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微蹙着眉梢,她困惑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令人解不透的谜。然后,她嘴里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叽咕了一句什么,就把额前的短发往后一甩,大踏步地,踏着那落日的余晖,往校外走去了。
一直等到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书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来。看看手表,五点半了,采芹一定等得心焦了。想到采芹,他就觉得心头热烘烘的,迈开大步,他也对校外直冲出去。
跑上了四层楼,再上一层楼,穿过那些“日日舂”的花丛。日日春,多好的名字,正像他们的生活啊!他一下子冲进了房门,扬着声音喊:
“采芹!”
采芹立即飞奔而来,像只投怀小鸟似的,她投进了他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那温软的面颊贴在他胸口,她低喊着说: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他不自禁地感染了她的热情,俯下头,他闻到她颈项里有一股如麝如兰的清香,就不由自主地把脸往她脖子里埋了进去。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动着身子,要躲,要闪,又躲不掉闪不掉,她推着他,央告着:
“好人,别这样,你的胡子扎了我!好人,别闹,你弄得我痒酥酥的!”
他放开了她,抬起头,注视着她那遍布红晕的面颊。
“你在做什么?”
“等你啊!”她说,“一整天,都在等你啊!”她忽然拉住他的手,热烈地说,“来!你来看!”
他不解地跟着她走去,她牵着他的手,把他一直牵到窗前,她用手指着远方。用一种眩惑的声音说:
“你看!”
他往前看去,立刻,他被眼前的一幅图画所震慑了。原来,这扇窗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正缓慢地往下沉落,整个天空,就被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所堆满了,那彩霞如此熟悉,如此艳丽,如此发射着亮丽的色彩……这就是海边的彩霞啊!一样的彩霞,一样的黄昏,一样的人!他往后退了两步,迷惑地望着那窗子,窗外,是彩霞满天,窗内,采芹正临窗而立,长发披泻,沐浴着一身彩霞,像个超凡出世的仙灵。那落日的光芒,洒在她头发上,镶在她面颊上,染在她衣服上,挂在她襟袖上……而窗台上那盆小花,也被彩霞染得发亮,衬在采芹与天空之间。这简直是人间幻境啊!
“你知道吗?”采芹的声音温馨如梦,“以前,在海边,也是这样的彩霞,许多黄昏,我们一起看过落日。我那白屋的窗子也是朝西的,常常会迎接着满窗彩霞,那时,我就对彩霞发过誓,我这一生,不论会遭遇什么,我的心将永远属于你!”
他屏息地站在那儿,眩惑地望着她。她翩然回顾,似乎连衣襟上都抖落了彩霞,他大叫:
“别动,千万别动!”
她立即站住,困惑地看着他。他飞快地支起画架,钉上画纸,抓起彩笔,嚷着说:
“我要留下这个黄昏,我要画下你来,你,窗子,小花和那彩霞满天!”
她动也不动,连话也不敢再说,伫立着让他画。他立刻勾勒着线条,觉得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灵感,都闪耀着绘画的火花。握着彩笔,他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用他全心灵去捕捉着这个刹那,这一刹那的美,这一刹那的艳丽,这一刹那的永恒。
只一会儿,太阳落了山,那天空的颜色变了,暮色游了过来,充塞了屋子,天空那灿烂的云彩,逐渐变成绛紫,由绛紫而变得黝黯了。他叹口气,放下笔来,他只抓住了一部分。她奔过来,望着画纸。他已勾出那样一幅超凡脱俗的神韵,已经抓住了那样超凡脱俗的美,她竟叹为观止了。抱着他的手臂,她崇拜地低呼着:
“太美了!太好了!太伟大了!书培,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你怎么能捉住这个刹那,你是个天才!书培,你是的!你真是个天才!”
“太快了!”他惋惜地说,“再多给我二十分钟就好了!夕阳下去得太快了!”
