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口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会说梦话了:
“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地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皱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她看。
她望着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
“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说吧,我并不是暴君呀!”他用手轻拂她的头发,她脑后有细细的绒毛,他就俯下头去吻她颈项里的绒毛,她笑着滚开了身子。
“好痒!”她说。
“你要问我什么?”他把她拉过来。拿起炭笔,他又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另一件结婚礼服。
她望着那礼服,再望望他。
“你有没有一些喜欢苏燕青?”她小心翼翼地问。
“哦?”他在礼服上加上许多小花,“如果我说不喜欢,就太虚伪了,我很喜欢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得更小心了,“她当你的新娘,会比我合适?”
他丢下了速写簿,闭上了眼睛,直挺挺地躺着。
“我生气了!”他宣布着。
“噢,说好不生气的,说好的!”她慌忙叫着,去揽他的脖子,去拨他的眼皮,去吻他的嘴唇,“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他睁开眼睛来,把她抱在胸前,他认真地看看她,低叹了一声。
“是的,我想过。”
他坦白地说:
“不是为我想的,而是为爸爸想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一代的婚姻,还要受上一代的影响,就太可悲了。爸爸会为我而接受你。”
“那么,”她屏住呼吸,窒息地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不是说着玩的?不是一时迷惑?不是为了安慰我?敷衍我?”
他蹙起眉头,深深地看她。
“我要真生气了!”他闷声说。
她飞快地把嘴唇压在他的眉心,用那柔软的唇去细细地熨平那儿的皱纹,她呼吸急促,声调热烈:
“哦,最近我们总是吵架,吵得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说你自卑,你才不知道我有多自卑哪!好了,我再也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也不问了!你不许生气,不许皱眉头,不许……”
“好哇,”他叫,“你也对我用‘不许’两个字吗?我已经不敢‘不许’,你居然胆敢‘不许’!好哇,我非惩罚你不可!”
他伸手去呵她的痒,她笑得满床乱滚,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他一把抱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要从我生活里退出去,采芹。不要再让误会和任何因素来分散我们,采芹。我要面对的问题还是很多,我也依旧是个懦夫,依旧有矛盾,依旧贫穷……但是,我要和你结婚,采芹。”
她咬住嘴唇,眨动眼睛,又要笑,又想哭。她把面颊深深地藏进了他怀中,唉唉,人生怎么如此美妙!唉唉,雨声怎么如此动听?唉唉,他的心脏跳得多有韵味啊,赛过了世界上第一流的电子琴声!
20
采芹忽然又像一朵盛放的花了,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唇边总是漾着笑意。她从头到脚,都绽放着青春的气息,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她几乎像个发光体,闪亮、耀眼、明丽而鲜艳。
坐在那电子琴后面,她悠然神往地弹着琴,悠然神往地微笑着,悠然神往地唱着歌: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
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
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
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
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
山盟还依旧,
两情缱绻时,
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
明月何时有?
但愿天不老,
但愿长相守,
但愿心相许,
但愿人长久!
关若飞吸着烟,喝着酒,深深地靠在椅子里,注视着采芹。显然,春天又来了。显然,冬天已经走了。显然,她又在垂死的憔悴中复苏了。那个乔书培,他有多大的力量,竟能让她死就死,让她活就活,让她枯萎就枯萎,让她绽放就绽放?这个乔书培,谁赋予了他如此神奇的力量?他真想“把酒问青天,书培怎能有”。啜着酒,他瞪视她。他一向不认为她的歌唱得好,但这支《把酒问青天》确实唱得荡气回肠。天哪,他真恨她的美丽,恨她的闪亮,恨她的喜悦,恨她的“悠然神往”!
她又换了一支轻快的曲子,那琴声活泼地跳跃在夜色里,她专心地弹奏,手指飞快而熟练地掠过了琴键,她脸上始终带着那盈盈笑意。餐厅里有七成座,天气还没有转暖,寒流刚过去,这种季节,西餐厅很难满座。但是,餐厅里的气氛却很好,大家似乎都感染了采芹的喜悦,很多人都停下谈话,而专心地听着她弹琴。她又该加薪了,他想,附近的几家餐厅都找他谈过,大家以为她是他的搭档,都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挖过去。最起码,应该可以跑场,他无所谓,只看她的。她却总是笑着摇摇头:
“现在书培在设计公司待遇很好,我们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不需要再多赚钱了!”
