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月朝她吐吐舌头，满面娇笑。
她望着窗外披拂着朦胧雾气的竹叶兀自出神。这位侧夫人在这个季国将反的节骨眼上挑动事端，将众人的视线挪到杞国去，看似点醒天子加强对王侯防范，实则在天子那颗猜忌之心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挑拨了天子同诸方王侯的关系，真是好手笔。
这样躲在妇人身后搬弄是非的手笔，瞧来倒与之前将沈念行踪暴露在世人眼中的手笔极为相似，看起来，这个被江洵一掌拍下地宫的秦华，真是命大。
想到此处，湛知臾脑中忽地响起一阵嗡鸣，她阖上双眸，捂着前额，脑中破碎画面走马灯般来来回回。
脑中嗡鸣渐渐消弭后，她不动声色的坐在席中含笑瞧着众人说笑。杜公酩酊大醉，被方氏兄弟扶回房间。出阁子时，杜公嘟囔着让她留在漆吴山多些时日，她并不多言，只是含笑看着孩童般的杜公。
孟令月笑着对她道：“席间贪杯，酒喝得有些多，不知姐姐可愿陪我吹吹山风？”
她不温不热道：“好。”
孟令月带着湛知臾七拐八弯绕到了一处水榭，四面潺潺流水，不见飞鸟啼鸣。
湛知臾坐在栏杆斜斜倚在栏上看着池中青荇，她道：“说罢，甚么事。”
孟令月站在他身前对她行礼，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姐姐可否答应。”
她扭过头来，单手托着下巴，懒懒看着眼前人，对她道：“可是与你家中那位姐姐有关？”
“正是。”
眼前这位小姑娘倒真有几分心思，方才在席中同她讲了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了向她道出那位被逐出山门的五师妹。有事相求？这位五师妹能惹得杜公将她逐出山门，朱厌也听不得她的名字，何遇未曾向她提及这个人，看来，可是犯了众怒。这样的人，还有甚地方需要她湛知臾出手相助？
她用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栏杆，勾起一抹清浅笑容道：“你先说与我听。”
孟令月朝她微微一笑，道：“我还是先将五师姐的身世告诉湛姐姐你罢。”
她饶有趣味的看了她一眼，道：“好。”
孟令月在她身旁坐下，对她道：“五师姐是我堂姐，名唤令仪。她幼时颇通行兵诡道，手段残戾。她八岁时曾用计诱敌入万毒阵，绞杀一千南疆精军。我二叔听闻这件事时大发雷霆，要拿剑斩了五师姐，二叔说她‘足智比妖，心术不正’，五师姐挨了她亲爹一刀后被我爷爷救下，将养一段时间后，五师姐带着我爷爷的亲笔书信来了漆吴山求学。”
“我来山门来的晚，不知五师姐初到山门时是副甚样的光景。我曾私下偷偷问过六师兄，他说五师姐初到山门时不爱笑，成日阴着一张脸。除了老师，大伙儿都不敢接近五师姐，只有大师兄常爱逗五师姐笑。起初五师姐并不搭理他，架不住大师兄日复一日献殷勤，五师姐终是笑了起来，也同师门中人亲近起来。六师兄说老师曾讲过，五师姐是他最聪慧的学生。”
“我进山门的时候，五师姐已经在山门待了五六年，那时她爱笑，爱唱歌，会为我梳好看的双环髻，也会给师兄们做精巧的剑穗。那时的大师兄也不同现在一般终日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不知今朝何日。人人都道，大师兄同五师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鄙人。”
“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师兄原是去后山找给正在给白鹤包扎伤口的五师姐拿药方，不知为何，两人起了争执。五师姐拿剑刺伤了大师兄。那天老师将我们留在青时阁，带着大师兄、二师兄和五师姐去了祠堂。我偷偷跑出来猫在桂树下，听见老师怒不可遏的声音。这么多年，老师只生过一场这么大的气。隔得有些远，我只听见‘有悖天道’、‘灵气反噬’这些词。”
听到这里，湛知臾慵懒眸光霎时透出亮光，眉头微蹙。孟令月自顾讲着，不曾注意到身旁人的神色变化。
“我还记得那一日的晚霞鲜红妖艳，赤色霞光几乎将天际一口吞下。我就在桂树下等着他们出来。等到老师的声音渐渐停下，忽地一声重响传来，我听见五师姐厉声道‘那又如何’。一阵寂静后，祠堂门被猛地推开。五师姐面色阴沉的从祠堂里走出，脚步飒沓，瞧起来异常坚定。我唤她，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离去。我想跟上五师姐，却被老师喊住。老师拄着拐杖同二师兄从祠堂里走出，走到我身边来。他凝神看着五师姐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道：‘以后山门中，没有孟令月这个人’。我瞧瞧瞥了一眼二师兄，瞧见连万年风轻云淡的二师兄都皱着眉，似是极为不悦的样子。我往祠堂里看去，看见大师兄跪坐在一片倒地的灵位前，背影中都透着悲凉。自第二日起，漆吴山中，再无五师姐这个人。”
