来得及抵挡,蒯聩的宝剑就已经刺向南子。
南子“啊”的一声向后仰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蒯聩举剑又要向南子刺去,猛听“当”的一声响,一把宝剑挡住了他的宝剑,发出了耀眼的火花。蒯聩定睛一看,是公孙余假,心中那股无名火直向喉咙冲出来,他咬牙切齿地说:“卫国不幸,出了你这乱臣贼子!还不赶快放下武器受死!”
公孙余假冷笑道:“公子,休要口出狂言!我将你拘至主公面前,受死的是你,领赏的是我。难道你不知道你刺的是主公宠爱的夫人吗?”
蒯聩无心同他纠缠,只想尽早结果南子的性命。不料南子已被侍卫们扶了起来,护拥着走开了。他再一次发疯似的冲过去,用剑猛刺南子,却又一次被公孙余假的宝剑挡住了,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都裂开了,鲜血顺着剑柄润湿了他的手心。他高声喊道:“侍卫们,杀死那个贱人!”
侍卫们哪有理他的,护拥着南子,转瞬间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公孙余假不可一世地说:“公子,是你自己自刎呢,还是让我来成全你?”
蒯聩深知不是他的对手,强打精神说:“似你这等小人,有何面目同我说话?如果你尚知几分廉耻的话,早就应该拔剑自刎了。”
这时,宫廷内喊声大作:“捉拿刺客!”“紧闭宫门!”“别让公子逃跑了!”接着,灯笼、火把也亮了,照得整个宫廷如同白昼。
公孙余假是个颇有心计的人,在宴席上看到蒯聩并没有喝多少酒,却佯称喝醉了,心里就犯开了嘀咕。他经过反复推敲,得出的结论有两个:一是蒯聩已经年近五旬,卫灵公尚健在,别说他不知何日才能登上国君的宝座,即使眼下成为国君,也好景不长了。他有可能想办法逼迫卫灵公让位。二是凭着他的处世经验,从蒯聩平素对他的态度来看,他和南子私通的事情,蒯聩显然是知道了。他担心蒯聩会寻找机会暗算南子。所以,宴席结束后,他尾随在护拥南子的侍卫和宫女身后,暗中观察动静。这宫中本来就路径复杂,加上是夜晚,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他一直跟到南子的住处,听到南子喊叫秋莲不应,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正确,便仗剑在手,做好了救南子的准备。可是,他也有他的难言之隐:救南子本来是立了一大功,放在他身上就另当别论了,文武百官和国人将会怎样评论这件事呢?他想着,权衡着这其中的利弊。论他的本领,很容易就能将蒯聩擒拿住,或者当场杀死。但是,他不能那样做。他有两种担心:一是担心和南子私通的事情更加张扬出去,使自己难堪。二是担心卫灵公怪罪他。蒯聩毕竟是卫灵公的亲生儿子啊。他决定放走蒯聩。
蒯聩听到震天响的捉拿声,早已乱了方寸,一心想逃走,趁公孙余假不防,向他虚晃一剑,拔腿就跑。
公孙余假一边追赶,一边指向相反的方向说:“公子向那边逃跑了。”
跑到高高的宫墙下,蒯聩翻不过去,转过身,双手握住宝剑,拉开了同公孙余假决一死战的姿势。
公孙余假瞅准宫墙,假装刺蒯聩,却将宝剑用力刺进了石缝。
蒯聩抓住时机,连刺几剑。公孙余假左躲右闪,快步后退。喊声越逼越近,蒯聩急中生智,腾身跳上公孙余假横插在石缝里的宝剑,借着宝剑的反弹力,一纵身爬上宫墙逃走了。
卫灵公气疯了,命令道:“紧闭四方城门。把都城翻个个儿,也要将这不肖之子捉拿到!”
蒯聩在宫墙外听了,知道卫国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便不顾一切地朝西门奔去。身后一阵马蹄声。他灵机一动,躲在暗处,等那匹单骑来到面前,冲过去,一剑刺死骑兵,飞身上马。这个骑兵本来是去西门传达卫灵公命令的。蒯聩驱马来到西门,守城将士尚未接到紧闭城门的命令,见到蒯聩,惊诧不已。
蒯聩说:“我有急事出城,快快打开城门!”
