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全集-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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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别闹,好妹妹!”湘怡央求地说,“你看,那些男孩子们在起哄,准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个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着,胡如苇就被抓到人群中间,硬给扣上了一顶纸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许多彩色纸条,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糖,被推了出来。摇摇摆摆地,胡如苇晃了过来,在嘉龄面前一站,举着拐杖,蹙着他的一字眉,像个小丑般立定,又敬了个滑稽兮兮的礼,说:

    “鄙人奉全体来客之要求,请我们今晚的公主杜嘉龄小姐表演一曲独唱!”

    说完,他又夸张地鞠了一躬,那顶活摇活动的帽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接住,谁知帽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纸杯的果汁,这一下,果汁倾倒,弄了胡如苇一头一脸。所有的来客都哗然地大笑大叫了起来。杜嘉龄就在笑声和闹声之中,被簇拥到房间的正中。一时,掌声雷动,杜嘉龄笑吟吟地站着,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亲爱的约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来,拍着手,大喊着:“再来一个!”纪远斜倚在沙发上,望着那被群众所包围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地又浮起了他惯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错,是不是?”

    他身边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回过头去,唐可欣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正含笑望着他。

    嘉龄对功课没兴趣,”她继续说,“她应该去学声乐。”

    “不错,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女歌唱家。”纪远泛泛地应着。

    嘉龄显然不再唱一个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显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声地说: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你们都没有听过的,题目叫《船》。”

    纪远觉得身边的唐可欣震动了一下,他诧异地看过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来走开。当她起身的一刹那,纪远注意到她微锁的眉头,同时,听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语:

    “她不该唱这一支歌。”

    纪远不解地调回眼光,望着屋子中间的杜嘉龄。大家已经安静下来了,嘉龄微昂着头,清晰而婉转地唱了起来:

    有一条小小的船,

    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

    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漂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余声缭绕。大家静了几秒钟,又爆发地一阵叫好。纪远看了看杜嘉文,他现在了解了唐可欣皱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词,似乎不是这种场合所该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说:

    “歌词很美,是不?”

    “太感伤了,谁写的?”

    “不知道,”杜嘉文摇摇头,“谱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纪远十分诧异。

    “她父亲是个音乐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她对音乐的造诣很深。”

    “哦。”纪远搜索地望着窗子旁边,那儿亭亭地立着一个人影。他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觉得不再感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着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速地充塞在屋中的每个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转着:“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转动着,一对对的舞伴,手拉着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地站了起来,对杜嘉文说:

    “对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么!”嘉文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

    “我必须走了,从山上下来,太累了,要洗个澡早些睡觉!”

    “今天应该玩到一两点钟才对,耶诞节,你也该应个景嘛!”

    “不了,嘉文。谢谢你,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我看我悄悄地溜吧,免得惊动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纪远说什么就什么的习惯,只得站了起来。纪远对郑湘怡点了个头,低低地说了声再见,悄悄地绕过人群,唐可欣追了过来。“怎么?要走?”

    “是的,”纪远点点头,“累了,回去睡觉。”

    “那么,去抽一包礼物。”唐可欣说。

    “我看不必了,我又没带礼物来。”

    “已经准备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说,“别辜负可欣的一番准备,今天这个晚会全是可欣布置的。”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

    纪远说着,跟着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诞树底下。唐可欣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折叠好的签条,纪远抽到一个“五”号。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礼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说:

    “打开看看是什么?”

    纪远拆开了包着的彩纸,里面,竟是一条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纪远本能地愣了愣,抬起头来,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脸色,和杜嘉文惊异而高兴的神情。

    “居然是一条小船!”杜嘉文笑着说,“它将载满了梦幻向你驶来!”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声地说,飘忽的眸子里漾着轻雾,眼光是深沉而奇异的,“你的憧憬不会缥缈,你的梦幻也不会残破!你该是个凭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难的那种人!那么,”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进水缸里的颜料,从她嘴角一直漾开到眉梢,“你有了一条最美丽的船,盛满了最美丽的梦,永远光辉灿烂。”

    “谢谢你。”纪远说,微微地带着笑,注视着手里的船,“它找到了我,因为它知道我这儿是最好的港湾,而且,”他扬起眼睛来望着面前的一对未婚夫妇,“我还是一个好舵手呢!”

    转身走向了房门口,他对那厅中欢乐的人群再投以最后一眼,那红裙子还在人群中旋转,同时高声地发出一串串的轻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门口送他。他跨出大门,对他们挥了挥手。

    “再见!”他喊着,“谢谢你们的一切!一个快乐的晚上,和一条美丽的小船!”

