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彩霞满天(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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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着,“东北人把玉米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米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捡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着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

    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默地盯着他,她的嘴微张着,拼命地吸着气,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地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不了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地问。

    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嬉笑着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地望着书培,因为他的痛苦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

    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

    “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着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的声音仍然维持着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地流动着,“这就是你最近不愿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

    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地看着乔书培,仍然大睁着眼睛,仍然拼命地吸着气。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地捏紧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

    “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给了你最好的借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优哉游哉地弹电子琴!你……你……”他更紧更紧地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了,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关若飞确实比我强吗?”

    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着她的手:

    “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流泪?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

    “乔书培,放开她!”

    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一惊,愕然地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地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

    “乔书培,放开她!”他再说,语气里有种坚定的力量,“你弄伤了她!快放手!她已经要晕倒了!”

    望着关若飞,浓眉,深邃的眼睛,又性格又漂亮又吸引人的脸型。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松开了握紧采芹的手,直视着关若飞:

    “你心痛?”他问。

    “我是心痛。”他答,坐了下来,也直视着他,“如果采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伤害她一根小指头!”

    “如果?”他冷哼了一声,“如果?你用了好奇怪的两个字。难道到这种时候,你们还要遮掩什么?放心,关若飞,假如采芹能为了你而整日不归……”

    关若飞一把抓住了殷振扬胸前的衣服,殷振扬正在那儿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被关若飞这样当胸一抓,他吓了好大一跳,本能地用手臂一格,咆哮着问:

    “干吗?你要跟我打架?有没有认错对象?”

    “告诉他!”关若飞压低嗓子怒吼着,“告诉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采芹为什么需要夜以继日地工作?你说!殷振扬!你告诉这个浑小子,采芹为什么要跑场,一天赶到三个地方去演奏!你说!你说!”

    “不关我事!”殷振扬格开了关若飞,仍然嬉笑着,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大概她喜欢跟你老兄在一起,你弹她唱,她弹你唱,这叫夫唱妇随吧!”

    “殷振扬!”关若飞怒不可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欠下的赌债,采芹拼了命在帮你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喂喂喂!”殷振扬喊着,把关若飞的身子压了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一直警告我不要引人注意,你自己怎么这样乱吼乱叫的!你要我告诉乔书培什么?你何不自己告诉他?你爱采芹,不是吗?你敢说你不爱吗?如果不是有你老兄陪着采芹跑场,采芹会跑吗?怎么!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你的男儿气概哪里去了?你连恋爱都不敢承认……”

    “你们……不要吵了吧!”忽然间,一直不开口的采芹幽幽然地开了口,她用手背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把手怯怯地伸给关若飞,她凝视着关若飞,悲哀地、温柔地、却!口齿清晰地问,“关若飞,爱我是件很耻辱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关若飞怔住了。他迎视着采芹这对大而明亮的眸子,感到她那冰冷而微颤的手伸向了自己,他就整个心都紧缩起来了。他瞪视着她,心里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她却又细细地、柔柔地钉了一句:

    “你不爱我吗?”

    “见鬼!”他诅咒着,“你明知道我爱你!整个餐厅从经理到小弟无人不知!”

    采芹轻叹了一声,回头望着乔书培。

    “对不起,书培。”她轻声说。

    书培狐疑地望着这一切,他狐疑地看看殷振扬,又看看关若飞,再看看采芹,他的目光停留在采芹脸上。

    “你在帮殷振扬还债?”他问,“你在跑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么,你也在‘绿珊瑚’表演了?……”

    “不要再问了!”采芹疲倦地锁起了眉头,“哥哥是对的,如果没有关若飞,我也不会有兴趣跑场……还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喜欢这种生活,书培,对不起。对我而言,你那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

    书培的眼光又尖刻了起来,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沉痛而沙嗄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存心要离开我?你早就想离开我了?你厌倦我了?”