守城将士唯恐有诈,只用些不着边际的话儿拖延时间:“公子,这般时候出城,不知有何急事?”“公子只身出城,却是为何?”“为了公子的安全,不见主公的命令,我等不便让公子出城。”
蒯聩心急火燎,哪里容得他们七嘴八舌地乱吵乱嚷。当即手起剑落,砍下一下士兵的头来,不容抗拒地说:“开门!如若不然,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守城将士一个个呆若木鸡,乖乖地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蒯聩用宝剑柄狠狠地戳了一下马屁股,那匹马又痛又惊,如同离弦之箭,“嗖嗖”地冲出了城门。
蒯聩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回头一看,只见人群手持火把,蜂拥而来。他不敢停留,拼命地向晋国逃去。
且说卫灵公受了这场惊吓,却仍然蒙在鼓里,不知蒯聩为什么要行刺南子;也不知公孙余假为什么打不过蒯聩,公然让他逃走了。一大堆疑问缠绕着他,搅得他六神无主。他回想着卫国的经历,原来也是一部争权夺利和相互倾轧历史啊。他忽然想到公孙余假怎么会恰如其时地搭救了南子:“那里是宫掖禁地,他怎么去了?难道……”他不敢想下去。然而,他的理智控制不住感情了,自言自语地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而然哪!”他气冲冲地走出卧室,想去质问南子。可是又一转念,她怎么会承认呢?闹得不好,还会搞得满城风雨。俗话说:“捉奸拿双”,我留心观察便是。他重新返回卧室,心里酸甜苦辣样样俱全,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第二天,他下令派重兵看守南子的卧室。表面上是为了保障南子的安全,实际上却是不让公孙余假有机可乘。他每天夜晚都陪着南子。然而,他越殷勤,南子越厌烦;他越亲近,南子越冷淡。久而久之,他对南子产生恶感了。
一天,他理着白花花的胡子,预感到自己黯然的前景,不胜悲叹,担心会有更多的近臣内侍背叛自己。他猛然想起了孔子,当即差人去请他进宫。
且说卫灵公感到前景不佳,急忙差人将孔子请到宫中,恭恭敬敬地请教道:“不肖之子作孽未遂,而今逃往晋国。请问夫子,寡人该如何处置呢?”
孔子望着卫灵公那张愁容苦脸,思虑了半天,不知怎样回答好。就南子的行为而论,搔首弄姿,狐媚惑主,秽乱宫掖,丑声外扬,是死有余辜的。就蒯聩的身份而论,既是太子,又是人臣,应该为父亲隐瞒隐私。即使刺杀南子,也要另寻万全之策,怎能亲自出马,落个弃国外逃的下场呢!孔子有点头晕眼花了。卫灵公、蒯聩、南子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转来转去,搅得他心烦意乱。“夫妻的夫妻,父子的父子。他们毕竟有骨肉之情啊!我能贬斥谁呢?”他这样想着,嘴唇微微启动了几下。
早已等得着了急的卫灵公看着他的嘴唇,眼睛里冒出了一线希望之光。他觉得,卫国目前极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等待着孔子立即拿出灵丹妙药来。不想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孔子模棱两可地说:“主公与公子有父子之情,与夫人有夫妻之义。依丘之见,这情与义是应该并重的。而今公子已到晋国,想必他不会轻易地回来了。他既不回来,也就不会危及夫人了。让他们并行不悖地生活在世上,有何不可呢?”
卫灵公听着他这些搪塞话儿,很不满意。可是心里一琢磨:我要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在这件错综复杂的关系到亲属之间的事情上,硬要他这个局外人来说长道短,出章程,拿主意,不是太难为他了吗?想到这里,卫灵公笑了笑说:“夫子所言亦有道理,且看这不肖之子以后的行动吧!”