“可是,明天还是有黄昏,是不是?”采芹仰着脸问,“明天还是有彩霞,你可以再画呀!”
是的,明天还有黄昏,明天还有彩霞。他拥着她,笑了。
“你该饿了吧?”她悄声问,“我去炒菜去,都已经六点多钟了。”
“什么?”他惊叫,“糟糕,我差点又忘了!不行,采芹,我不能吃晚饭了,我和陈樵约好了,要去接洽一个家教的工作,陈樵把他的家教让给了我!”
“哦,”她有些依依不舍,“你马上要走吗?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会很晚!你自己先吃吧!”
她拼命摇头。
“不,”她温柔而固执地说,“我等你回来再吃!你要不要先吃碗面再去?我给你下碗面,很快很快!你不能空着肚子去接洽工作呀!”
“不行了!已经太晚了!”他看看手表,“我会给陈樵骂死!”
他往屋外冲去,她一把拉住了他:
“等一等,带件外套去,晚上风大!”
她飞快地跑进屋内,又飞快地拿了件夹克出来,再飞快地挽住他的脖子,给了他飞快的一个吻,说:
“那个陈樵,他真好,是不是?如果你们一起回来,我会多做点菜,也请他来吃——算是消夜,怎样?”
他呆了呆,面容有些僵硬。
“不,我不会请他来!”他很快地说,转身跑走了。
她扶着门框,怔怔地站在那儿,回思着他临走的表情和那句话,心里若有所悟。于是,有种看不见的、淡淡的忧愁,就像轻烟般对她包围过来了。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电灯,在灯光下,她凝视着那张画纸,画面上是彩霞满天,她再抬头看看窗外,那儿,早已是暮霭沉沉了。
13
乔书培望着他的两个学生。
这两个孩子,大的十五岁,念初三,名字叫孙健,小的十三岁,念初一,名字叫孙康。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又壮又结实,正像他们的名字,是又“健”又“康”的。乔书培常想,如果他们两个在念书方面,能够和他们的身体发育成正比,就真是皆大欢喜了。现在,他看着孙健的英文试卷,满纸红叉叉,从头错到尾,初三了,居然拼不出英文的十二个月份和星期日至星期六的名称,亏他还振振有词:
“外国人太笨了,为什么每个月要有不同的名称?为什么不学学我们中国人,用一二三四……十二个数目字就解决了?我并不是学不会英文,我只是不服气去记它!而且,咱们是泱泱大国,凭什么要把洋鬼子的语言列为我们的主要学科?太不合理了!”
“我不跟你讲合不合理,”乔书培耐着性子说,“你马上要参加高中联考了,‘教育部’规定了要考英文,你就需要把英文念好!”
“年轻人应该有勇气推翻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孙健仰高了头,一副“挑战”的神态,仿佛乔书培就是“不合理”的“代表”似的。
“你已经来不及推翻了,”乔书培瞪着他,“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联考了!我们现在把合不合理的问题抛开,打开你的英文课本,我们重新来温习。”
“我的英文课本丢了。”孙健冷冷地说。
“什么?”乔书培皱起眉头。
“丢了!”孙健耸耸肩,“大概给同学偷走了!八成是给田鸡偷走了,对!”他猛拍着自己的膝盖,“准是田鸡干的好事,明天我找他算账去!这样吧,乔老师,我们今天先不念英文,等我找到课本再说……”
孙康在一边,开始吃吃不停地偷笑。乔书培狐疑地转向孙康,问:
“你笑什么?”
“我笑……笑……笑大哥……”孙康话还没说完,孙健伸手过去,在弟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于是,孙康就“哎哟”一声尖叫起来。“哎唷!哎唷!哎唷……”地叫个没停了。
“你到底笑什么?”乔书培脸一沉,厉声问。
“我笑……”孙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相”,“笑老师嘴巴边上有颗青春痘,像一颗美人痣!”
