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知臾低头望着她脚上的玄铁脚镣，问到：“你是几时被困在这里的？”
那小螟蛉放下裙摆，将自己脚伤的伤痕遮住，低头苦想一阵，抬首对湛知臾道：“记不清了，约摸着有三十年了。”
湛知臾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她看着碧衫小姑娘，默不作声。一只螟蛉妖的寿命不过五十载，二十年都被困在这里，瞧起来还正值少艾年华，这件事如何想来如何怪异。
那小螟蛉扯住袖子双手握拳紧紧抱着头，神色痛苦。她嘴中嗫嚅着，念念有词，似在回忆往事。只是这副模样瞧起来，倒与失了些许记忆的湛知臾有些相似。她一下下敲着自己的脑袋，在湛知臾凝神瞧了她半晌之后，她忽地止住手，盯着湛知臾道：“我确是被困在这里三十年。我出不去，你能帮我找到我爹吗？”
“你要我如何帮你？”她盯着她鲜亮绿衣问到。
那小螟蛉伏在地上，缓缓道：“我爹在曲国，你能帮我找找他吗？若是你找到他，就同他说小一知道错了。”
“你凭甚觉着我会帮你？”
小螟蛉可怜巴巴道：“我这么多年只遇着三个能瞧见我的人。前头两位大人都一去不返，大人若是不帮帮我，我可能再也等不到能看到我的人了。”
湛知臾问到：“你说你先前遇见过两个能瞧见你的人，那两个人是甚模样？”
她摇摇头，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碰着前头一位大人是在一个冬日，我缩在草洼里冻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簇火苗旁，浑身暖洋洋的。那位大人正捧着一卷竹简看，见我醒来，大人问我为何被困在这里。我将我被困在这片林子的事告诉他，他说等他从瀛洲回来，他就将我爹从曲国寻来。他将火种留给了我，自己便走了。”
湛知臾缓缓垂下脑袋，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块。
“那位大人走后的第二日，我躺在树上晒太阳，快睡着的时候我被一位红衣女公子唤醒。那女公子温声问我：‘小友可曾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书生？’我有些惊奇，我在林子里待了好几年都碰不着能瞧见我的人，怎的连着两日都被人瞧见。我忙从树上爬下，问那红衣女公子可是瞧得见我。那女公子蹲下身摸摸我的脑袋道是。我同她讲昨日那位大人去了甚瀛洲，等他回来便能将我父亲找来。听我这么一说，那女公子伸出手将我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看了好一阵开口问我为何被困在这里。我想了想，只能摆头道不晓得。她从怀中拿了一张符纸给我，说是能避风雨。不知怎的，我觉着那女公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她走的时候同我讲，她会同那位大人一起将我爹找来。可是，我等了他们二十多年，再不见他们来。”
说罢，她爬起身来走到一颗树旁，伸手从树洞中掏了不知甚玩意儿，又嗒嗒跑回湛知臾身边。她伸出双手唤湛知臾：“大人你看，这就是那两位大人留给我的东西。”
她扔开手中的树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手中用树叶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物件，问到：“这么多年，你只瞧见了三个人？”
她点点头，道：“是。”她将树叶剥开，里头露出一张松黄符纸。她对湛知臾道：“我原是想把两位大人的东西都留下来，等他们来的时候就把东西还给他们，我爹教过我的，两手空空拿人家的东西不大好，更何况是恩人的东西。谁知道就在两位大人走后的第三日，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冷得浑身发颤，只好把第一位大人留给我的火种点燃了。”
湛知臾抬起头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那小螟蛉捧着符纸对她道：“不过还好，这张避风符纸还在这里。我一直舍不得用。我想那两位大人是不会回来了。大人，我没有甚金贵的东西，若是你愿意帮我找找我爹，我便将这张符纸送与你，还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湛知臾拿着树枝将脚边一颗土块拨得打了个滚儿。她望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如何开口。
不是他们没有再来过，而是他们从瀛洲回来的时候周身灵气耗费殆尽，再瞧不见你，而你可能自那时起再也瞧不见活人。