公元前495年5月,鲁定公去世,其子蒋嗣位,是为鲁哀公。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就把希望寄托到这个新的国君身上了。盼他能派使臣来把他接回鲁国。
这一天,孔子带领学生们出城郊游,他站在一个土冈上向东方望去,恨不能两臂长上翅膀,立即飞回鲁国去。什么时候能实现这个愿望呢?鲁国何时才能强盛起来呢?他感到越来越渺茫了。但是他的格言是“克制自己,恢复周礼”。他不允许对自己的信念有丝毫的动摇。他正在想着,忽有两只斑鸠从他头顶上飞过。他触景生情。唱道:
布谷鸟儿筑巢桑树上,
小鸟儿在枣树间来往。
那个贤德的人儿呀,
他的态度真端庄。
他的态度真端庄。
是四方各国的榜样。
他本来一心一意想辅佐鲁定公把鲁国治理好,让各诸侯国君仿效,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不想刚有起色,就受到挫折。但是,每当唱起这首歌,他的心里就感到充实、慰贴,尽管不知道自己所寻求的贤德人儿是谁,却好像就在眼前挺立着,高大、慈祥、深沉、端庄,有顶天立地的力量,有匡时济世的心肠。
布谷鸟儿筑巢桑树上,
小鸟儿在榛树问来往。
那个贤德的人儿呀,
举国上下的榜样。
举国上下的榜样,
我们祝他万寿无疆。
他唱着,学生们和着,语气坚定,节拍铿锵。
这时,从大路上走过一队人马来,旗帜蔽日,辔声灌耳。孔子知道是卫灵公出游,急忙对学生们说:“弟子们,卫君来了。你们赶快随我走下土冈,排队迎候。”说完,提起长衫前襟慢慢走到路边。学生们依次尾随在他身后。
卫灵公的马车来到面前,孔子趋前施礼问道:“主公准备驱车何往?”
卫灵公淡然一笑道:“寡人近日精神不爽,不过随便出宫消遣消遣而已。”
孔子说:“难得主公有此雅兴!”他本来还想同他闲谈几句,不料他既不下车,也不搭话,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情,只顾抬头看空中北飞的孤雁。
这情景令孔子愤慨、恼怒,他无法忍受这种轻慢和侮辱,等卫灵公的马车从眼前走过去,他立即带领学生们返回蘧府,将一应物品和竹帛收拾停当,就辞别蘧伯玉上路了。
天空如洗,春光明媚,与孔子颓唐的情绪、懊丧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春天的黄土路,风烟滚滚,好像给眼前的美景佳色遮上了一层帷幕。
“向何处去?”学生们心中都在这样问着自己。
子路憋不住问道:“老师,我们今番走得如此匆忙,到哪里去呢?”
孔子抬头望了望前方,感叹道:“天之大无边无际,地之大路无尽头。正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龙游’。我听说晋国近几年治理得颇有起色,我们就到晋国去吧!”
学生们一听老师心里原来有底儿,也都放心了,于是谈笑着朝前赶路。
连行数日,来到黄河岸边。见到汹涌澎湃的黄河水,师徒们惊叹不已。孔子跳下马车,站在路边一个高丘上,用目细望。黄河水可真是名副其实啊,不仅水黄,连河堤、河床都是黄色,土有黏性而细腻,水含碱性而混浊,宛如一条黄色的巨龙向迷离的东方游动,向充满神秘色彩的蓝天飞腾。“水,水!”他嘀咕着。“想不到这黄河水竟然黄到如此程度!”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情很矛盾,认为自己从前对水的评价过高了,特别是以出以入而就鲜洁似乎并不对。他从高丘上走下,从河堤上走下,一直走到河水前。水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变换着,及至返回头看到河堤时,他又对水产生了无比崇敬的心理。是这勇猛的水跃百谷而不惧,携黄土而东流;是这洁净的水驱污垢而不染,除混浊而自清。这黄河水,将黄土高原的土搬下来,造成了一片广阔的大平原。他顺水势朝东望去,仿佛看见了大海,脚下的黄土在一点点向东移动,那由黄河水冲积的平原则一点点向大海延伸。想到这里,他突然一怔:“总有一日,这黄土会不会将大海填平?”
子路在他身后喊道:“老师,渡船过来了,我们过河吧?”
