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青蛉篇文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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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一浮离去后不久,文蟾被窗外寒鸦夜啼声惊醒。望着空荡荡的厢房,她瞧了瞧榻边余温尚存的白虎木偶,缓缓坐起身子抱住膝盖垂下脑袋不知在想些甚。

    宫娥阿吉捧着药碗推门而入,她忽地扬起脸朝门口看去。瞧见阿吉朝着自己走来,她面上的期翼神色一瞬即逝,眸光骤然黯淡。

    她望着门外清寂夜色,张口问阿吉:“晏一浮来过吗?”

    阿吉脊背一僵,随即想起了晏一浮交待她的话。她将药碗放在榻边案上,低头摆弄药汁,垂着脑袋轻声道:“不曾。”

    听到这里,文蟾的嘴边浮现起一抹绝望的笑。

    她兀自笑着,眼中流淌出的光彩森凉骇人。

    阿吉瞧见她骇人模样,一时怔愣不知该如何劝慰她。等到阿吉告诉她晏一浮曾来过时,文蟾一抬手将那白虎木偶扔到了她脚边。

    她指着地上的木偶对她道:“去叫人抬个火盆放到门前,把它扔进去烧掉。”

    阿吉望着她森冷的神色,瑟缩着上前道:“殿下,晏大人他……”

    文蟾当即向她甩去两道冰凉眼刀钉,她冷眼瞪着她,厉声道:“本宫叫不动你了是吗?”

    阿吉忙摇着脑袋退下,依着她的话出门唤人抬来火盆。

    文蟾靠在榻边看着妖娆婀娜的火苗向着上空攀爬,她眼中的景物缓缓褪去了光泽,眼前只剩下那吞噬人心的火光,她向着火苗的方向抬起手,缓缓向它伸去。

    “殿下,殿下。”

    阿吉站在火盆边上,她向后挪了几步躲开那摇曳的火光,低头瞧了瞧精致的木偶,她扭头问文蟾:“殿下,真的要把它烧了吗?”

    文蟾被阿吉的叫喊声喊过神来,她盯着那有些掉漆木偶对她道:“嗯。”

    然后阿吉将白虎木偶扔进了火堆中。火焰霎时低了下去,收敛起气焰,在一口一口吞噬掉木偶的外皮时,又重新燃起妖异火苗,扭动着曼妙身姿。

    文蟾起身走到木榻一旁的书柜,她打开书柜最下层的匣子,将一叠落着清秀字迹的纸取出来,缓缓走到了火盆前。她低头向火堆中看去,瞧见了白虎木偶栩栩如生的眼眸也在盯着她,她的胸口忽地没来由地痛了起来。她紧紧攥住那一摞曾将心事暗藏的纸,努力稳住身形。她将要向后倒去,阿吉一把扶住了她。她扬手将手中那一摞纸洒进了火堆中。纸堆盖住了木偶的双眼,她的呼吸也就顺畅了起来。

    文蟾挥手屏退一干奴仆,她披着厚厚的披风靠在门槛边仰头望向月亮。

    她对阿吉道:“曾经有人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团圆的意思,就是诗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几时才会人月两圆。阿吉,你说,几时才会像有诗里的团圆呢?”

    阿吉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一番道:“殿下,婢子没有读过甚诗书,不大清楚殿下讲的是甚意思。但是婢子曾在席间侍候的时候听闻一个姓湛的公子讲过几句诗,他说:‘诗里的明月永远照着离人,正是两两相隔,明月才愈发圆。’殿下,那位公子说得可对?”

    她望着弦月,淡淡道:“他说的没错。”

    然后她被阿吉搀着挪回了厢房,任由火焰将纸上旧诗和她曾有的悸动一口一口吞噬殆尽。

    她和衣躺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缓缓阖上眼眸,喃喃道:“不要了。”

    不论是未语先羞的心事还是浓郁芬芳的心迹,她都不要了。

    那举着节杖踏着铃铃声响向她走来对她伸出手的人早已随着洛邑朦胧的烟雨远去,只有她还站在原地做着化蝶寻芳的荒唐梦。

    这场梦终是随着飘飞的烟灰寸寸逝去,好像它从未在她的心中生出,也从未被人知晓。

    接下来的几日,文蟾都缩在公主府养病,东照伯夫人不知抽了甚疯提着两斛珍珠来瞧她,她冷冷道:“夫人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读读书,你见哪个病人是用珠子治好的?”

    说罢,文蟾一扭头和衣睡去,将夫人晾在一旁,阿吉见势忍着笑意溜了出去。如此简洁直白的回绝叫夫人当初仓噎住,来时盘算了一肚子的话愣是一句也没道出口,她老人家带着青一阵红一阵的脸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宫。

    夫人探病的消息自公主府传到坊市间,上到公卿下到贩夫无一不咋舌惊叹这位倒霉公主终于迎来了拨云见日的一天。

    于是便有太傅夫人提着野山参前去拜访文蟾。太傅夫人捧着茶盏正要同文蟾寒暄时,文蟾大大咧咧打开匣子拿出山参。她将山参拿在手中自上而下瞥了一眼,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山参几下便将山参送入口中大嚼一番。

    太傅夫人惊得将手中的瓷盏跌落在地。

    待文蟾牛角牡丹般的咽下最后一口山参,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打了嗝响亮的嗝对太傅夫人道:“大尧的山参尝起来同漠北的青草一般美味。”然后太傅夫人甩袖愤然离去,一路上还不忘坐在马车中骂这蛮夷胡女不知尊卑。