    “再见!”杜嘉文也喊着,他的手挽着可欣的肩膀。

    纪远大踏步地走了,雨,还在下着。走了一段,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还站在门口,两个人并立着,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继续走下去,满不在乎地跨过泥泞和水潭。

    2

    夜深了,客散了,喧嚣和热闹都已成过去。偌大的客厅中,散了一地的彩纸和用过的纸杯,沙发垫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满了茶几,到处是凌乱一片。耶诞树上缀着的小灯泡依旧在一明一灭,带着股慵慵懒懒的疲倦,闪烁着这空寂的房间。唱机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乱地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东一张西一张地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机旁边的地板上,正试着把唱片套回套子里。嘉龄脱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地打个哈欠,说:

    “噢!我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我要去睡觉了!”张开嘴,她又是一个哈欠,一面摇摇摆摆地向里面屋子走去。

    “嘉龄!”嘉文不满地喊,“你玩过了就睡觉,好意思?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么?”嘉龄哈欠连天地说,“明天早上阿珠自然会收拾的,何必多费这个劲?花钱请下女是干什么来的?”说完,她再一个哈欠,提着鞋子,跌跌冲冲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嘉龄就是这样,”嘉文说,跪在可欣身边,帮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让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没休息过一分钟!”可欣说,匆匆地把整理好的唱片叠在一起,“几点钟了,嘉文?我也该回去了,妈一个人在家里。”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视着她。

    “别管时间,可欣,整个晚上,你到现在才属于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晳而姣好的脸庞,和那对永远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雾里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们干什么找上这一群人来疯疯闹闹?弄得自己都没有相聚的时间。”

    可欣笑了,对嘉文摇摇头。

    “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老毛病又发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劲得不得了,事后就心灰意懒的。大概人都有这种毛病,”她环视着凌乱而空漠的房间,叹息地说,“好荒凉!尤其在刚刚那样狂欢之后,会使人有空虚之感,难怪你觉得冤枉。不过,嘉文,我们常常是这样的,不是吗?忙一阵,乱一阵,不知道换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还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乐,嘉龄也很快乐,这就是代价了,对不对?”

    “有一个人并不快乐。”

    “谁?”

    “纪远。”

    “纪远?”可欣沉思地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

    “说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张唱片,“我并不觉得纪远有什么了不起,相反,我还觉得他太世故,太虚伪,刚见他的时候,受了你宣传的毒素,我可能对他太坦白了,没想到他……”“你并没有认清他,别太早下定论!”嘉文打断了她,“他那个人,不是见一面所能了解的!”

    可欣审视着嘉文。

    “怎么?”她笑着说,“你就不高兴了?干吗把眉头皱起来?纪远在你心里的分量,恐怕比我还重呢!我不过只说了那么几句,你,就……”

    “别傻!”嘉文叫着说,一把拉过可欣来,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谈那些客人,现在这儿没有客人了,只有我们两个。”

    “别闹了,嘉文,我真的该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开着嘉文,想从地上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还早。”嘉文揽住了可欣,紧紧地拉住她不放,寻找着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这屋子更荒凉了。我生来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视她,“你不知道在这样的灯光下,你看起来有多美。”

    “哦,嘉文,别闹了,真的别闹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真该回去了。你父亲呢?”

    “不知道,他说要把房子让给我们年轻的一辈……可欣,你对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

    “那么,你干吗急着想回去?”

    “你不觉得我们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寻着我们自己的欢乐,把寂寞留给老一辈的人,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哦,嘉文,我们实在有些不应该!”从地上跳了起来,她变得迫不及待了,“我说什么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

    “走以前,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头来,接触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阵内心的激荡,她感到那样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进了她的内心深处,把她心中所有纤细的感情都搅动了起来。叹息了一声,她阖上眼睛,低低地说着:

    “好吧!嘉文。”

    他吻住了她。冗长的,缠绵的,细致的一吻。远处教堂的钟声在响着,报佳音的歌唱队从街头走过,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大门似乎轻轻地响动……他们紧拥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客厅门被人推开,可欣倏然地离开了嘉文的拥抱。回过头来,嘉文的父亲杜沂正含笑地站在门口。

    “噢,杜伯伯!”可欣喃喃地说,为刚才那一幕涨红了脸。

    “怎样?”杜沂跨进了房门,脱下他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玩得尽兴吗?”他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欣赏着他们脸上所涌现的红潮。青春、欢乐、爱情,这是属于年轻的一代的。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它会把一切你所留恋的给你带去,把你所畏惧的苍老、孤寂给你带来。但是,时间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苍老,也曾有过昔日的年轻,不是吗?“哦,好极了,爸爸。”嘉文愉快地说,“你没看到有多热闹。”“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杜沂望了望凌乱的屋子和那些纸做的帽子彩条,微笑地说,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亲好吗?”

    “很好。”

    “代我问候她。”

    可欣点点头。杜沂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那对雾蒙蒙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阵恍惚和迷惘从他心头掠过去。微笑从他唇边消失了,疲倦忽然间笼罩住了他。点了点头,他没兴趣和孩子们继续谈下去了,他转向里屋走去,有些意兴索然地说:

    “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顺从地应着。

    “再见,杜伯伯!”是可欣软软脆脆的声音。

    “再见!”杜沂的语气里充满了疲乏,拿着大衣,他从这间客厅退到他自己的卧室里。开亮了桌子上的台灯,蓝色灯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线柔和地散布开来。房间内纤尘不染,墨绿色的窗帘从屋顶垂到地下,弹簧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褶痕。他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坐了下来,无意识地让椅子转了一圈,带着种难言的、厌倦的情绪,打量着这间屋子。太干净了,太整洁了!他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但,现在他却厌恶这份整洁,那凌乱的客厅里处处都是欢笑的痕迹,这儿,却只有干干净净的冷清。下午,当他避出去的时候,他多么希望孩子们说一句:

    “爸爸,你别走开,和我们一起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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