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红茶,靠着椅背闭起眼睛假寐来,其实这么些年了,狸凉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浅眠,甚至比安阳玉还要浅眠。
有时候也会做梦,但梦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黑白交错的虚无。偶尔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半透明状态,伸手进去,空空荡荡,无心无肝,好似一缕魂魄,孤零零飘荡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
转头一场空,惊醒,然后一身冷汗,然后再也睡不着,瞪眼直到天亮。
所以,他总是梧桐园里起得最早的那个人。
莫西竹曾问过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起那么早?”
他却回答:“早起身体好。”
莫西竹却不信,但也从此不问。
只是后来,莫西竹也会起得稍微早一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不时会拿一些甜点给他,他也不拒绝,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优雅。
莫西竹曾说:“你这个人啊,看起来整日冷冷淡淡像个局外人,其实比谁都紧张。”
狸凉不否认,可也没承认。
就连百里摇光、安阳玉都看不懂的他,却偏巧被一个刚来梧桐园没多久的人类看了个对穿。
狸凉觉得,人生真奇妙,你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偏生在某个岔路口面对面相遇了。
就如他与百里摇光的相遇,就是如此的偶然,却也如此的天作缘分。
那个午后,满是阳光味道的草地上,还混合着一点本不该存在的淡淡血腥味,那个银发少年扭着屁股一晃一晃地出现在这里,手上甩着刚从主屋长辈那里拿来的铁链,这是他日后的武器。
百里摇光觉得,很奇葩。
然后,他闻到了血腥味,淡淡地飘在空气中。
定睛一看,那头火红色的妖异长发出现在视野中,除去血腥味,还有特征尤为明显的狐臊味。
“小狐狸,呀,流血了呢?谁让你跑这里来的?”百里摇光笑得可耻,带着明显的讽刺。
狸凉低头不语,只默默用满是鲜血的双手努力掰着卡在脚腕上的捕兽器,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刚刚被家人责罚完毕,背上被鞭打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理智告诉他,他没资格向任何人发火。
百里摇光闭了嘴,然后蹲下,兀自拨开那双满是鲜血和伤口的手,狠狠一掰,狸凉倒抽一口冷气,脚腕上黑黢黢一排血洞,正汩汩往外流着乌黑的血。
“疼么?”百里摇光扯下一片衣角,给他小心包好。
狸凉沉默了一下,点头,他向来诚实。
“那为什么不喊疼?”百里摇光又问,其实他并不了解狸凉的心情,因为他向来都是在被打之前就开始鬼哭狼嚎,然后主屋长辈们就下不去那个手了,他觉得这个方法很好用。
“喊疼的话,就不疼了么?”狸凉傻傻地问,他没有百里摇光那么多逃避责难的方法。
“当然了!”百里摇光理所当然地大声回答,顺便对着自己包好的伤口满意地点头。
狸凉思考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一个字:“疼。”
百里摇光抽搐了。
自那日后,一只默默背负重担的深山小狐狸,一个被主屋宠上天的叛逆小公子,就常常往来,后来的某一日,百里摇光带来了安阳玉,那个对狸凉来说,有着两颗小太阳环绕的温暖少年。
“你这人很奇怪,明明伤口就在你身上,却偏偏装得一点也不疼。”安阳玉摸着他的背,很瘦弱,却意外有着强大的力量。
“既然我奇怪,那为什么要跟我玩?”狸凉扭头,眨巴着火红色的眸子。
“因为我也是奇怪的人。主屋长辈们说,蛇鼠一窝,我想,大概就是我们这种人。”安阳玉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枕着双手躺了下去。
“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狸凉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但他知道比他们知道的更多的东西,包括不许与主屋的人来往。
主屋是何等骄傲的地方,狸凉只是一只从深山里出来的小狐狸,主屋避世,向来与世无争,却也是因为强大的自尊心让他们不屑与外界的妖物来往。
他们俩不知道,但狸凉却清楚得很,所以他背上的伤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到了瞒不下去的地步。
两个少年都沉默了,黑着脸,从来没感觉这般挫败过。
“我没关系的。”狸凉轻轻说。
还是沉默。
“伤口会好,已经开始结疤了,你们看。”狸凉伸手去掀衣服,却被安阳玉一把握住。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安阳玉看着他,两颗小太阳有些黯淡,却还是灼灼的闪着光。
“我不想跟你们分开,我只有你们这两个朋友。族里长辈们说,朋友、感情,全都是障碍,全都要杀掉,但……我不想,我受够了一个人,要我杀你们,我宁可被打。”狸凉蜷缩着,另外两个少年从来不知道那样一个小小的身体竟然因为他们,而每天承受不下于十下的鞭打责罚。
很痛,比鞭子打在自己身上还痛。
“什么主屋?什么骄傲?本少爷不要了!”百里摇光本就冲动,甩着铁链就跑去跟主屋长辈们说自己要离开,结果被一顿胖揍,然后关了禁闭。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三个少年的感情开始牢固建立,没有任何人任何方法能够穿透。百里摇光和安阳玉不是那么轻易妥协的人,狸凉也不是,逐渐的成长让他们明白,感情虽然是障碍,但也可以成为助力。
脱离束缚重重的主屋,百里摇光率先逃离了主屋,而后是安阳玉,理由是寻找百里摇光,一走就是百年,头也不回。
当狸凉找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在梧桐园了。
回忆很长,每一段都很珍贵,对狸凉来说,这辈子抱着这些回忆活下去,足够了。
猛然间身子一颤,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狸凉睁开了眼睛,一道寒光从眸子里射出来,扭头,窗外已是一片黑暗。
在这座城市的某条街道上某只路灯下,百里摇光踉跄地后退几步,手捂着胸口,红色的液体正从手指缝里挤出来,不多时就爬满了胸前,它们汹涌着,咆哮着,来势汹汹。
“咳……呼……绿浅?”百里摇光皱着眉头,看着对面那个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的女人,手上的尖刀泛着猩红的寒光,闪花了他的眼。
女人站在那里,就那么举着刀子,泪水在她脸上疯狂肆虐,可她却像木头人一样站着,眉宇之间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眼神呆滞地看着脚步凌乱的百里摇光。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百里摇光摇晃着走向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沾了血的手轻轻替她擦去眼泪,温柔地说:“没关系的,我不怪你,我知道的,我不怪你,一点也不,别哭,好吗?别哭……”
没有继续把话说完,百里摇光脚下一软,黑暗已经强势地盖上了头顶,他靠着那具硬邦邦的身体慢慢滑到了冰凉的地上,鲜血从他的身下缓缓蔓延出去,一大片血海,在女人眼中渐渐放大。
当狸凉赶到的时候,女人早已不在,那昏黄的路灯下,有一片扎人的海,鲜红鲜红的,红的狸凉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红色的东西了,甚至开始讨厌自己的红色头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百里摇光跟前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百里摇光扛到肩上一步一步走回梧桐园的,更不知道犬神看见他们的时候问了些什么问题。
百里摇光,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不会让她杀掉的么?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你这个骗子!
狸凉咬着牙,浑身颤抖的冰凉,却还是极力忍着拨开了百里摇光的衣服,宽阔的胸膛上,赫然一个黑黢黢的大洞,鲜血好似已经流干,有些已经乌黑凝结,触手冰凉,像针扎一样,真疼。
“小摇光,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把舞姬汀烧了哦?”狸凉坐在床边,伸手轻抚着百里摇光毫无血色的脸,微笑着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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