孔子如梦方醒,望着那只载满车马和行人的木船说:“过河!”说完,拽起衣襟,快步回到河堤上,朝渡船走去。
这只木船是黄河渡口专用的摆渡船,与一般木船有许多不同之处,宽大而平展,笨重而稳当,载着四辆马车和三四十个行人。他们之中,有穿着入时、华丽无比的;也有粗布衣衫、平淡无奇的;还有破衣烂衫、褴褛不堪的。有的牵马,有的赶车,有的提篮,有的挑担,三教九流,行行俱全。
孔子站在渡口石砌的台阶上,聚精会神地望着从船上走下来的每个人。他的目光忽然落在船头一个身穿儒服的中年男子脸上。此人中等身材,体匀称而挺直,脸方圆而红润,约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他在船头上向岸边嘹望,目光恰巧和孔子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顿时有了相互敬慕之感。他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住了孔子,使孔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
那人跳下船,像见了老熟人一样径直朝孔子走来。在离孔子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抱拳施礼道:“先生莫非是鲁国孔夫子吗?”
孔子急忙还礼道:“鄙人正是鲁国孔丘。未知先生何以认识鄙人?”
那人用目光将孔子身后的学生们扫了一圈,爽朗地笑着说:“若不是大名鼎鼎的夫子,怎会有这么多的英才尾随其后呢!”
孔子跨前一步,再施礼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那人轻轻摆着手说:“说起来惭愧。在下姓阳名进,本是晋国的一个地方小官,虽无大的作为,辖区倒也治理得满有起色。可是,正在我一心励精图治,准备干一番事业之际,不料赵简子杀了主张礼治的两位大贤人窦鸣犊和舜华。眼下,他正在磨刀霍霍,不知要殃及多少人,我这才辞官不做,离国出走。”
对孔子来说,这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并不认识窦鸣犊和舜华,但他们的事迹以及与赵简子的关系,他却曾有所闻。赵简子依靠这两位贤大夫才得以从政而飞黄腾达,想不到得势以后反倒杀了他们。经阳进这么一说,两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形象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们是那样高大魁伟、大义凛然,令孔子肃然起敬。他眼望西北,久久地站立着,仿佛在为窦鸣犊和舜华致注目礼默哀。
他也不认识赵简子。但是,他却非常了解这个人。赵简子,又名赵鞅,亦称赵孟、志父,是晋国掌握实权的卿大夫。当年,阳虎从齐国逃跑后,就到了晋国。孔子曾预言:“晋国要招祸遭殃了。”
子路说:“老师,看来你当年的预见是完全准确的。”
孔子叹息道:“狗改不了吃屎,鼠改不了盗粮。像阳虎那种祸国殃民的小人,到了哪里都会给黎民带来灾难。”他愤然转过身,和阳进泪眼相望,只觉得心潮起伏,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他把自己的去向和遭遇同阳进相比,又有一种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之感。他真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感慨一口气倾吐出来。但是,他既不想给自己增添烦恼,也不想给阳进增添烦恼,喘了一口粗气问道:“不知先生此行要到哪里去?”
阳进说:“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君而仕。我此番离国出走,就是为了寻找圣明君侯,以图施展终生抱负。”
孔子总算遇上了知心人,急切地问:“先生的抱负是……”
阳进毫不含糊地说:“辅助圣明君侯恢复礼治,施行仁义,广而扩之,最终实现天下为公的宏伟蓝图!”
孔子一反稳健、威严的常态,急步向前两手握住阳进的衣袖,激动地说:“先生的志向正是我的志向。实不相瞒,孔丘此次率弟子们离国出游,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我认为,德不孤,必有邻。看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今日有缘,得遇先生,也是孔丘三生有幸。我等结伴同游如何?”
阳进作揖道:“夫子的英名遍传天下,阳进怎敢同夫子相提并论,同起同坐!”
孔子说:“人世间惟有知心人最难寻觅。你我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同心协力推行礼治呢?”
阳进推辞道:“我在晋国憋了一肚子窝囊气,要找个清静地方散发散发,然后再确定去向。”
孔子放下双手,甚感失望地道:“既然先生另有打算,就请尊便吧!”
