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走向暗中，将自己的身形匿去。
何遇将湛知臾放在一方木榻上，自己坐在脚踏上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他握着她冰凉手掌，对她道：“睡罢，我知道你很累。等醒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靠在床边，将手放在床上托着自己的下巴，借着昏沉夜色看着她苍白面容，见她额上碎发盖住眼眸，他凑上前伸手拂过那一缕碎发，指尖不经意间触及她微凉肌理，他脱下布衣覆在了她的身上，而后握着她的手又在脚踏上坐下，他便这样握着她的手靠在她的榻边缓缓睡去。
等到一室晦暗渐渐消散，东方天际漂浮着散碎红云。一轮新日破云而出，天光乍明。湛知臾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眸，瞧见倚在脚踏上沉沉酣眠的何遇和两人十指相扣的亲昵姿态，脑中倏地闪过一阵嗡鸣。她想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却发觉自己周身知觉尽失，动弹不得。她开口唤他，喉中只发出微若细蚊的声响。
“你受了伤，须得用灵气疗伤。”
青衫客自外殿踏入殿中，向着湛知臾缓缓走来。明媚日影下，她瞧见他面上生着一道自眉骨蔓延至唇角的骇人疤痕，她蓦的想起白桦林中绿衣少女的诚挚神色，她凝眸望着他，喃喃道：“小一。”
青衫客听见她的细语，忽地睁大了眼眸凑上前来，忙问到：“你可是见过小一？”
湛知臾朝他眨眼，他道：“那她如今如何？可是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她垂下眼眸，然后望着他缓缓道：“她在等你。”
青衫客闻得此语皱着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他笑着道：“这傻孩子，还念着我作甚，真是傻。”字字埋怨，声声欢欣。
湛知臾转过眼去，不忍再看他面容一眼。她转过眸子时，视线恰巧撞上了何遇的视线。他不知几时醒来，靠在榻边静静看着她。她叫他瞧得一时之间不知该看向何处，眼神经历了一阵兵荒马乱的游离后，她瞪了他一眼，再看着他们紧紧握住的双手，示意他松手。
何遇瞧着她面上泛起的红晕，眼底升起一抹浓浓的笑意。他勾起唇角对她微微一笑，温言道：“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再躲开我。”
她道：“松手。”
他笑着道：“听不见。”
他将身倾到她耳畔，低声道：“我来时同前辈讲你是我发妻，同我拌了嘴，一时气不过，提着包裹回娘家告状，我来寻你回漆吴山。好歹给你唱过一支曲子，你总要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让我在你这里失了分寸又失了脸面。”
不待她再开口唤他松手，他扭过头去对青衫客道：“殿外情况如何？”
青衫客摇头道：“今日一早，对面鼓楼上多了许多正对着重阴殿搭弓的弓箭手。”
何遇指尖摩挲了几下膝上布衣，他对湛知臾道：“等过了今明两日，我便带你回漆吴山。”
那青衫客问到：“白羽卫将这里团团围住，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鸟怕是都难飞过这座宫殿，你如何能带她出去？”
他垂眸淡然一笑，道；“山中人自有拙计。”
“带他走。”
此言一出，何遇低下头看向湛知臾，他不知她为何要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带回去。
“小一要见他。”她竭力道：“既明，你带他走，在漆吴山和曲孟两国的交壤处有一片白桦林，你把他带进林中，那林子里有个叫小一的绿衫少女在等他。”她望着他，目光坚毅，不肯退却。
听见湛知臾的话语，青衫客摇头苦笑道：“姑娘既是维痴和依斐的后人，灵气又这般丰盈，应该早就瞧出来了我不过是一缕残灵，是个连重阴殿的门都出不去的祟物。”
她道：“我知道。”
“若是能离开这里去寻我的小一，便是即刻化为一缕飞灰又有何妨，”他凄然一笑，道：“可是我出不去，几十年了，我试尽了各种办法都跨不出那道殿门。”