该死!他想,她在维护他,她懂得如何去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了!是他教她的。他就不会少说两句吗?他帮他们解开结了。他再抽了一口烟,眼光就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要命!幸福原来会把一个女人烘托得如此美丽,如此高贵,如此闪亮,如此皎洁!
“砰”的一声,有人重重地推开餐厅的门,三个年轻人拥了进来,嘴里还呼来喝去的,骤然扰动了餐厅里宁静而高雅的气氛。关若飞有些恼怒地看过去,你们不能安静些吗?你们不知道欣赏音乐吗?那三个人都又高又大,尤其有一个像球场健将似的人物,正在那儿大声对小弟说:
“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菜,就来什么菜,牛排?什么牛排?纽约牛排?好好好,就是纽约牛排……”
关若飞皱拢了眉头,仔细对那家伙看过去,他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戴着顶古里古怪的鸭舌帽,嘴里叼着一支烟,浑身的流气,满脸的桀骜不驯……他那两个伙伴比他更差劲,都是服装不整,怪模怪样的。这三个家伙怎么会进来的?关若飞有些怀疑,他们应该去圆环吃夜市,不该在这儿大呼小叫。那球场健将又在直着脖子叫了:
“小弟,小弟,我东西还没点完,你跑什么跑?怕老子吃了不付账吗?我告诉你,假若我付不出账来……嘿嘿,这餐厅里会有人帮我付!给我们先拿一瓶酒来,什么拿破轮拿破鼓白兰地黑兰地都可以,要一整瓶?什么?论杯的?他妈的,老子就要一整瓶……”
惹麻烦的人来了!餐厅里就怕碰到这种人,有一次打架记录就会勒令停业,又会赶走客人。经理已经出来了,小弟们也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采芹的琴声也停止了。
关若飞回头去看采芹,想示意她先过来坐,在这种“有人搅局”的情况下,弹琴也是白弹。但,他一眼看到采芹,就吃了一惊。怎么?她脸上的喜悦和笑容全飞了?怎么?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的神情那样紧张?她整个脸庞上,都有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她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三个人。
那戴鸭舌帽的人还在吼叫:
“要大杯子,咱们可用不惯你们的小杯!什么?杯子还有规定?怎么那么哕嗦?茶杯就行了!啤酒杯?好好,就是啤酒杯!什么?请我说话小声一点?他妈的,老子就是这副嗓门,你不爱听你就别当小弟……”
采芹站起身来了,离开了电子琴,她径直走向了那一桌,她脸色依然苍白,却有种忍辱负重似的表情。她站在那桌子前面,对小弟点点头:
“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来,这桌的账记在我账上,先拿一瓶黑牌尊尼获加来吧!”
“哈!”鸭舌帽大乐,笑开了,“没骗你吧,小弟,告诉你有人会付账,就是有人会付账!”
采芹拉开了椅子,坐下来,望着对面这个高头大马、横眉竖目的男人。是的,麻烦来了!她悲哀地想着。幸福永远不会很长久地跟着她。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轻轻地开了口:
“哥哥,你是冲着我来的,就找我好了,别闹得整个餐厅都不安宁。你们要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她看看殷振扬身边的两个人,“这是你的朋友?”
“这是小鲁,这是小张。”殷振扬拍拍小鲁的肩,“瞧,这就是我妹妹,不坏吧?长得漂亮,又会弹琴!哈!有个漂亮妹妹实在不错,只是,我这妹妹的脑袋瓜有点问题,她喜欢小白脸,从小就喜欢小白脸,为了小白脸,牺牲什么都可以,老爸老母都可以不要……”
“哥哥!”采芹苍白着脸叫,“请不要这样说,请你不要!你明知道,为了爸爸,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
“是吗?”殷振扬瞪着她,单刀直入地问,“你现在赚多少钱一个月?总有个两三万吧!”