阳进抱拳施礼道:“夫子保重!后会有期。”
孔子还礼道:“先生保重!”
阳进登上马车,缓缓向东走去。
孔子和学生们目送阳进走远,发出了赞叹、惋惜之声。
随着太阳渐渐西斜,天边布上了一层乌云,渐渐扩展开来。孔子俯首看黄河,滔滔不尽的黄水滚滚东去,那一朵朵浪花就好像人生中的无数次的坎坷遭遇,那环绕回旋的漩涡就如同历史的倒退和重复。他望着望着,情不自禁地说:“黄河水啊!你何时才能变清呢?”
这时,渡船又离开了岸边,在浊浪的冲击中划向了彼岸。
子路试探地问:“老师,我们准备起程吧?”
孔子喟然长叹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到晋国向师襄子学过琴艺,受益匪浅。而今本想重去晋国,学些本领回来。不料赵简子抛礼弃乐,乱杀无辜。古人说,破腹取胎,麒麟不至其郊;竭泽而渔,蛟龙不处其渊;覆巢破卵,凤凰不翔其邑。看来我们不能到晋国去了。”
子路问:“到何处去呢?”
孔子思忖再三说:“还是回卫国吧!”
学生们的表情各异,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只听到黄河水的拍打声和冲击声。暂且不表。
且说晋国卿大夫赵简子自从杀了窦鸣犊和舜华以后,尝到了诉诸武力的甜头,索性招兵买马,加紧训练,准备铲除异己,独霸朝政。
晋国的另外两大卿大夫范氏和中行氏也不甘示弱,各自在封地训练甲兵,想和赵简子分庭抗礼,决一雌雄。
晋定公十九年(公元前493年)秋天,范氏和中行氏合兵一处,郑国积极支持他们,运来大批粮饷。
赵简子得到探兵的密报,喜上眉梢,急忙召集各路将领商量对策。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蟋蟀躲在僻静处鸣叫不停,此起彼伏,煞是得意,仿佛这个世界完全是属于它们的。
赵简子府第高大的门楼前,一个个黑影在闪动。
在前上房会客厅里,依次坐着十多个虎视眈眈的人。赵简子垂襟正坐在大厅中央,他双手理了理山羊胡子,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色说道:“诸位,我听说范氏和中行氏从郑国搬来了援兵,运来了粮饷。眼下正是我等各个击破的好时机。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务必齐心协力,完成使命!”
各路将领欠身施礼道:“我等愿意听从大人差遣!”
“好!”赵简子忽地站了起来,倒背着双手在原地踱了几步,“我想派兵马去袭击郑国的粮车。一旦成功,范氏和中行氏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战自败!”
将领们急于争功,纷纷请战:“末将愿往!”
赵简子用凌厉的目光将他们扫了一圈,大声说:“尔等听着:此次袭击郑国粮车,一旦全胜而归,我将奏明主公,上大夫给予县,下大夫给予郡,士赠田十万亩。”
将领们齐声说:“大人贤明!”
赵简子向前跨了一步,打着手势喊道:“樊才听令!”
“末将在!”樊才应声而起。
“你带兵车一百乘,到黑风口左边松林里埋伏好,等郑国粮车走进山谷,立即从后面包抄!”
樊才说:“末将明白!”
赵简子又喊道:“陈壮听令!”
陈壮站起:“末将在!”
赵简子命令道:“你带兵车一百乘到黑风口右边山林里埋伏好,等郑国粮车走进山谷,与樊才一起从后面包抄。”
陈壮斩钉截铁的声音:“是!”
赵简子听着樊才和陈壮有力的声音,信心更加足了,脸上露出了胜利在望的神色。他又用目光将大伙扫了一圈,高声说:“司马龙听令!”
司马龙瓮声瓮声地说:“末将在!”
“你率兵车三百乘埋伏在黑风口北边的山谷盆地里,等郑国粮车全部进入山谷,从正面冲杀过去!”
“是!”
“你们三支兵马务必同心协力,将郑兵消灭在山谷之中,缴获全部粮饷!”
三人异口同声:“是!”
“其他将领随我到黑风口北边二十里地埋伏好,以便伏击范氏和中行氏的援兵!”