孙健哄然一声,大笑起来,孙康也跟着笑,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地大笑着,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得意事情一般。乔书培又气又怒又无奈,板着脸,他哼了一声:
“不要笑了!”
兄弟两个还是笑。
“孙康,”乔书培叫,“你的英文课本总没丢吧!拿出来!”
孙康慢吞吞地翻着书包,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抽出了英文课本,乔书培打开课本,里面就轻飘飘地飘出一张纸来,乔书培打开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着:
桌子:待死客
早上:摸脸
早安:狗得摸脸
玻璃杯:狗拉屎
再见:狗得拜
黄昏:一吻宁
晚安:狗得一吻宁
夜安:狗得来……
乔书培越看越稀奇,越看越古怪,越看越生气,他把纸头丢给孙康,问:
“这是什么东西?”
“英文发音呵!”
“英文发音?”乔书培啼笑皆非,“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不许在英文上注中文发音,何况还要编些个怪花样!什么狗拉屎、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你这种英文,非把英国人都气死不可!”
“好呵!”孙康拊掌大乐,“把英国人都气死了,咱们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
这次,是孙健跟着笑了,兄弟二人,又笑了个不亦乐乎。乔书培瞪视着他们两个,心想,他们的功课虽然是一塌糊涂,倒是“知足常乐”。那些红笔的叉叉,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快乐,笑啊笑啊笑啊……他们简直就以捉弄他为快乐。他哪儿像是这两兄弟的家庭教师,倒像他们的“开心果”。他竭力板起脸来,竭力显出一副庄严相,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你们到底念不念书?预备把每门功课都当掉是不是?孙健,你别跟我玩花样了,把英文书找出来!”
“是哩!”孙健做了个鬼脸,从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课本来,翻出“作业”簿,他的问题又来,“老师,kiss是什么词?”
“动词。”
“你错啦!”孙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对不对?”
“对呀。”
“那不是动词,那是连接词!”说完,他就放声大笑了。孙康当然也跟着笑,一面笑,一面问他哥哥:
“哥哥,你有没有跟‘迷死’‘克死’过?”
“我倒没有,但是我打赌乔老师一定跟‘迷死克死’过!”孙健说,“老师,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样的?”孙康问。
孙健更笑,孙康也笑。乔书培头上已经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点“尊严”,镇压一下“局面”,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孙太太,一个四十几岁,浓妆艳抹而盛气凌人的女人拦门而立,微蹙着眉头,她直视着乔书培,冷冷地问:
“乔老师,你能不能给他们上点课,而不要和他们说笑话,闹着玩?你知道——两小时是一晃就过去的!”
乔书培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去,他跳了起来,第一个冲动,就想摔下书本,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想起家里还等着钱用,想起几天以来,都没钱买菜了,想起欠陈樵的钱还没有还……他强忍下心头的一股怨气,勉强地说了句:
“我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孙太太望着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
“妈,”孙康又是一脸“天真相”,“我们在研究‘克死’!”
“是啊,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
“孙康!”乔书培涨红着脸喊。
孙太太正视着乔书培,眼光凌厉,神情冷漠。
“乔老师,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讲你的风流艳史。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是要帮助他们读书,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
“孙太太,”乔书培沉重地呼吸着,尽力地压抑着自己,“我想,您有点误会……”
“误会,”孙太太自以为是地摇摇头,“我不会误会的。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
乔书培垂下眼睛,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开着冷气,他的头上仍然冒着汗珠。窗外有隐隐的雷声,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地想着,沉默地站着,一时间,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倒像个挨了骂,受尽委屈的小学生。
“乔老师,”孙太太继续说,“我必须问问你,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乔书培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孙太太,心想,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怎么问起我来了?几时规定过,家庭教师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终于冲出口一句话:
“毫无把握。”
“什么?”孙太太跳了起来,“这两个月,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他大声地、正色地、凛然地、怒气冲冲地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去教他们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
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着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地冲出了那间书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着火,冒着熊熊然的怒火,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降决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着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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