“怎么会有那么多,”采芹急促地说,“一万两千块,还是最近才加的薪。”
“噢,”殷振扬眼珠乱转,“外快呢?”
“外快?”采芹听不懂,“你是说小费吗?我们和小弟不同,不拿小费的。”
“哈!”殷振扬怪笑着,“你跟我装什么蒜?又不是以前住在白屋里的千金小姐,男人都跟了好几个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干干净净只拿薪水的……”
“哥哥!”采芹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重重地吸着气,胸部剧烈地起伏,她气得简直快晕倒了。怎么样都没想到,殷振扬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了,尤其当着外人的面,居然胡说八道到这种地步,他把她看成什么了?妓女吗?应召女郎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直说了吧!”她咬牙说,连解释都不屑于去解释了。
“做什么吗?”他挑高了眉毛,小弟送了酒来了,这转移了他的目标,“来来,先喝酒,先喝酒!”他倒满了小鲁小张的杯子,也给采芹倒了一杯,嚣张地举起杯子,他大声说,“来来来,庆祝重逢!”喝了一大口酒,他注视着采芹,伸手摸摸她领口的荷叶边,“啧啧啧,漂亮,衣服漂亮,人也漂亮!采芹,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找到你!你这样一跑,把麻烦全留给我和我妈,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没有留下麻烦,”她幽幽地说,“我已经被你们卖过一次,不值得再卖了!”
“什么话!”殷振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谁卖你了?是你妈那个笨蛋,贪图人家有钱有势……”
“不要再侮辱我妈,她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样?”采芹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
“好好好,”殷振扬忽然压低声音,虚眯着眼睛,去仔细地看采芹,“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你知道你离开台中以后,那个姓狄的跑来大吵大闹,是我带了一帮人,到他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那小子怕上报,哈哈!他又要面子又要命,这才算摆平了。否则,你以为他会那么安静地让你和那个乔书培双宿双飞啊?”
采芹打了个冷战,乔书培。殷振扬已经知道她是和乔书培在一起的了。上帝!不能让书培知道殷振扬又露面了!不能再在他们的生活中起波折了!她的大眼睛无力地睁着,浑身虚脱般地看着殷振扬:
“谢谢你。”她急促地说,“你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哈哈!小妹,你难道忘了你还‘父母双全’吗?你赚这么多钱,难道全倒贴给那个小白脸吗?他妈的!”他又拍桌子,跺脚,把酒杯刀叉碰得叮当乱响,“我一想起那小子就生气,从小他就是个风流鬼,就知道占你便宜,现在,他是干脆人财两得哩!真他妈的!我非找他去拼命不可……”
“好了,好了!”采芹哀求地望着他,“你要什么?你说吧,只要不去打扰乔书培,什么都好!”
“哎哟!”殷振扬怪叫,“简直爱惨了嘛!好吧,我直说了,爸在监牢里要用钱,妈也要用钱,我一个人养不起,你每个月负责两万块吧!”
“两万?”采芹惊呼着,“我一个月才赚一万二,怎么给你两万?你以为我……”
殷振扬用手压着自己的手指,压得“啪啪”作响,他伸开他那巨灵之掌,查看自己的手指,他五指箕张,每根手指都像铁钩一样,一副练“鹰爪功”的样子。他看也不看采芹,却把手伸到小鲁面前,说:
“小鲁,你瞧我这双手还不错吧!你知道我上次揍那个姓乔的小子,揍得他差点送了小命!哈哈!他妈的!”他又一拳敲在桌子上,“天下就有这种无聊男子,来转我妹妹的念头!你知道吗?那小子才十六岁,就把我妹妹带到岩洞里……”
“哥哥!”她白着脸喊,“我给你想办法,我尽量给你想办法!好了吧?你下次来,我先给你凑一万块钱……”
“今天呢?”
“今天?”采芹怔在那儿了,她哀伤地看着殷振扬,悲切地说,“哥哥,你毕竟是我的哥哥,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兄妹之情?你明知道我已经受过很多苦,你明知道我没有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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