片刻寂静过后，她对她道：“正好我要去曲国，顺带找找你爹也不是甚麻烦事，你爹在曲国哪里？”
小螟蛉抱着膝盖细思冥想，终是摇着头对她道：“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在曲国。”
“那你可记得你爹是甚模样？”
她点头道：“记得。我爹原是一只青色螟蛉，他化成人形的时候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很是吓人。他不爱笑，常年绷着脸，那些小螟蛉见着我爹都害怕。我爹他很好，不会伤害旁的人，大人你见着我爹莫要害怕。”
“知道了，我去曲国瞧瞧，你在这里等着我便是。”
那小螟蛉朝她鞠了一躬，认真道：“谢谢大人。”
湛知臾起身要走，瞥见小螟蛉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她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她温言问到：“这是怎的了？”
小螟蛉手指头打着圈圈，抬起头用两只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吞吞吐吐道：“大人，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湛知臾收起笑颜，躬下腰身，带着一脸诚挚神色温言道：“好，我一定会回来。”
小螟蛉咧着嘴笑了起来，轻声细语问她：“大人见到我爹的话，能不能给他带句话？”
“好，你说。”
她垂下脑袋，缓缓道：“你就同他讲，那天是小一调皮从笼子里掉了出来才害了殿下，我不是有意的，我很一直都很后悔。若是殿下还在世的话，请爹爹带我见殿下一面，我再给殿下唱一首歌。”
见湛知臾揣起手来看自己，她朝她微微一笑，道：“我和我爹都是殿下的螟蛉。”
“哪位殿下？”
“漠北浑耶王女，曲国东照伯外孙，文蟾殿下。”
“这张符咒好好留着，”湛知臾拽了拽背在身后的画卷，道：“等我回来，你将它给我。”
小螟蛉对着她离去的背影用力点点头，朝她挥手道：“好。”
目送湛知臾走出雾气茫茫的白桦林后，她拿起落叶用衣袖将叶面上的灰尘拭净，起身将包裹好的符纸塞进树洞。她摇身变成一只扑腾着双翅的小虫儿摇摇晃晃飞上了树枝。一个稍显趔趄的落脚，她落在了一根瘦弱的树枝上。她拾起一片落叶盖上自己的身子，阖上眸子沉沉睡去。
湛知臾走后的第二日，一位布衣青年走进了这片白桦林。同先前进来的三人一样，这人也迷失了方向。在打了三两个转转后，那布衣青年拿起一根树枝便弯下腰身开始在地上画起了它瞧不懂的方与圆。小螟蛉趴在树枝上拿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人画圈看得入神，她头一次见着这般面容清冷的公子。
同那世间所有小女儿一样，小螟蛉瞧腻了漂亮公子的面容，扑腾着羽翼从树枝上摇摇晃晃飞下。她一蹦一蹦来到那公子身前。那青年瞧见一只虫儿朝着自己蹦来，也不赶它，只拿着树枝静静的看着这只小虫儿要做甚。小螟蛉抬起头来看着那布衣公子，那布衣青年对它道：“小螟蛉，可否为鄙人指路？”
它心中惊奇，抖了抖双翅，摇身化为一个碧衫小姑娘。她昂起头问他：“你瞧得见我？”
那布衣青年颔首道：“看得见。”
小螟蛉睁大了眼，又问到：“你是如何知道我会讲话的？”
那布衣青年道：“鄙人家中小猫略通灵性，周身光泽远不及小友丰盈，故此猜测小友能开口讲话。”
接连两日都有人闯进林子，小螟蛉高兴地直蹦跶。她问那布衣青年：“你为何进了这片林子？”
“这正是鄙人要向小友询问之处。”那布依青年问她：“不知小友可曾看见一位背着画卷身着麻衣的姑娘？”
小螟蛉将要将湛知臾的行踪告诉他，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她揪着发丝问他：“你是那位大人甚人？”
那布衣青年摸索几下手指头缓缓道：“她是鄙人未婚妻。”
小螟蛉瞪大了眼，她将布衣青年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色温润，眸光似水，不像甚贼人，便指了指湛知臾离去的方向，道：“你阖上眼朝那里走，走出二里地后便能出了这林子，大人昨夜才离去，你可得费些工夫才能追上大人。”
布衣青年道：“多谢小友提点。”说罢，那布衣青年阖上眸子便翩然离去。
小螟蛉凑到布衣青年画下的古怪阵法前，只瞧了那阵法一眼，她被那阵眼吸引，缓缓走进阵法中。她伸伸懒腰，只觉困意袭来，便趴在阵眼上酣眠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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