    这一出好戏倒是吸引来了更多王孙公子的兴致,他们带着珍贵玩意儿来探文蟾的病,借着献宝的由头瞧她出丑,再将她的丑态说与友人听。

    一时之间,这位草包公主成了歌舞助兴、饮酒闲聊的时兴趣闻,有了她的丑事的觥筹交错总是多上几声欢愉混沌的笑声。

    如同击鼓传花的“花”一般,人人面上避之不及,心中却盼望着自己能像抓住“花”般抓住她的丑事,成为下一个瞩目的存在。

    湛知臾听了几日污秽不堪的闲言碎语,满耳尽是王孙狂荡轻佻的欢声笑语,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关于文蟾的事迹,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不堪入目的事尽是旁人胡编乱造,但这无济于事,这并不妨碍文蟾成了洛邑人人嘲讽的笑柄。她望着文蟾日渐消瘦的容颜,心中升腾起深深的无力感。

    她与何遇躲开人群登上了寂静的城楼。

    她托腮回身望去,温柔星夜下,远处的万家灯火连绵不绝,将洛邑笼罩在温和得暖融融的灯火中。天边泛着冷白的星子被人间灯火掩去了几分色泽,躲在了云后头。

    洛邑,如同抹上了一层绯红胭脂侧身躺在人世里的神女。

    湛知臾凝神瞧着洛邑温柔得几乎将人融化的万家灯火,她轻轻哼了一声,面上泛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她挑眉对何遇道:“既明,你说,人间到底是何种颜色呢?”

    何遇仰头望了望星光黯淡的天际,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颜色。”

    她偏了偏头,微微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也对,正因无色才被世人构陷。”

    何遇走到她身旁对她道:“你可还记得明晚是甚日子?”

    她伸出手指头掰了半天也没算明白明天是个甚大日子。

    何遇摇首轻笑,道:“别忘了你输给我的赌注。明晚正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

    她这才恍然想起明日正是开国帝后成婚六十载的日子。她扬起唇角对他道:“你放心,等文蟾照常睡下我便来这里寻你,和你一同看满城烟花。”

    他伸出手将她鬓边被风扬起的碎发夹在耳后,温言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次日,公主府来了一位稀客。文蟾懒洋洋瞥了一眼满脸堆笑朝着自己走来的世子文雁,挥手屏退阿吉。她从书桌下的暗格拿出一封信笺递给文雁,转身躺回了她的美人榻上杵着下巴闭目养神。文雁摊开信笺,望着雪白纸页上蚁巢般密密麻麻的名讳,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将这些名讳记记在心间,默不作声地阖上信笺,对文蟾行了一个大礼。

    夫人带着两斛珍珠在文蟾这里碰了壁是真,太傅夫人捧着山参巴结不成反倒闹了个红脸也是真,至于那后头传得沸沸扬扬一桩又一桩的丑闻是由文雁挑的头,其中真真假假又有谁真的在乎呢?

    东照伯近来手头有些紧,不好叫陛下知晓,更不能委屈了驻在漠北的将士。这些王孙哭起穷来个个涕泪横流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儿,道起是非来倒是出手阔绰得令他这个曲国世子连连咋舌。有了文蟾递给他的这份记叙着详细珍宝玩物的信笺,他亲爹东照伯的手头自然肥了回来。文蟾这场及时的东风当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一向对文蟾不问不顾的夫人为何突然造访公主府,连屡屡碰壁都不曾大发雷霆?这不像她。文雁凝神细细思索着近日的朝政,无论如何回忆,他都想不到有任何值得夫人低身下气来讨好文蟾的事。

    文蟾闭着眼冷冷道:“名单给你凑齐了,别在这儿打搅我养病。”

    她连着几日一直都是满面愠色,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招惹了这樽玉面罗刹连累他跟着受气。他瞥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外甥女。她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眼睑下乌青一片,瞧来有些神伤。

    于是他对她道:“小蟾,等我回宫开始一一查办名单上的人,我送你回浑耶可好?”

    她靠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木木地瞧着他。

    “若是你想永远离开这里回到浑耶故土,我可以帮你,”见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出神,他细细想了片刻,又道:“你要去其他地方我都会帮你。”

    她忽地勾起一抹浅笑,直直地望着他问到:“你会因为人世间的妄言而选择避世吗?”

    文雁不假思索道:“不会。”

    她咧开嘴轻笑,道:“那便是了。”

    文雁的眸中闪烁着点点星芒,他道:“曲国有我不能轻易放弃的东西,小蟾,你不懂的。”

    她扭过头望着窗外,眼中缓缓凝聚起温柔水纹,一圈又一圈涟漪在她眼中轻柔荡开。

    “这里有着曾支撑我活下去的希望,有着朝朝暮暮困住我的桎梏,有着我曾竭尽全力想要割舍却无法忘怀的旧诗,这里就是我的故土,我不会离开这里。”她转过头望着文雁,喃喃道:“你不会明白的。”

    她的絮语缓慢而又低沉,文雁却在字字句句中听出了她的毅然决心。他不再劝她,只唤她出门散散心,别再同只鹌鹑似的窝在府里装病。她点头应了,随即又阖上眸子躺倒在她的美人榻上窝成一只鹌鹑。文雁无奈摇摇头揣起信笺离去。

    就在湛知臾以为文蟾要同往日一般蒙着薄被从黄昏睡到次日天光大明时,文蟾缓缓睁开眼眸掀开薄被坐起身望着窗外发愣。许久,她走到妆台前笔直端坐,凝神望着镜中人,然后对着铜镜中的人勾起一抹凛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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