    “唉!”她低叹着,似乎疲倦得快死掉了,她垂下眼睫毛,望着桌布上的格子,“书培,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你知道,童年的爱情都是不成熟的。而我们却在不停地长大,不停地改变我们自己的兴趣。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虽然在一起,却一直彼此伤害,你说过,我让你失去自尊,失去亲情,失去朋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他涨红着脸说。

    “是的,是过去的事。”她低语着,“我们的现在却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过去一笔抹杀。我们彼此都伤害太深了,在一起,只是增加双方的痛苦……”她吸了口气,“好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了,我是一只捡棒子的狗熊,好了吧?你让我去吧!”

    他伸手用力托起她的下巴,他命令地说:

    “你看着我!”

    她被动地抬起睫毛来,被动地望着他。

    “你离开我,是因为关若飞?”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还是因为我让你失望?”

    “这又有什么不同?”她挣扎着说,想摆脱他的手。

    “有不同!”他有力地说,捏紧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视线,“如果是我的所作所为,有伤害了你的地方,有让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难地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他压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冲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为你改!我可以道歉……如果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又咬嘴唇,那两个牙印更深了,“我没话说,我只有撤退!”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光一瞬也不瞬。

    “那么,”她低声而稳定地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为了关若飞!”

    他再看了她一会儿,死死地看了她一会儿。他那样子,就像是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下巴的手,转过头来看着关若飞,他对关若飞深深地点了点头:

    “她是你的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请客!”他站起身子,望着殷振扬,语声铿锵地说:“老虎不吃自己的儿子,哥哥别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个新的开始,你——给她一条生路吧!”转过头,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地走出了餐厅,投身到门外的夜色里去了。

    殷振扬愣在那儿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看到关若飞也愣在那儿了。而采芹苍白着脸,身子摇摇欲坠,他大叫了一声:

    “她晕倒了!”

    关若飞及时伸出手去,采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23

    乔书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木屋里。

    采芹已经走了四天了。对书培而言,这四天像是四个漫长的世纪。早上起床,她不在身边;中午回家,她不在家里;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着满满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从早到晚不在家,但是,他总知道她会回来,总感觉到她的气息,充满在小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对她的爱,在那锥心的刺痛里迷失,而在那发疯般的想念里被折磨得快病倒了。

    这个晚上,他就又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小屋里,燃起一支烟,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许多时候,他总幻觉有人敲门,幻觉她在外面轻呼着他的名字,当他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一无所有。他认为,自己已经快得神经病了。从认识以来,采芹离开过他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这样让他苦恼悲切得像个濒死的人。关若飞,那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咬牙回思着关若飞的一切,他深吸着气。乔书培,你输了!那个关若飞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又对采芹那么挑剔,那么残忍,难怪采芹变心……他跳起来,用拳头一拳对墙上捶去,那木屋整个都震动起来了。他苦恼地把背脊贴在墙上,仰头望着屋顶。天哪,采芹,你回来吧!如果我还能补救我的过失……我会用加倍的爱心来对你,我再不挑剔,再不残忍,再不对你说刺心的话了……采芹,你回来吧!他把身子转过来,把头抵在墙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回来吧!不不不,她不会回来了。他刻骨地想了起来:她再不是负气而去,她是真真正正地离开他了,她有了另一个开始,另一个男人!

    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他惊觉地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走上阳台了,走向小屋了……可能吗?她回来了!可能吗?她听到他心底对她的呼唤了!可能吗?有心灵感应通达了她,许多小说里都写过的,她回来了!他回过身子,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房门,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狂鸣,震得他的耳鼓都在响,他摇摇头,有敲门声吗?有吗?

    “砰砰砰!”敲门声真的响了起来。

    他惊跳,动也不敢动,“幻想”又来欺骗他了。

    “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满头冷汗,仍然动也不动。

    “书培!”门外在轻唤着,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书培,你不在家吗?”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地喊:

    “采芹……”

    “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窝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

    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么了?”她惊呼着,“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

    “我没什么。”他挣扎着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地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着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着,往厨房里跑,接着就叫了起来,“怎么?你家连开水都没有!”

    “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

    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

    “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地看看那小屋,又仔细地看看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她俯头更仔细地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他闷闷地回答。

    “没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闪着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地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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