湛知臾勾唇轻笑，既是山中再无孟令仪，何故一口一个五师姐唤得这般亲热。
“我至今不知五师姐做了何事令老师和两位师兄如此愤怒惊诧，我也不想知道。那是她的心结，旁的人解不开，”孟令月仰起头来看着湛知臾，她对她道：“我只求姐姐一件事，来日姐姐若是碰见了五师姐，还请湛姐姐救五师姐一命。”
湛知臾轻轻摇首，带着笑意问她：“你怎的知道你那位被逐出山门的五师姐有朝一日会碰见我，还需我救她一命？”
“就凭姐姐姓湛。”
她望着她，满目星光，神色坚毅。
“山中人孤陋寡闻，却还是听过痴林居士的名讳和往日事迹，更何况，老师念念不忘的维愚小师叔，曾试过炼化世间至灵婴垣玉。虽然这两位对世间灵气甚是了解的人已经故去，但姐姐还在，而且，解开哲成公主周身恶灵的人不正是姐姐吗？我想，姐姐对万物灵气的了解不输当年的痴林居士。”
湛知臾懒洋洋道：“颇为了解谈不上，对世间灵气略知一二倒是真的。”
“那便是了。五师姐走的那一日，我听见她同老师争执炼化灵气的事。我想，五师姐被逐出山门，许是她用了甚么禁术炼化灵气，也许不是这样。”孟令月瞧瞧瞥了一眼湛知臾的脸色。见她面色尚佳，她轻声道：“五师姐走后，我进了祠堂，瞧见倒在大大师兄身前的灵位正是维愚小师叔和姐姐你的灵位。”
瞧见站直接一张脸登时沉了下来，她忙道：“姐姐你先别生我五师姐的气，盛怒之下，谁都不知自己会做出甚事，五师姐性急，一时失手误伤灵位也是有的，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她接着道：“她宁愿被逐出山门都不愿放弃关于灵气的事，我想，她一定还在继续同这件事痴缠，甚至为了灵气愿意铤而走险。近来姐姐现身季国，我那鬼迷心窍的五师姐也定然知晓了这件事，依着五师姐那样固执的脾性，她应该会来寻你。若是姐姐见着五师姐因灵气陷入险境，还请姐姐救我五师姐一命。”
见湛知臾眸子一瞬不眨的瞧自己，她忙道：“我不会让姐姐白白搭救五师姐的。我这里有一把匕首，还望姐姐不弃。”
她从袖中拿出一把柄端衔紫珠的匕首递到湛知臾手上。湛知臾接过匕首，一股浓郁妖异的香气席卷而来，她拿着匕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南疆？”
孟令月抿嘴一笑，对她道：“姐姐好聪明，只草草瞟了匕首一眼便知这是南疆的东西。”
湛知臾低头瞧了手中匕首一眼，又瞧了她巧笑面庞，微微一笑道：“差点忘了，令堂是南疆人。”
“姐姐既然知晓我娘是南疆人，不妨再猜猜我娘是哪个部族的人？”
湛知臾低下头瞧着匕首鞘上的娇艳紫罗兰暗纹，道：“紫罗兰是扎依族和塔卡族的族花。塔卡族近况日下，四处迁徙。匕首华贵精美，想来令堂是扎依族哪个大部落的千金。”
“我娘是扎依族首领的小女儿。她当年逃婚后嫁给了我爹，我外祖气得只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前年我外祖死了，我大舅舅登上了首领的位置，派人寻我回南疆。几次未果，他带着几个贴身侍卫来了漆吴山寻我，被几个师兄拦在山脚下气得直跺脚。老师知道了这事，拄着拐杖将我舅舅带上了山，留他住了几日。也不知那几天他们说了甚，我舅舅离开的时候，将这个留给了我。他对我说，有这把匕首的人，就是扎依族的上宾，扎依族人见到了拿这把匕首的人，不得刀剑相向，也不得恶言相对。”她对湛知臾道：“我想，棠公主总有一天会回孟国，她有用得到这把匕首的地方。”
湛知臾握住冰凉匕首，她看着这把匕首，垂首问孟令月：“你很挂念你的五师姐吗？”
她低头略一思索，道：“偶尔。”
“那你为何还要我救她？”
“我的这条命也算是五师姐救来的，没有她，我恐怕早就被孟国乱葬岗上的野狗啃食得只剩下骨头。”
“有救命之恩，也只是会偶尔想起吗？”
“也不是偶尔想起。她的去向一直横亘在我心头，经年不忘，也不知如何叙说，她就那么不痛不痒的躺在我的心上。只是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人走茶凉之后、灯火阑珊之际，我总忍不住想起她，觉着要是她在就好了。”
“那会影响你吗？”
“影响倒是不至于，只是多了一份不知喜忧的牵挂。”
“如果，我没能救下你的五师姐，她死了呢？”
孟令月默然良久，抬起头来，看着湛知臾道：“那也是人各有命，不必过于介怀。”
湛知臾瞧着她灼灼目光，道：“所以无论谁走了，余下的人总会过着自己的日子，伤怀过后，偶有怀念，最后只剩下不痛不痒的伤春悲秋，是吗？”
“是。”
“如此甚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