众人齐声说:“是!”
赵简子果断地说:“今晚午夜行动,各自准备去吧!”
阴云密布,星辰全无。樊才、陈壮、司马龙各自督率着兵车向黑风口进发。拂晓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好。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两座起伏蜿蜒的山梁中间,是一条弯曲的山谷,被犬牙交错的山脚阻隔得有的地方宽敞,有的地方狭窄。宽敞处能容下几百辆战车,恰是你争我斗的好战场;狭窄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关隘要地。清澈的河水中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圆滑优美,晶莹可爱。
黑风口指的是南山梁上的一个豁口处。那里崎岖、弯曲的小路是郑国粮车的必经之路。路两边怪石垒垒,松林蔽日,山风呼啸,阴森可怕。
乌云越积越厚。天刚亮,随着一声闷雷响过,滂沱大雨哗哗落下。转瞬间,山洪暴发,裹着泥沙喧豗着奔出山谷。
六月的天,小孩的脸。一阵狂风暴风袭过,太阳出来了。雨后的松林、山梁又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晨曦、雾霭像一层薄纱,为大地、山梁涂上了迷人的色彩。
“彩虹!”不知是哪个士兵这样惊奇地喊道。
“不准说话!”樊才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他的脸本来是黝黑色的,这时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过度,还是被大雨淋过的缘故,变得蜡黄而憔悴。他抬头望天空,果然有一条彩虹挂在空中。他认为这无疑是个吉兆,虔诚地向苍天作了个揖,暗自祈祷:“苍天保佑我们大获全胜而归!”
众士兵眼望蓝天、彩虹,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似乎不是在准备打仗,倒有几分观赏美景佳色的气氛。一夜的奔波之劳,大雨浇淋之苦,早已无影无踪了。但是,好景不长,那由各种颜色凝聚起来的彩带,犹如虚幻缥渺的梦境,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便慢慢消逝了。
士兵们怅然若失。
樊才透过松林向南观看,在通往黑风口的大路上,一辆马车也没有,只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商人和平民。
他们焦躁地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感到饥肠辘辘,才看到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眼见得小黑点逐渐变大,成了一条长蛇阵。樊才又惊又喜,命令士兵们:“隐蔽好!”他低头看路边的车辙、脚印,几乎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他感谢早晨那场暴雨,心里话:“真是天助主帅啊!”
粮车到了山坡下,突然停住了。樊才正在疑惑,忽见三匹快骑向黑风口飞奔而来。马蹄声急促、清脆。登上黑风口,马背上的三个人东张西望了一阵,未发现任何可疑迹象,又驱马向后坡奔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匹快骑又回到了黑风口,照旧东张西望了一阵,放心地驱马奔下山去。
一会儿,粮车开始爬坡了。这黑风口上的山路虽然崎岖、弯曲,却尽是石路,粮车吱吱嘎嘎地前进着。从第一辆登上黑风口的粮车开始,每过一辆,樊才就从地上拣一颗砂粒放在衣服口袋中。士兵们也都用各种方法记录着马车的数量,有的在地上摆草棍,有的在心中数数字,一直记到二百辆整才数完。
等到最后一辆粮车开始从黑风口上下坡时,樊才和陈壮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清脆而欢快的口哨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铜鼓声、冲杀声。
当时作战主要是乘坐战车。但是,在这山梁险道上作战,车辆行动不便,樊才和陈壮便将马车丢在树林中,徒步杀出松林。两人身先士卒,从黑风口左右两边第一个冲到郑国粮车的后尾,士兵们也都潮水般地从山坡上杀向郑国的运粮队伍,短兵相接,一场混战。
郑国士兵毫无防备,仓促应战,乱作一团,霎时死伤大半。拉车的马匹惊恐万状,有的被砍伤倒地,有的挣脱逃窜,有的拉粮车翻下山谷。
走下山谷的士兵看到后边遭到伏击,也顾不得回头助战,拼命地驱赶着粮车奔跑;有的索性将粮袋一包包推下马车,赶着空车逃命。
早已埋伏在山谷前方的司马龙高喊道:“冲啊!谁立下战功有重赏!”
