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别过脸去不忍心再瞧文蟾满面天真神色，坐在何遇身侧靠着他的肩阖上疲惫的眸子。
何遇对她道：“蓦的想起近来曾在史书上看过的几段碎章，闲来无事将它们拼凑成了一则故事，我讲给你听听可好？”
她喃喃道：“好。”
何遇望了一眼她的侧脸，缓缓道：“从前有个恃才傲物的年轻寒士，因着春闱初试大放华光，天子爱惜其才，亲笔任命他做了曲国司马。一举成名，风光无两。多少娇花想落在他的肩上，都被他一一拂去。旁人不知，他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是曲国自小受到冷眼的小公主。等到他的心上人及笄，他便向国君请旨，求娶小公主。他心上人及笄的那一年，他领命去了西域支援杞国平定叛乱。”
就在这一年，小公主及笄不到一个月便嫁去了漠北。等他一个月后从西域回国，才知自己的心上人已经成了浑耶王的右王妃。
只一个月，物换星移，沧海桑田。
他一怒之下写了一首诗扔在曲国言政殿前嘲讽国君昏庸，又披着御赐的玄袍来到大尧皇宫出言顶撞天子无能，折了当年天子赐给他的长剑，又将牙笏扔到了天子脚下。殿上所有人都在心中腹诽这人不要命，天子自然也瞧出来了他一心求死。
钦点的司马为了儿女私情置家国天下不顾，闹了这样大一出笑话，牙笏落地的清脆声响恍若在打他的老脸，饶是满朝文武将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去，天子也觉着他们在笑自己识错了人。
盛怒之下天子没有下令斩首司马，而是革了他的官职，将他圈禁在一方草庐中，无召不得出草庐。到底是自己相中的可造之材，因为一时气愤斩了他，得不偿失。将他圈禁在草庐中，好好磨一磨他的气性与棱角，等到他寒士身上的戾气与锋芒磨得圆润，天子才会将他从草庐中放出。他挥袖唤来宫人将寒士关进了草庐中。
这一关，便是十年。
十年光阴流淌过，春花夏雨秋霜冬雪来了又走，陪伴着寒士的只有头顶的一片草棚与窗外的远山。寒士在草庐中写了一首又一首诗，他的诗文自草庐传入坊市，大多入入江之鲫，没有回声。他在春闱凭借着一篇《粟论》一鸣惊人时，随口一句诗便是千金难求。从天子钦点的司马变成了庐中囚犯，诗文竟也变得一文不值。
不知十年的无人问津可曾磨平寒士的傲骨，他依旧站在窗前望着远去的白鹭提笔落字，笔下尽是生民百态与莽莽黄沙。
只是十年过去，寒士提笔落字的背影渐渐有些佝偻，氤氲在他诗中的戾气也渐渐化为了宽和字眼。
他不知道，他写下的每一句诗都被呈到了天子的书案上。天子看着他一点一点抹平坚硬锋芒、褪去桀骜戾气，蜕变为可堪大任的相才，他觉着，寒士可以从草庐中出来了。
这一年，病逝的浑耶右王妃向天子请求让小王女归国。天子看着王妃呈上的一罐子又苦又酸的青果，念起王妃十年来为边境做出的奉献，点头允了王妃的意愿。
天子遣人向埋伏在曲国的眼线递话，便有了内监向曲国国君推荐寒士出使浑耶。
于是寒士就在天子的授意下成了曲国太保，举着节杖踏上了漫漫黄沙，跋山涉水去了浑耶王庭。太保不负众望地将小王女带回了曲国。
天子有意将太保培养成右相，辅佐未来的天子治国。只等着太保慢慢融入朝堂，重新回到权贵的视野，天子便会将太保调往庚都，授职司空。
可谁知，三年的光阴过去，太保只是挂着闲职整日写着伤春悲秋的诗文，陪着小王女游玩，教小王女字画诗书，没有半分要融入朝堂的意思。他找来曲国国君旁敲侧击，无奈曲国国君瑟瑟缩缩向他举杯，自始至终不曾领会他的意思。
天子拂袖离去，亲自去找太保道明圣意。他以为太保会感激涕零地叩首谢恩，再不济也是躬身道谢圣恩，随他一同去庚都。谁知太保婉拒天子，直言不能从曲国脱身。天子以为太保依旧对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愤然离去。
临别之际，天子对他道：“若你想清了利弊，来庚邑找朕，朕既往不咎。”太保躬身送走了天子。
湛知臾靠在他肩头道：“他为了文蟾没有随太祖一同去庚邑，因着世人言语一直躲避文蟾。左右挣扎，情难两顾。”
何遇道：“晏大人的心里还有着放不下的志向，十年禁锢也没能磨灭的志向。”
湛知臾轻轻笑了一声，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缓缓睁开眼，问到：“晏一浮最终选择了哪一个？”
“文蟾。”
他道：“成历末年，太祖病入膏肓，穆仁趁着穆琰南巡之际把控朝政，这一年，穆仁诛杀了多位太祖留下的孤臣。穆仁伪传圣令，下了两道旨意。其中一道给了晏一浮，他赐下帅印，让晏一浮带领五万兵马支援受困的杞军。圣旨言明到，只有这一场战乱平息，出身浑耶的文蟾才能活下来。”
湛知臾垂下眼眸，轻声道：“那另一道旨意呢？”
“另一道旨意秘密传给了东照伯夫人的兄长，密旨中直言到：两军交战之际，诛杀晏一浮，取其首级带回庚都。”
她阖上眸子，良久不发一言。
亢长寂静后，她轻声问到：“文蟾去了哪里？”
他道：“重阴殿的火来的蹊跷，若无意外，那场火正是文蟾的归宿。”
所以何遇随着晏一浮觐见东照伯，随着他辗转千里奔赴西域。湛知臾跟在文蟾身侧进了重阴殿。
文蟾抱着自己双臂坐在殿中望着紧闭的大门发愣，青羽面色焦急地在她身后踱来踱去。她忽地回过神，转头对青羽开口道：“青羽，对不住。”
青羽抬袖遮住面上骇人伤口，垂下脑袋道：“命是您救回来的，哪里谈得上这种话。”
“倘若我早一些治好你们的伤，小一就不会被抓走，你也不会受伤，”她怔怔地望着他道：“青羽，你找到小一了吗？”
青羽摇摇头道：“不曾。”
文蟾低头望向地面，喃喃道：“我也找不到我的晏一浮了。”
数日不见天日的囚禁后，殿门被人推开。夫人带着宫娥踏入了重阴殿。望着了无生机的文蟾，夫人微微弯下腰身，笑着道：“一早听了我的话，何必吃这么多苦头。”