何遇道：“这里有一处封印。”
“封印在宫殿下的地宫中，”他道：“我生前是文蟾殿下豢养的一只螟蛉，我的原身同她一起被封印在这里的地宫中，她早已化为一具白骨，因着我是妖，那封印死死扣住我的灵识，我挣扎不过，脱不了身，渐渐地，我周身灵气越来越弱，只能勉强行走。维痴看过那封印，他说那道封印非人力不能解开，只有知晓了设下封印之人留在封印上的问题，封印才会自行解开。维痴同依斐解不开这封印，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
“那设下封印的人是谁？”
他望着眼前慢悠悠飘浮而过的灰尘，沉声道：“文蟾殿下。”
何遇同湛知臾相视无言，心中疑惑不解。
青衫客道：“殿下想见他，想听他讲出他一直在逃避的一句话，可是殿下等不到他讲出那句话了。她临死之际将自己的灵识封住，把昏迷的我也放在了她身侧一齐封印。她知道，我是妖，封印杀不了我。”可是文蟾却从未想过他愿不愿意就这样被困在重阴殿，就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
湛知臾轻声问到：“你恨她吗？”
青衫客摇摇头，轻笑一声，道：“几十年的光阴都过去了，她的灵识尽灭，灵气也早已消弭，只剩下一具不辨容貌的白骨，还谈甚爱恨。”
“或许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他朝湛知臾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道：“你不必宽慰我。”
“我可以带你离开。”她的声音同之前一般微弱接近不可闻，但语句中透出的语气坚定异常。
青衫客垂首望向湛知臾，瞧见她灼灼生辉的眸子也在盯着他。
她道：“入梦。我要入梦去看你的生前事迹。”
青衫客怔愣地望着湛知臾又望了一眼何遇，见这两人都是一副自如神色，他才明了他们并非在好言诓他。揣摩片刻，他问她：“你是说，你能够在梦中看到我的一生？”
“是。”
他惊讶得半晌没有讲出一个字，只目瞪口呆的望着湛知臾。
“我父母生前曾答应小一要带你去见她，途经变故，这个诺言一直未能实现。我既来了，自然会替他们完成这个诺言。”这一番话，讲的断断续续，口齿不清。
提及湛维痴和庄依斐，青衫客的心中又浮现起疑问，他对湛知臾道：“我久不见人，忘却了世人模样。昨夜你跌跌撞撞闯进殿中，我见你灵气丰沛，周身灵气与依斐的灵气有几分相似，一时之间便将你认成了她。后来我仔细辨别你的气息才发觉你不是依斐。你是依斐与维痴的孩子，母女灵气有几分相似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为何你的灵气竟同依斐的灵气相似到了几近相同的地步？”
湛知臾垂眸，缓缓道：“我也不知。”
那青衫客又问到：“那为何你夫妇二人的灵气一模一样？”
她眨了眨眼，道：“许是您老的感官被那封印伤到了根本，瞧着谁的灵气都相无比相似。”
青衫客瞧着她眸中狡黠光彩，道：“也许是罢。”瞧起来，这女娃真是有不少事瞒着这后生。
也罢，不知旁人用了多少心血才换来风平浪静，何必因自己一时兴起的好奇心去掀起惊涛骇浪。这世间，没有人的宁静来得轻松顺畅，有时咽下一言一语，对旁人而言正是莫大的宽慰。
湛知臾将视线挑到了何遇身上，她对他道：“拔下我的木簪。”
何遇探身从她发间抽出乌木簪，轻柔布衣划过她的耳鬓，丝丝缕缕温热淌过她的肌理。
她道：“既明，你用它扎进我的指尖，取一滴血喂前辈。”
他依言用乌木簪划破她的食指，用乌木簪接了一滴血，起身将木簪递到青衫客唇边，轻轻敲击木簪，瞧着那滴血落入青衫客的嘴中。
她对青衫客道：“前辈，你不能离我太远。”
青衫客依言走近榻边，背过身看向殿内轻扬飞舞的灰尘。
她缓缓合上眼眸，喃喃道：“等我醒来，我便告诉你封印一直在等待的那句话。”
何遇靠着木榻坐下，将无木簪插回了她的发间。他重新握着她的手，垂眸看着她的睡颜。只一瞬的工夫，他脑中景物忽地天翻地覆，阵阵烈风呼啸而过，猛烈困意席卷而来，他阖眸倒在了她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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