士兵们驱车冲杀,一支支利箭飞向刚逃脱出来的郑兵。郑兵个个魂飞魄散,早已失去了战斗力,死伤的死伤,被俘的被俘,侥幸逃脱的,寥寥无几。
司马龙、陈壮和樊才指挥着士兵在山路上开始打扫战场。粮车除少数翻下山坡摔坏外,多数完好无损。司马龙命部下清点人马,所损无几。问过陈壮和樊才,所答也是几乎没有损失。司马龙大喜,命全体将士解押着大批俘虏和粮车走出山谷,班师回营。走不多时,忽听前方战鼓咚咚,喊声震天,风烟滚滚,遮天蔽日。
司马龙说:“陈将军,樊将军,前方可能是主帅与范氏、中行氏的接应部队遭遇了。我等可率战车冲杀过去,援助主帅。粮车让士兵解押着缓进为宜。”
陈壮说:“司马将军之意甚妥。”
樊才说:“我等速速冲过去吧!”
于是,三员大将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战车飞奔向前,犹如势不可挡的山洪水峰,所向无敌。
这是一片较为宽广的平地,三面帅旗上分别飘扬着“范”、“中行”、“赵”几个大字,周围是无数的旌旗,上面的图案自然是龙、虎、蛇、鸟等。
已近黄昏时分。尘土飞扬处,范氏气急败坏地拈弓搭箭,连连向赵简子发射。中行氏气得脖颈上的青筋暴得老高,眼珠几乎淌出了眼眶。
赵简子稳稳当当地坐在帅车上,左手擎着一面小旗,右手握着一柄宝剑,正在指挥着千军万马,与范氏和中行氏的部下兵对兵、将对将地厮杀着。他见到司马龙、陈壮和樊才,知道伏击郑国粮车大获全胜,腾地从战车上站起来,也没同司马龙等人说话,就命令道:“樊将军,赶快率一队兵马从右边包抄过去!陈将军,赶快率一队兵马从左边包抄过去!司马将军,你率一队兵马绕到敌兵背后,截住他的去路!”
三人领命而去。
范氏和中行氏知道大势已去,要想重新获得一个振兴的机会,只有将赵简子打败。两人准备同赵简子拼个鱼死网破。范氏说:“中行大人,我在这里抵挡赵简子,你带一队人马向后杀去。免得顾此失彼,腹背受敌。”
中行氏说:“赵简子奸诈刁滑,诡计多端。范大人,你要多加小心!”
范氏说:“你也要多加提防他的部下!”
中行氏说:“知道了!”掉头向北冲去。
赵简子在帅车上看得真切,早已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心想:“你们分兵两路,正好利于我各个击破。”当下,他整了整盔甲,对部下说:“范氏和中行氏已成了瓮中之鳖。将士们,冲啊!谁杀死范氏有重赏。”
重赏之下有勇夫。赵简子话音刚落,只见一乘战车朝范氏冲了过去。
范氏先是一怔,及至稳住神,战车已来到他面前。也是他急中生智,加上箭法又好,一箭飞来,正中驾车士兵的脑门。马匹失去控制,惊叫着冲进范氏营中,众士兵手起刀落,早已将战车上的三个士兵剁成了肉泥,连马腿也都砍断了。
又有一乘战车要冲过去。赵简子制止道:“慢着!尔等不要单枪匹马地同他较量,应该集中兵力向他攻击。来呀,随我冲了过去!”
无数乘战车滚滚而来,范氏有些胆怯了,急忙掉转车头,且战且退,边跑边命令士兵们:“放箭!放箭!”
但见车撞车,马碰马,乱作一团。有些马匹被套索缠住,动弹不得。在这个回合中,双方各有伤亡。死伤的兵马,损坏的战车,挡住了赵简子进攻的道路。他只好指挥着战车绕路追赶。在一条小河沟旁,帅车过不去了。
已经过了沟的士兵们呼喊道:“主帅,赶快弃车过沟吧!”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忽见对面一面巾旗飞驰而来,上面绣着“中行”两个大字。中行氏拈弓搭箭,照准赵简子的胸口射来。
赵简子“啊”的一声翻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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