她伸手拍了拍昏睡的文蟾，见文蟾睁开眼瞪她，她捏住文蟾的下巴，狠狠道：“你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再过六日，你便要披上嫁衣嫁给羌国那个病得下不了榻的老头子。”她忽地想到了甚，绽开踩着浓浓嘲讽的笑颜在文蟾耳边道：“嗳呦，我忘了，你的心上人也是一把老骨头。可惜啊，他回不来了。”
文蟾闻得此言，倏地愣住，随即伸手死死扯住夫人的衣摆。她颤抖着声音问她：“你说甚？晏一浮不是被叫去觐见伯爷了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夫人皱起柳眉，眸中升起浓浓的厌恶。她扯住自己的衣摆向要将文蟾甩开。无奈文蟾抱住她的腿不肯松手，她狠狠踹了她一脚，才将她从自己身上甩开。
瞥见文蟾似一只狗一般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仍固执地望着自己，她心头忽地升起满足。她踱着轻快的脚步走到文蟾身边，蹲下身子，杵着下巴慢悠悠道：“也罢，你也没有几天能在我面前跋扈，看在你替沅儿远嫁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罢，你的晏一浮回不来了。陛下有令，赐死晏一浮，唤本宫的兄长取其首级带回庚都。”
文蟾扭着身躯朝她爬去，她吃力地伸出手向揪住她的衣摆。她喃喃道：“不可能，陛下怎么会赐死一浮，他是陛下的孤臣啊，他是陛下的人啊。”
夫人皱皱眉，站起身居高临下瞟了她一眼道：“孤臣这种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古来寒门才子数不胜数，你几时见了寒门出过贵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的一直都是王孙世家啊。”
文蟾的喃喃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缓缓合上眼眸，随即蜷缩成一团，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膝盖上，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夫人丢给了她轻蔑的一眼，留下膳食走出了重阴殿。
五日的光阴流过，文蟾靠在门边扬手反食盒时，送来膳食的宫娥在她跟前跪了下来。她抬起头去瞧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宫娥，瞧见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阿吉。
阿吉跪在她身前哆哆嗦嗦道：“殿下，阿吉来接您出宫，您好歹吃一些东西。”
“你是文雁的人罢，”她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喃喃道：“他总是这样，喜欢躲在幕后将事态握在手中。”
她问她：“晏一浮是不是带兵去了西域支援杞军？”
阿吉听到晏一浮的性命时，哭声霎时钝住。
文蟾在这一刻绝望地阖上了眼眸。
阿吉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她握着文蟾冰凉的手道：“殿下，您吃些东西，世子殿下说过些时日便救您出来。”
文蟾靠着门默不作声，任由阿吉握着自己的手哭得涕泪横流。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对阿吉道：“阿吉，我要黄纸、朱砂和笔，你能把它们带给我吗？”
阿吉愣了一下，瞧着文蟾绝望的面容，她当即用力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给您拿。”阿吉抹去泪痕叮嘱文蟾好好吃饭，随即匆匆离去。
文蟾伸出手抓起饭团往嘴里塞去，一口又一口，噎得文蟾滚烫泪水不住往下淌，她依旧抓起饭团往嘴里送。
青羽飞到她面前化成青衫客。他伸出手想制止文蟾，却被文蟾挥手打开。他只好默默站在一旁瞧着文蟾咽下饭团。等文蟾将饭团悉数咽下，她扬起头问青羽：“你是妖，对吗？”
青羽点点头道：“是。”
“你的寿命有多长？”
“同人一样，五十载已是极限。”
她勾起一抹笑，打断青羽的话，道：“这就够了。”
青羽不知她在说甚，愣愣地瞧着文蟾。
文蟾望着他，喃喃道：“对不住。”
湛知臾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白皙一片的肌理正慢慢褪去颜色，化为虚空。
次日子夜，正如书中所言，重阴殿燃起了熊熊大火。文蟾用符纸裹住青羽，抱着青羽走向地宫最深处。回首望去，漫天火光像极了那一夜观月楼上燃起的火，她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
她摸了摸符纸，对青羽道：“抱歉啊，我真的不相信一浮不会回来了。你替我等他好不好，你替我等他回来亲口告诉我他的答案。”
火舌温柔地舔舐她的每一寸肌理，她站在火光中看着火舌将她吞噬殆尽。远处有节杖叮铃响声缓缓传来，恍惚间，她瞧见晏一浮举着节杖面带微笑向她伸出手。她眼中噙着的泪忽地落下，融化在火焰中。她缓缓阖上眼眸，向着他来的方向伸出手，然后再一片火光中轻轻哼唱起初遇时晏一浮唱给她的那一首旧时歌谣。攀爬上她指尖的火舌温暖得像他当年握住她的手。
“晏一浮，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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